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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蓬莱岛 (2)

第115章 蓬莱岛 (2)
  白鹭恩口中泻出的一字一句, 如同一根根尖锐的棘刺扎进颜非的胸口, 短短一瞬,便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颜非转头看向愆那, 那狸花猫仍是那样沉静地看着他,细长的瞳仁中隐约流露着一丝担忧。

  原来师父在地狱早已受尽折磨, 而他当时却像个傻子一样待在人间, 什么也没有做。

  每一次都是如此,师父最需要他的时候, 他却无能为力, 如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成为了师父的红无常,终于成为了能和师父比肩的男人, 但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一切其实从没改变过, 他永远是那个望着师父背影的、无能为力的孩子。不论多么努力,也追不上那高大的青色身影。

  眼泪溢满眼眶, 但是被颜非硬生生忍住了,并未流下。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甲刺入掌心的肉里, 牙齿也用力地咬着舌头,让疼痛来抗拒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力感。

  师父还要为了他承受多少痛苦?

  颜非知道自己在这一场博弈中已经输了。他死死瞪着白鹭恩, 不肯露出半分脆弱,“说吧。”

  白鹭恩沉默了片刻, 似乎不知道他所言何意。

  “不必装傻了。你们要开出什么条件?”颜非冷冷地说,“是否要我帮助你们找到那个什么六道归一法, 你们便可以救我师父?”

  愆那忽然大声叫了一声,爪子用力抓了一下颜非的脖子。那双金黄的眼睛里燃烧着惊惶和愤怒,似乎在大声地反对着什么。但是颜非却将他抱到怀中,用力地抱着,手却在微微发抖。

  白鹭恩温婉的声音没有任何得胜者的傲慢,反而充满同情和温存,“公子,我等此番告知,也是好意。那项圈是离恨天之法宝,也只有离恨天上的上仙有能力解开它。而我医仙派创派祖师药仙阿须云,却正是一位离恨天上的上仙。”

  颜非眉头微蹙,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波旬的左右手,在波旬被紫微上帝重创后用元墟大阵救过他一命的上仙……他早已被逐出天庭了不是么。”

  这个药仙,便是参与害死师父的红无常希瓦摩罗的元凶之一。想必师父对此仙必定恨之入骨。

  “并非被逐出,而是仙君因看不惯离恨天的种种作为而选择离开。就算离开,仙君的仙力和福报也依旧是离恨天上仙中首屈一指的,就算是长庚星君太乙仙君也对他十分忌惮。仙君到凡间创立医仙派悬壶济世后,已经隐居闭关数百年不问世事,这一次若不是为了公子之事也不会贸然现身。这项圈虽然是长庚星君的法器,想必对于仙君来说也并非无法可破,只要公子与令尊师愿意随我去面见仙君,他定然有办法……”

  话还未说完,忽然天空中一只海鸥急速掠至,落于船上的瞬间化作一素衣少年,“报白坛主,雾阵中出现了天兵的踪迹!”

  穿山的众人面色具变,一时间议论纷纷,惶惑蔓延。颜非心中也是一紧,难道是寻着他们的踪迹来的?他们被跟踪了么?

  而被阿黎多抓着的木尚嵇则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摩耶鬼。阿黎多也跟着露出了惊惶之色,简直惟妙惟肖,“见鬼,修罗我勉强可以应付,天兵就太过了吧!”

  白鹭恩原本温婉的声音一瞬间倏忽凌厉起来,“安静!不过是兵临城下,又还没破门而入,慌什么!”

  她这一吼,那些弟子瞬间都安静了,大气也不敢出。

  她语气略略疾速地对颜非说,“此时也只得请几位先随我上岛避难。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天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几位断无生路!”

  颜非看了眼愆那,眼神中全是询问。愆那脑中几番挣扎,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是颜非落到天兵手中定然不会有好结果。于是他只好点了一下头。颜非又看向阿黎多,后者则举起双手道,“这一点上我赞同这位戴面具的美人。”

  颜非暗咬嘴唇,下了决断,“好,我们就暂且与你们上岛。”

  ……………………………………………………

  他们从那巨龟的右后肢爬上那不断在苍茫大海上漂流的仙“岛”之时,天空早已云峦如山,阴沉倾轧。乌黑云絮中电光闪闪,雷鸣滚滚,凛然长风卷起惊涛骇浪,天地之间一片压抑人心的肃杀,仿佛苍天震怒,沧海颤抖。

