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 筹建戏班子的始末
天黑了,我们开始听故事吧。
(一)
随着战后国内时局的进一步演化和明朗,又有一批中国人从旧金山踏上美洲土地,他们有些是随着战线逐渐南移而撤出中国的旧日“达官显赫”,更多的则是从广东福建一带偷渡的劳工,莫青荷从报纸上看到好些黄皮肤的孩子在唐人街流窜,一个个瘦骨嶙峋,睁着漆黑的眼睛。
莫青荷当初走得不情不愿,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对故国日复一日的思念和成日无所事事的烦躁让他憋得发慌,他对战后大洋彼岸新发展起来的交际场无甚兴趣,对先生太太们的牌局也并不热衷,甚至连曾经最让他头痛的沈家三少爷也不肯再掀起什么桃色风波让他操心——沈培楠是彻底收了心,一心一意围着他转,一有空就陪他逛拍卖行,那些外流的古董珠宝戏衣头脸,他眼都不眨的拍下。
莫青荷不真心爱这些,他每天跟着大嫂薇薇安念英文,带阿忆喊嗓学戏,物质富足而精神空虚,闲下来就开始想念国内到处招展的红旗,想念轰轰烈烈的解放浪潮,想念小时候的戏园子,想念教戏的师父,想念热热闹闹的北平城。
他一直在酝酿一个想法。
“我想重建戏班子。”那天的阳光煦暖,莫青荷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张英文报纸,头版刊登着一则大量华人儿童在纽约流窜的新闻,他叹了口气,望着沈培楠:“沈哥,这些年战争耽搁的事太多了,我想让洋人看看我们中国的玩意儿,我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好东西。”
沈培楠知道自己束缚不住他,莫青荷的心太高了。
他衔着一根烟沉思片刻,说行,我出钱,你出人。
这件事就这么正式提上了议程,莫青荷离开梨园行数年,但名声仍在,沈培楠和沈立松利用各自的人脉略一号召,大洋彼岸的华人圈子霎时惊起千层浪,那些在异国漂泊数年的华人们携家带口聚拢而来,争抢着莫里斯剧院的戏票,他们打了太多桥牌,听了太多歌剧,参加了太多安静的晚宴,接收了太久战争的消息,对于故国的胡琴和檀板生出了深入骨髓的想念。
纽约时报拿出整版报道演出情况,沈疏竹的戏评经过沈家二夫人的生花妙笔,翻译成英文登载各大报刊上,连外国记者都跟进采访。
不仅剧院包厢一售而空,就连最便宜的“阳台”票都遭到哄抢,那些在太平天国起义之后,借着第二次移民潮来到美国的劳工和他们的后代们,一个个穿着简陋、呲着发黄的牙齿,在结束数日辛苦工作后涌进戏院,出神的听着来自故乡的声音。
莫青荷早离了梨园行,原本说什么也不回去了,这时忽然认了真,他穿上戏衣重拾旧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自顾自的练身段、吊嗓子,每天熬夜默戏,每一个动作都精雕细琢,在纽约的大舞台上一折子一折子的唱下去。
他再一次“红了”,在这遥远的大洋彼岸,招收徒弟的讯息在报纸一经刊登,雪片一般的回信朝沈培楠和莫青荷两人的寓所飞来。
莫青荷在台灯下彻夜读信,将桌上堆得小山似的信封逐个分类,一扎一扎码得整整齐齐,很费了一番功夫,挑出了第一批徒弟的名单。
沈培楠被他连日折腾得起了好奇心,凑过去一看,突然明白了莫青荷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只收儿童,不收外国人,不收纨绔子,拟入名单的都是中国劳工的子女和偷渡来的孩子,美国当局排斥亚洲移民,这些中国孩子生活在社会底层,有些丧失父母,缺乏食物保障、没有保险、无法通过正当途径接受教育。
“别人收徒弟都要收拜师费,徒弟赚的钱师父先分走大头。”沈培楠看着名单哑然:“你这办的不像戏班子,倒像是战后收容所,说吧,小崽子这次要讹我多少钱?”
莫青荷大笑:“沈哥你最懂我,不多,不多,我要一名大厨,雇几位保姆,再请两位教书先生,至于这些孩子的吃穿用度、医疗保障,以后公演往返的经费,通通要你负责。”
沈培楠拍着脑门叫头痛,最后却还是由着他,他俩认识了这么些年,打过、吵过、恨过、爱过,莫青荷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透彻明了,一目了然。
后来,莫青荷正式当上了师父,无家可归的孩子被一个个转送过来,由他负责提供食物和住所,沈宅成日里的园会和宴饮暂时告一段落,一时间夹杂着中文和英文的稚嫩童声和乐曲声充斥着洋房的角角落落,后来家里实在闹不开了,沈培楠斥巨资替他们打通关节、办好手续,重新置办了场地,这才换来一点耳根清净。
莫青荷彻彻底底忙起来了,忙的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人。
沈培楠很郁闷,他以为他俩当初远离政局、从如火如荼的战场撤出来,是要过上安安静静的小日子,不想莫青荷的摊子铺得比当年在北平时还大,报纸把他形容成“来自中国的夜莺”,他依旧是红,成日接受采访,飞来飞去赶演出,可他的心思又不在“红”上,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
沈培楠逮不住他的人,生出了阻拦他的念头,但是一个现象又让他说不出口,因为阿忆真正快乐起来了。
这个如小羊羔一般敏感温柔的男孩子被异国思乡情绪折磨了数年,终于在戏词里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他大口吃着面包,开始抽条长个子,每天做完了学校的功课就往莫青荷的戏班子跑,他的戏是莫青荷一手教出来的,远远超过了新来的那些甚至比他年长许多的哥哥姐姐,他成了戏班子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大家咿咿呀呀的排练,他拿着一柄小戒尺,像模像样的监督大家练功,偷懒的、唱错了词的,一个都逃不过他的法眼,阿忆的底子好,大家对他又羡慕又嫉妒,很驯顺的臣服于他的小戒尺之下。
就连沈家老太太都发觉了这名性格内向怯懦的外甥的新变化,赞叹地说一句有进益。
这是当着人,排戏的时候,阿忆是另一副样子,莫青荷教给他的戏词他一句句琢磨,时常目光湿润,小小的人儿迎风望着空茫茫的远方,他有一颗太敏感太灼热的心,一门心思钻进那粉光霞艳的世界里,谁的话都听不见。
魔怔起来,饭不吃、觉不睡,连舅舅提议带他去打网球喝咖啡都懒得搭理,沈培楠连着许多次喊他他都不应,奇道这孩子可不能让小莫再教下去了,莫青荷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说亏你还自称懂戏,阿忆是祖师爷赏饭,我等了这么多年,只见到他这一个好苗子。
沈家的子女在性格上都偏于直率热烈,沈培楠心疼阿忆这九曲心肠以后要吃亏,莫青荷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艺术都是一样的,上天借我们之口将人世间种种无言的悲苦宣之于世,我们不评判,只感受、只悲悯,我们从最痛苦的地方把戏演出来,你在戏词里,能看见众生。
