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金銮殿上
第二日, 帖子如期而至。
兴许是昨日谢衍闹的太过,魏京里德高望重的学士纷纷出动,摆了席面等他赴约。
谢衍的住处不难打听, 第一时间,请帖便递到了殷无极手里。
谢衍晨起时脾气大, 若是触了他的霉头,怕是要被直接丢出去。虽然自从收了徒弟后,他的古怪脾气克制了些, 但若要打扰师尊歇息,被嘲讽两句是常事。
殷无极拿了帖子, 不得不去叫醒师尊, 就轻轻晃了晃似是浅眠似是入定的师尊,轻声道:“师尊,起床了。”
唤了几声,谢衍长睫抬起, 眸中带着些愠怒之意。只是一瞬间,静止的玉像活了过来, 行止间融着一段风流雅意,一怒一嗔都极为动人。
他放下有些僵硬的手腕, 薄唇微启,便要刻薄几句。
殷无极却揽住他的腰, 像是撒娇一样往他怀里钻,搞得谢衍一懵,起床气也散了不少, 不得不伸手抚了两下少年的脊背,哭笑不得:“怎么了?”
“国子监的帖子来了。”
“看来是小辈跑去府里哭了。”谢衍一点欺负人的愧疚感也没有,捋了两把少年柔顺的头发, 然后拍拍他的后背,“起来吧,平日也没见你这么爱撒娇。”
“……我想去。”
“这么没挑战性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谢衍见他不动弹,一副闷闷的模样,心想他是在客栈里憋坏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是该拉出去放放风,随即笑了:“好吧,带你去。”
殷无极这才起身,看着谢衍的背影,眼睛微微沉了沉,显得如迷雾一般,浑然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
“这么细。”他回味了一番方才丈量的腰身尺寸,见谢衍转头看他,却又眉眼弯弯,扬起一个柔和的笑意。
师徒俩一出客栈,便听到满城的议论。
“听说那个谢衍,解开了从前朝就摆在浮梁院的百年棋局,棋院的邹国手叹服之余,当场便想拜师,却被拒绝了。”有人说道。
“那可是邹国手啊,这谢衍竟然这么傲慢?”
“你知道岳麓的那块题壁吗?我朝泰半知名文人都在其上题字。昨日那位谢先生只是一落笔,写下四字,便是漫天霞光,招龙引凤,在场之人见了无不落泪,心神震颤。”
“谁想竟然惊动了书法大家柳显宗,昨日柳先生没吃没睡,彻夜在那题壁前瞻仰临摹,却是始终有其形无其神,今早,便听说他伏案大哭,叹道‘天纵奇才’,吾不及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才被家里人带回去,听说柳先生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他写了四个字,‘民贵君轻’。”
“这……可是大不敬啊。”
“可不是?听说朝廷上的大人都惊动了,纷纷表示,不能让谢衍在城中这般横行,朝中的大学士们也都放出话来,要给他些颜色看看。”
“今日可有热闹可看了,据说就在国子监,今日开放,同去同去!”
街上的百姓大多都是听了传闻,没几个人真的见过谢衍。但是为求谨慎,殷无极还是驱了马车,载着谢先生,一路行至位于东城的国子监。
他一下车,殷无极递上帖子,守卫便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似乎也是听过近期的风雨。
殷无极侧了侧身,从马车上迎下自家先生,见到如仙如神的书生,守卫顿时神色一肃,让行。
谢衍带着殷无极进了国子监,来往的学子纷纷抬头看他,传来赞扬与嘘声。
有人认为他是真材实料,有人却以为他是哗众取宠,可见名声传的太快,导致口碑两极分化,褒贬不一。
两人顺着路行至水榭边,只见远远地已经摆起了宴,上首坐着一位身着魏紫的端肃男子,其余除却明月楼那日在场的张平,还有数十名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两侧坐着世家子弟,国子监的大学士。
如此排场,仅仅应对一人,在本朝简直史无前例。
谢衍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对着殷无极道:“倒是有趣。”
殷无极无奈道:“师尊,你欺负了人家学生,座师自然会出面,这是标准的鸿门宴。”
谢衍负手,浑然不在乎,只是轻笑道:“可我的学生也被欺负了,我若不出手,岂不显得很丢份儿?”
