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受果
月舟目光停留之处。
在至纯凤凰之力催生的法障后面,有一身玄袍于漫天黑风中岿然不动,正遥遥仰首而望。
谢逢野隔着这刹骨留梦幻境,只觉心绪五味杂陈。
又听月舟语带笑意打趣道:“你们倒真是有算计,有骨气。”
司江度立即明白说的是之前他同龙神成意私下定了死契,瞬时变成了哑巴。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我的命,为了我活下去。”月舟笑意清淡,缓缓变化手上捏诀的姿势,指势如乘风而摇,灵光却越发汹涌。
谈笑间,已将天道那浓黑墨刺劈开了数条裂缝。
“我要是再怪罪于你,那便是我这只凤凰不知好歹了。”月舟叹着气,有几缕风轻曳着他脸侧垂发。
司江度哑了声:“你该怪我。”
“这世间的情意或浓或深,众生沉溺于其中难得解脱,爱与爱之间,缘与缘的线实在太难说清,有的人愿意相伴厮守,有的更是同生共死,可万物总该有个可以测量的度,再深的情意都有个底。”月舟顿了顿,看向司江度,眸光轻柔。
他说:“司江度,在你离开我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幸这万千年时光太过漫长,也让我磨出了个答案。”
此刻的月舟语气平淡,气质超然脱俗,俨然凝了一身神性。
司江度都瞧在眼里,心中莫名刺痛,他隐隐觉得不安,又没资格叫月舟不说下去。
乱烟四起中,他忽地想起曾听天界夸耀那位独立出世的月舟上神——上神有移星换斗之力,手眼通天之能,纵使因果无常,他定能早日挣脱这樊笼枷锁。”
俗世三千烦恼,因果纠缠缘生缘灭,不过是做自己的磨镜人,镜子透亮了,心也澄明了。
这样无恼无怨的月舟,让司江度害怕,他嘴巴发干,心里也燥得厉害,无力地说:“我们……”
“我们自是有缘的,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我爱你,只能爱到同生共死那一步,再往后,就不能够了。”
此话若惊雷炸天,劈得司江度面色惨白。
也惊得谢逢野一身冷汗,他隔着幻境一场,看过去月舟和司江度之间的“清算”,忽而明白了为何玉兰会对隐瞒之事怒极至此。
是了,深情二字,既然占了个“深”字,必然有它的尽头。
有的爱只能够共富贵享安乐,有的爱可以共面磨难,有的爱可以微笑赴死。
千难万险同来同往,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无法再共同承担多一险,多享一乐。
缘散了,便什么都散了。
玉兰自然可以理解曾经的那个龙神为了所谓大义和保全所爱而牺牲自己。
他当然能理解。
可他真的能接受吗?
世间太多太多伤害,不都是打着爱的名号,在行自私之事吗。
谢逢野眼珠都不转一下,他不敢去看玉兰,只好直勾勾地盯着曾经的月舟。
“张玉庄道法深厚,不是我等可以诛杀之辈,但。”月舟话音一停,眼神却锐利起来,像刽子手的屠刀,尽蘸寒意,“难道我们四个的命加起来,还不够镇他一个?即便杀不了除不掉,设一个镇他的法阵已戳戳有余,镇他个永生永世,难道还会有之后那么多变故?”
