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囚北
楔子
天大地大,再也凑不出一个宁恙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好似有一只无形大手,从他张玉庄这条命里把什么给连根拔起。
留他残躯一幅,苟活于冷雨之中。
逼他看清什么叫做无可奈何,再任由孤悔泛滥成灾。
正文
春末寒风料峭。
那走南闯北的风自云端离开,誓要去看看大山大海,于是慢悠悠溜达过烟雨之地,散尽一身温柔,再到这西北苦寒之处,熬一熬刮骨寒意。
是夜,城东客栈临风面几扇窗似乎难以忍受这寒风之苦,此起彼伏地撞击出声以作示威,在寂静夜里,非要吵得院内院外都不得安宁。
在本该捂紧被窝进入梦乡时,还要听见这类造作之声,实在是一种折磨。
客栈掌柜经历数次深呼深吸,没能劝自己压住情绪。
连夜不能安睡如同受刑,他大叹一口苦气,掀开被窝起身出门。
本该气势汹汹而去,可面上那些凶恶之态在出门后就消散于短短三四步之内。
店里伙计顶着两眼乌黑从堂内柜台后冒出头来,苦巴巴地喊了声“掌柜的”打过招呼,才皱着脸哀求道:“要不您去劝劝上头那几位,好歹给一晚上安静日子呀,哎……”
叹气声被重重地揉进夜色里,化为鸦叫远去。
他耷拉着眼皮,一句话打个两个哈欠才断断续续说完,精神气差到了极点。
掌柜的面色并未好到哪去,听罢这话抬头看向二层那间厢房,嘴巴张了又张,手臂抬起又放下。
最后,还是将许多话语咽进肚里,才撤回目光,转过头来,脸上神情可用坚毅来形容。他呼着气,扯动肥圆的脸颊,说话时胡子一颤一抖的:“就你一天天的事多!人家是客人,”
语气之责备,神态之不满,好似他自己不是因为被吵得睡不着觉才冲出房门一样。
对于掌柜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伙计显然疑惑万分,毫不遮掩地铺了满脸,他皱着两根年轻的眉,再慢慢被一种叫做人情世故的东西把他的眉毛拉开。
他瘪嘴说:“真是开了眼了,今日倒也叫我看一回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伙计在说这话之前早就将视线从掌柜的身上挪开,但面上的不满半分做不了假。
那掌柜纵使有为钱低头的缘故,断也容不了被别人这么直白地戳穿,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客栈的伙计。
他立时扔掉早先对待二楼厢房客人那种假遮假掩的“善解人意”,瞪眼吹胡子地摆起掌柜的款来:“何时轮到你来指指点点教我?可小心你说话的语气,要不然……”
气势才燃起点苗头,又再度偃旗息鼓。
“要不然如何?”伙计冷哼一声,讽笑道,“我说掌柜的,难道你还能在这当口赶我走?!”
此言落地,厅里顿时陷入诡异沉默,可见,伙计的话又再一次地戳中了掌柜的肺管子。
半晌无人声,唯有躁动的风还在扯着不安的窗,嘎吱乱响。
“你威胁我?
“你觉得是便是。”
双方的对峙逐渐犀利起来,掌柜眼里烧出怒火,咬着牙说:“待过了‘原祈’节,我要你好看。”
“很是用不着!”伙计大有破罐子破摔的风范,“过了节我自己走!原就是想来这破地方混口饭吃,也合该这是人皇不理天神不看的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
伙计像是吃了火药,怒意显然早已从最开始的睡不好觉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说起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我不止要离开你这破烂客栈!我要离开这!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诅咒,有本事便杀了我!”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他生气到了这般境地,却也只限于在柜台后面朝着掌柜嚷叫,却并未向今夜矛盾爆发的二楼厢房掷去只言片语。
