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师尊赐名
谢衍半晌未答。
少年的心思清透, 以他之阅历,可以一眼望到底。
谢衍恃才傲物,这世上敬他畏他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亦是孤独惯了,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牵绊住。
而这莽莽撞撞的小家伙, 从书塾跟到边城,追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临洲,磕磕绊绊, 却又执着坚韧,像是一团决绝而热烈的火。在他漫长的时光里, 只是一簇乍现的锋芒, 却又显出别样的惊艳特别。
他在夤夜挑灯夜读,在荒原执剑生死,在他门前立雪求学。
少年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可谢衍舍得他撞南墙吗。
舍不得的。
画卷上的孔圣人峨冠博带, 端正而肃穆,是万世之师。
上古事已风流云散, 儒道的散佚学说,如今却在谢衍手中复兴。
他自知只是孔圣的追随者, 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欣然效仿他周游列国, 访遍名山大川,有教无类。
但一人求道终归寂寞,孔圣人有颜回, 他亦然想有一个颜回。
“跪下吧。”谢衍看着少年如画的眉眼,忽的笑了,如清风掠过湖面。
他执着檀香, 一束微光衬的孔圣人画像眉目慈和,照亮万古长夜。
“先生?”少年微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不拜师了?”谢衍见他平日聪明绝顶,所求实现时,反倒显出几分稚拙来。他心下喜欢,于是转过身看向画卷,“今日就由孔圣做个见证。”
“先生愿意收我入门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喜不自胜,便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双膝落地,向着白衣的先生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笑道:“今后学生一定更加勤勉,尊师重道,绝不给先生丢脸。”
儒家难免有些繁文缛节,既然是首徒,他便收的认真,一番流程走下来,谢衍想起他还没有个大名,不方便昭告天道,道:“姓名由长者赐,你既然愿拜我为师,那我便替你取个名字。”
少年仰起头,眼睛亮亮的,透着几分孺慕,道:“都听先生的。”
谢衍沉吟道:“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今后,你的大名便叫做殷无极。”又道,“待你行冠礼后,我便替你取字。”
“无极?”少年反复咀嚼自己的名字,以他目前的学问,足以体会出其中的谆谆教诲,殷殷期盼。
他浅浅一弯唇,笑道:“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望。”
“还自称学生?”谢衍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殷无极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人,轻笑道:“该改口了。”
殷无极便是一笑,唤了一声“师尊”,倾身下拜。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仙道漫漫,日月昭昭,天地见证。
再回首,千年师徒,千年反目。
五百年死生长离。
自此砥定。
*
开春后,殷无极便告别戍边的萧珩,跟随谢衍离开边城,继续漫长的游历。
中洲多平原,边城多荒漠,再往后,便是高原地带。
越是生死一线,越是容易突破,越是杳无人烟处,越是灵气充沛,极利修炼。
谢衍打着磨炼徒弟的主意,把堪堪十五岁的殷无极带上高原。连云山脉绵延不绝,犹在云端之上,却是高寒冰冷,常人不可近。
殷无极灵气属火,谢衍便把他丢进冰湖修炼,并且要求他以灵火“压冰湖之寒”。好不容易将火焰操纵自如,路过吐火泊,谢衍又领他去活火山,让他“胜熔岩地火”,磨炼他伴生灵火的强度。
他一边磨炼灵力,还一边要在冰天雪地里修习君子六艺。
谢衍让他在漫天风雪里修习射术,百步之外命中奔跑的雪豹眼睛;又令他一身猎装,驯服雪山出没的烈性妖兽;更是在深夜秉烛,在溶洞的墙壁上讲数术筹算,教天文地理。
谢衍用剑锋在岩壁之上,行云流水地刻出一道数术题,“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及勾股,这些你都要掌握。今日,我教你方田之法,用以计算田亩面积……”
谢先生讲起数术来,总是爱用两到三种算法,要他全部学会。他才意识到,曾经的私塾时光,体验的是简单中的简单模式。
殷无极手里握着狼毫笔,把纸张铺在崎岖不平的石板上,谢衍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他没有数术基础,有时候听不懂了,就咬着笔杆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题发呆。
谢衍就用书卷轻轻敲他的脑袋,道:“回神。”
“师尊。”殷无极捂着脑袋,语气拖长,语气却甜丝丝的。
“跑神,再做五道题,撒娇也没用。”谢衍硬下心肠,不去看小徒弟湿漉漉的眼睛,却被小狼崽摇着尾巴扑进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撒娇。
“师尊再讲一遍嘛,好不好?”他小声说。
谢衍揉了一把他的后颈,只觉少年可爱,语气也不禁温和些许,“……哪里没学会?”