他横袖一挥,掉转脚尖朝司江度迈一大步,垂目道:“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活,你知道我完全愿意和你一路,生也好,死也罢,可你终究没有问我一句愿不愿意活。”
他停了话,又仔细地想了想,随后认真说:“所以我觉得你至少得让我剥皮抽筋一次才解恨。”
司江度一滞,半晌才艰涩地回了个“好”。
月舟睥了眼,竟是抖着肩笑了起来,短短一瞬,又见昔日那个金玉风流的上神,正懒洋洋地靠在古林仙烟中的梧桐树上,又一下没一下的垂着腿晃荡。
他挑着凤眸教育司江度道:“好什么好,你看看我现在可有空来收拾你。”
司江度无言以对,而司命设下的法障之内也只能听见光符彼此交错的声音,谢逢野竟也不顾上再装模作样,眼睛都看直了。
他想,月舟或许是伶仃了这万千年,早把一颗心放冷了,因此生死无念,所以才一心赴死。
如今亲眼瞧见,亲耳听到,月舟哪里是存了死志,分明是万般看开,不强求,不强留。
月舟对于司江度的沉默回以无声的理解,又抬起另一只手,合掌拢乾坤,闭眼一瞬,睁眼时金眸光瞳,红金色的灵力也旋着光尘在他身边狂舞。
此招有掀天之怒,施法者却是拈花之态。
月舟说:“我啊,很早之前为你我算了一卦。”
从现身至此,将寒川之姿保持得尽善尽美的司江度肩头狠狠地颤了一下,而正在对决天道黑刺的灵力也散了片刻,他艰难地稳住法咒。
哪怕只用了一瞬,他也立时迫不及待地转面瞧向月舟,抿了抿嘴,又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结巴了半天,勉勉强强挤出了个“你”字。
月舟像是瞧见了极大的热闹,好笑道:“我我我我,我什么?哈哈哈,怎么,当时和成意签死契的时候那位一腔孤勇的魔神,如今连说话都磕巴?”
司江度痛苦道:“你知我无颜对你。”
“我也‘无颜’啊,你忘啦?”月舟双手都在拼了命地输送灵力抵抗天劫,腾不出空来,便仰了仰下巴以作示意。
——容貌尽毁,可不就是无颜吗。
但司江度好似被一柄看不见的匕首生生剜了心,痛苦万分地说:“若是此后,我还能活,我……”
他歇了音,大抵是想了这万千年都没能想出来,究竟要怎么做,才算弥补,才能勉强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月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有什么的,这已经没什么了。”
头顶是威力无穷的乱劫,体内魂台也几近枯竭,气血乱窜着要从喉头涌出来,火烧般的剧痛撕扯着月舟的喉头,他摇着头,哑了声。
“说出去都像我自骄自傲,但我从不信自己算出来的,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一件事,包括你。”
那长离殿内的月舟上神精通扶乩之术,拈指便能算来四海八荒之事。
若有这般神通,在遇见合情投意之缘时,定然要瞧瞧自己此番前程如何。
“说是得命失意,终不长久。”月舟呵笑一声,难以判断是自嘲还是苦笑,只说,“我当时不懂,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不信。”
他那么骄傲,如何能接受自己留不住一个司江度。
可是将来实在是个太远太远的词,沟沟壑壑,全用离愁恨苦来填。
到底是怎样的放下,才能让月舟再见到司江度时能笑着说“我现在不恨了,更不怨了。”
“愁肠这种东西,兜兜转转理不清的。”月舟笑意甚浓,像是瞬时抖去一身尘灰,连声音都跟着清亮了起来。
“那成意是个傻的,我自然知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自己大度一些,不和傻子计较罢了。”
他是这样的云淡风轻,好似自己不是正在竭力动用身魂台灵力去对抗天道黑刺。
司江度几次重重眨眼,压下眸中那些汹涌难抑的情绪,向头顶那所谓天地大道伸出了双手。
煞气浓烈,黑云泼墨般纵横蔓延开,如同剧毒的尖刺荆棘,小心又不安地围住了他们。
司江度魔神之躯万般法力,可到了这会终究也说不出一句“当心”来,只沉声道:“天道此番失控,必有其因。”
月舟嗤笑道:“哪还能有其它原因,除了那牛鼻子张玉庄,还有谁闲得慌,没事覆灭个三界来玩?”
司江度终于悄悄低着下巴把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可惜这样的欢愉在他们苦海一样的日子里实在太短太短,好像连存在都没有资格。
“你全都知道了。”
“那些私藏的梅子酿全便宜给谢逢野了。”
“为何到今日才与我说开。”
“酒窖藏得深,留罪岛的幽浮应该会带他去的。”
“若我早知……”
“老子乐意!”月舟亮声打断江度那些呼之欲出的愁肠心绪,结果这一口气中道崩殂,变成黑血呕了出来。
运行灵力时错乱气息本就是大忌,更何况他此番还打着不把灵力耗光在这里就是他输的气势。
这一下外竭内枯,引得他连连呛咳,险些连手上的法诀都难以维持,却还能抽得出理智朝司江度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搀扶自己。
“世间万千,本就逃不开‘乐意’二字。”月舟有气无力地说,“我乐意遇见你,乐意喜欢你,自然也要乐意这聚聚散散。”
“可是呢。”月舟咳笑着说,“我们都活了这么万千年了,三界还敬仰我们是个神仙,既为神仙,遇到事就不能大吼大叫的发疯了,有违身份的。”
他眼里有薄薄一层泪光,可声音却轻快:“知道了吗?”