那时两人在洋房的廊檐下摆开两张躺椅,背后是雪白的廊柱撑起的巨大拱门,前面是修剪整齐的一大片茵茵草地,鸽子发出温柔的咕咕叫声,莫青荷把脸裹在一条羊毛大围巾里,端着一杯鸡尾酒啜饮,眼神悠远。沈培楠斜睨了他一眼,诧异道:“你这学问倒是真长进了。”
莫青荷对着阳光,笑道:“你别说,在国内一天到晚在血与火里打滚,现在倒成了个最没正事的人,一天到晚跟着二哥二嫂看书,心静下来了。”
又道:“你知不知道二哥最近在写一本有关中国旧俗的书,资料收集的很艰难,打算高薪聘请我当顾问。”
沈培楠很感兴趣,抢过莫青荷的酒杯,故意借着他喝过的地方呷了一口:“哦?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
“有趣的很。”莫青荷直起上半身,“譬如这算命吧,你知道为什么算命的人只要听你报几个家人的生辰八字,就能把你的身世推断个大概?”
看沈培楠不解,莫青荷大笑起来:“这里面学问大了,非在天桥卖过艺打过把式的定不能通晓一二,旧时娶老婆花钱最多,穷人家的孩子三四十了还老光棍一条,中等殷实人家,到了年纪就能求娶一位年纪相仿的太太,而更上等一些的人家,儿子还未成年就早早定下了媳妇,往往媳妇比少爷年纪还大个三四岁,所以叫女大三抱金砖。”
“算命的听见客人报出自己和夫人的出生年月,自然就推算出了家境几何,再听见客人报出父母双亲的出生年月,就连上一辈的家业也能推测一二。”莫青荷的眸子里也含着顽皮的笑意,“那些人的眼光毒的很,家室出身有了,再观察客人的谈吐举止、穿着打扮,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把人的职业、品性、乃至兴趣性格都能忖度出个大概,不可不说是最有观察力的侦探、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家。”
“客人不明就里,被唬得云里雾里,自然只有乖乖掏钱的份,这仅是算命行当,再说那些做小买卖的、写字书春的、行脚出力的、甚至我们梨园行的,都有自己的门道,真要是写,几本书也写不完。”
他的声音干净清爽,温温柔柔,带着老北平的卷舌腔调,一个字一个字蹦豆子似的,沈培楠听得兴趣盎然,听着听着又不笑了,神思悠悠地飞到许多年前的北平,飞回到那人山人海的戏园子,发出轻而悠长的一声喟叹。
莫青荷拍拍沈培楠,示意他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坐到他身边,轻轻地,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他也不说话了,沉默许久,叹道:“沈哥,我想家了。”
那时的莫青荷还不知道,国内局势动荡远远没有结束,这一句想家说出口,一等就是几十年,等他和沈培楠携手飞越太平洋,再次踏上故国的土地时,已经接近垂暮之年。
沈培楠伸手揽着他的肩,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么,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喜欢折腾就折腾去吧,别太累。”
莫青荷满意了,话锋一转:“对了,沈哥,还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孩子太多了,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我想请柳初师兄过来帮忙。”
(二)
莫青荷很久没见到莫柳初了。
四年前他们从上海离开国境,在街头偶遇化装成乞丐的莫柳初,头脑发热将他带来了美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心里不是没存着芥蒂。莫柳初在疗养院接受治疗,他和沈培楠抽空便来探望,后来柳初戒了吗啡,身体逐渐恢复,莫青荷来得就少了,出院那天,莫青荷一个人开车来接他,倚着病房的门框等着王美云收拾行李,美云落下了一只皮箱,扭身返回去取,莫青荷和莫柳初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只听见风吹过树梢,没有人说话。
莫青荷终于打破了沉默,淡淡道:“师兄,我们之间,两清了。”
莫柳初抬起狭长的眼睛打量着他,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少年时代的互相庇佑、青年时代的信仰和背叛,1937年杭州城那个肃杀而仓惶的雪夜,统统淹没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里,前半生的种种纠葛至此彻底地画上了休止符,成了深夜里一点漫长而苍凉的回音。
后来,他听说莫柳初在一片拥挤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小公寓,和王美云结了婚,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几年后莫青荷复出的消息在报纸上刊载的铺天盖地,柳初那边依旧一片寂静。
莫青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莫青荷穿过狭窄逼仄的楼梯,敲开莫柳初的家门,小小的房间烘着暖气,美云不善持家,屋里到处堆着落了灰的杂物,满满当当地侵占了客厅的方寸之地,有一种市侩而凡俗的烟火气。夫妻两人刚吃完面条,摆着两只硕大的粗瓷碗,见莫青荷来访,柳初扶着门板,很局促地比划了个请坐的手势,美云则像一位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挤出一丝警觉和不安的笑容,转身进了浴室。
莫青荷没有坐,很简单地阐述了来找他的理由。
他在客厅的长桌子上看见了一份压在书底下的英文报纸,一角隐约露出自己的大幅相片,莫青荷几天前看过这一份,正是自己最近一次公演的戏评。
“我早唱不了戏了。”莫柳初想藏起这一份报纸,大约是觉得太刻意,又放弃了,轻轻往后挪了挪身体,“你回去吧。”
莫青荷自顾自地说下去:“柳初,你没见到那些孩子,他们过得很苦,吃不饱饭,中文退步的很快,好几个由当地警局转送过来的孤儿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一双黑乎乎的手伸出来跟小爪子似的,尖着嗓子用英文骂脏话,如果没有人接纳他们,他们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可能死于街头斗殴,可能在贫民街区卖毒品,也可能被拐卖、谋杀……他们都是中国的儿童,从前我们自顾不暇,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不能坐视不理。”
“师父当初是怎么教我们的?戏是中国人的玩意儿,我们得把它正正经经的传承下去……”他的眼神灼热起来,将礼帽随手掷在鞋柜上,朝莫柳初逼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们那时虽苦,至少没有遭遇战乱,这些孩子不一样,他们需要正常的教育,需要庇护所,需要我们的帮助……”
莫柳初的眼睛没有涟漪,狭长的眸子汪着一潭死水,打断了他:“少轩,这么多年了,你不累吗?”
