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开因
尺岩带着尊上和冥君一同入殿时,司命上仙土生正在甩袖起着光障,循法列阵,有清风绕身而动。
阵心处流光弄影,符文翻涌,静静地簇拥着那枚玉色遗物。
骨留梦缓缓旋转着,沉重晦暗如同昨日梦。
月舟临走之前留下骨留梦的用意,以及当日弥留之时究竟说了什么,都可在今日一窥。
因此事干系重大,是以殿中此刻只留有司命,副使梁辰和忘川孟婆。
幽都鬼众皆列阵候于玄冥殿外,各个面目端肃,悲意无声蔓延,其间却有战意汹涌。
伤矣,昆仑神君魂归天地。
恨矣,惨战一场无果之局。
稍远一些的地方,姻缘府的小仙官们锁着眉头围站做一堆,踮脚往玄冥殿这边望。
气氛紧张无比。
谢逢野扯着玉兰的袖子,一路过来都做害怕之貌,却看到幽都鬼众朝他叹气,更有扼腕摇头之辈。
若非他能听见心声,还当这是被自己手下嫌弃了。
“要是我平时愿意下更多心思在修炼上面,或许尊上就不用受这么重的伤了。”
某位鼠头蛇身的鬼吏扛着长刀,满身正气缭绕,却心中的愤然全都写到了脸上。
谢逢野则闻之欣慰,转头又听见一鬼吏在心中哀声大嚎道:“为什么!!!苍天如此不开眼,我家尊上……
若放在往日,众妖鬼心中再有他话,顾及着自家老大那可听天地的本事,即便再是那心潮澎湃,好歹也刻意地压着些。
如今老大是这般神魂残缺痴傻之症,竟是叫他们也忘了这茬,再加环境使然,就是有那一分的恨,也要在心中嚎出十分的苦。
幽都出身,向来不爱用嘴说苦,再怨再恨,心头嚎两嗓子就算完。
谢逢野很是为他们骄傲,又生出许多无奈。
听那鬼吏继续在心中哭道:“幽都受限于不世天法障,青岁老大哥不知所踪,连昆仑君也……”
此番哭诉声情不并茂,但足以令谢逢野为之感慨——看来平日里没白对这些家伙好,至少受苦受难的时候,总是还有他们能一起记挂着。
可惜情意到了真处时,总是短暂得很,冥王殿此番感慨未能持续太久,脚步刚迈过那在心中哭兮兮的鬼吏,就听得声哀叹。
“好在如今上下还有冥君在此处把持着,希望这位仙上是个爱慕容颜的,毕竟我家老大这会只剩下这张脸中用些了。”
中用些。
谢逢野:“……”
他听得一个踉跄,险些松开了强装恐惧而拽着玉兰衣袖的手,又因多样情绪翻涌,才装怪卖惨过的身子差点在悲喜怒几种作用之下呛出个鼻涕泡来。
算是将往日种种威严,尽数毁于今日。
谢逢野暗自加深了对这位仁兄的印象,留待他日好给这“真情流露”的家伙穿个小鞋。
即便思及这个鬼吏憨直可爱,可于今日之境地中,这般逗趣实在无力如何。
谢逢野的眉头只稍松了个眨眼,又重新紧锁,下意识地想起了张玉庄。
三界易主,张玉庄高居天帝之位,所设法障密不透风,将幽都此境围了个遍,奈何冥主此刻神魂受损,做不了主。
可鬼众向来都是横冲直闯的暴脾气,何时被限制至此?