司江度紧抿唇角,终究没有往前一步,也没有回答。
“你和那傻子龙定了契,为了保住三界,不叫那个疯子发作,在缘法不到之时不得口诉罪人为谁,不得轻易向那牛鼻子开战……还有什么?”
司江度沉吟片刻,说:“还有不能告诉你和玉兰,要永生永世瞒下去。”
月舟弯了眉眼,随意地擦去面掩边缘的血痕,笑道:“那你们这个‘永生永世’可真够短的。”
因这一时岔了气,那黑刺察觉到下方抵抗之力有松懈,立时加大了威压。
所幸下方二位反应得快,立时回掌迎击。
月舟身子猛地一沉,五脏六腑内那些汹涌的火烧之势以无法阻挡。
“张玉庄心思阴毒,算计多端,诀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月舟仰起脸,眸中饱含戏谑,“这天道于他,向来是把用得趁手的刀,不到万不得已决计舍不得抛弃的东西。”
司江度稍沉眉峰,垂目道:“这些年他靠天道限制众生,虽然对他寻找……”禅心或是凤凰骨。
他停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内疚。
“想来,他岂会不知这类规矩法则之类的东西,得了权势,又得了利,最易生出灵性。要说这天道一心向善,如今宁愿违背造它之人的心思也不愿再逆天行道,或许是件好事。”
司江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未急着接话,在月舟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给他加了护身的灵光才说:“对如今的谢逢野和玉兰,如果能将这项天道收为己用,自然是大有益处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月舟语带满意,“那就这么做吧。”
就这么做。
月舟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司江度一直都知道,即便做了再多准备,亲耳听见他说却是,另一回事。
此来有去无回。
既是已到如今之地步,若要限制张玉庄,让他一时半会寻不到凤凰之涅槃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而这所谓的一时半会,甚至可以将他们筹谋算计的时间推长许多年。
大局在上,舍凤凰一身,看似划算。
此话一出,有死而已。
可这便是要了司江度的命。
他呼吸一重,明知故问道:“这么做,是如何做?”
“背了三界这么万千年的骂声,竟是教会了我们堂堂魔君惜命?”月舟满目纳罕,啧啧称奇地说,“若是怕死,这会还来得及走。”
司江度强忍心绪,皱眉说:“你知我从不惧死。”
月舟仰起脖子笑他:“是啊,你从不怕死,却又怕我死,好没道理。”
提及此事,司江度再有千般作态亦是无用,万般留念愁苦都化作了无言而对,只问:“要我如何呢?”
风声戾鸣,并不在乎可有人听见,他又喃喃轻语一回:“要我如何呢。”
若要形容,那曾经轰动三界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此刻莫不如一头在暴雨烈雷下失了路的孤狼,除了威名,徒留满身狼藉。
月舟却恍若未闻视而不见,反而话风一转之自顾自地说起来:“哎,我就一点没弄明白。”
司江度抬眼看过去。
“你说,万千年前,我们几个加起来都打不过张玉庄我都认了,怎么会有人报仇,报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能找到那家伙的弱点所在呢?”
诚然,他们时至今日都打不了张玉庄的原因,绝非不是简单的所谓斗法被压制。
而是所谓成仙成神,若非寻到他执念所在,即便对着他的肉身来个百八十万次凌辱折磨,依旧不能算作彻底的杀死了他。
所谓执念,说白了也就是弱点。
可惜他们相处千年,作挚交相待,都不知其根本,遑论撕破脸皮之后的种种试探。
能试探出点什么就有鬼了。
“张玉庄,鲜少提及出身。”司江度思索着说,“只知他飞升前是人世某个皇朝的皇子,身份尊贵无二,本不该有这般大的怨气。”
“着我当然知道。”月舟轻叹道,略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你以为就你查过?”