莫青荷怔了一怔。
“我累了,我厌倦了政治。”莫柳初把那份报纸抽出来,折了两折往桌下一扔,“别再来找我了。”
窗前的白纱幔被风吹得飘飘摆摆,空气翻卷着细小的尘埃,莫青荷望着师兄消瘦的肩膀和微微弓起的后背,他几乎忘了,很多年前的莫柳初也曾英姿勃发,也曾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坚定的眼神,也曾为幼小的他遮风挡雨,指引过一片光明的坦途。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出奇的平静。
莫柳初的脸蒙着一层灰气,王美云洗完了澡,裹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头上包着一块大浴巾,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洗发香波的味道,乱蓬蓬的卷发滴着水,莫柳初仿佛找到了救星,向后一躲,向她做出送客的手势。
美云把莫青荷送到门口,莫青荷拿回鞋柜上的礼帽,往头顶一压,回过头从帽檐的下方睨着莫柳初,清凌凌的一道视线:“师兄,你休息了这些年,还是要说累。”
“你的身体并不曾受累,是你的灵魂说它太累了。你躲在这里,一直到死,它也不会得到安宁。”
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莫柳初的身体震了一震。
莫青荷不屈不挠,轻声道:“柳初,跟我走吧,我带你赎罪。”
莫柳初久久地站立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解释。莫青荷等了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向师兄浅浅地鞠了一躬,转身要告辞,刚刚跨出门槛,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是从肺腑吐纳出的一口气,百转千回、百废待兴,千难万难地说出了口,卸下千斤的担子。
“……你想让师兄做什么?”
莫柳初两手往口袋里一抄,唇边泛起顽皮的笑意:“明天,明天早上四点,来戏班子找我。”
“我要你把丢了的戏,一场场拿起来。”
莫柳初如约而至,穿着一身简朴的旧西装,他的身材过于瘦削,神情过分阴郁,仿佛在阴暗之地待了太久,许多年不曾展露过笑容。孩子们围着莫青荷,听他讲完戏,笑笑闹闹地散开各自练功,莫柳初在角落里独自低头坐着,整整一晌午,既不参与也不说话。
大约是他生人勿近的神色吓到了孩子们,也引发了孩子们强烈的好奇心,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南洋来的姆妈挨个儿分发牛奶和蛋糕,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大口啜饮新鲜的热牛奶,一边悄悄议论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谁?也是来跟师父学戏的吗?”
“他是一位大人了,以后要和我们一起念书吗?”
阿忆依稀记得莫柳初的脸,高声道:“我认识他,他是舅舅的朋友,我记得他病得很严重,好像快要死了。”
“别乱说。”莫青荷笑着打断他:“这是新来的师父,往后跟我一起教你们唱戏。”
阿忆在孩子们中俨然是半个小先生,不服不忿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单手撑地,一连串干脆利落的后空翻,咚的一声稳稳当当落到莫柳初跟前,得意地斜睨着他:“你能教我们?你会吗?”
莫柳初满脸讶异,再一抬头,突然发现满屋的孩子都在看他,莫青荷盘腿坐在中央,活像是花果山里的孙猴子,被满山小猢狲们包围着,两手捧着一只牛奶杯,嘴唇边汪了一圈白沫,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柳初,来一段吧,让他们听听。”
孩子们天真的目光让莫柳初既尴尬又新奇,他是污泥里的人,东躲西藏了许多年,此刻在孩子们坦荡荡的注视里如坐针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求助似的将脸转向莫青荷,可莫青荷只是坐在原地,眼神狡黠,满脸期待。
“柳初,我带你赎罪。”
师弟的话在耳边萦绕,仿佛是空谷回荡着的山寺钟声,莫柳初强自镇定了精神,俯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凝神、运气、吐纳,一串清亮的念白从喉咙滚过。
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戏词重复了千百遍,早已刻入骨髓成了本能,他唱他的小生戏,一抬头就看见了莫青荷眼里薄薄的水壳,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早已是一片潮湿,眼泪冰凉,心却是滚烫。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静静地望着他出神,等他唱完最后一个字,莫青荷皱着眉,扼腕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戏,真该练练了。”
从那之后,两人真就重新结了搭子,一天到晚腻在这临时的“中国学校”里,上午教戏,下午监督孩子们的文化课,晚上偶尔还要哄着年纪最小的孩子入睡。他们排旧戏,也写新戏,身处异国的寂寞和文化环境的差异极大的激发了沈家二爷沈疏竹的创作灵感,成了莫青荷的御用“笔杆子”,他将鲜明的时代特色融入中国传统戏剧,并且在表现方式上稍加改动,使之更容易被西方观众所接受。
莫青荷熬夜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他刚刚完成的本子,完了再跟莫柳初加班加点地排戏,家里派来接他的汽车等在学校门口,司机熄火打起了瞌睡,一直等到天黑透了,莫青荷还不出来。
沈培楠快被气歪了鼻子,满脸阴沉,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里等他,千等万等才盼来了送莫青荷的汽车。莫青荷打开车门子,一阵旋风似的走进门厅,将大衣往沈培楠身上一扔,说了句你先睡、我还有事就踩着木楼梯咚咚咚地往二楼跑,沈培楠跟在后面追他,冷不丁踩住了大衣的一角,绊了个踉跄,忍无可忍地吼道:“莫少轩!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给我心里有点数!”
