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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115、一九三七年的惊雷

第115章 115、一九三七年的惊雷
清早,陆成舟在操坪上跑了二十圈,满头大汗回到自己的院子。
林俊生从屋里走出来,拿了条毛巾给他,又递过来一封信:“师座,北平萧先生的来信。”
陆成舟拿毛巾擦着汗,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了,拆开那封信细细阅读。
“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林俊生好奇问道。
陆成舟朝他扬了扬手中的信:“萧先生说北平新运来了一车药品,特地给我们留了几箱,他说这些物资不算司令拨给我们的,是他私人赠予,不必走军需处,让我派人去领。”
自从去年中秋在北平偶遇萧先生,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萧先生一直都很照顾三十六师,也是因为有萧先生在,司令对他和颜悦色了许多,总算不再克扣三十六师应得的物资。
陆成舟感慨道:“萧先生真是个念旧的人,过去就一直很照顾我们少帅,可惜少帅被大帅给宠坏了,对他不耐烦,老躲着他。”陆成舟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郝县长那边这几天有什么消息吗?薛时那小子怎么样了?”
“我刚刚打电话去问过,他说时哥还是老样子,整天在矿里干活,夜里睡在矿工宿舍,都好多天了,谁劝都不肯回来。”
“活该!”陆成舟骂道。
“师座,你别这么说他,郝县长都说了,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没那回事,我看那天晚上他也就是真的喝醉了。”
陆成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一伸手将他拉进怀里,语气凉凉道:“那要是我喝多了不穿衣服抱着别人一起睡,你会不会生气?”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和别人睡在一起,被李先生撞见,李先生还不能生气了?我就是故意不给他放假,让他长长记性!”
“师座你对他太严厉了,”林俊生坐在他大腿上,反手摸了摸他的脸,“李先生现在人还在北平,这事只要他们面对面说清楚就没事了,你帮帮他吧。”
“好了,连你都开口替他求情了,我能不帮?”陆成舟将手里的信塞给他,“你喊个人,把这封信送到矿上去,让他今天立刻动身去北平,找萧先生领这批物资,我给他三天时间,你叫他把家里那点破事给我解决好了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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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消沉了好几天,整日在矿上灰头土脸地干活,谁都不搭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骤然接到陆成舟让他去北平的命令,整个人都还了魂,骑马飞快地赶回兵营,梳洗休整,换了身崭新干净的制服,乘坐军中的吉普车马不停蹄赶到了北平,谁知却在莱恩落脚的萧家大宅扑了个空。
萧管家告诉他:“老爷这两天不在城里,他带着李先生去城郊的工厂观摩学习去了。”
薛时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怀疑莱恩是故意躲着不肯见他,才跟萧先生走的。
萧管家和他是老相识了,见他神色阴晴不定,试探着给出建议:“老爷和李先生今天天黑之前就该回来了,要不,您在这等着?”
薛时心中烦乱,坐不住,心里想着反正莱恩也不在,不如先把军队里的正事给办了。于是,他拿出陆成舟给他的萧先生的亲笔信交给萧管家。
萧管家一看便知,很快便根据萧先生的信写好了一份物资清单,盖上商会的印鉴,交给薛时,告知他地址,让他自己去领。
薛时看了两眼那张清单,发现这批是医疗物资,都是些酒精、绷带之类,除此之外还有几箱进口的磺胺,这是前线伤员的救命药,非常珍贵,萧先生的确是偏爱陆成舟,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三十六师留一份。
物资存放在青山路的商会仓库,但是领物资之前需要先去和平饭店一趟,跟送物资的厂商代表接洽,萧管家怕他对北平不熟悉,特意派了个小伙计领他过去。
那个年轻的伙计似乎是做惯了这种事的,很清楚这些程序。到了和平饭店,他安排薛时在饭店大堂一隅坐着等,自己到跑到柜台,报上那名厂商代表的房间号码,请饭店的跑堂上楼去通报,然后便坐下来陪着薛时一起等。
薛时心里明白,这批物资是萧先生开后门给他们弄来的,没有经过军需处,萧先生眼下又不在,没人出面交接,这些程序得由他自己来完成。毕竟是白拿人家东西,因此他等得毫无怨言。