殷无极一顿,道:“下次我会稳重些,不与人争口舌之利。”
谢衍却不以为然,道:“你还年轻,何必步步谨慎,事事看他人脸色。就算是捅破了天,为师也能替你补上。”
他说罢,又道:“少年人若是失了锐气,只是人云亦云,反倒不美。”
殷无极听罢,眉眼弯弯,笑道:“师尊,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谢衍冷哼一声,道:“宠坏就宠坏,这世上,哪个敢管我的徒弟?”
他却是折扇一展,率先抬步走向水榭,神色轻狂恣意。
殷无极定定地看了他的背影,眼眸微沉,然后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跟上了他的步伐。
似乎是意识到正主来了,国子监的学子来看热闹,在水榭边围拢,议论纷纷:“这便是那位谢衍谢先生?”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人见他神姿高彻,便吟道。
“简直是天人之姿,身披烨烨神光,教人不敢直视。”
“哼,此言差矣,说不定他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何必如此畏惧?”
水榭之上,楼台之下,已经座无虚席。
这般史无前例的热闹,是个人都想凑一凑趣的。
“在下谢衍,前来赴约。”谢衍不为官位所折,也不为他人盛名所惧,仿佛并非白衣书生,而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一般,他从容道:“不知诸位今日请衍过来,所为何事?”
“本王听了谢先生昨日之论,深受触动,相逢恨晚,于是诚邀谢先生来国子监做客。”坐于上首的紫色蟒袍男人开口,便是尊贵沉肃,“正巧,我魏京多才子,国子监的大学士也想领教一番谢先生之才,还请给本王这个面子。”
于是,有人站起身来,高声发问:“吾乃翰林院王琦,请教谢先生。”
“却之不恭。”谢衍淡淡地道。
“何以治齐?”
“举贤而上功,然,后世必有劫杀之君。”
“何为时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秋耕当如何?”
“秋耕待白背劳。春既多风,若不寻劳,地必虚燥。秋田长劫反实,湿劳令地硬。谚曰:“耕而不劳,不如作暴。”盖言泽难遇,喜天时故也。桓宽《盐铁论》曰:“茂木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
来势汹汹。
以谢衍的知识才学,这些问题不过是最初级罢了。
他一边对答,一边在下首走了一圈,与面前摆着棋盘的学士对弈,明明皆是极难破的局,谢衍却总能十步之内下的他们俯首认输。
他一心二用,却能在大学士面前对答如流,又赢过围棋国手。
此人才华深不见底。
十位官员问无可问,一时沉寂。
其实问到一半,他们便觉出谢衍的知识有何等渊博,即使再问下去,也未必考得倒他。但是若不继续问下去,他们摆出这个架势,已经再难有台阶可下,只得硬着头皮问下去。
谢衍却显得游刃有余,似乎在等待他们的下一轮为难。
眼看着问题穷尽,有个人脑子空白,竟然问出:“为何事农桑?”
这种答案明摆着的弱智问题,很快就有人小声说道:“衣食住行。”
谢衍只是一笑,温和地道:“然也。”
提问者一时尴尬,下不来台,只得掩面,不敢看他。
身着魏紫的男人皱眉,最终还是叫了停,笑道:“谢先生大才,吾等不如也。听闻谢先生于书画音律也有造诣,在场有十位大家,有擅长诗赋,有擅长绘画,想要与谢先生一较高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随意。”谢衍来者不拒。
他拂袖,便有小厮搬来案台与笔墨纸砚,置于他面前,想要替他磨墨。
谢衍扫了一眼,嫌他笨手笨脚,道:“下去吧,让我徒弟来。”
殷无极听到师尊召唤,一拂长袍,便走到谢衍身边,静静地跪在他的身侧,为他磨墨。
少年人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抬头看着他时,眼中仿佛有星河流淌。“师尊打算作什么?”