  天兵降临的预兆……

  此时仙岛四周扬起一片迷幻如梦的圣光,形成了一道如雾般轻薄的屏障,蛋壳一样罩住了那巨大而古老的神龟。颜非见到有一阵黑雾悄无声息从岛上升起,比那天上的云还要阴沉密集,迅速地掠向海面。那是无数隼妖已经接到了命令,作为先锋起飞迎敌。很快,还会有无数船只离开仙岛,那些在深海中蛰伏的千年古兽,也都在蠢蠢欲动。

  这场战争将会十分惨烈,但它不属于颜非等人。此时他们正由白鹭恩带领着,循着那些隐没在奇花异草之间的青苔石阶拾级而上。而木尚嵇自然也被解除了禁制。毕竟到了这一步,威胁已经没有意义了。而愆那的人身还被几名弟子抬着,亦步亦趋走在他们身后。这灵龟之岛,集合了娑婆天地之间最为纯灵之气,开遍了陆地上见不到的烂漫百花。仙藤香萝牵绊缠绕,攀附在山石古树之上,垂落的枝条如绮罗帷幕般重重叠叠,半遮半掩着仙林中那些隐秘而古雅的小楼雅榭。

  这景象,另愆那觉得与柳玉生在襄阳隐居的那栋雅筑有些相似。

  柳玉生……会是他们口中的仙君吗?不可能吧?

  愆那的爪子紧紧抓着颜非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要失去这已经对他来说不可或缺的红衣青年了。他知道这些医仙派的人不怀好意,可是却又没办法阻止一切。眼见着一圈一圈的陷阱在脚下陷落,却也阻止不了自身的沉沦。

  绝望如伤痕涌血般漫溢,止也止不住。

  他们被直接带入一处极为清幽之地。此处四下无人,环绕着一圈年龄大约已经上千的古木。当中围着一捧蒸腾着紫霞的池塘,隐约可见鹤影翩然。在那池塘之畔,立着一间飘渺而雅致的宫殿。如云峦般轻盈的纱帘随着清风飘舞,还未接近,一股至纯的清圣之气已经扑面而来。愆那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阿黎多也闷哼一声,脚步一顿。这种痛苦的感觉,已经可以媲美见到长庚星君时的那种痛楚了。

  可是就在一瞬间,那种清圣之气全然褪去,烟消云散,就像不曾存在一样。

  白鹭恩宛然道,“仙君慈悲,必是感知到你们到来,知道你们承受不了,所以收起了所有仙气。”

  颜非道,“这仙气是可以收的?”

  “自是可以,不过比较耗神,少有天人愿意做的。他们更喜欢在其他五道众生面前彰显自己的神威,又怎么会纡尊降贵地收起仙气呢?那样的话他们与其他五道众生又有什么分别?”白鹭恩叹息道,“仙君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颜非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师父的背脊,希望可以稍稍安抚师父刚才承受到的痛苦。

  那宫殿之中,简单素净,白色地砖上不染纤尘。一重重轻软如烟的白纱后,有一道身影端然坐在莲座上。不必那些仙气,便有一种幽眇而亘古的神秘和圣洁气息弥散在这旷然的宫殿里。那种直达天庭的高贵,会令任何近前的生灵感受到一种敬畏的谨慎和卑微。

  白鹭恩早已用谦卑的姿态匍匐在那帷幕之前,“启禀仙君,红无常颜非、青无常愆那摩罗、摩耶王子阿黎多已经带到。”

  而木尚嵇也随之下拜,“弟子办事不利,请仙君责罚!”

  一道动听而渺远的声音传来,“世间之事大有定数,汝不必过分自责。暂且退下吧。”

  木尚嵇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是白鹭恩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只好站起身,后退几步,瞥了阿黎多一眼,转身离开大殿。

  此时颜非已经率先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师父的人身还给他!”

  仙君的声音道,“自然是尽快。白鹭恩,你去处理此事,务必寻一处安全之所,解除保护人身的法阵。”

  白鹭恩柔柔应是,走到颜非面前要将愆那接过。然而颜非拒绝交出,“我自己带他去!”

  然而仙君的声音却再次响起,“颜非,吾有话同你说。”

  颜非道,“我却没有什么要同你说的。”

  而此时,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吾要同你说的事,你不会希望你师父听到的。“

  颜非心中一惊,猛然低头看愆那。却见愆那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似的,有些讶然地看着他。他又看四周,似乎没有人听到刚才仙君说的话……

  难道……竟是在他头脑中说的?