叶弥生下了楼梯,不经意朝大堂望了一眼,整个人突然怔在那里,一脸愕然。
大堂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从他这个方向,只能看到那人的侧脸。这些年,他无数次在记忆里描摹那人的五官,他做梦都想再见他一面,只是,当那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他却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就是下贱,贱得很,贱到尘埃里。那人对他又是开枪又是动刀,可时间一久,身上那些刀伤枪伤愈合了,他便又忘记了疼。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像是怕惊醒这美梦,只晓得恍恍惚惚地盯着薛时的侧脸看。
薛时皮肤晒黑了许多,一身草黄色的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坐在柔软的、可以让人放松的真皮沙发上,他依然正襟危坐,肩背挺得笔直,身体坐成一个直角,双手搭在膝盖上,表情专注,不再像过去那般慵懒和玩世不恭,整个人看上去挺拔精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军人独有的冷峻、刚毅的气质。
这两年,他发了疯似的找薛时,在上海找,在全国找,却没想到薛时竟然藏身在华北的军队里,还改了名字,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王团长”,果然,追着李先生来北平是对的。
被人盯着看了许久,薛时似乎心有所感,侧过头,就看到了呆立在楼梯旁的叶弥生,不由蹙起眉,表情有些愕然。
“叶老板!”带薛时过来的伙计看到叶弥生,连忙站起身。
叶弥生缓缓走过去,径自在薛时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抬眼看薛时,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薛时垂下眼睑不去看他,表情僵硬,两人隔着一个茶几对坐,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叶弥生在上海有间制药厂,萧先生弄来的药品是他工厂里出的货,仔细一想也不奇怪,只是薛时没想到,叶弥生会亲自押货到北平。
“王团长,这位是上海来的叶老板,这批药品就是从叶老板的工厂运过来的,”伙计热络地给他们作介绍,“叶老板,这位是二十九军三十六师的王团长。”
“幸会,王团长。”“王团长”这三个字,他一字一顿,咬字特别清晰。
“叶老板亲自跑这一趟,辛苦了。”薛时笑了笑,接着他的剧本演下去。
“不幸苦,我这一趟,原本也不是为了送货而来,是为了别的事。”叶弥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话中别有深意。他是借着送货的由头,故意尾随李先生到北平来的,他期待着这么一场偶遇,没想到梦想成真。
“既然叶老板还有别的事,那我就不耽误你了,”薛时将那份物资清单拿出来,放在茶几上,推到他面前,“叶老板您看一下,没有问题的话请签个字,我好去领货。”
叶弥生心知他不愿意与自己多说,也不与他为难,拿了那张清单草草扫了两眼,确认了一遍物资数量,签字盖章,交给薛时。
“我代我们师座,谢过叶老板。”薛时拿了清单收好,淡淡道过谢,“卑职还要去领货,这就告辞了。”
“时哥!”
薛时刚起身要走,叶弥生在身后叫住了他,薛时蹙眉,转过身。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不能一起吃个饭吗?”此言一出,叶弥生立刻补充道,“噢、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着,咱们以后还会有机会合作的,一起吃顿饭,以后往来也更方便……”
“叶老板说这话……是只要我今天留在这里陪你吃饭,以后你就还能给三十六师提供医疗物资,是这个意思吗?”薛时的笑容无懈可击,故意拿这话讹他。
叶弥生大大方方点头:“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尽管提。”
“不必了,我这次来是承了萧先生的情,物资我们也不是买不起,我们师座是要脸面的人,决不至于白吃白拿你的。叶老板,卑职告辞。”
薛时收起笑容,准备离开,谁知刚一转身,一个小孩突然毫无预兆地窜到他跟前,一头撞在他的大腿上,薛时眼疾手快,一把薅住那小孩的胳膊,将她扶住了。
“叶念!爸爸有没有告诉过你,在外面不要乱跑乱撞?!”
听到叶弥生这一声吼,薛时怔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再低头仔细看那小女孩。
——是小叶子,三年不见,她长高了许多,脸蛋也拉长了,他险些认不出来了。唯有一双眉眼,依旧天真灵秀,还是幼时的模样。
薛时又惊又喜,在她面前蹲下,扶着她的肩:“小叶子,还认得我吗?”