司江度却似乎突然逆骨满身,非要顶嘴两句,也好让自己能多说几个字,慎重地说:“可来仙册里,关于这位神仙的一干记录都消掉了。”
所谓的来仙册,因成立之年限太过久远,至今已难以知晓是哪位天界前辈所立,其目的约莫是为了记好往后一干神仙来去之处,好提点各位仙友莫要忘了出处。
可这册子上所有关于张玉庄的记录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月舟约莫是思及此处,痛定思痛地确认道:“你们真的是废物。”
虽然并未指名道姓,可心有灵犀一点通。
遥遥隔着骨留梦一境幻想,两个男性神仙在不同的时间陷入沉默。
司江度:“……”
谢逢野:“……”
话题转得实在太过强硬。
眨眼间已从哀怨苦恨到了思索大业该如何持续下去。
但值得注意的是,时至今日,仇恨昭昭,即便是谢逢野或是玉兰在面对张玉庄的时候仍有压抑不住而口吐恶言的时候。
可自从这骨留梦一打开,“面对面”见到月舟开始,就从未听他有半句一字是在指责张玉庄背叛之意,更没有恨怨嗔痴之念。
顶多有那么零星点恨意,全数贡献给了司江度,已让他承受不太了。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张玉庄,或许都谈不上恨。”
在如今那道君亲自现身承认种种恶行且祸害三界之后,听到月舟如此说,不知司江度,连谢逢野都是盛满了一眸子掩盖不住的惊诧。
玉兰则听到了谢逢野那几近咆哮的心声:“老怪物是气竭生幻了吗!他在说什么鬼话?!”
在大家的惊疑达到顶峰之际,骨留梦之境中的月舟心有灵犀地补充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为祸三界,他视众生性命为草芥,他为目的不达手段,他罪孽累山高。”
约莫是为了亲自表达“累山高”是如何罪行难滔,月舟还夸张地花力气去瞪了瞪眼睛,以表示清楚。
“他在坚定地做一件事,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以众生为祭。”月舟稍作休息,叹着气说,“我不知道,我并不赞同这样,但却值得尊重,毕竟每一件誓死而为的事,都该值得尊重。”
司江度转头看向他,问:“每一件?”
月舟坚定地回答:“每一件。”
此外无需再要多言,无言便是默契。
月舟用着仅剩的残力,从掌心处释放的灵光断断续续的,似所有临终之人气若游丝那般地断断续续,可他说话的语气却越来越坚定。
他约莫在哂笑,面掩之后双眼弯似弦月,月光里是发自真心的舒畅:“来,让我同你讲一点心里话,真真的那种。”
“说实在的,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神。迷信点来讲,我今日即便是粉身碎骨在此,也是该的。”
司江度猛然抬眸,丝毫不掩惊诧,这应当是他从未想过会听到的话。
月舟依旧视而不见,气若却在此刻让他的嗓音染上
“生来为神便要渡化苍生,可没谁问我可想做这所谓凌驾众生的神,就像你,也没问过我想不想活。”
“可怜那些曾在我龛前虔诚供香祈愿的信徒,他们从没有机会知道自己拜的是怎样一位自私的神。”他一字一停,似在宣誓,又带着解脱般的怅然若失,“苍生太重,我背不动,我也不想背。”
司江度瞳孔骤缩,好似有某些真相穿过数年光阴扑面而来。
那场名为无尽渊的梦,尽美似幻。
不成眠实在太过神秘,那片死气同仙云纵横交错之地,彰显了天地间的独一份美,无论是谁瞧过一次,约莫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云山染墨层层铺叠远去,最后化为轻烟一抹淡在三界尽头。
那是归途,只收纳一种叫做“命”的东西。
昔年古林云深,神君倚树。
不经意间留下一抹灿然,实在与这处死寂之地格格不入。
奈何凤凰耀目如晨曦,似乎永远都能那般干净又明亮,这才叫司江度忘了,月舟本来流连于不成眠处,本也是不太在意性命的。
彼时那个月舟莫说心怀什么渡化苍生,连他自己要不要活,去不去死都不太感兴趣。
只是误打误撞着,遇着一个真心寻死的傻子,这才起了兴,结了缘,种了因,得了果。
他知本不该有,也知大可不用走这崎岖道路。
但想着那又如何,不过一死而已。
果太苦,熬了这么许多岁月,汇成眼里几点闪动。
月舟问江度:“你现在该知我为何不怪你了,也该知,这三界众生,仰望错了神,吾非淑淑月光,不过尔尔杂尘。”
是怎样的苦,又是如何看开,能将这数万千年苦乐,凝成几点泪光。
只是几点泪光。
司江度看得清楚,也知自己再劝无用。
无力、无理,无论如何,他在生死问题上,再也无法对月舟置喙分毫。
更不敢再多问一句“我们”。
只说:“如今你我去了,张玉庄失了涅槃之力,一时也无法达成目的,再有离了天道,他要是再想强行对谢逢野和玉兰做什么也不太能够了。”
“嗯。”月舟点头道,“既然打不过又杀不掉,不就只能这样。”
“可是你没打算彻底散了天道不是么?”司江度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不惜散尽一身修为,将天道这些年的戾气尽数清掉,留给他们,为什么?”