掌柜安静得很不寻常,静静地听他抱怨,全程眯起眼打量他,在伙计絮絮叨叨说了半车话喘着年轻气盛的气时,掌柜忽而咧嘴笑了,怪声怪气地说:“好,那你就走吧。”
伙计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皱着脸怪哼一声不做回话,懒洋洋地又趴回柜台上。
掌柜许久不动,立在原地瞧他半晌,才慢悠悠踱步回屋,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堂下再听不着人声嚷叫,冬风依旧肆无忌惮地穿梭在这间客栈里每一间空荡荡的客房里,除了二层那间厢房。
掌柜和伙计都看不到,那间房外罩了一层光符飘动的赤红色法障,似有流水纵横其中,散着粼粼波光。
屋内,一只耳朵紧贴着屋门,直到确认外间再无争辩才抽身向里,叹气道:“你们幽都出来的真是晦气,走哪把麻烦带哪。”
这句明显的抱怨,并未得到任何答话,屋内唯有窗户还在噼里啪啦作响。
说话的正是司命土生,可如今的他看起来半点没有之前乐于称道之风流姿态,只套了普通长袍在身,袖尾衣摆可见线头摇晃。
比这身打扮更凄惨的,是他的表情。
窗户还在噼里啪啦作响,是幽都鬼吏们正排队进屋,幽都大队浩浩荡荡而来,面容肃穆地捧着卷轴恭敬飘于客站之外。长夜里墨夜铺天盖地,唯有这列幽光颇为……别具一格。
“也不知本镇可有道友在此,见你们这百鬼夜游,也算见见世面。”土生继续刻薄着,并极为熟练地白了一眼正闭目斜卧于屋内塌上的某根龙,而后自暴自弃地倒杯热茶,以慰寒冬。
站定之后恨恨地又说一句:“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把你当做挚友,刀山火海。”
按人间历算,此时此刻,那场浩劫已过整月有余。
人间依旧,不世天却早已换了般模样。
要说当日仙魔一战,诸位仙家皆有见证,那魔头司江度卷土重来,所见者皆数尽力抵抗,乃至昆仑君殒命与那魔头同归于尽才罢。
却未料到最后竟是青岁天帝不知为何神陨,道君当了不世天的一把手,却说有那魔族余孽仍残留于幽都地界,是以封闭了整个幽都。
这件事,明眼仙都看得出来,魔头作孽,若说此事和幽都有何干系,顶多有个打架的地方在幽都而已……
短短数日,各般传言如小舟飘大洋,跌宕又起伏,上个话头还未嚼完,下件故事又粉墨登场。
虽然冥王谢逢野平日里排着队地找不世天众仙的麻烦,可厌恶归厌恶,但也不至于用对于他的厌恶来决定幽都的将来,毕竟是众鬼轮回之处,行于三界之中,断不能如此草率地让它与外界隔绝开来。
万般修行都讲究一个平衡,下界大门一关,人界亡者无所去处只能留在原地迷迷又茫茫,天上天下乱得不成样子。
出了事总得有人解决,百鬼作乱,那冥王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地恰到好处——听闻他疯傻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有那月老上仙留下仙魔大战之时和那混球黑龙旁若无人又轰轰烈烈一吻,自此遁入幽都不再露面。
如此这般,不世天却也能接受,毕竟歧崖一战,提高了上下三界对待突发事项的接受程度,月老和冥王在自由地发疯而已,不关旁仙的事。
问题就是,上仙进了幽都,是带着整座姻缘府和那些姻缘府的打工小仙。
没了姻缘府,不世天还能接受!
可恨晓不得那冥王给众鬼灌了什么迷魂汤,领头的疯傻了,下头的也就集体罢工。
离之大谱。
好在,众仙家扛得住。
大家都是三千功满八百行圆修出来的,谁还能比谁差了去!
多么大点事,不就是要分摊一下鬼界和姻缘府的工作吗!
众仙家只能咬牙担起鬼界事务和姻缘排布,幽都进不去,那就自己来做捆绳索和姻缘线!
不世天热火朝天地响起了各类锻造炼器之音,大家自认分工明确,武仙锻器,文仙炼仙,忙完后还要回去处理自家殿上的事务。
偶得闲暇,才有某仙君慨然道:“没想到飞升之后还是如此操劳,时也命也。”
余者听罢忽而都瞪大眼,齐声惊呼:“命!”
这些得道大能们在同一时间被逼得骂了粗话——他娘的,仙魔大战之后那司命好像也跟着冥王一起缩到了幽都里!
司命都停笔了,人间不乱哪间乱?