小叶子刚刚被父亲吼了,表情有点委屈,此时只晓得怔怔地看着薛时,似乎是认识,又似乎不认识。
“叶念,没礼貌!快叫时叔叔!”叶弥生对儿女的管教,一向严厉。
小叶子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薛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怯生生地、小猫似地叫了一声:“爸……”
薛时登时呆住了。
“阿爸……”她又轻轻喊了他一声。原来她还记得,这是小时候最疼爱她的阿爸,是她最喜欢的阿爸。
薛时瞬间眼眶一热,将她搂进怀里,感慨万千,情绪差点控制不住。好在他看清楚了跟在小叶子身后下楼的人,及时刹住了车,将小叶子抱了起来,坐回沙发上,表情冷淡地看了朱紫琅一眼。
朱紫琅几年前被他用玻璃片划了脸,伤口很深,虽然当时缝合过了,但至今脸上还是有一道显眼的疤痕,犹如一条蜈蚣,看上去有些狰狞。
朱紫琅看到他也是有些吃惊,但他强自镇定,下了楼,径直走向叶弥生,朝薛时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是他?”
叶弥生没说话,看着那父女相认的场景,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他到北平来的时候就在思考要不要带上小叶子,看来他是赌对了,薛时依然把小叶子当成他唯一的女儿,小叶子也还认得薛时这个父亲,时哥就算对他有成见,但到底还是在乎孩子的。
趁着那对父女其乐融融说话的时候,叶弥生见缝插针道:“时哥,你和小叶子这么久没见,今天就留下来多陪她一会儿吧!”
薛时和小叶子有说有笑,心花怒放,闻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这时,一直守在一旁的萧家的伙计总算是弄清楚了状况,笑着站起身:“原来王团长和叶老板是旧相识啊,那你们好好叙叙,小人就先回去复命了!”
“等等,”薛时叫住了他,抱着小叶子站起身,“军队的车候在外面,我让我的副官送送你。”
伙计连忙推辞:“不敢不敢!我搭黄包车回去就行,怎敢劳烦王团长。”
“要的要的,小兄弟,今日辛苦你了,回去代我向萧先生道谢。”薛时说着,不由分说就推着他往酒店外面走,臂弯里还抱着小叶子。
叶弥生笑着着他和那伙计出了酒店,推着他上了车,又绕到前面朝汽车夫交代了几句,等到汽车开走了,才又转身走回和平饭店。其间,他一直抱着小叶子不肯撒手,走回来的时候一边逗着小叶子,一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逗得孩子咯咯大笑。
“时哥,北平我不太熟,你能不能……带我们出去转转,顺便一起吃个饭?”
薛时玩着小叶子的辫子,头也不抬道:“吃饭什么的晚一点再说,我要陪她在城里逛逛。”
叶弥生喜上眉梢。薛时的态度有所转变,真的要归功于小叶子。
朱紫琅对他傲慢的态度很生气,刚想开口,却被叶弥生按住了。叶弥生使了个眼色,让他上楼回房,他只得忿忿地看了薛时两眼,独自上楼去了。
薛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到郭秉芳把那伙计送回萧家,又驱车返回和平饭店,才牵着小叶子出门,带孩子出去游玩。
他抱着小叶子坐进车里,一抬头,看到叶弥生也跟了进来,默默坐在他旁边。他想了想,没有多说,关上车门,指挥着郭秉芳开车去河北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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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他们回到萧宅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
他这两天一直跟着萧先生在外面奔波,在各处工厂参观,这会儿回到萧宅,刚在客厅坐下,萧管家就走过来告知他们薛时下午来过。
那天,他失魂落魄回到北平,好像被掏空了一切,心中一片茫然。好几天过去了,他一直都在思考那件事,但薛时没来找他解释一句,这让他非常失望。如今骤然得知薛时来了北平的消息,他突然来了精神。
这时,一直跟在萧管家身后的一名年轻伙计走上前来,将一片折叠好的小纸片递到他面前:“李先生,这是王团长托我带给你的。”
莱恩接过那纸片,忍不住问道:“他人呢?”
“去和平饭店见上海来的叶老板去了。”
莱恩闻言骤然一惊:“叶老板?”
“叶老板?”萧玉楼也放下茶杯,问管家,“叶弥生也来了?”