莫青荷停下步子,站在楼梯上,一回头跟杀到跟前的沈培楠撞了满怀,他早就不怕他了,一双清水似的眼睛里燃烧着欢快的小火苗。
“这就生气了?”他调笑地拍了拍沈培楠的脸,“沈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带兵打仗可以,谈恋爱嘛,气量忒小。”
沈培楠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莫青荷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支粉红色玫瑰花,用柔软的花瓣扫着他剃得锃青的下巴:“以前赶得时局不好,你带着兵作威作福的,没正经傍过戏子吧?按我们的规矩,我唱到夜里几点,你的车子就要在戏院外头等到几点,给不给好脸色得看我心情,包够了两三个月的场子,才能换来我列席陪一杯酒。”
“喏,刚才一位外国戏迷送的。”莫青荷将玫瑰花往他手里一塞,“等了我一晚,陪个不是。”
“反了天了,可真是把你惯得反了天了,你尽管忙去,我不管谁傍着你、多少人捧着你……”沈培楠被他气得哆嗦,把那玫瑰重重掷在地上,推开他率先大步上了楼,莫青荷紧赶几步,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沈哥,沈哥!”
那漂亮极了的声音在身后回响,沈培楠神使鬼差地走慢了一步,莫青荷撵上来,抬起一条胳膊搭着他的肩膀,无视沈培楠杀气腾腾的表情,偏着头、踮着脚,硬是讨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声音温柔了下来:“一句俏皮话也禁不住,不像我认识的沈军座了。”
沈培楠别过脸不说话,下颌角的线条格外生硬:“小莫,我不反对你的事业,但你和那个莫柳初,过分了。”
莫青荷花了好一阵子才顿悟了他这番话里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眼里就浮出一层柔和的爱昵:“吃醋了?”
沈培楠被说中心事,无端受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能挽回尊严,喉结上下滑动,突然用力扯了扯黑色睡衣的领子,骂了句什么就要走。莫青荷赶忙拉住他,竭力憋着笑:“沈哥,我从不知道你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他往沈培楠身前靠了靠,解下颈上宽阔柔软的开司米围巾,轻柔的缠住他们两人,也挡住了赶来看热闹的南洋佣人们的视线,在这温暖溽热的方寸之地里,仰起脸亲吻沈培楠眼角的细纹。
他抚摸沈培楠温热的后颈,用呢喃般的絮语安抚他:“沈哥,太忙的是你,现有的生活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的金钱,你应该抽出一点时间来戏班子看看我在做什么。”
“戏是有感情的,我唱得每一句,都在对你倾诉我的爱意。”
从那之后,沈培楠真就有了空闲,他把举办宴会和跟生意伙伴打牌跳舞的时间腾出来,动不动就往莫青荷的戏剧学校跑,原先他爱旧戏,只是爱戏台上的光鲜和旖旎、爱戏里人的惺惺作态,现在才知晓了台上唱念做打背后的苦功夫。
戏是苦差事,莫青荷穿着白布衫和蓝色灯笼裤,自顾自压腿练声,“拧旋子”、“飞脚”、“拿顶”、“小翻”,气喘吁吁,全身被汗溻透了一遍又一遍,背后碱出了白茫茫的盐粒,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滑到下颌,沿着下巴尖儿啪啪的往榉木地板上砸,连那密匝匝黑漆漆的睫毛都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仍是端着腿一动不动。有小小的孩子背不出戏词,莫青荷擦一把脑门的汗,蹲下身子,柔声一个字一个字给他讲解戏里的意思,讲明白了,自然而然的也就记住了。
练功房热热闹闹,有练踢腿的,有练倒立的,也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坐在角落喝水休息,一人抱着一只本子,煞有介事地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会又蹙着眉,自言自语:“……门泊,门泊是什么意思?”