“勾股。”殷无极对着题一阵猛看,他学东西向来极快,谢衍只需要教一遍就懂,还是第一次被难倒。
谢衍翻看他的卷子,看到其他的题都做得不错,唯有勾股空了下来。
殷无极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道:“师尊,我是不是很笨?”
谢衍有意抑一抑他的小得意,出了几道难题,果不其然看见徒弟被难倒了。
“不笨。”谢衍拿起卷子,为他讲了第二遍,“我再教你一回,你听好。”
小徒弟天资聪颖,谢衍却压着他的修炼进度,让他反复磨砺技巧,锤炼根骨,打好基础。
那些声名赫赫的天才多是以修炼速度闻名,争的是谁先到元婴期,初塑道体,成为独当一面的修士。
可是真正有名师师承的,反倒并不以修炼速度为傲。只有沉下心来锤炼自己,未来才会顺风顺水。
殷无极现在才金丹期,不急着晋升,身体却暂时固定在十五岁少年模样。因为早年流浪,有些营养不良,他的身量显得有些纤细,刚好适合被谢衍揽住,抱在膝上讲故事。
“上古事,我讲到哪里了?”谢衍看着他做完了题,打算给他讲个故事奖励一下,便抚了抚少年的背,问他。
“讲到了项王唱垓下歌。”殷无极最喜欢听故事,谢衍讲史总是深入浅出,让他回味无穷,“楚霸王最后怎么样了?”
“不过乌江,自刎了。”谢衍看着少年期待好结局的模样,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啊……怎么这样。”殷无极失落,项王是他读史以来,接触到最接近于英雄的人物,结局却如此惨淡。
“也许项王是英雄,但是谁说为帝王者,要是英雄?”谢衍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白衣的天问先生盘膝而坐,却是不为打坐修炼。
他把殷无极招到身边来,把小徒弟揽到怀里,让他靠得更近些。少年如今不过半步金丹,身体却因为伴生灵火显得温热,抱在怀里像个小暖炉。
洞穴外是暴风雪,谢衍哪怕道体早已寒暑不侵,却也是喜欢在大冷天抱着徒弟捂手。
“师尊,您别看书了,我还想听故事。”殷无极近来被师尊勒令,不能尝试冲境界,基础的打坐结束后,他觉得无聊,又抱着谢衍的胳膊摇了摇。
“怎么,现在闹起我来了。”谢衍先是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把趴在他腿上的小徒弟拎起来,淡笑道:“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先生,尊敬的很么。”
“您那么疼我,会答应的。”殷无极现在还是只小狼崽儿,被他戳了一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唇却扬起来,笑道:“师尊看看我呀。”
惯的他,谢衍又是失笑。
今天没有练习射术,却高强度地学了整整一天的数术,殷无极早就累的不行,很快就窝在谢衍怀里,呼吸均匀地睡过去了。
谢衍也不打扰他,只是执着书安静地读,时不时还拍一拍孤戾又俊俏的少年纤瘦的后背,听他呼吸渐渐均匀。
他心里却在想:怎么这么瘦,还是要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
天问先生第一次养徒弟,也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把好东西拿出来堆到他身上。又担心把徒弟教歪,就和养儿子似的,处处都管教着。
殷无极天生一副锦绣姿容,本就漂亮的很。谢衍用最好的衣料给他裁衣,最奇珍的天材地宝替他塑根骨,诗书礼易教着,琴棋书画熏陶着,一点点地打磨出他的心血之作。
等他把小徒弟拾掇的漂漂亮亮,见少年蹬蹬跑到他前头去,又转过身笑靥如花,脆生生地叫他“师尊”。
谢衍才明白,为什么道祖叫他收个徒弟承欢膝下,这感觉的确不同。
自己独自一人走过高寒雪山,看遍寻常风景,当然比不过有个好孩子扯着他的衣角,活活泼泼地闹他,来的心神愉快。
雪后的山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印。
“师尊,您等等我。”殷无极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玄色的劲装勾勒出少年人新柳一样柔韧的身段,他好不容易追上来,呵出一口冷气,然后扯着他的白色广袖不放。
“跟不上?”谢衍淡笑一声,揶揄道。“高原之上,要你不准用灵力,的确是有些为难你,毕竟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跟得上!”殷无极大声地对他道,然后又嘀嘀咕咕,“要不是师尊不让我进阶,我早就长高了。”
“那是为你好,给我把灵骨全部淬一遍,每一寸灵脉都打通,才准进阶。”谢衍轻描淡写地给他布置了个最难的任务,又道:“现在的修真界,唯一灵脉全通的人就是我,我做得到,你难道做不到?”