莱恩坐不住了,脸色铁青。那人一到北平竟然就去见了叶弥生?他真的生气了。
他打开手中的纸片看了一眼,一时没绷住,差点气笑了。
薛时在纸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被绑在椅子上哭,另一个小人表情凶神恶煞的,手里拿了个针筒,脑门上写着一个“叶”字,纸片最下面还涂了两个醒目的大字——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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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带着小叶子去了河北公园游玩,他们租了条船,整个下午都在湖里划船看风景。天快黑的时候,三个人上了岸,去骑了一会儿跷跷板,又陪着小叶子玩滑梯、吊巨人步。
虽然这些玩乐设施很平常,北平有的上海都有,但叶家家教严格,下人轻易不敢带她出门,她从来不曾接触过这些,因此看啥都新鲜。一开始,她还顾忌父亲的脸色,玩一会儿就小心翼翼抬头看看叶弥生,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敢继续跟着薛时疯,到后来,她完全脱了缰,骑在薛时脖子上,晃荡着两条小腿,手里拿着彩色小风车,口中念念有词,全然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
正是一个星期日,河北公园的人特别多,薛时混在一群孩子堆里,俨然一个山大王。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他把身上的武装带给卸了,和军帽一起扔车上,军装解了两颗扣子,袖子挽到手肘,原本冰冷坚硬不苟言笑的军人模样全然不见了,他牵着小叶子嘻嘻哈哈,疯成了个快乐的大孩子。
最后,小叶子的精神气总算是消磨得差不多了,三个人并排坐在秋千上前前后后地晃荡。太阳快落山了,天边一片晚霞,很闷热,薛时见孩子热得满头大汗,便跑去公园附近的小店为她买来了冰糕解暑。
叶弥生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整个下午,在薛时和小叶子玩乐的时间里,他始终静静陪在一旁,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一个透明人。
这时,一根冰糕冷不丁递到他面前。他愕然抬头,就见薛时咬着一根冰糕,面无表情看着他,手里的冰糕又朝他送了送。一旁的小叶子也正在奋力舔着一根奶油冰糕。
叶弥生犹豫着接过,撕开包装纸,轻轻咬了一小口。
薛时回到自己的秋千上,便又转过脸去逗小叶子。
三个人都吃着冰糕,叶弥生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个现在这样,很像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更重要的是,他都多少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时哥和平共处了。
回饭店的路上,小叶子累坏了,趴在薛时怀里睡着了。
薛时把她送回房间,轻手轻脚将她放在床上,恋恋不舍地替她理了理头发。
“阿爸……”小叶子都困得犯迷糊了,仍然抓着他的手不放,强撑着不肯睡去。今天下午像做梦一样,她怕她这一觉睡下去,再醒来的时候,阿爸就不见了。
这一声软软的、带着哀求的呼唤叫得薛时心疼又心酸,他躺在孩子旁边,拍着她哄着她,直到她渐渐睡去,这才出门下楼。
他心里知道,这次一别,下次再见到她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说不定到那时,小叶子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叶弥生陪着他下楼,两人快走到饭店大堂的时候,叶弥生又一次叫住了他:“时哥,留下来吃晚饭吧?”
薛时刚想回绝,突然看到饭店大堂的一隅坐着一个人,就坐在他下午坐的位置,翘着二郎腿,双手很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侧着脸,冷冷望着他们。
叶弥生全副心神都在薛时身上,没有看到莱恩,还在尽力挽留,他扣住薛时的胳膊摇晃了一下:“我们下午说好的。”
莱恩原本就因为郝君宝那事积了一肚子怒火,结果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北平,却得知那人直接跑去见了叶弥生。他虽然气薛时,但又担心薛时的安全,所以接到薛时求救的字条立刻急匆匆赶到和平饭店,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幕,这让他心中怒火更炽,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
薛时知道自己奸计得逞,成功用一张涂鸦的字条把莱恩给骗了过来,心中欢喜,便朝莱恩一指,对叶弥生道:“不了,叶老板,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叶弥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看到了坐在大堂的李先生。
莱恩从沙发上站起身,径直走到两人面前,看着叶弥生,一言不发,接着,他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叶弥生手上。
叶弥生慌忙放开薛时的胳膊,后退了半步。
他曾经在火车上见过莱恩跟警察周旋搏斗的情景,那时候的李先生,神勇无比,凶悍异常,早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可以让他任意拿捏算计的软柿子,他真怕李先生看到他纠缠时哥怒从心起,掏出枪来给他一枪。
总之,北平不是他的地盘,他不敢造次。
“也罢,既然李先生来了,我也就不留你了,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叶弥生陪着薛时和孩子玩了一下午,因为小叶子,两人冰冻多年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裂缝,他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放手,不过他依然维持着他的风度,说完这句话就朝莱恩笑了笑,转身上楼。
整个过程,薛时都没说话,笑吟吟看着莱恩。
莱恩果真是不一样了,不声不响往那一坐,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走过来一句话没说,只一个眼神,直接就将叶弥生吓退。
等到叶弥生消失在楼梯转角,莱恩骤然转向薛时,目光凌厉:“你笑够了吗?”