一般长在异国的孩子要保持中文水平实在太难,中文数月不用就连语法都颠三倒四,这里的孩子能背诗词,大一点儿的孩子,讲起论语也煞有介事。
沈培楠心疼莫青荷,趁着排练的间隙叫他过来,帮他捏捏肩膀揉揉胳膊,莫青荷全身腾腾得冒热气,抓起一条白毛巾胡乱擦汗,仍是止不住满身呱嗒呱嗒乱淌的汗珠子,干脆三下两下脱了上衣,往肩上一搭,光着胸膛吹风,水汪汪的皮肤印着昨夜的吻痕,他毫不在意,大喇喇地搂着沈培楠的肩膀:“走,走,这里让柳初盯着,咱们出去吸支烟。”
沈培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自己也奇怪,原本是众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情场浪子,怎么就栽在了莫青荷手里,栽得心甘情愿、感情连绵不绝。他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精光四射的钻石戒指,望着正在交接工作的师兄弟,感到没来由的醋意,莫柳初却对那道凶恶的目光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前来探班的王美云身上。
“沈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待在这里吗?”莫青荷一脚踩着大厅门口的砖石花坛,挽起裤脚,露出一截修长紧实的小腿肚,他手里夹着一支烟卷,目光放得很远,“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党派,到处是最纯真的孩子,最纯净的知识和最纯粹的艺术,一切都是新的。”
“我多希望此时、在我们的家乡,也有这样一个崭新的中国。”
沈培楠破天荒的没有与他因为立场的问题展开争论,只是深深的吸了口烟,道:“有,一定会有,到了那时候,我带你回家。”
莫青荷远眺着秋日苍蓝的天空,视线跟随游移的白云,长长的发了一会呆。
大厅传来熟悉的胡琴声,悠远而苍凉,挑到最高又倏然收紧,于万籁俱寂处合上了儿童清亮的戏腔,莫青荷听了一会,笑道:“对了,沈哥,你不是爱听别姬吗,这一出我唱得实在不像话,但我找到一位再好不过的演员,你跟我来。”
沈培楠尾随他进去,那清脆的嗓音却忽然停下了,换成了另一名少年软糯柔和的说话声。
是阿忆。
练功房非常宽敞,阳光充足,三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镶嵌了巨大的金色穿衣镜,靠窗摆着几张实木化妆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孩坐在高背椅子上对着镜子勾脸,他还太小,两条腿从椅子边垂下来,脚尖够不到地面。阿忆站在一旁看他,大约是刚做完学校的功课,没来得及换衣服,依旧穿着私立学校的黑白色制服,踩着一双清洁的英式小皮鞋,脚腕翻出雪白的袜子边。
男孩举着毛笔,紧张的不敢下手,脸上匀着红红白白的半面妆,阿忆抢过笔,很有一位师哥的派头,一手抬起男孩的下巴,一手执笔,沿着他的眉弓勾出一道细致的黛眉,斜飞进漆黑的鬓发里去,他一边勾线,一边柔声讲戏:“刚才那几句唱的不好,虞姬别了霸王,除了悲,更有一个义字,一味悲悲切切,失了妃子的体面……”
沈培楠听得惊讶极了,阿忆只九岁,对这一折子戏的领悟不输成年人。
莫青荷露出得意的笑,回头望着沈培楠:“我想安排他正式登台。”
(三)
就在同一年的冬天,大洋彼岸两党派之间那场持续数年、声势浩大战争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堪称军事史上以少胜多战役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淮海战役,在经过两个月的艰苦对峙,付出伤亡十三万战士的代价,终于宣告胜利。那是多么辉煌的一年,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每有人提起那一年的战况,依旧禁不住心潮澎湃……东北、华北、西北、乃至在温柔水乡里缱绻千年的江浙一带都招展起猎猎红旗,多么动人的消息,多么磅礴的胜利!
那段时间莫青荷常常做梦,梦里有爽晴高远的天空、飘扬着革命歌声的延河、穿灰布军装、打着绑腿的战友和兄弟,炮火轰鸣的战壕和山坳,战士们涌进各座城市,疲惫的眼睛里闪着希望,被尘土覆盖的脸颊盛开着最灿烂的笑容,满街的鲜花、红旗、雀跃的人群,耳边鼓噪着震天的掌声。
隔着宽广的太平洋往回看,有种隔岸观火的洞明,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就要结束了。
他在深夜猛然惊醒,眼角有温热的水渍,沈培楠也睡不沉,莫青荷翻身,他也跟着坐起来,两人在深夜里互相凝视,相对无言,忽然又像被火钳烫了,疯了似的扭打起来,追逐对方滚烫的嘴唇,在洒满月光的窗边紧紧拥抱。
沈培楠哑着嗓子叫一声小莫,说出口的话没了下文,莫青荷搂着他,一双手在他后背捶着打着,呜咽着喊沈哥,同样再说不出话。
那一段时间,他们几乎天天沉浸在这种要命的痴缠里,真的是要命,两个人发狠似的打,打到一半,气喘吁吁的往床上滚,每天早上爬起来都筋骨酸痛,一身的伤,一身斑驳的吻痕。他俩也怪不好意思,折腾一整晚,清晨洗漱时羞于相见,交流全靠佣人传话,倒像是在经历初次恋爱。
其实都过了不自制的年纪,但兜兜转转太多年,那股子渴劲憋了太久,缓不过来。
国军节节败退的消息通过无线电一条条传来,沈培楠觉得刺耳,吩咐下人把无线电收起来,可无论收到哪里都能被莫青荷翻出来,沈培楠一回家就看见他在窗边听广播,唇边噙着笑。他生了气,在床上变本加厉的欺负他,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肆意地往他股间撞,完事了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哑着嗓子说小莫,我真想死在你身上。
莫青荷深陷在这种近乎畸形的情欲里,每一寸皮肤都发着烧,一边喘一边说再来,谁受不了谁是孙子。
他们都知道,他们心里藏的是不一样的事,他们的无言和激昂为的是不同的理由,可是他们又能彼此安慰,他懂沈培楠,沈培楠也懂他。多少年了,他们站在不同的船上,在时代的滔天巨浪里颠簸沉浮,驶向同样的目的地。
然而,相比于遥远东方的喧闹,大洋的西岸,始终稍显得寂寥了一些。
西方世界忌惮那股烧遍远东大地的太过热烈的火焰,到处弥漫着说不出的恐慌情绪,大家不太提起关于时政的话题了,每日吃吃喝喝,沉醉在留声机吱吱呀呀的曲调里,男士们穿着规整的西装,太太们踩着丝绒高跟鞋,手挽手跳一支轻柔的华尔兹。
莫青荷的戏剧学校初见规模,来到这里的中国孩子越来越多,他们有了归宿,读书、学习、笑笑闹闹的学戏唱歌;走出去的也有,有些找到了寄养家庭和爱他们的养父母,有些在亲生父母摆脱生存窘境后接回了家,也有一些无处可去的、抑或是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选择彻底的留下来。
新年伊始,莫青荷带着从学校里挑选出的十一位孩子奔赴纽约,筹备一场盛大的演出。
这一场与众不同,他已经等了很久。
飞机在纽约一落地,立马围上来一大群外国记者,莫青荷的脸上挂着礼貌而矜持的微笑,伸手分开赶来采访的记者和怀抱鲜花簇拥上来的戏迷,为身后的孩子们开辟一条道路。
沈家一大家子人滴滴溜溜走在队伍最后,沈老太太打扮严整,被大嫂薇薇安搀扶着,拄着一条藤条手杖,步伐矫健,精神矍铄。薇薇安贯彻着她中西合璧的做派,卷曲的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外国的姑娘大抵是不怕冷的,隆冬腊月的天气,她穿一条露膀子的紧身织锦缎旗袍,外罩一条厚重的紫貂大氅,喷着浓郁的法国香水,每走一步都露出一段雪白的大腿。
沈立松家的一对儿女——艾布特和莉莉,这对活泼的兄妹把此次举家出游的机会当成了一次狂欢,一路兴奋地大喊大叫,企图脱离队伍的控制。这是一对有着天使般外貌的混血孩子,他们自三七年沈家举家迁至美利坚的五年之中先后降生,因为混杂了一半美国人的血统,一样拥有深栗色的卷曲头发和蔷薇色脸颊,可细看之下,那高挺的鼻子和微陷的眼眶像极了沈家人,嘴唇煞有介事的抿着,显露出家族遗传的倔强表情。
沈疏竹的女儿沈晓寒刚满五岁,正是到处探索的时候,张开一双小手,蹦蹦跳跳地跟着两位哥哥姐姐,三位南洋保姆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国话焦急的大喊:“少爷、小姐,这边人太多了,慢一点,慢点跑!”