这下众仙家的一鼓作气成了再而衰三而竭,要说那拉磨的驴都不能累成这般,寻思总得找个能说事的出来,可道君自临了天帝一职,便亲去四海八荒清除魔族余孽了。
众仙再次齐聚玉楼,定是要论个说法出来。
好在幽都此时来信称说那个痴傻冥王离都出走了。
是的,离都出走。
虽然略带离谱,但是在冥王谢逢野那横冲直撞的龙生里,如这般离谱的事迹已是洋洋洒洒的千章万卷,是以大家都当寻常故事听了去。
最重要的是,冥王出走,那虽然没有告知天下,却又天下皆知的隐秘恋情的另一个主角——姻缘府成意上仙也不顾天界禁令跟着一道出走。
最最重要的是,那向来忠心耿耿的幽都副使梁辰也出去了。
且不提冥王同月老是如何九曲十八弯地从死对头走到了至死不渝这一步,但梁辰向来是他家老大在那,三步之内必有这么位副使的地步。
虽然这位副使的出身似乎被谁有心抹去,很难查出这么一个有能力的存在为何只效忠于冥王,但以过往的经验来说,幽独同不世天的无数荒唐热闹的针锋相对的这些过程中,上界的事宜未被耽搁,是为众仙家拉扯所成,下界一应要事也未有耽搁的,是因为幽都有梁辰。
且此番新任天帝只说以防幽都之内还有魔族残余,是而封锁幽都,表面上合情合理,实际上狗屁不通。
但此番出走的这几位,谁也同“魔族残孽”扯不上关系,于是处理公务这项,便顺理成章里重新回到了梁辰头上。
——先前只说不让幽都插手下界事宜,那么这几位都跑出幽都了。既已不在幽都界内,那么让他们继续接手岂不是合情合理?
就是这样一份得天独厚的合情合理,使得众鬼吏如此之千里迢迢地追随他家冥王至此。
这么一个偏远小镇,这么一个简陋客栈,这么一个噼啪作响的窗框,以及,这么一个苦不堪言的土生。
他揉着眉蹲在角落里,自省着回忆到底是如何从一个青云台里风流度日的仙君混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半晌过去,没能自我反省出任何东西的他才抬起脸,望向那边正斜靠着懒洋洋批改鬼务的谢逢野身上。
“所以你终究没本事把他劝好是吗?”
这句问话实在该一开始就问出,可他碍于情面居然拖了又拖,事到如今,再不问,也想不出更好的时候了。
谁知这在本仙实在是重量十足的一句话,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是啊。”
谢逢野一双长腿搭在面前桌案上,手里倒是捧着鬼吏送来的册子乱批乱画,回答得极尽心不在焉。
土生:“……”
是啊……
是你大爷!
前面稀里糊涂的半个月,莫名其妙地开战,莫名其妙地傻了一个冥王,喜喜怒怒尚未来得及梳理清晰的时候,谢逢野突然冲进屋门,第一句话:“快走。”
土生一句“你没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下一刻整个仙都被鬼气包裹着拽进了光咒之中。
再落地,已来到了这个边陲小镇。
对此,那个蛮不讲理的黑龙给出的解释是:他没疯,但把玉兰惹火了,他有事要做,所以带上了土生一起走。
末了补充一句:“希望你懂得感恩,少说些废话。”
为什么谢逢野没疯,又如何作妖把小玉兰惹火了,只字不提。
至于为什么要走,又发生了什么,明摆着就是土生没有任何的知情权。
冬风狂野地乱吹,恰如司命土生那凌乱不已的心绪。
──所以现在三界到底是个什么规则啊……
还有,既然要流浪在外,凭什么那只龙可以潇洒如旧,自己失了法术加持,只能穿这种破布衣服?!
土生对谢逢野表达过这一想法,终于让那只一直漫不经心的龙稍微有了些语调起伏。
“这个地界能锁住你的法能,处处诡异无比,你居然想的还是外貌。”
某位光鲜亮丽的美龙斜扬着眉如是说道,再上下扫视一遍面前的布衣仙君,咋舌感慨:“果然,不会看上什么一般货色。”
如此,话题更是彻底脱离了所谓的“诡异边镇”,变成了土生更加无休无止的追问。
司命研学狗血命运多年,虽平日里对于仙僚世故一窍不通,但于话里藏话心思绕弯可谓是百窍玲珑,这哪里听不出是说到了青岁上头,当即精神大作,挺直脊梁以听下文。
面对如此期待之态,谢逢野心恨自己偏要没忍住脱口这一句,更是深知若再不换个话讲,估计今晚势必要龙耳起茧。
为保形象,谢逢野立时换了一种大发慈悲之态,故作和蔼道:“其实,我和玉兰没有吵架。”
土生愣怔:“……我也不是很想了解其中详情。”
谢逢野自顾道:“你也知道,所谓仙魔大战,不过就是乱局将起的由头,我呢,平日里虽然混不吝一个,但是,三界要是没了,还有我可以嚯嚯的地界吗?”
他两手一拍摊开在身前:“是不是这么个理?”