薛时正了正神色,不敢笑了,眼观鼻鼻观心,开始立定罚站。
他早就打算好了,莱恩怎么骂他都可以,他不反驳,哪怕莱恩要揍他,他也乖乖躺平任揍,等那人火气发完了,再慢慢解释。他没有做过的事,总能解释清楚的。陆成舟很够兄弟,知道他的窘境,特意给他留了时间解决家事,因此他不着急。
谁知莱恩并没有朝他发火,脸上也没什么情绪,两人沉默着站了许久,莱恩淡淡道了一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要走。
薛时一惊,条件反射一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抬眼看他。两人之间最大的误会还没解决,怎么就要回去了?
莱恩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怒道:“你骗我,利用叶弥生故意把我引过来,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骗你!”薛时急道,“他以前就绑架过我你忘了?他这个人,毫无底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知道这回他会对我做什么!到时候他再把我一绑,谁来救我?”
“喔?你很弱?”莱恩垂眸看了看他腰间的枪套,冷笑一声,“你身上的枪是拿来当摆设的吗?你当了这么久的兵,连个叶弥生都打不过了?”
薛时突然一把搂了他的腰,耍起了无赖:“我不管!我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我现在有生命危险,你不能不管我!”
“你……”莱恩没想到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推了两下推不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怒火,“你放开我……”
“不放!”
这时,和平饭店的大堂里,已经有人朝他们看过来,有一对年轻男女朝着薛时指指点点,但看薛时穿着军装,他们又不敢上前打抱不平。这年头,谁都不敢得罪当兵的。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放开!”
这句话一出口,薛时突然不动了。
莱恩正在诧异,下一秒,眼前天旋地转,薛时将他拦腰抱起,直接就扛在了肩上,快步跑到酒店柜台,甩下一卷钞票,拿了把房间钥匙,就扛着莱恩上楼。
找到那个房间,薛时开门进屋,放莱恩下地,灯都没开,在玄关就一把将他摁在墙上,唇齿欺了上去。
他动作粗暴,几乎是撕咬一般吻他,弄疼了莱恩。
莱恩本来心里就有气,这下更生气了,黑暗中他猛一抬腿,想要用膝盖顶他的下腹,把人击退。没想到薛时早有防备,伸手一挡,将他抬起的膝盖按了下去,然后长腿一伸,将他双腿分开,挤进他腿间,手也没闲着,直接就扯开了他的腰带,两只手攀上来,在他侧腹和后背游移,摩挲着他光裸的皮肤。
薛时灵活的舌头和他纠缠在一起,呼吸被抽走,一同被抽走的,还有理智。他渐渐意乱情迷,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半推半就,任由薛时对他上下其手攻城略地,等到那只手移到胸口的时候,莱恩猛然一惊,清醒过来,狠狠推开了他。
薛时正情热高涨,冷不丁被他这么用力一推,没站稳,后退了两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听到薛时在黑暗中疼得“嘶——”了一声,呼吸一滞,心中突然有些愧疚。他不是故意要推开他,只是肩上的伤疤不想让他发现,因为他到现在都还没想好要怎么对薛时解释。
“行啊,劲儿挺大……”薛时笑了一声,复又欺身上前,炽热的呼吸喷薄在他脸上,“刚才还在楼下和人抢男人,这会儿又演起贞洁烈女来了?”
他话语中没有恶意,两人以前就在床上玩过强制捆绑的游戏,他只当莱恩又想玩点不同的花样增添情趣,不疑有他。
莱恩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我今天不想要……”
话音未落,薛时突然伸手在他腿间薅了一把:“不想要?你都硬成这样了,你跟我说不想要?”
