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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少年心事

第116章 少年心事
他们离开魏京后的第十年, 大魏覆灭。

而后,整个中临洲的凡人王朝流水一样换,今日是这支义军攻入城中, 改了国号,没过几年, 又是另一支异姓王率兵复国,却不拥魏朝王室,反倒自己称帝, 大肆分封,鱼肉百姓。

如此折腾了几十年, 战火也没有停。

谢衍依旧游历于红尘, 却不再打破世外之人的规则,试图提醒那些贵族王公,他只是一袭白衣翩然,带着一名持剑的玄衣少年, 游走在离乱之民中,施粥, 救人,治病, 教书育人。

在黑沉沉的云下,殷无极搭出蓬草的茶棚, 摆着几个树墩,雨将落未落。

那些没有屋檐的流民,便被白衣的先生无条件地接纳进了棚内, 饮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在寒夜大雨中,食物与屋檐, 宛如活命的希望。

哪怕这茶棚看上去摇摇欲坠,坠到顶部的雨,却始终未曾摧垮它。

殷无极卷着袖子,灵活地踩着扎在土里的墩子跳上茶棚,动作像猫儿一样轻盈。然后他把怀中抱着的茅草盖在漏水的屋顶,遮住洞。

他听到谢先生在屋里,与一个落魄的书生交谈,他似乎是携着妻儿从南方逃难而来,哪怕是前朝的秀才,在如今这乱世之中,也难有凭依之地。

“王都已经被劫掠了三次,三次啊!”那秀才激愤不已,哑着嗓子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人保护我们,国没了,家没了,连士兵,都不知道是谁的士兵,今天闯进来一支兵收缴钱财和米粮,没过几天,又进来一支,要我们再交,说交给之前的朝廷不算……”

“他们一层一层地刮,刮到脂膏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把骨头……”那秀才一身破旧的褐色衣服,脸上几乎都是绝望的死气。

书生的妻子瘦骨嶙峋,拍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孩子,正在默默流泪。

“这个孩子,是染了风寒吗?”谢衍默默地听着,然后走到那女人面前,淡淡地道:“衍略通医术,不如让我来看看。”

“多谢先生,求求您……”女人似从绝望中爆发出一声哀嚎,跪在他面前,把孩子双手捧起,交予给他,“救救勉儿,救救他,他是我的命啊……”

她忽然又狠狠地瞪向书生,道:“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国,勉儿要死了,他却只想着他的大魏朝,他那还未考上的学,还有荣华富贵!”

书生顿足落泪,却不与女人争论,他哭着说道:“没有国,又哪来的家呢?”

“那是你作几句酸诗就能挽回的事情吗?”女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她道:“娘亲死了,爹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谢衍由着他们夫妻吵架,只是接过他们没到一岁的孩子,洁白如玉的手指先是抚过孩子的额头,小手,然后大致清楚了原因。

“他必须现在退烧。”谢衍淡淡地道:“这孩子得的是伤寒,再烧下去,可能会伤到脑颅。”

修好了棚顶的少年已经被雨淋透,他手里还握着锤子,踩着几根刻意突出的落脚处,轻轻巧巧地跳下来。

他一身雨的湿漉清寒,走入这点着烛火的茶棚中,地上铺着许多茅草,满地躺着的都是流民,数一数,可能有大几十个人蜷缩着,几乎无处下脚。

“师尊。”殷无极笑道:“屋顶修好了,现在不漏水了。”

“别崖,过来一下。”谢衍取出纸笔,置于这棚中唯一的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味药,道:“这几种药草,我们这里可还有?”

谢衍虽然过目不忘,但是懒得记俗务,他们一路不动灵力,顶多用一下袖里乾坤,所以置备行装都是殷无极来的。

玄衣少年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那烧的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孩子,立即道:“有的,我立即去找。”

谢衍嗯了一声,把孩子还给女人,然后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下那孩子几乎破烂的襁褓,让她抱着。

殷无极支起了药炉,在难民都看不见的角度,随手指了一下炉中的茅草,刺啦一声,火就窜了起来。

他也曾是流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摸爬滚打地活下去,不知吃了多少苦。

哪怕天生感情缺少一块,不能共情,但他也对于师尊要救助难民之事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这让他稍稍有一点是在救助当年的自己的感觉。

药熬好了。殷无极端过去,看着女人一点一点地喂给孩子喝。

他蹲在她身边,突兀地问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女人知道这小郎君是救命恩人,也不再表露出那对待丈夫的歇斯底里,她撩了撩头发,脸上露出几分圣洁的母性。

“那是一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女人抱着孩子摇了摇,看着他呼吸慢慢缓了下来,眼里露出些许慈爱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的,我的命都能给他。”

殷无极的眼睫掀起,漆黑的眼中透着些迷茫神色。

“别崖。”又听到谢衍唤他,殷无极站起身,他生来体热,有伴生灵火,身上的雨水已经快要干透,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向师尊的方向。

谢衍已经脱掉了罩衫,长袖也挽着,正在弯腰替一名孱弱的老人搭脉。

他蹙起眉,“这是疫病。”然后在棚中流民惊恐的声音中,略略沉下了声音,冷冷呵斥道:“慌什么,我能治。”