“魏都赋。”谢衍沾了墨,下笔便勾勒出都城的轮廓。
殷无极一顿,他知道,以他家师尊的风格,名为《魏都》的诗赋与画作,绝不可能是为帝王歌功颂德。
不过三炷香,《魏都赋》已成。
积弊不在一时,皆因数朝累积。若即刻变法,弹压士族,改农耕、税制、军制、任能臣,罢奸邪,或有一线生机,可救国运。
谢衍是真正走遍了天下,才一蹴而就,赋文句句一针见血。
谢衍搁笔,殷无极即刻会意,接过他的赋文誊抄。
他的字是悬沙袋练出来的,摹的是师尊的字体,颜筋柳骨,博采众长,虽及不上谢衍,但亦然可被他赞一句好。
谢衍便开始作画。
与他相争的,写与画只是任选一样,同样的时间,唯有他两样都要作成。这无疑是刁难。
但谢衍并不在乎这点为难,沉吟一番,第一笔便引动灵气。
他绘出仿佛流动的江山万里,飞禽走兽、贩夫走卒、农桑码头、高门士族、灵山隐者、边城铁骑……
国都醉生梦死,锦绣之下是腐朽。
而魏京之外还有万里河山。河山之外仍有海天,海天之外,还有遥不可及的仙宫。
人生于世,不过蜉蝣而已。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极目远望,鼠目寸光者只能看到方圆之地,志存高远者却能看到江山无限。
而谢衍又不是愤世嫉俗之人。他一言不发,只有笔端有一缕愤怒,流淌在画纸之上,化为无言的山川松柏。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后,谢衍犹豫半晌,最终题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殷无极已然明白了他肃然神色之下隐藏的情绪。
他看似游离,视俗世如过眼烟云,但他从南方走到北方,从边关走向国都,一路上种种皆入眼,哪能没有怒意?
国运有常,他毕竟是世外之人,不能直接插手。唯有借着这鸿门宴,提点庙堂之上一二。
他的用心何其良苦?但这样有用吗?
“送上去吧。”谢衍作成后,让殷无极捧着交予宦官,他微微阖目,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画卷再度展开时,云蒸霞蔚,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活过来了,飞鸟振翅,城池春秋,农桑织布,边城万里,宫阙成灰。仿佛时光在画中循环,由盛到衰,如历史的规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着魏紫的王爷顿时一震,知道这书生绝对不凡,为化外仙人,激动道:“先生大才,可愿随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国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画的画师这才知晓,自己是与何等神异之人比较,心甘情愿地俯首认输。
他们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目睹此画,不如折笔,这世上已无人可越过先生了。”
他们为这江山图而震惊,谢衍却没显出几分高兴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无极,道:“读。”
少年直起身,声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赋》。
“……内不事农桑,流民成灾;外不理军务,边关告急。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观佛寺,香火鼎鼎,皆为民之脂膏……”
鸦雀无声。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敢说之人,也从未如此系统地意识到国家弊病。能够谈玄之又玄的奥妙,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无话。
再看那美轮美奂的江山图,他们才惊觉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传世之作啊。”大学生低声道。
在这压抑的寂静之中,有人轻敲杯盏,与之相和。
万古千秋之后,他们的著作都化为黄土,唯有此赋能够流传。
“此赋……”就连那王爷也欲言又止,听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
他背后已经汗湿,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长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这沉重之中解脱出来。
王爷看向谢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为朝廷所用?”
这是在隐隐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若是说了,必有后果。
谢衍不置一词。
浮世虚名,于他来说不过是烟云而已。他帮徒弟出气之余,也想绕开天道的限制,稍微点拨一二,兴许能够让黎民苍生少受些苦难。
但看来,他所想要点拨的王族与士大夫,对此无意,只在乎他说话太直白,要劝他闭嘴。
朽木不可雕。一国之亡灭,总是从上层开始烂透的。
“不过是为了徒弟而来,既然诸位无事,衍先行拜别。”谢衍拂袖,却是拒绝道:“一介书生,当不得国士之礼。”
他来时飘然一身,去时亦然清风两袖。
浮世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又何须一顾?
