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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

第115章


……

无论如何, 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

人类寿命的两个端点,被裁断后,掉在地上, 变成脏兮兮的红线。

血肉中诞生的生命,最终也将埋到土里去。

土壤温和的贴近着,包裹了冻僵的血液、悲痛的脊骨、疲惫的肌肤,和冷漠的头颅。

明明将之留在原地,却在每一寸覆盖中,品悟到一丝什么东西正在远去的钝痛。

抬起头,夜星耀目, 城市死在星光下。

我笑了一声。

「你输了。」

土壤不会说话,土壤的妻子和女儿也不会,我坐在土壤对面,有很多反驳的话想说,最终只能自顾自地开阖着口。

我说:

「看海的老人没有等到死去的妻子, 等来了海啸。」

「在保护者保护不到的地方,被保护者走向了绝望。」

「女人拼命生下了孩子,亲手将血肉烹饪, 哭着吃了下去。」

「我记得新神教并没有神, 搞不懂他们在信奉什么,后来发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

最终, 我问:

「我接下来该去哪呢?」

没人回答。

我自己的心中也没有答案。

……

我调查清了他死亡的前因。

抢劫案在近十年都十分猖獗,尤其是军人流窜后的抢劫, 搜刮如蝗虫般无情。

并非是单纯的抢劫, 而是更残忍一点的, 类似逼迫的手段。

所有受害者在乎的东西都是凶手压榨财富的工具,无论死物活物, 无论死人活人。

当听到街上机械声的那一刻,老作家从过去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中,以最恶劣的预想,找到了能保全一切的最佳办法。

将唯一会被威胁的人提前杀死——杀死自己。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糟践一个没人的空房子,更何况他的房子已经相当旧了。

他不知道这一队人是那孩子派来巡逻的反抗军,那孩子也不知道自己随手的一个命令,如何将事情向相反的方向推进。

在我眼里,这是一出恰到好处的悲剧。

在一方人死去的那一天,遥远的某处,与我相关联的另一个人对自己举起了枪。

一声枪响,无人幸存。

……

指尖翻动页面,纸张的折角在指尖划过,带着微微的痒。

被塞满的笔记本,向前翻阅,尽是些死者的故事。

这不是人世,是地狱。

循着作家给我的旅行地图,二十年前的他们参加了新人的婚礼,吃过了老人的茶饭,听见过反抗军威武的军歌,也曾在早春的草原里昏昏睡去。

而二十年后,他们残或死,爱侣以爱相杀,老人沉于海底,反抗军化为寂静,大量死亡的尸体上空,是失去光污染后格外透彻的晴空。

没有美好,只有死寂。

看不到光的世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只是沉默着,安静的,为那多年未见的故人,整理着身后事。

书本,堆叠,封装,抽真空,一层层埋入土壤中去。

老作家说要当个作家,可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终其一生,只写了一本书。

40年的光阴,他精简成短短的字句,将日期牵连成很长的一片。

我看到了被他救起的那一日,他说:

「在小巷中捡到了那个孩子。」

「看他的眼神,仿佛被全世界放弃了似的。」

「割的真狠,他不痛吗?」

我在他的家中断断续续住了有两个月,两个月的每一日,他都会提起我的名字,仿佛在观察一只不知名动物。

而后争吵,诀别。

他写道:

「想要与人心意相通,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幸好小叶和你走了,不然长到这么大,我就要变成糟糕的父亲了。」

而后几年,只是日常的寥寥数言,偶尔提及我的名字,只是写着:

「第三年,那孩子放过自己了吗?」

就在最后一页,似乎预料到时间到了,他留下了给我的最后一段话:

「与注定不幸的时代相遇,带着无法爱人的能力的你,没有犯任何无法饶恕的错事。」

「世人是无根的浮萍,不知前路地随波逐流,摇摇晃晃,无意义的飘零坠落。」

「若是能遇到值得倾诉的故事,遇到值得期待的人,若是拥有等待下去的力量,若是仍然想要活下去。」

「这样的人生,也不算是一无所得,对吧?」

「等待着死亡,等待着妻子与女儿的相遇,若我死去,我也很幸福哦?」

「我是在繁星之下死去的,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你我生死,我们都曾沐浴着同样的星光。」

「你看得到吗?」

……

幸福的死去?