他们本以为这寡言的白衣书生是个慈悲好说话的性子,却不料,他只是一冷脸,所有人都吓的噤声。

殷无极站在他的三步之外,看向丝毫不顾衣衫不洁,跪坐在凡人病榻边的白衣书生,怔怔地看了许久。

“别崖,把我的药箱取过来。”自从收了殷无极,谢衍从来不记东西放哪了,反正一切俗务,徒弟都能替他打点好。

“好,马上来。”殷无极又转过身,去棚外找个地方,从芥子空间中取出药箱,然后走进去,看着谢衍用银针刺穴,再施以艾灸。

“谢先生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真是菩萨下凡啊……”

殷无极早已入道,看到一股跗骨的“疫气”从那老人的身上离开,那昏迷的老人在许多人的欣喜声中转醒。

殷无极却是微微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疫气”的流向。

“收集起来,烧了它。”谢衍忽然出声,丢过来一个瓶子。

这并非正常的疫病,而是妖邪作祟,产生了“疫气”。而足以涤荡一切的,便是殷无极的灵火。

殷无极这才知道师尊唤他来的目的,一想到自己又帮上了师尊的忙,他又高兴起来,拿着瓶子去认真地捉“疫气”了。

如此,一晚上拔除疫气,又治病救人,施药施汤,师徒俩都没闲着。

等到第二天冷雨停了,还有人恋恋不愿走,希望跟着谢先生一道北上。

殷无极抓着谢衍的衣角,微微仰起头,看着那白衣仙人。

而仙人看着旁人时淡漠如同神像,但是很快,谢衍就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然后牵着他的手,在红尘中慢慢地走。

“这一课,你可懂了?”

“请师尊解惑。”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谢衍语焉不详地用了一句杜诗,看着眼睛亮亮的小狼崽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立志求道进学,但若要在儒道上更进一步,便要懂,红尘是什么?”

“师尊以为,红尘是什么呢?”

“是人间啊。”谢衍淡淡地笑道:“走吧,师父带你去看看这人间。”

白衣的天问先生牵着玄衣少年的手,在晨曦之中慢慢地走,看遍人间山河风月,也看遍流离与疾苦。

*

倏忽间,百年已过。

天下已然大定,谢衍锤炼过自己的心境之后,自感渡劫天劫已近,准备找个地方落脚,便带着殷无极结庐微茫山。

这里灵气丰富,风景独好,又没有门派占据,刚好适合建个洞府隐居,顺便为谢衍复兴儒道,开宗立派做准备。

在鸟不生蛋的山上住下时,谢衍还异想天开,试图去哪里挖一座宫殿平移到山上,最终被殷无极以材料强度不够,没法留存百年为由说服,最后,他还是用画中盛景之术绘制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两个人临时落脚恰好。

谢衍这些年攒下不少材料,但是建造宗门需要花上好多功夫。为此他常年奔走,寻找缺少的灵材。

而殷无极天生属火,灵火温度又足够高,又本身就极有炼器天分,谢衍便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炼器书籍孤本都丢给他研究。

谢衍自从领他入门炼器后,没过多久,殷无极就迎头赶上,甚至常有巧思,做出一些连谢衍都惊叹的东西来。

“师尊,您见到我的炉子吗?啊,您怎么又在看书,您不是去画图纸了吗。”

黑色修身劲装的少年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到谢衍又在草地上盘着腿读起了书,浑然忘了还有正事,于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好别崖,为师刚看到精彩处呢,再等一会儿。”谢衍总是一副学者的模样,每次遇到感兴趣的书,宁可摸鱼也不干正事。

“您又一笔没动。”殷无极看了一下桌上压着的图纸,还是昨日的模样,毫无进度。“是您说要建宗门的,我每天都在收集材料,但是您说要画的图纸,现在连个影子都没……”

“这就画,别崖好乖,饶师尊一次,嗯?”谢衍看着那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年,迅速把看了一半的书背到身后,假装自己并没有心虚,然后轻咳一声道:“你的炉子我记得在……”

“师尊不记俗务,早就忘了吧。”殷无极抱着臂,怼他一句,半是恼半是笑,无奈道:“我再去找一下备用的炼器炉,寻常的会烧坏的。”

“要不我们明天再动工吧,别崖你瞧,今天的阳光这么好,刚好适合晒书。”

谢衍收集的书因为阴雨天返潮,偏生又纸张脆弱难以修复,他已经满庭院晒书好些天了。现在提起,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再偷懒一日。

谢衍晒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沉迷读书,山中的精怪偏生不怕人,雀儿一个劲地来啄书册。

有时候,成精的野猪还会来拱他的地,野生的猫熊更是浪得很,时不时到他们的住处啃新种下的灵竹,气的谢衍直接画了一堆幻化成竹林,让那觅食的熊索然无味地嚼纸。

殷无极还得抱着剑守在旁边,一边守着一读书就废寝忘食的师尊,一边驱赶鸟儿,免得师尊的心肝宝贝书被啄跑了。

“师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殷无极翘起唇角,似乎是笑了出来,道:“您当年盯我学本事,可是严厉极了……怎么百年过去,反倒是我监工师尊了,您这是要带我学坏吗?”