“不是,我想先去洗洗……”
薛时没说话,黑暗中静静与他对视了几秒,突然放开了他,拉亮了电灯。
两个人都已经衣衫不整脸色酡红,下身都剑拔弩张地支楞了起来,将裤子高高顶起,绷得紧紧的。
薛时毫不避讳,在他面前大大方方脱了衣服往地毯上一扔,回头去拉莱恩:“走,一起洗!”没想到却没拉得动。
薛时回过头,看到莱恩站着不动,登时有些急了:“你还是认为我和别人有什么对不对?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但一定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干没干过那事,我自己心里很清楚……”
“我信你!”莱恩连忙打断他,不安地绞着衬衫下摆,犹豫着说道,“我只是……怕身上脏,我想自己一个人洗……”
薛时一怔,这才长吁了口气,转身捏了捏他的下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们都好了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你害臊什么?说什么脏不脏的,你身上里里外外哪儿我没看过没摸过?行吧,你自己洗,我等你洗好再去。”
莱恩在心里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在浴室里草草洗了澡,站在镜子前用一盒粉膏飞快地涂抹肩上的伤疤。这粉膏还是阿南帮他去跟一位师姐要来的,是他们执行任务时乔装易容用的,多多少少可以遮盖一下肩上的疤。
薛时在外面敲了敲门,他一惊,粉膏盒子掉在了地上。
“怎么这么久没动静?”薛时在外面问道,“没事吧?什么东西掉了?”
“没、没事,很快就好。”莱恩有些惊慌,手忙脚乱套上衣服,捡起那粉膏盒子,还好,没有摔坏。
薛时洗澡的时间里,莱恩一直静静躺在床上,听着浴室里的水声。
薛时很快就出来了,赤裸着身体,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房间。和平饭店西式的席梦思床垫弹性很好,薛时欺身压下来的时候,床垫整个凹了下去,弹得莱恩慌忙坐起身。
“你怎么还穿着衣服?”薛时从背后抱住他,一边剥他的衬衫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他吻着莱恩的耳垂和脖颈,伸手探进他的衬衫里,“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两人都大半年没见面了,如今终于可以做些私密之事,说不冲动,那是假的。
两人吻到忘我的境地,莱恩腿间阳物一直硬着,胀得发痛,薛时把手伸进他的裤子握住它的时候,莱恩再也忍不住了,朝台灯猛踹了一脚。
灯光摇摇晃晃,闪动了两下,灭了。趁着房中黑暗,他自己脱掉了衬衫,和那人滚在了一起。
两人都被思念和欲望逼疯,渴求着对方的肉体,这场久违的性事进行得水乳交融,酣畅淋漓。
没有什么技巧和花样,薛时只是凭着冲动和本能在身下这具熟悉的肉体中顶撞、进出,碾磨他最敏感的核心。莱恩承受不住这汹涌的攻势,没过多久就攀上顶峰,一泻如注,淋淋漓漓射了薛时满手。
结束的时候,两人都喘得很厉害。薛时伏在他背上,忘情地吻他的脖子、后背,吻到他的肩膀时,他不自觉地伸手挡了一下,手腕却被薛时抓住,扭向一边。
薛时轻喘着在他耳边说:“别藏了,你身上有一点不对劲,我都能感觉到,你骗不了我的……”
莱恩骤然转过脸,怔怔看着他,房间里很黑,他只能看到薛时黑暗的轮廓。
“从你突然失去联系的时候开始,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是你又不肯和我说,我只能瞎猜。那些天,我觉都睡不好,饭也吃不下……”薛时伸手过来抚摸着他的左肩,轻轻在他伤疤附近按了按,“是这里吧?你这里多了一道伤,我知道的,我刚才就感觉到了……啧、别动,放轻松,让我看看。”
莱恩想要挣扎着起身,薛时却将他压制在身下,拉亮了台灯。
在灯光下,一切一览无余,他左肩的伤疤终于完完全全暴露在薛时面前,只是因为他事先用粉膏遮掩过了,伤疤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薛时放开他,缓缓坐起身,红着眼睛瞪着他肩上的那处疤,嘴唇咬得发白:“怎么弄的?”