“你问这话才奇怪。”月舟斜斜看了眼江度,“统共就是我们几个和张玉庄的恩怨,既然我俩先去了,难道还要带着上路吗?”
“难道还放任不管,留着它自己将邪术发扬光大去祸害无辜众生?那我们这些年腾云驾雾地活在仙灵之气中才是白过了,这叫什么。”
如此生死关头,他居然还能再三思量,随后认真地说:“这叫霸着茅坑不拉屎。”
司江度闻言,眼底露出几分笑意,但也就微末之量,须臾便不见。
谢逢野亦然,心道:“还说不在乎苍生。”
这都叫不在乎。
那什么才叫在乎。
也就是月舟了,还能在此时说这些笑话来听。
“还是你觉得。”月舟用力收起指缝,像在挤水那样,将身体中残余的灵力挤出去,眼睛也不知在看那里,眨了又眨。
他忽而说:“所以我俩能凑在一起祸害彼此,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自私。”
司江度不对“自私”一项表态什么,接着问:“你就那么确定他们能赢?”
月舟这次却正正地转向了他,抬了抬下巴,问:“你要是开始问正事,那咱们就好好说事,至于你我之间,就再也别提,反正也没几句话可说了,你觉得呢?”
“我知道。”司江度说,“不奢求。”
“对嘛。”月舟重新笑起来,像在教一个奶娃娃怎么学走路一般说,“恩恩怨怨,从来都是理不清是非的东西,若有那重归于好的,无非是对比下过去和之后可值得忍下曾经自己受过的委屈一起搭伙过日子。”
言至于此,司江度不是听不明白话的,他能明白:月舟此来,本就不打算于今日彻底清算掉他们之间那些事,即便心中有恨有怨,说几句也就了事。
司江度向来是个懂事的,这么万千年他做的事,不大乐意同谢逢野说开,却是很愿意跟月舟细细说来。
“虽然没能查清张玉庄所来何处,也无法得知他弱点何在,本来,他修正道,所以能借天地灵气用以施法,问题就出在他行邪事,本早该被至清仙灵之气排斥,无法再施仙术。”
这是最开始成意和司江度测不出张玉庄深浅的原因,也是谢逢野到最后才知是道君在作祟。
成神为仙定是要对邪念怨恶避而远之的,性命双修方能道根稳固,否则便生心魔,是很要命的事情。
月舟笑道:“像你一样。”
司江度点头:“像我一样。”
“只要因不受果,还能随便逃开要背的业障,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月舟说,“善恶有报,他没理由还能这般仙风道骨地活。”
司江度道:“这个问题,当年我和成意说过,却从未和现在的他说过。”
月舟意味不明地看向了江度心口处,“他会知道的。”
司江度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喃喃:“骨留梦啊。”
“张玉庄这事,既然万千年前已经开始了,干脆就将计就计,等没了涅槃,也没了天道,有没有本事翻盘再来,就是谢逢野的事了。”
此刻,月舟说的每一个字都饱含告别之意。
他看起来很累,话音中只有疲惫。
“再多的,真的不干我的事了。”
司江度盯着他,颤了颤唇,把所有不甘和挽留都换成了“对不起”三个字。
月舟似是微微偏了头,认认真真地听了这句对不起,却没有做出回应,好像也是真挚无比地接受了他的道歉那样。
“自我去后,若有朝一日能寻到张玉庄弱点,今日之景,留在那玉扳指里,当做一巴掌,在揭开那个牛鼻子身份之时狠狠甩他脸上,告诉他……告诉他,他错了。”
“我实在做不了什么,自然晓得不是每一桩愿都能实现。”围绕在他身边的灵光逐渐黯淡,渐渐地,十指惨白如霜,明明他还在,可浑身上下无一步透露着死气,“我来时,护住了青岁。”