“……”

“也罢,您的渡劫期快临近了,师尊好好修炼,俗务交给我就好。您要努力呀,让我当上仙门最年轻的渡劫修士的亲传弟子。”

“好小子,开始反过来督促为师了。”

入门久了,殷无极知道师尊的性子随心所欲,也为了让师尊尽情地做想做的事情,他接过了不少俗务。

原本那个被师尊护在怀中的小狼崽子,容貌一点点长开,身形也逐渐挺拔起来,被他越养越昳丽动人。

谢衍随手比了比,看着个子已经不知不觉中到他肩膀的小徒弟,忽然道:“别崖长高了。”

“师尊怎么突然说这个。”少年的语气有点轻嗔的意味,但又有些小小的骄傲,“我长大了嘛。”

殷无极手中执着一把寻常铁剑,身形挺拔如孤直的松柏,及冠之后,他哪怕还是十六七的模样,长长墨发却高高束起,眉眼流转间仿佛有波光。多么一个俊俏的少年人。

谢衍低眸看他,却也见到少年微微仰头,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间,谢衍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触感意外的软。

“和我来。”谢衍带着他去了后山的洞府。

甫一入内,殷无极就感觉到一阵冰凉,他看见洞壁之上覆盖的红蓝两色的矿石,正是这种奇异的共生现象,构成了这特殊的洞府。

“为师看了一百多个天然洞府,觉得这里最适合你的体质,以后你就在这里修炼。”谢衍没有动儒门的图纸,但是冰火洞的改装方案已经想好了,他从袖中取出,顺手薅了一把徒弟的脑袋,只觉得他又软又甜,可爱极了。

他微微笑道:“材料不够,师尊帮你去找,这是初步的方案,你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改。”

殷无极转过头看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瞬间烧起炙热的光。

“师尊设计的,我都喜欢。”他的声音有点变声期少年的哑,然后敛了他平日的骄傲与不驯,伸手用力攥住谢衍的长袖,又露出依赖的模样。

“来,我带你去里面瞧瞧。”谢衍不疑有他,以为这只是孩子难得的撒娇,于是由着他牵着,“这里还有不少灵草,可以慢慢培育……”

他们转了一圈,殷无极一直没说话,只是专注的看向自己未来的洞府。

师尊已经在里面放了东西,包括他消失的炉子,帮自己裁的衣物,替换的靴子,还有一些谢衍以为他爱吃的甜食零嘴儿。

洞府深处有灵泉,灵泉中又有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一人起居不成问题。

他看见师尊为他摆上了床,还有最喜欢的几个家具摆件,甚至有一树玉雕梅花。前些日子里,他没在师尊房里看见,他以为是师尊失去了兴趣,原来是放在他这里了。

“怎么哭了,不喜欢?”谢衍微微低头,看着少年一眨眼间,眼睫湿润着,不知怎么的就落下泪来。

他怔了怔,觉得自家孩子哭起来真的让人怪心疼的,心里又在寻思,给他弄些什么好东西把玩,“还喜欢什么?炼器材料?要不给你弄点墨者的机关当玩具……好了,别哭了,既然已经决定住在微茫山,替你辟个洞府也是应该的。”

殷无极哽咽了一下,转过身,用力揽住师尊的腰,脸埋在他柔软的怀里。

他少年孤戾,在谢衍面前却不再那样一身刺,会露出些许脆弱敏感的模样。平日里谢衍指点他修炼时,更像是一名严师,对他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时至今日,他又觉得,师尊于他而言,更像是没有血缘的亲人了。

“快百岁了,怎么还像十五岁一样,乖一点。”谢衍见少年仰着脸,唇不点而朱,容色昳丽动人,于是心中微微一动,替他拭去眼下的泪水,“好了,你再哭师尊就心疼了。”

“那就让师尊心疼我。”殷无极却是弯起唇,“毕竟师尊最爱我了。”

“……”这孩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好了,贴着墙站直。”谢衍把他按在墙壁上,让他挺直脊背,“之前没有住处,一直没帮你量身高,别动……”

说着,天问先生拔出了山海剑,在那冰火玉的墙壁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让完美无瑕的冰火玉出现一道裂痕,看上去极是暴殄天物。

“……有您这么量身高的吗?”

“怎么,不准?”

“没有,师尊说了算。”殷无极退开两步,也在看自己的身高线,有些不满意地道:“我还能再长高呢。”

“你当然能,你这修为被我压在金丹大圆满生生磨了百年,如今心境、修为、功法都是最顶级,连灵窍都全打通,你信不信,你会打破修真界最快到化神期的记录,那些比着争着结丹的所谓‘天才’,在你面前都得跪下求饶。”

谢衍负着手,狂傲不羁道:“我谢云霁的徒弟,自然会是最好的那一个。”

殷无极看着他白衣清霁的背影,漆黑的眸中几乎容不下其他。

冰火玉流光溢彩,正如镜子,照出少年一腔难言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