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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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他们两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但陆雪衾的呼吸依然非常平稳,这种平静里酝酿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心。年轻人的鬓发已先一步被惊动了,弦月映窗般一闪,但他本人却迟了一步,没能立刻挣脱陆雪衾的手腕,直到一股巨力将他掼到了窗上。

第113章
  他们两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但陆雪衾的呼吸依然非常平稳,这种平静里酝酿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心。年轻人的鬓发已先一步被惊动了,弦月映窗般一闪,但他本人却迟了一步,没能立刻挣脱陆雪衾的手腕,直到一股巨力将他掼到了窗上。
  砰!
  他立刻负痛蜷缩起来,肩胛瘦削得见骨了,在窗纸上抵出了一片刀锋般的黑影,黑影越浸越开,像是黑暗中有人擂鼓。但这种挣扎丝毫无济于事,背后吱嘎作响的窗框像蛛网那样绞紧了他,他反手又去抓窗框,抓墙壁上冷硬的黄土,抓一切可供支撑的地方,陆白珩甚至以为大哥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才会让他发出这样痛楚的喘息声。
  大哥是要扼死他么?
  在年轻人流露出背弃之意时,杀了他,正如对待叛徒那样。哪怕是不趁手的刀,也只能在他手中卷刃——
  陆白珩心里一阵阵发紧,双目更是死盯着窗框上的阴影,这里头的响动越来越可怖了,急促的换气声裹挟着牙齿磕碰的声音,仿佛唇齿间嚼碎的冰。
  陆雪衾铁铸一般的五指微微一动,没入了年轻人后脑的发丝中,这样的触感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柔情,年轻人趁机挣脱了他,侧过脸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显然那濒死的肺叶正在拼命泵出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下唇渗了血。
  那竟然是一个吻?
  但这样的放松非但没有让年轻人顺过气来,反而让那种窒息般的血色更加汹涌地从双颊烧到了颈后,陆雪衾扼着他的一截手腕,钉死在窗框上,深深低下头去。
  那种猛兽咀嚼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瘆人。
  那是一个又一个强硬的吻,反复冲荡着年轻人的咽喉,仿佛在借血肉解渴,那枚玉石断面般的喉结在他齿间惨烈地跳动着,远比心跳更近在咫尺,但这样的吻又实在太过一厢情愿,年轻人根本说不出话,而他也不需要任何的回音。
  “你看,连挣脱我的方法,都是我教你的,”陆雪衾道,带着一点儿冷冰冰的讥嘲,“你要走?”
  年轻人难以承载这样的分量,抵在窗框上的肩侧不断往下滑,他们坍塌下去,天王像残损的琉璃眼珠从窗纸的窟窿中升了起来,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阴冷的昼夜交替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陆白珩突然不敢继续看下去了,这种“不敢”异常朦胧,并非出于畏惧,而像是不敢看观音,那种闪烁不定的庄严感反倒从余光里渗进来。
  大哥的姘头——这样的身份,虽说是轻浮浪荡,又忽然间宝相庄严,他怎么能看下去?
  那种久违的烦闷感逼着他撇开一切杂念,在天王像无处不在的注视中落荒而逃。他心神不宁,没头苍蝇般乱晃了一通,甚至没留意到供桌下伸出的小手。
  “珩哥!”奉秋又加重了力度,拉了拉他的衣摆,道,“你可算回来了!”
  陆白珩浑身的重量一泄,顺势砸在了供桌下。他这是反了常的,几个小的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话,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直到一股轻轻的力度拉扯着他腰间的枪袋,他才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
  “是枪!珩哥,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他从赤雉公处得来的,这一群旧部已经启程了,随身带了不少枪火,再隔半天就能同他们会合——对了,他刚刚去找大哥,为的就是这一桩事,只是……
  陆白珩沉着脸,没头没脑道:“佛前烧香拜来的。”
  这鬼话连几个小的都不信,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个不馋枪?就是摸上一摸,也能平添上些英雄气概。
  “珩哥,能让我摸一摸么?我只听你说过,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一边儿去。”陆白珩冷冷道。
  “珩哥,珩哥,你就让我们看看吧,再不行……你就同我们说说呗,这枪是怎么用的?你是不是又用它去杀恶人了?”
  “是呀,珩哥,听说枪打得又远又准,要是有坏人来了,拳头对付不了,我们就给他吃几颗枪子儿!”
  “珩哥!好大哥,大大大侠客!”
  几个小孩子也吃准了他的脾气,哪怕一开始死不松口,只要嘴甜一点儿,多磨一会儿,保准能哄得下来。
  陆白珩心中果然微微一动,这几个小的向来是戏班子的心头肉,要是再出点儿岔子,姓周的保不准怎么跟大哥翻脸。他想得也简单,就是学不成枪法,长点儿眼力劲也不差,好歹知道了厉害,不会一头往枪口上凑过去。
  “想看?”
  “想!”
  陆白珩拨开枪套,将枪抄进手里,飞快退尽了子弹,食指自然而然滑到扳机上,试开了一枪。
  等确认无误后,他才掉转了枪口,示意几个小孩子避开去看。
  “这一支是枪牌撸子,喏,枪管、套筒、握把、弹匣,”陆白珩道,“这种枪用的时候,得把套筒往后拉一下,像这样——这枪打得准,后座力,就是那股弹回来的力道正好打在这儿。就你们几个的手,骨头都没长硬,非要玩枪,恐怕一枪下去,虎口都得崩开。”
  他点了点自己的虎口,几个小孩子立刻照样画葫芦,也去抚摸自己的虎口。
  “珩哥,你少看不起人了,我虎口上的茧子厚着呢。”
  “我也有!”
  陆白珩将信将疑,奉秋笑嘻嘻将手一摊,道:“喏,练了好几年的把式呢,孟冬,杏官,莺官,宝珠你们也让珩哥看看。梨药不成,梨药不是武行,手上没有。”
  这几只小手争先恐后伸到他面前,果然多多少少结了茧子,霜花般旋在掌根和虎口上。
  “茧子倒是磨出来了,你的可以,你不成,手不够大,”陆白珩道,“连握把都包不住。奉秋,你还不信?”
  他将枪扔给奉秋,这小孩子跟瘦猫似的,竭力伸长了五根指头,要把枪把裹在掌心里。
  “托牢,”陆白珩道,“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拿枪杀过人了。”
  几个小孩子纷纷吸了一口冷气,那眼光中的敬畏让陆白珩心中的郁气为之一舒,指点起奉秋来,自然少了些奚落,多掺了几分自夸的意味。
  “扳机在这儿,”陆白珩道,“我那时候跟你们一般高,仓促之间,打不中心肺要害,就直着开了一枪,也是他命里该死在我手上,那一发子弹是从小腹贯入的,整一盘肠子都给剐烂了,听说这样的死法比点天灯也好不了多少。你抖什么?”
  “珩哥,我……我有点怕了。”
  “怕什么?这世道……早晚是要杀人见血的,”陆白珩道,裹着他的手,道,“来,奉秋,开枪。”
  ——喀哒!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抓着供案前的帷布,猛然扯开了,那指节甚至因为一瞬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
  陆白珩刚刚目睹过这只手被按在窗框上的景象,如今手腕上果然有一圈刺目的瘀青。
  逆光之下,他并没有看清楚年轻人的表情。
  正如他感受不到年轻人心中那一瞬间近乎凄凉的悲愤,他也无从预知那个酝酿已久,却避无可避的雨夜。
  但年轻人确实得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