即便当日战得匆忙,又匆匆潦草收场,看似是他们歼灭了魔族,可前任天帝可是他们自家尊上的亲哥,便是在外头有何不测,也该由道君将其中明细向三界加以说明。
没想到这厮便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走一遭,直接走马上任。
何况当日仙魔大战,发生了什么,皆有不世天众仙见证,幽都上下齐心而战,断无半点奸邪之心。
如此忠肝义胆之境,却在道君登升为天帝之后被立刻施下法障封锁。
其中隐情如何,实在很难叫人不去细细猜测。
可见,张玉庄已是彻底和谢逢野撕破了脸,更是信心满怀自己重筹在手。
却不知他何以自信至此……
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以出神,谢逢野已跟着玉兰去到土生面前。
经此一战,眼睁睁瞧着道君作孽,看见昆仑君烟消。
于这般永久无涯的生死离别重压之下,连往昔最是活泼风流的土生都被镀了层伤色,打眼瞧去,竟是消瘦了许多。
他正专心念诀催动骨留梦,约莫是余光处瞧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靠近,耳朵动了动,轻牵嘴角:“来啦。”
“嗯。”玉兰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嗯。”这次轮到土生点了头,缓缓地长吁一叹,才抬脸瞧来。
先和玉兰交换了目光,视线才转到谢逢野脸上。
他无奈发问:“今日可有好些了么?”
是问谢逢野的痴傻之症,却是在等着玉兰回答。
谢逢野依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胆小如鼠的状态,只是脑中警钟大作——毕竟才被玉兰当面拆破,并且解释的过程并不算和谐愉快。
虽然他心知玉兰断不会在此刻拆他的台,可那原本空荡荡的胸腔里竟无端生出了些难言情愫。
是心疼,亦是酸楚,此间种种不甘,尽数被一种名为张玉庄的恨意包裹,使他不得解脱。
谢逢野只好借着自己此刻的痴傻之症,将脑袋埋到玉兰肩后。
“正事要紧。”
玉兰不做回答,声音从胸腔发出,轻微的震动弄得谢逢野额头发痒。
土生闻言再无闲话,只专心催动法阵,几息之后,风起阵中旋转环绕过殿梁,向无边黑暗处蔓延而去。
谢逢野紧紧盯着法障正中的骨留梦,心道:“我曾说睹物思人乃世间极尽讽刺之事,如今自己也经历了。”
此间一干鬼神都注目于那旧神遗物,只有玉兰忽地回头,目光带着疑虑扫了一眼身后的冥界之主。
而冥界之主谢逢野此刻正沉浸于独自伤怀之中,竟连这一瞥也没察觉。
不多时。
“可以了。”土生在光尘中呢喃。
一瞬间,原本晦暗的玄冥殿猛地绽放出一朵硕大光花,金色耀目,鎏光萦绕,似是故人携光羽而归,依旧那么骄傲地炫耀着自己华丽无极的尾羽。
紧接着骨留梦所封的记忆被揭开,暗影缓缓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重现当日。
法障之内,月舟和江度独处之时。
声鸣震耳,狂风卷动残沙黑烟,目之所及尽是焦色,偶尔闻见一阵糊臭,实在难辨这阵气味,烧的究竟是妖鬼神魔中的哪方生灵。
只有头顶那柱自天而下的黑刺岿然不动,像个遥远又肃穆的诅咒。
月舟纵风立于司江度身后,只隔半步,再难亲近。
故人再见,山河不变。可他们已不晓得如何寒暄合适,似是生怕开了口,就要把彼此推得更远。
只有他们的衣袖流苏自欺欺人一般,趁着狂风大作而舞,再掩耳盗铃地纠缠在一处,却不敢贪恋温暖,又急匆匆地松开。
他仍旧带着银灰色面具,眼底尽是连长睫也遮不住的伤意。
长风无尽头,再如何想要强装无谓也不过是抽刀断水。
再有万般留恋不如干脆些。
终于还是月舟先开了口:“你就是不转过来,是吗?”