“做得到。”小狼崽凶凶地盯着他,好像呜呜咽咽地要咬人了,却被谢衍又揉了一下后脑的软发,拎着后领提起来,晃了晃。
“师尊!”小徒弟又恼了。
谢衍也不折腾他,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去看山脚下的风景。
今日雪霁云消,万里碧空如洗,极目所见,皆是皑皑的雪山。
“看见了吗?这万里河山……”一切都显得空旷,谢衍声音淡漠而缥缈:“那里,就是我们的来时路。”
“真美啊。”殷无极由衷感叹。
“那是因为,你我现在站在这山的最顶峰。”谢衍的声音清冽,言语中似乎有禅机,“当你俯瞰山河时,忘记了一路的风刀霜剑,眼里只有美景。可大多数人根本到不了这一步,他们倒在了登山的路上。”
“修真大道,正如登山越险,能够登上顶峰之人寥寥。”谢衍道:“而越是往上攀登,同路者就越少,至高顶点上,看似横绝天下,唯有千秋寂寞。”
殷无极似懂非懂地点头。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谢衍知道自己说多了,便把抱着他脖子的少年从怀中放下来,见他站稳,又捏了一下小狼的脸颊,“连云雪山有一池寒潭,对磨炼你的灵火很有好处,待会下去捉鱼。”
之前还被师尊抱在怀里的小狼崽,转眼就被丢下了寒潭。
站在岸上的白衣先生负着手,看着徒弟在潭水里沉沉浮浮,去抓那通体滑溜的银鳞鱼。
少年天生体热,在寒潭中哪怕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得多冷。他捋着袖子,注视着那潭中的鱼儿,宛如天生的猎人,冷静而敏捷地伸手一捉,那以速度见长的灵鱼便被他抓住了尾巴,丢到岸上。
“听说你味道鲜美,回头炖了给师尊吃。”少年弯起唇,看似天真,漆黑的眼睛却毫无波澜,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共情。
可当他注视着谢衍的时候,眼底就有着一簇明亮的光,好像被点燃了本就混沌的情感。而对一切都懵懂的少年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愫,只知道师尊待他好,他便要千百倍地还回去,要尊他,敬他,待他更好一些。
殷无极最终还是用火焰把潭水烧开,把鱼炖成了一锅汤。他尝了尝,觉得异常鲜美,端给师尊的时候,本在分辨雪松品种的谢衍,也十分给面子地尝了尝,饮了几口,便搁下了。
“师尊是觉得不好吗?”殷无极端着碗,有些忐忑。
“不要把精力放在口腹之欲上,等你入金丹,就可以服用辟谷丸,元婴之后,不饮不食都不成问题。”谢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若有若无地提点他,“修仙之途,与俗世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殷无极哪怕克制的再好,还是露出了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
谢衍主要是口味挑剔,本想不伤徒弟自尊心,反而要把小家伙搞哭了,看他神情,谢衍又勉强喝了两口,汤的烹调方式太粗糙,他只喝出了腥味,然后硬着头皮夸赞:“还不错。”
看着徒弟又支棱起来,干劲满满地去与鱼搏斗了,谢衍隐约觉得头疼,寻思着:该不会后面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等着他吧?