莫青荷曾经问过为什么给刚出生的小女儿起这样一个名字,二太太的唇边漾起温婉的笑,说:“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
那时的莫青荷沉浸在这句诗里,思绪飞回到淡烟疏柳的江南,默默的出了一会神。
沈疏竹挽着太太的手,微笑着走在女儿身后,沈培楠和沈立松兄弟俩却不知不觉落在了最后,沈家这两位男子的性格总是偏稳重一些,一人点着一支烟,走在队伍的末尾,轻轻松松地谈论纽约的风物和交易行的汇率问题。
大家的心情都好极了,莫青荷带来的孩子们更是倍感新鲜,他们穿着统一订制的服装,走在最摩登的纽约街头,睁着怯生生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街上到处都是汽车,到处是高楼和大幅广告画,戴礼帽的绅士们在路边煞有介事的交谈,孩子们对热狗车和糖果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莫青荷俯身征求了两名孩子的意见,朝队伍末尾使劲招手:“沈哥,沈哥!”
说着分开队伍,一路挤到沈培楠身边,打断了他和沈立松关于汇率的冗长交谈,接着笑嘻嘻地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出钱夹子,抽出一小叠钞票,数也不数就塞进上衣口袋,又把钱夹子放回沈培楠口袋里,笑道:“前面有糖果屋,给大家买糖吃。”
沈培楠哑然:“你又不是没带钱,巴巴的跑过来……”
莫青荷笑得愈发灿烂:“我就爱花你的,不行么?”
沈立松耸了耸肩,嘴角往上一挑,做出一副同情和理解的戏谑表情,沈培楠笑着摇头,把钱夹子又取了出来,拍进莫青荷手里:“一点小钱不成敬意,拿去拿去,都是你的。”
孩子们分到了糖果,一个个喜笑颜开。
沈忆没有笑,他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歪戴着一顶贝雷帽,两道秀气的眉毛蹙在一处,眼里噙着一点忧郁的色彩,让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下雨天似的潮湿情绪里。
就像莫青荷所观察到的,这位与沈氏家族性格偏离的最远的少爷,在身体急速成长的同时,也正承受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早慧所带来的困惑和孤独,他没有被蜂拥而来的记者干扰,也不曾为其他孩子的雀跃声所动摇,脑海中盘旋的全是今晚的戏,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思索和准备——今晚是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登台,唱《惊梦》。
离正式开演还有很久,沈立松和沈培楠对纽约十分熟悉,带着老太太他们一大家子人自去闲逛消磨时间,莫青荷和莫柳初师兄弟带领孩子们早早进了剧院后台,做最后的准备。
天擦黑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像泛着蓝光的盐粒子,天气太冷,一脚踩上去就听见轻微的咯吱细响。
还不到演出时间,剧院门厅早已人头攒动,工作人员端着托盘为大家分发饮料和点心,大家贪恋着战后的和平局面,格外放纵与快乐,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后台兵荒马乱,龙套们穿着戏服,躺在走廊里四仰八叉的休整,有人对着墙壁开嗓练声:“啊——咿咿咿咿——月移花影玉人来——”
专为明星准备的化妆间则不一样,沉重的大门隔绝出两重天地,里面是最寂静的地方。
工人把化妆室打扫的很干净,一丝香水味也没有遗留,周遭弥漫的尽是粉扑和油彩的古朴香气,四周悬挂的戏衣遮掩住了欧式装潢的富丽堂皇,围拢出一片中国式的旖旎幻境。
戏衣做工考究,为了现代的审美刻意改良过,摒弃一切俗艳的色彩,配色简洁大方,白如玉、青如瓷、红如血,远远望去端的是一片鹅黄柳绿,素雅与明艳碰撞在一处,一重重的刺绣和银线,团纹与祥云,帔、蟒、官衣,箭衣、抱衣、水衣、髯口……
细处绣龙描凤、光彩陆离,桌上摆着一张托盘,摆着各色珠翠和水钻,颤巍巍明晃晃,直耀的人眼晕。
莫柳初早准备停当,扮作英俊小生,闷声不语的在一旁整理衣箱,外面传来铿锵一声锣鼓响,小龙套们翻着跟头依次出场,演起了一出暖场的热闹戏,莫青荷不急不缓的准备,勾脸、梳头、贴片子,一身白衣,簇拥着荷花般的脸。
突然响起敲门声,莫青荷放下手里的珠钗,起身去开门。
沈培楠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莫青荷仰起一张酡红而娇艳的脸:“你怎么来了?”