魏都赋一成,便引起争相传唱。
可不过一日,庙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楼酒馆不得传唱,私下不得抄录,若有私自传播者,杖二十。
却不知越是禁止,其传播速度越快。
不多时,已经从魏京传至洛城、过了寒关、直抵北方边塞与南方广陵河谷一代,越是天高皇帝远,小儿口中便唱起来,歌声更远。
第五日,朝上王爷献画,为此,整个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认为谢衍有大才,他的笔墨可引动异象,便是真正的国士,该留。
另一些顽固守旧的士大夫,觉得他妖言惑众,又有奇诡手段,若是开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议朝堂,该杀。
杀与留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所以然。
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谢衍之徒要参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銮殿,届时,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当庭杀了。
毁誉参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动。
*
旬日,细雨霏霏,春闱开始。
“师尊不嘱咐两句?”
“若没考中前三,别来见我。”谢衍执着一把油纸伞,送他来到考场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题名,我便替你取个字。”
“那徒儿必然全力以赴。”殷无极一顿,继而笑道。
谢衍见到少年在细雨中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
他甚少有这样接近于关怀的心境,寻常与人也不过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而殷无极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与才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雕琢一块璞玉,越是花费心血,越是期待他未来会成为怎样优秀的模样。
“道祖诚不我欺,有个徒弟,的确有意思许多。”谢衍寻思着,在细雨中望着少年的背影,他一身玄色儒衫,抱着书箱,用大袖挡住雨幕,在平凡学子之中,仍然显得清霁孤直,一举一动都带着他的影子。
谢衍忽的觉得,他与当年自己离家时有几分相像,却又笑自己想的太远,在看不见他时,才转身走远。
谢衍如今是整个魏京风头无两的人物,有人朝他请教,他也不端架子,随意指点一番,在学子之中的名声更显。
自然有人记住殷无极,认出他是“谢衍的弟子”。
但名声日显,却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监视。
但对方并没有打算动手,谢衍便假装看不见,该读书读书。既然目的达到,那些繁琐的学会、宴会、他全都推掉了,专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后,殷无极果不其然地中了会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过来榜下捉婿的家丁,向着谢衍走去。
阳光正好,他长发束在脑后,目光灼灼,回眸一笑时却是如春花秋月,极是俊俏漂亮。
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里,带着欣然的笑意看着他,道:“还算不错。”
“师尊答应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别崖’如何?”
“何解?”
“别危崖。”谢衍抚摸着他后脑的墨发,叹息道:“你少时多苦难,愿你今后不再为命运所困,远离那些危险与苦难。”
“殷别崖。”殷无极念了一遍,比起他大名中承载的殷殷期盼,他的字,更像是师尊对他的嘱托,要他平安喜乐。
“师尊以后,叫我的字可好?”殷无极倏尔一笑。
“怎么,叫徒弟你听不惯?”谢衍似笑非笑,拢着袖转身看他。
“师尊未来还会有别的弟子吧,但若是叫我的字,我便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师尊的‘别崖’。”殷无极笑道。
“麻烦。”谢衍轻哼一声,却还是依了他,道:“别崖,该走了。”
金殿之上,皇帝拿着糊了名的文章钦点状元。
甫一翻开,他也觉得奇,在宦官念完名字后,整个殿内神色各异,皆是寂静。
“又是谢衍之徒?”
“连中三元?”