司江度闻言,悬于胸前捏诀的手指稍蜷,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大有要装聋到底的意思。
月舟自上而下扫视了通这个倔强的背影,而后才慢悠悠偏着头叹了口气,竟是耸肩自嘲道:“其实你不必害怕,丑的地方都用面具盖着,不会吓到你的。”
这话当然说的是当日司江度堕魔之时,邪血溅染了凤凰神体,害他遭蚀魂之痛,剥骨之灾。
一幅玉质风流的好容貌也尽毁于当日,恣意随性的凤凰也在那天被蒙了层灰。
种下此等孽缘的凶徒自然是司江度,亲耳听见往昔种种也再难维持那副寒山冷酷之态,逃避一般地闭上了眼。
即便只有须臾变化,月舟也及时捕捉到了司江度呼吸里的那丝颤,于是他大度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说罢,他仰头看向天尽头那无际无涯的天劫,长风浩荡,独守昆仑千万年的神君眼中只有悲悯。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苦笑着喃喃:“我不怪你了。”
沉默再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装聋并非良法。
司江度语带自暴自弃:“怪与不怪,都已如此了。”
思之不见的念,成了巨磨,日夜碾着一颗心,痛苦已成常态,哑了嗓子也是理所当然。
却也言之有理,事已至此,再执迷于弄清个孰对孰错又有何用。
要明白这点并非易事,月舟也是苦苦思量了数年才能执行。
他用尽此生所有大度,往前一步,去到江度身边。
短短一瞬,已然端上了昆仑君该有的样子,随性桀骜。
眼尾有笑意,衣摆扬着无惧无畏。
恍若天道扯这一次疯,降下灭世死劫,也不过尔尔。
“以前认他做挚交,没承想我能同他有如此深厚的缘分,竟还能有一世相教相守护,为师为父。”
话已至此,司江度自然听得出是在说谢逢野。
而月舟能开口就点出这个,便是说明了这过往数载荒唐,该瞒住的不该瞒住的,他都了解了个大概。
司江度只觉得再也压不住心头那些泛滥成灾的苦涩,喉头被万种情绪冲刷,酸苦不已。
“你都知道了。”
“该不该知道的,都进脑子里了。”
月舟向来自傲一身破天神力,又骄自己生了一副天羡地慕的好模样,平时嘴里何时有过自谦?
不论是龙神成意和司江度决定舍了自己保住玉兰和月舟,还是张玉庄如何阴诈狡猾谋划多年。
到头来总归还是让他知道了,曾经抛弃他的最爱他,曾经曾依靠的却痛恨他。
说什么神仙快活,不过都是算计二字。
司江度于哄劝方面向来是个笨嘴拙舌的,再加上同月舟这许多岁月不见,更是无处练习。他手诀未散,即便心头滚过万千念头,也能凝力对抗天道死劫。
可这位轰烈出世的魔头,纵有涛天本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片刻。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说:“你该先打我一顿,或者杀我几刀。”
月舟笑了。
可是玉质掩面冰凉,很快就散去这些许真情。
他沉吟片刻,抬起手来,招出一团金红灵光在指尖把玩,指若玉琢,无声地昭告着它的主人曾有多么惊艳,司江度痴痴地看着,不去想、懒得去想接下来月舟会做些什么。
“你以为我会幻把灵剑出来伤你一回以了往间仇怨吗?”月舟定定地看着司江度,眼中依旧带笑,但绝无半分暧昧。
司江度被说破心事,只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说不了别的什么话。
“我想过若是让我寻到了你,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晾干之后挂于墙上做玩物,闲来无事,便当做靶子扔飞刀玩。”月舟风轻云淡地说着自己的“复仇”大计,语间垂眸,翻掌结阵,轻轻往头顶那巨大黑刺推去,金色灵光立时破空而上,同司江度那路墨色灵光并行而去,同抗天道。
灵光刺目,江度眼中忽放惊喜,对比之下,月舟眸色悲凉,他平淡地接着说:“抽了你的骨头,细细磨成骰子,用来做下酒助兴的玩意,可惜我总也找不见你,所以只好动手做了几个娃娃,心情不好的时候拿来扎针玩,聊作诅咒。”
此类剥皮抽筋之语,对于一个掌境一方的神君来说实在幼稚了些,也无足轻重了些。
司江度同月舟相守数年,最是熟悉他的性情,偏偏此刻因着故人重逢,喜悦和内疚冲毁了他一干算计,竟再也分不出神思去细想话里面有什么意味。
干脆依着话说:“你只能恶毒成这样吗?”
月舟垂目道:“嗯,只能这样。”
江度闻言侧目瞧去,月舟却偏了头去看别处。
可他也只瞧了一眼,就目光复杂地说:“别再让我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