“刘天民在山东被捕了,我和师兄去劫囚,出了点意外……”莱恩言简意赅地解释,隐藏了其中一大半的凶险,说完心里仍然有些忐忑,小心翼翼看着薛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怕你担心……”
薛时撇过脸去,好半天没说话。莱恩一直坐立不安地等着,他一直很害怕,怕薛时因为这事不肯再让他跟着尼姑,也不肯再让他留在中国了。
然而两人面对面坐在床上,薛时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迁怒于尼姑,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薛时起身去衣帽架上翻了翻自己的军装,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雕花木盒,返回床边,在他面前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装了两枚金戒指,很简单的款式,没有任何修饰,就是两枚简简单单的指环,在台灯下反射着温润柔和的光。
“去年,我刚到三十六师的时候,我们很穷,士兵们连统一的制服都没有,我认识了郝县长。我查到那个郝县长手里握着一个金矿,我就伙同我们师座想办法去讹他,然后用了些手段——正经手段从他的金矿里分得了一份利润,总算让三十六师走出困境。所以,我入伍的这一年,基本上都在帮着郝县长挖金矿,和他走得比较近,有时候也在他那里过夜,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只是那天晚上,的确是我错了,我不该喝那么多,闹出这么大的误会。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做个戒指给你,向你道歉。”薛时从盒中拿出一枚戒指,将戒指内环刻的两人的名字指给他看,“这戒指是我请教了银楼的师傅,跟他们借了模具,亲自打出来的,里面刻了字儿的,我向你保证,今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戴着,要再有什么桃花送上门,我就说已婚,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也好让你不再想东想西。”
薛时说罢,执了他的左手,将戒指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做完这些,他又吻了吻他的手背,将戒指盒子和自己的左手送到他面前。
莱恩怔怔看着他,过了许久,拿起另外一枚戒指,缓缓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两枚戒指不大不小,尺寸刚好。
两人始终沉默着,像是完成一个仪式。
最后,他们终于消除了嫌隙,十指紧扣,躺在一起。
莱恩枕在他肩头,把玩着那枚崭新的金戒指,思索着措辞,终于决定向他和盘托出:“过年之前,我和阿南师兄去山东救人,出了点意外,我中弹,掉进了一条河里,是叶弥生把我捞上来的。”
“他?”薛时露出怀疑的表情,“他会这么好心?”
“虽然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居心,但那一次,确实是他救了我。此后,我一直在上海养伤,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所以一直没有给你写信,怕你怪我……”
薛时侧过身,将他搂进怀里,什么都没说,单就是紧紧抱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在北平想东想西责怪莱恩失约的时候,莱恩说不定正处在生死关头:中了枪、失去意识,掉进河里,这是一不小心就会送命的事,可是莱恩自己扛下来了,他却不在他身边。想到这些,他就心疼得不行。
他独自在心里消化着这些情绪,等到心情渐渐平复下去,便又去吻他。
莱恩回抱了他,热烈回应他的亲吻。两人又情热上头,纠缠在一起。
这一晚,他们如同一对在新婚之夜初尝云雨的佳偶,对对方的肉体抱着极大的兴趣和热情,不知疲倦地翻云覆雨,急切地想要向对方表达心中浓烈的爱意,却又怎么都不够。
——怎么拥抱都不够、怎么亲吻都不够、怎么欢爱都不够。
黎明时分,薛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侧过头看着窗外。
由于天气热,他们开着窗户睡觉,窗户上落着窗帘,透过窗帘隐约可以看到东南方向的天空闪着火光,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短促的惊雷。
薛时看了看身边熟睡的人,很小心地从他怀中抽出手臂,起身去关窗户。
回到床上的时候,莱恩也醒了,茫然地看着他,揉着眼睛想要起身,却又被薛时按了回去:“可能快要下雨了,我起来关窗。天还没亮,你再多睡会儿。”说罢,俯身吻了吻他。
莱恩顺势搂住他,两人缠吻了一小会儿。这时,又一声惊雷在远处轰然炸开,两人皆是一怔,一齐望向窗外。
紧接着,雷声轰隆隆,像止不住了似的,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异样。
这声音,很不祥。根本就不是雷声。
那时候,薛时还不知道,他们当时听到的这一声声惊雷,击碎了无数人的命运,也让无数人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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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开始打仗了。
本文的主题是爱情与命运,不会大篇幅描写战争,因此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不会太长了,我会尽量控制在五章以内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