土生垂目思忖,约莫是自己劝服了自己,脊背也没那么直板了,略有泄气地问起后续来。
“所以你们做了什么呢?”
谢逢野本就没打算一瞒到底,干脆直接说。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
那所谓仙魔大战的种种,细枝末节,谢逢野早已在脑海过了千万遍。
江度和月舟的往境里,那个轰烈现身又被成意一掌送回不成眠的诡异巨兽,至今言说不清来历,但谢逢野无论如何都会记得:张玉庄被重击负伤之后,身上也被烧出了同样的纹路。
“圆月绕枝。”
说到此处,谢逢野朝那依旧亢奋疯撞的窗扇抬了抬下巴,原本捧册排列成对的鬼吏见自家老大看过来,纷纷晃身让开。
土生移目追随他的视线,偏头瞧去。
残冬冷夜里,客栈院里陈设简陋,破烂围墙旧桌椅之中非要突兀地放置一根雕花木杆,高高立着,一直越过房顶去。
木杆顶端一面残破小旗勉强支撑着,借着浓云冷月,能勉强瞧出浓云冷月之中,发黄发旧的粗麻破布摇动碎枝,缠绕着圆月在寒风里拉伸招摇。
“一样的花纹!”土生瞪圆双目惊呼出声,不确定一般地往前两步,探身到窗边,盯着那面残旗移不开视线。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谢逢野斜瞥着土生闲闲地抱起手,“这花纹是这个地方的标识,我和玉兰兵分两路就是他去找了人间皇帝,我先来这处。”
说罢,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所以我并没有把玉兰气得离我而去。”他说完这句才舒心,弯腰就要盘进回原位,没来得及弯腰就被惊呼声炸起。
“大惊小怪!”土生转回脑袋,手还抠在窗棂上,喃喃道,“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大。”
未等谢逢野说点什么,土生就撤身回来快速踱步,每一脚都迈得焦虑不已,最后干脆右手背砸起了左手心。
“现今不知道这两边有何关联,就张玉庄那德性,如果这是什么天大的、了不得的秘密,如何能放着你们一路查到这来。”土生越说越急,“还有!你如今在这里法力全失,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地界和他有关,你被!”
“停。”谢逢野恨不得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把土生嘴巴堵上,“一惊一乍的。”
土生大惊,才要把眉头甩起,将要出口的话又被谢逢野推了回去。
“首先。”谢逢野正经起来。
土生整顿好表情,端正出愿听其详的态度。
谢逢野见他终于略有收复些躁动的心绪,满意地继续说:“我们打不过张玉庄。”
此话一出,硬生生将土生眼睛嘴巴鼻子都冻在了脸上,僵硬得要命,可怜他只能习以为常却又难以置信地问:“现在这种情况,是可以坦然反省的时候吗?”
谢逢野不理会这话,更加直白地说:所以,他想要抹掉我们都能轻而易举,难道禁锢住我们还做不到?”
这是张玉庄自己承认的,他讲现在还放任不管,是因为他还有东西没拿到。
不论是想要涅槃、道心、还是其他。
总归他在明知谢逢野必定会阻止的情况下依旧放任他们去追寻所谓的真相,必定有他的思量。
谢逢野不晓得这个思量是否有时限,只能在时限之内,但尽鬼事。
听罢这许多话,土生稍有理解:“他是知道,这个地方能被查出东西,但他不在乎?”
“谁知道呢。”谢逢野满脸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大字,“兵来将挡咯,现今人间那个皇帝是司江度族仙,玉兰正找他呢,我们嘛,就安心在这处查就好了。”
还剩一句未说:大不了那张牛鼻子再打上门,再死拼一回而已……
土生恍然大悟了半晌,忽而回神:“所以,就是因为你来了这里,才被限制了法力吗?”
这一刻,谢逢野从未觉得如此之无可奈何过,几乎是咬着牙教育:“本座很难理解,你觉得,上天入地,还能有谁可以限制我发挥?”
这话满载傲气,土生的表情已逐渐开始难以描述:“能给你下禁制的……”
谢逢野很满意这番欲言又止,戏谑道:“谁?”
土生哪里还能说什么话出来,干干巴巴砸了半天嘴:“你,你是说。”
“我,我是说。”谢逢野有样学样,“那老货在这里。”
因烦其古板守旧,再加上一些个龙思考之下的滤镜原因。
对于这个哥哥,他从来都无法大方地给出什么好词。
“就那根叫青岁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