最后,殷无极为了满足师尊的猫舌头,磨练出一手好厨艺,那都是后话了。
他们从连云山脉下来,取道天门峡,一路到了繁华的洛城,人间已过五年。
五陵少年游,繁花迷人眼。好不容易回到有人烟的地方,殷无极才玩了几日,回来便被谢衍塞进了乡试考场。
谢衍原来早已算好了时间,七月下山,就是为了送他考八月的秋闱,连他的文牒都一应俱全。
“不拿第一,出门就别说是我徒弟。”谢衍倚着门框,看着束着长马尾,一身玄色儒衫的挺拔少年,似笑非笑地道。
“师尊,你是故意的吧?”一手提着笔筒,一手卷着铺盖的殷无极叹气。
乡试对凡人来说极难,但他到底是谢衍的徒弟,就算从没复习过,一落笔便是与众不同,诗赋文采华章,经义鞭辟入里。
不过一场乡试,解元之名次,毫无争议。
谢衍也觉得是意料之中,但又觉得该给小徒弟些奖赏,便特意用水火不侵,纤尘不染的黑金缎裁了一件新衣。
“似乎长高了点。”谢衍比照着他的身量,发现他哪怕被自己压着进度,还是窜了点个子。“如果哪里觉得紧实,我再改。”
“不用,很合身。”殷无极笑道。
新衣勾勒出少年纤长的身姿,白杨般挺拔,为了让他方便练剑,师尊特地替他收窄了袖口,行止间,衣料好似有流光涌动。
殷无极喜欢的不行,把新衣服换下来后,抱着不撒手,却又舍不得穿,于是仔仔细细地叠好,打算藏在枕下。
谢衍见他还穿着旧衣,朴素的紧,道:“当我谢云霁的徒弟,出去可不能给我丢人,给我去换上。想要穿新衣服,师尊有的是。”
殷无极这才又换上,墨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衣料勾勒出线条紧致的肩背,显得柔韧而优美。
“师尊……”
“别动,洛城的风俗,解元是要簪花的。”谢衍掰过他的下颌,看着小徒弟俊俏的脸,淡淡道。
正是花开时节,谢衍之前便随手挑了一支盛放的牡丹,本是觉得名花动人。
而他如今把小徒弟打扮起来,却想到殷无极也快要及冠了。于是谢衍替他挽起长发,把牡丹簪在他的鬓边。
“这样才对。”谢衍不知修真界向来散养徒弟,哪像他这样把徒弟当儿子养,但他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便取笑他:“徒儿打扮起来,倒是像个小姑娘。”
谁料到徒弟蹙起了眉,先是盈盈看他一眼,又负气地转过头去。
“生气了?”谢衍笑了。
“没生您的气。”
“那怎么不肯理为师?”
“……”
小狼崽子被捡回来前,还是个孤戾又冷漠的少年,这些年跟着他游学,被他这样精心地养着,笑容明显多了起来,胆子也肥了,时不时敢和他拧巴。
谢衍目下无尘,极难相处,闲云野鹤地过了这么多年,身边没人陪,也和他古怪性子有关。
但怪的是,少年和他闹脾气,他偏偏就是不恼,反倒觉得可爱。
“连闹脾气都这么乖,我是养了个女孩儿吗?”
“不要女孩子。”殷无极眼睛睁大,很委屈地盯着他看,下定决心道:“师尊,我也可以。”
这小家伙,可真是招人疼。谢衍笑了,却故意打趣他,“你可以什么?”
“师尊不要收师妹,只能有我一个。”殷无极垂下眼时,眸底有几丝阴翳暗沉,再抬眼时,却是一片干净澄澈,“想把我当女孩子养,也是可以的。”
“……哈哈哈哈。”谢衍笑的厉害。
“师尊笑什么?”殷无极恼了。
“真傻,我欺负你,看不出来?”谢衍捏着他柔软的脸颊,曾经流浪的凶戾小狼,此时在他眼前,也不过是眼圈红红的小狗,被尽情捏扁搓圆,哪怕被他欺负厉害了,也只是控诉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
“师尊真坏。”少年被欺负的厉害,也不过是呜咽着咬一口师尊的手指,连牙印都不敢留,他扭头,“今天不理师尊。”
“……哪来的小狗,磨牙呢?”谢衍伸出只留下白印子的食指,又看了看被他簪了花在鬓边,跪坐在他面前,乖乖巧巧的小徒弟,在他眉间一点,“好了,为师给你赔罪,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真的?”
“师尊不骗你。”
殷无极这才转过头来,谢衍揉皱了花瓣,指尖沾了花汁,在他唇上轻轻一扫。
玄衣墨发的少年清凌凌地看过来,鬓边簪花,唇间一点朱红,似乎可以窥见未来的多情与艳绝。
“三元及第,为师就给你行冠礼,为你取字。”谢衍摆弄完了小徒弟,就将手中还执着的花枝丢给他,然后含着笑望来。“不要让我失望。”
殷无极簪花模样,极是少年风流。
他微微阖眸,将那些隐约的悸动藏于眼底,再抬眸时,却是桀骜意气。
“那是当然。”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