“阿忆年纪小,怕他紧张,我来看看他。”沈培楠越过他的肩膀朝屋里张望,莫青荷笑着摇头,说真是有了小的忘了大的,嗔道,“当年我七岁正式登台唱堂会,从年三十儿唱到破五圆年,没出正月名声就传了出去,十一岁时就敢等总理家的台子,基本功扎实,什么时候也不怯场,阿忆比我那时还大了两岁,更不能小家子气。”
看沈培楠仍不放心,朝后一努嘴:“那儿呢,自己看。”
阿忆享受特殊待遇,被莫青荷破格带进了化妆间。他的戏在最后一场,但早已耐不住性子,认认真真的备上了,他站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郑重其事地抖开两条素白水袖,人虽小,架势却足,上半身向后一仰,捧着水袖贴着脸颊,回眸千娇百媚,尖尖的一张玉做的瓜子脸儿,湿润润的一双清水眼,眼底含着情,欲说还休。
好的演员,脸上身上带着相,投手投足都是戏,只这一眼就带人入了化境,沉入那古老的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的故事里去。
阿忆看不见赶来探望他的舅舅,他谁也不在意,游游弋弋地做戏,一双清水眼半睁半闭,鬓边揾着鲜红的胭脂,眼底有庄重和陶醉的神色……
化妆间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
莫青荷把沈培楠往外推:“别操心了,阿忆是祖师爷赏饭,天生要红的命,我这儿还忙着。”
沈培楠不走,目光转移到莫青荷脸上,迷恋的望着他:“小莫,阿忆有些像我刚认识的你。”
莫柳初蹲在一旁,两手扶着那雕刻着荷塘风月的木头衣箱子,半张着嘴发呆,几乎忘了要做什么,怔忡道:“像,真像。”
这两个人难得意见一致,莫青荷看着他俩呆呆傻傻的表情,突然想起这两个人做情敌时打的那些眉眼肚皮官司,又是尴尬又有些想笑。半晌叹了口气,道:“像,也不像,我倒是觉得阿忆更像小时候的云央,你们别看他后来那样,小时候的戏好得很。”
莫柳初不说话了,莫青荷也随即沉默,再抬头时眼里泛起了泪光,他轻轻的、用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对沈培楠道:“今天是云央的忌日。”
他用手指揩了揩沈培楠额角的一滴汗珠:“别在这杵着了,你出去陪老太太看戏,等唱完了我去包厢找你们。”
赶走了沈培楠,化妆室又沉寂下来,莫青荷坐在妆镜前,用力抓着一支珠钗,凉浸浸的蓝孔雀戳着他掌心的肉,眼睛是冰冷的一粒红宝石……他忽然又认了真,收起眉眼间的笑意,抿着嘴唇,发狠似的将珠钗往鬓间一插,望着镜子里的倒影,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
连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变。
仿佛故事的开场也是这样一场戏、这样一间寂寂的化妆室,满壁琳琅的戏衣,他脱去戏装,挣开枷锁,头也不回的走进那血一般悲壮的万里山河。又是在这里,他重新扮上相,前半生的爱恨、离愁、挣扎、纠缠、奋斗,无尽的慷慨与悲凉,遗憾与快慰,全在这一折子戏里。
出场前莫青荷从后台往台下看了一眼,能容纳数万观众的大剧院此刻座无虚席,一楼到二楼的观众席皆是黑压压的一片,二楼的一间顶华丽的包厢两侧垂着绛紫色天鹅绒幔子,这是他为沈家人留的雅座,老太太、沈立松、沈疏竹夫妇、沈培楠,全部正襟危坐的听戏,三个孩子却闲不住,爬桌子蹬椅子去抢碟子里的点心,两侧依次站着保姆和佣人,滴滴答答一大家子的人。
他也觉得奇怪,十二年前,当他跟随沈培楠第一次踏进沈家大门,被他们轮番奚落、一次次当众羞辱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这番场景,也是那个夜晚,他睡在沈培楠少年时的卧室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跌跌撞撞碰了个头破血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咬着牙、凭着一股子倔劲,单枪匹马的从最弱势的地方闯出了一片天地。
暖场的戏终了,龙套们一个接一个跑回后台,大幕合拢,一切回归黑暗。全场沉寂许久,只听啪的一声灯响,顿时如开天辟地一般,整个舞台光辉灿烂,假山、亭台、拱桥、垂柳、西湖、残雪一一呈现,古早的中国梦境,在他乡幽幽复活。
雪亮冰冷的一柱灯光照在戏台中央,全场霎时寂静,该他上场了。
他不紧张、不兴奋,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要唱给那些到不了的人看,唱给云央,唱给李沫生,唱给赵老五,唱给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后来又提前淡出的朋友和兄弟。
他们很久很久都没听过戏了。
什么是戏,什么是真,不过是生旦净末丑,演尽一波三折人间百态,千年滑稽万古忧。
日益平淡的日子几乎让他忘记了,在这对外宣称最文明和自由的国度里,他是如此的孤独。
那是幻梦般的一夜,一切动作都了然于胸,一颦一笑都登峰造极,他站在镁光灯中间,背对着观众,低垂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庞,胸膛微微的起伏,动作霎时定格,舞台倏然黑暗,只剩一个圆而雪亮的光斑照着他——在月宫遗世独立的嫦娥,背影分外孤寂。
台下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后来干脆全体起立,狂欢似的向天花板抛飞帽子和手帕。
他等不及谢幕了,丢下莫柳初,一个人偷偷的跑回后台,嘱咐剧院的黑人保镖:“我累了,需要休息,今晚不签名也不见客,你们看好门,别让人进来。”
陆续有人要求进来探视,都被保镖挡了回去,莫青荷坐在镜子前,一支支卸下头顶的珠花,他是最积极的人,可这一夜他想任由自己沉沦下去,沉进往昔的记忆和汹涌而至的悲伤里去——云央回不来了,他的云央再也回不来了。
化妆室外面突然响起了吵嚷声,开始还算有耐心,争执了几句,嗓门突然提高,有人在大声用英文跟保镖吵架,几名黑人保镖尽职尽责,外面吵了一会,突然失去了耐性,砰砰砰的开始砸门。
“莫少轩,你给我把门打开!”