躺在坟边,这次无人制止,安静的庭院,因休战而漆黑的天空。

在何时死去,才是幸福?

不知前路为何,至少此刻,我忽然感到疲倦。

似睡非睡间,看到繁星闪烁,睁眼时,又是灰色的清晨。

灰色的房屋,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天空,一点浓绿的树。

死亡与灰烬,硝烟与尘埃。

兜兜转转,似乎回到原点。

不算原点。

我看到我的笔记,落在坟边。

……

我很少回顾自己的过去。

喜怒悲欢只剩下一道烟云,量化的成绩才能让我安心。

于晨光中,我翻开我毫无意义的过去。

在最早的那几页,夹着一片唯有寒冷地区才有的落叶。

相爱却因爱痛苦的妻子将它送给了我,她祝我幸福安平。

再过几页,被水打湿的页面中,是几张游船租赁的票据。

我才发现那孩子也曾经调皮过,小心翼翼的藏在过去里,像是准备一个共同的礼物。

少年留下的清秀字迹,写着:

「你喜欢蓝色的花,我夹在这里,看你什么时候发现。」

然而三天后的日记下面,少年画了个哭脸:「居然……毫无反应!」

离别前,他偷偷写下一行孩子气的话:

「等我成功,我要你做我的指挥官。」

「没成功,就当我没说!你看到了的话,不要笑我。」

「也不要为我难过。」

与军官在中央城相遇的时候,随手收到了传单,我将它夹在书中。

如今发现,上面是绿洲的广告:「敬畏。」

我有点想笑,于是真的笑了起来。

并没有很快乐,只是想笑。

我想,原来这种时候,我也可以去笑。

我埋葬了作家的书,和我的笔记。

封存,包装,埋葬。

沙砾在阳光下,泛起鲜艳的色泽,用手掌推平,像是埋葬一段光阴。

点燃火堆,投入过去的行囊,拿着地图,一点点看着地图被火焰吞噬殆尽。

仰起头时,又是黑夜。

我将在繁星正盛时,重新启程。

……

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忘记了时间。

我也忘记了老作家的名字。

不再记得红发孩子的名字,不记得军官的名字,不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甚至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死去或即将死去的人,没有必要去认真铭记。

人的形象被抽象成色块,记忆被亲手埋葬,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流浪中,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背包,纸笔,武器,我在日月星辰下前行,没有目的,没有意义。

我的人生太长,或许遇到过几个人,或许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

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完成什么样的目标,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形状?

我已经不再去想了。

红发孩子死后,我仍然遵守着对他的承诺,尽量不再杀人,尽管也因为救人陷入过生死的危机,但我所渴求的死亡永远与我相隔着一线距离。

不过,真的是因为承诺吗?

所谓执念,承诺,和不知为何坚持下去的行为,或许本身就是我的期望,却被以其他方式令我遵守。

我后来才知道,不杀人,是因为我厌倦暴力。

我后来才知道,没有去死,是因为我还期待着。

我还有什么要知道?我还有什么学习?还会有什么人教会我什么?

无意义的游荡着,摇摇晃晃的在地上彷徨,等待着,期待着。

言语变得生涩,表情变得寡淡,用代写的书信换取无用的纸币,点燃火堆,将权势与金钱燃烧。

政府在燃烧,宗教在燃烧,反抗者在燃烧,世界也在燃烧。

在一切燃烧殆尽之前,整理行囊,随便挑选一个方向。

向前。

我会如何走完我的一生?

继续相聚,继续分别,继续麻木的迎来暴雨或暴雪?

后来,我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写。

只是同作家一样,将无意义的人生写入无意义的书籍。

将人生化作字句,将友人化作字句,将时间化作字句。

如此,写着,走着,睁着眼,看着天。

世界变得空空荡荡,曾经的通缉令和荣誉变成地上的淤泥,不再有人认得出我,逐渐地我也无法再遇到人类。

某种预感催促着我,我想我终于即将迎来繁星下的末日。

于是停下脚步,将过去的人生整理,从我的最开始,到我的终局。

我想,我这一生,一无是处,毫无意义。

写下来的东西,也注定不会有人去看,或许会同整个世界一同,沉入无尽的黑夜中去。

也好。

这就是《无意义》。

因为我的人生毫无意义,所以这不是人生。

这只是无意义文学的终笔。

——《无意义文学》终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