“本朝还没有连中三元之人吧,这个少年不愧是那位的徒弟,当真厉害极了。”有大臣感慨。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召谢衍进宫。”
他的名字已经呈于庙堂之上,是个不容忽视的世间大才。如此人物,如果不能为他所有,那便不能留。
谢衍入殿时,看到立于阶前不跪的少年,淡淡一笑。
他为世外之人,对凡俗皇室有着基本的尊敬,但是三跪九叩就免了,殷无极自然也从他的礼制,他是不会对凡俗君主下跪的。
“别崖,过来。”谢衍向他伸手。
宦官劝了半天,殷无极都只是施礼,却不跪下谢恩。
可听到谢衍的声音,他蓦然抬头,却是步履轻快,走向谢衍身侧,侍立在他的左右,笑道:“师尊,皇帝点我为状元。”
“藐视天子,辜负皇恩,点不点你还不一定呢。”宦官阴阳怪气道。
“天地君亲师,不跪君王,何等傲慢。”这是言官看不惯。
“哎,才子有些傲气,不妨事。”那殿上天子亲切地笑道:“谢先生的大名,朕如雷贯耳。《魏都赋》我已看过,有些想与先生探讨……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朕许以宰相之位。”
“不必。”谢衍却不为名利所动,寻常帝王,命数还受不住大乘修士的辅佐,何况谢衍也从未对官位有什么兴趣。
“可惜了。”皇帝轻叹一声,道:“先生当真不考虑一下?还有贵徒的前途……”
“考过便罢了,师尊不留,我便不留,既然已经试出了水平,大可以抹了我的名字。”
殷无极也对所谓前途不屑一顾。兴许三年前,他还会觉得做官是个好前途,因为那时,他还隔着私塾的一道门,向往着泥潭外的世界。
而如今不同了。
天地君亲师,他无君无父,唯有师友深恩。
这天底下,他只会跪他的师尊。
“既然如此,那边留不得了。”皇帝抬手,羽林军迅速上殿,团团围住。
“《魏都赋》妖言惑众,《江山图》诡谲妖邪,禁。相关人士下刑部天牢候审。”
殷无极上前一步,挡在了谢衍的身前,便也不再压抑自己的轻狂,嘲弄似的扬起唇,道:“不可用则斩?陛下如此心胸,在下长见识了。”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
“别崖,不必多言,走吧。”谢衍摇了摇头,牵住徒弟的手,一副懒得再与他们废话的模样。“魏朝没救了,等死吧。”
“大胆!”官宦怒道。
“一群蠢蛋,怎么都听不懂人话呢……”殷无极年轻气盛,笑意盈盈说出让人恨不得当场处死他的锋利言辞。
他把自己的卷子一撕,化为纷纷扬扬的碎片。他只是跟着先生,在刀光剑影中穿行,却片叶不沾身。
谢衍身侧的灵气,如云蒸霞蔚,化为如实质的剑意,锋利而冷冽,但凡是近身十步者,无不被剑意穿身而过。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仙是鬼?”
百官战栗。
禁军见到死了几个,也不敢上前,生怕触怒了仙人。而谢衍白衣飞扬,只是随手一指,剑意化形便穿透墙壁,竟然直直破开一个大洞。
不知是谁,膝盖一软,竟然扑通跪倒。这似乎打破了什么沉默,接二连三的跪下声响起,朝向这降临于世的仙人,似乎在恐惧他口中的“大魏没救了。”
但这些已经很遥远了,两人已经走出了殿门。
殷无极在走下金銮殿阶梯时回头一顾,看着那金碧辉煌的禁宫,却兴致缺缺地道:“皇宫也不过如此,这便是人间帝王?”
“感觉如何?”谢衍问道。
“不如何。”殷无极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暗色的红光,一股生在他骨子里的欲望在静静沸腾,他笑了,桀骜而张扬:“下次上金殿,那个让人俯首称臣的位置,应当换我来坐。”
“修界谁也不服谁,不兴俗世这套。”谢衍没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孩子气,想尝试些新鲜东西,得到手了便不感兴趣。
天问先生宠溺孩子,却半点也不畏权威,所以笑道:“你若想过把瘾,大可以寻个机会,师尊带你去坐一坐那龙椅。”
“不必,做帝王有什么意思,我只想跟着师尊。”
无论是力量,还是权势地位。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