“这会再用涅槃之力清了天道怨气,当做谢逢野和玉兰重逢的礼物。”月舟缓缓垂下了手,笑着摇头,“如果这样他们还不能成事,那我也不怪他们。”
司江度静静地听着,一如往昔那般内敛安静,却不难看出他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没能问出一句想问的话,也来不及好好地念旧。
他们重逢在自己故事的结局,只好用尽全力从容些,最好从容得像个外人,像个旁观者。
一位已然踏上亡路的神最后一次悲悯地看向世间:“我压根不知道怎么渡化世间万般苦,但我希望世上所有生灵都能活得自私些,首先顾好自己,或者,只顾好自己。”
“那些傻子,他们不知道,只要能心冷些,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憎会了。”最后一句话被罡风扯碎,却如千金重铁一般砸进谢逢野耳中。
这哪是心冷,这是一只骄傲的凤凰经过昂首逆天不信命之后,在结局里含泪泣血的妥协罢了。
这哪是心冷。
这绝不是心冷。
不甘心实在是太重太重,总让承受它的想强忍着冲动,硬是要装作自己不曾后悔过。
赤金色的灵光在他身后怦然炸开,似江海奔腾般汹涌,
因为大家都听得清楚,在金光释放的刹那,他垂眸时黯然道:“再见。”
月舟做了一世逍遥快活的模样,天上要他做那个统领一界的神,人间敬仰他是那孤傲神秘的仙,整日间有无数祈愿落入他耳。
似乎从未有谁在乎过他想要什么。
谢逢野呆怔地站着,体内却奔窜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意,
他藏得太深,连同他亲密相交两世的谢逢野都未能发觉——那样慵懒又自傲的老怪物,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从何时开始这般的。
不是所有誓死而为的事都能所愿达成,连神君都要失望而归。
那燃命烧起的火,越是灿烂旺盛,熄灭时就越是晦暗枯败。
没什么的。
不过如同一颗寂静沉进深渊的石子,生生地用蚀骨酷寒冻掉了满身狷狂。
至少到头来,无有不可示人之事。
“再见。”
金羽铺身的刹那,月舟闭上眼,颤着睫,也不知说给谁听。
凤凰披着怒火鲜羽冲向了天道黑刺,至善至恶撞在一处,漫天华彩,撞得冥都遍地生金。
壮丽,绚烂。
最后一点点散进风里。
像是从没有来过。
司江度就这么立于原处,麻木不已地割破中指在手边虚虚画了道死符,引出体内魔气自噬仙体。
他体内开出了染血荆棘,冷漠无比地穿过血肉,挑开筋骨,短短几息之间,已被反噬成了血雨散去。
一字未说,没有遗言。
爱意如火不可掌控,须臾就能变成烧天灾难。
你看,心悦一人实在太过复杂了。
你分明爱我,却要弃我而去。
我也爱你,所以为你奔赴千万里长川,任由浩浩大世风霜雨雪浇头而下试图冷我骨血。
终于瞧见了你。
你看,心悦一人又实在太难说出口。
我分明爱你,可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却是离开你。
我把对你的爱意保存得很好,我有一颗连风霜雨雪都冻不住的心。
它叫思念没日没夜的发烫、绕骨、扎根,最后生成一片恨意荒原。
我听见我的心在低泣,魂魄止不住地颤抖。
你来时不曾说想我,去事却珍重说了再见。
自那一刻,所有问题都有了回答。
可怜归舟失了明月渡,留此情深不寿,落纸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