  这不是要共情术才能做到吗?

  惶恐渐渐弥漫了整颗年轻的心脏。按照人简历,颜非毕竟才只有二十岁,面对着一个已经征服了时间和岁月的古老存在,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那声音继续道,“如果你想要拥有保护你师父的力量,真正地保护他,让他不用再受苦,不必再转生,不必再去地狱那个鬼地方,如果你想真正地拯救你师父,而不是只是儿戏般地和他玩过家家,就留下来,听我说。”

  字字句句,直击颜非心中最大的隐痛。那言语仿若一记镇痛的药,有着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颜非身为红无常,知道这或许是什么魅惑人心的法术,可理智虽然知道,意志却已经被动摇。他坚守着,用力摇摇头,抱紧了愆那。而白鹭恩此时也说道,“此时天兵正在攻打我蓬莱岛,愆那摩罗受到仙家法器重创,神通全无,正是最虚弱之时,此时要进入人身并非如以往一般容易,须得在一处安全僻静的所在,再加上有人在旁护法。否则若是进入出了差错,只怕连人身都会毁去。仙君看公子如此之重,又怎么会加害对公子来说最重要的师父?”

  “颜非,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自己为何没有命魂吗?”仙君忽然问道。

  这一下不仅仅是颜非,就连愆那的身体也微微一僵。

  “没有命魂的你,一旦死去,就是万劫不复,再也没有轮回。你与你师父,便永生永世也再无缘相见了。”

  颜非手心出了汗,“既如此,为何一定要现在说?”

  “因为时机已经接近,分秒必争,若是现在不说,便再无机会。这件事牵涉甚广,对我医仙派亦十分重要,故而此事吾只能说给你一人听。”仙君的生硬回荡在大殿里,却又有一句独辟蹊径,耳语在他脑海中,“如果你师父听到了,你们一样会永远分隔,再无以后。”

  颜非身体一震。

  “吾知因柳玉生处事不利,造成你与吾派之间的误解。如今吾已经将柳玉生下狱问罪,褫夺他的玉蝉行使之权。”那人影一挥手,便有两名弟子带着一人进入殿中。

  来人一席素白单衣,长发披散,身形清瘦,面色苍白,似有些颓败没落、气血亏损之相。却正是柳玉生。柳玉生抬起沉静双眸,在与颜非对上的一霎,却似乎带着些许凄然。

  “罪徒,拜见仙君。”柳玉生说着,卑微地匍匐下来,早已不见了从前的飘逸清雅。

  颜非一怔,愆那亦是心中大震。

  看来,仙君果真与柳玉生不是一人……

  可是……愆那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颜非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虽然他之前早就不再信任柳玉生,可是对方毕竟曾经对他那样好,在他最颓废痛苦的时候,时时刻刻陪伴着他,甚至陪着他下了地狱,出生入死。若是没有愆那,柳玉生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看到那曾经骄傲出尘的他变成了这副颓败模样,颜非心中亦是一疼。他往前一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不待他说话,仙君已经一挥袖,让人将柳玉生带下去了,“柳玉生是吾之弟子,吾对他期待有加,却不想他对你数度隐瞒欺骗,造成了如今险局。吾已重重责罚他,还望你和你师父,再给医仙派一次机会。“

  颜非不知如何自处,低头看了看愆那。愆那的目光也有几分酸楚,终于,他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如果真的能够解开颜非的命魂之谜,冒点险也是值得的。况且他已经见到了自己的人身,只不过是要回去原来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阿黎多此时说道,“颜非,你放心吧,我带着你师父去,这样就可以了。”

  颜非看了阿黎多一眼,一种浓浓的不甘涌上心头。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个摩耶鬼……

  终于,颜非蹲下身,微微放松了些力道。愆那便从他怀里轻盈一跃,落在地上。他用尾巴蹭了蹭颜非的腿,然后便走到了阿黎多身边,跟随白鹭恩从侧面的门离开。

  颜非看着愆那和阿黎多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神秘的身影。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颜非,医仙派如此看重你,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够打破非想石,解救上神波旬的人。”

  颜非冷笑,“先是说我是有缘人,现在又说我能救波旬。我何德何能?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

  那声音愈发渺然,似乎来自于遥不可及的过去,“我当然能确定,因为当初,是我亲手将波旬上神的天魂地魂投入的人间。我绝对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