莫青荷将手里的凤钗往托盘里当啷一掷,心说真是千金难换片刻安宁,哭笑不得的推开椅子,款款要去应门,保镖也正坚持到了极限,咣当一声,大门被人撞开了,莫青荷站在屋里,跟冲进来的沈培楠撞了个脸对脸。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等着给你庆功,妈还给你都准备了礼物,等来等去见不着人……”沈培楠抱着一大捧玫瑰花,那花挤挤挨挨、吵吵闹闹,包着玻璃纸,太红了,好似一大团烧着的云霞,映着人的脸。
“你还是这脾气……”莫青荷疲倦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我,倦得很。”
沈培楠一脸怒容换做狐疑:“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这出戏太热闹、太热闹了,那么些人,没有休息的时候,我演了这些年,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培楠真的不说话了,他在一瞬间看懂了莫青荷的表情,他什么都明白,轻轻把花放在一旁,推搡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从背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泥金色铜边的镜子里是贴在一起的两张脸,一个柔媚,一个硬朗,一起揉碎了那水红的胭脂——莫青荷半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望着镜中的倒影,戏衣、箱笼、珠翠,满满当当一如昨日,只是镜子里的人老了十三年。
也是那一年,等来了孙继成战死的消息,他在撤退去台湾的过程中死于战场的流弹,他没等到他的女演员,没看到1949年的秋天。
电报来的那一天,莫青荷陪着沈培楠在屋檐下喝了一夜的酒,沈培楠红着眼睛,一口闷下一整杯辛辣的威士忌,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莫青荷的额头,苦笑着说在你面前张狂了半辈子,没想到最后是我输给你。
莫青荷半坐在他脚边,侧脸贴着他的小腿,柔声道:“沈哥,赢了你的不是我,是庶民、是历史、是时代,真正赢到最后的,是我们背后的国家。”
沈培楠其他的话随着哽咽声咽在喉咙里,莫青荷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指,说我都懂,你不用说。
“我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不过你放心,沈哥,你要相信我们。”
多少年了,他们俩闯过枪林弹雨,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不过是为了一句放心。
两国通讯日渐减少,慢慢没有了故人的消息,时局却日渐明朗,一切砸碎,一切重造,一切新生,数百年的腐朽怯懦步步退让都一去不返,一个新的中国,就要到来了。
(四)
沈忆——为了生活上的便利,阿忆在入美注册时暂时随了沈家的姓氏。沈忆在他十六岁那年的某个清晨收到一封写着奇怪暗语的信,之后突然一反常态,像怀揣着一个令人激动的秘密,想要倾吐却又担心秘密的安全,神情恍恍惚惚,刷牙时望着镜子笑,吃早饭时盯着盘子笑,连续几天,每天上学的脚步都轻快的像鸟儿回归天空。莫青荷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果不其然,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他怀着从未有过的羞赧神情,带回了一名有着卷曲头发、漆黑眼仁的英俊青年。
青年是位华侨,正在斯坦福大学攻读学位,家世很好,彬彬有礼,举止大方,他在晚宴时介绍说自己混杂了四分之一美国血统,自小在外国长大,中文说得实在惹人笑话。然而他还是努力的用中文同大家交谈,实在不知如何表达时就转头向阿忆求助。
青年拘谨而礼貌,凝神沈忆的眼神却极其专注,他一开口,沈忆就脸红。
当晚,莫青荷洗完澡,裹着温热的羽绒被子,蜷缩在沈培楠的怀里,笑道:“佑樟,阿忆长大了。”
沈培楠拿着一本厚重的烫金英文书在读,语气冷淡:“小孩子闹着玩,我看那人也不怎么样,不一定长久的了。”
“我瞧着那孩子对阿忆挺认真,阿忆也喜欢他……”莫青荷抬头瞟见沈培楠那副明显憋着气却故作无所谓的表情,忽然笑得打跌,“你、你可真像一位第一次知道女儿谈了男朋友的父亲……”
沈培楠丢了书来捂他的嘴,两人蒙着被子闹成一团。
这是背着人,当着外人的面,他俩倒开始变得一本正经、互相客客气气,男人过了愣头青的年纪,讨人嫌的毛病少了一大半,沈培楠尊重他的人格,连添置一块手表都要事先征求他的意见,莫青荷也不再不管不顾的当着人跟他争一个是非高下,他按旧时的礼数叫他的字——佑樟,扮演了谦恭温和的一位爱人,凡事都不大计较。
戏词里的勇将抛盔弃了甲,回归到凡俗生活里,也不过是普通人。
沈立松的女儿莉莉曾有一次在爸爸面前说起这两位叔叔,她接受的是纯西式的教育,非常开放,把沈培楠和莫青荷两人形容成脾气温柔的一对伉俪,并且要当做恋爱典范来效仿,沈立松想起多年前杭州初见的情景,觉得女儿是瞎了眼,很有可能要情路坎坷,因此倍感担心。
沈忆那时已经小有名气,一边要完成学业,一边要四处奔波演出,有时也拍电影,仅剩的时间还要拿出来谈恋爱,忙的不着家,莫青荷很为他高兴,但也隐隐的觉得有些孤单。
那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的小雨,莫青荷早早从学校回来,遣走了佣人,盖着一张墨西哥风情的深棕色大毛毯,独自躺在窗边的躺椅上发呆,沈培楠回来的晚,见卧室黑灯瞎火,下人们一个也不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里慌张的上前探望,走近了却被莫青荷一把拉住。
“佑樟,我想家了。”莫青荷白生生的脸映着夜色,“今天我们没有排戏,我和柳初给孩子们讲了一天的故事,讲北京的戏园子,讲豌豆黄、大碗茶和夏天放凉的酸梅汤,孩子们都觉得新鲜,我想带他们、带你回去,想看看现在的北京城。”
沈培楠不置可否,用粗糙的手背抚摸他的脸,目光苍凉。
“我一生的遗憾在于未曾感化你,也未曾真正用我的信仰将你动摇,而你大概与我一样。我们站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对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有着同样发自肺腑的热爱,我们半生漂泊异乡,但又好似从未离开。”
莫青荷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写在日记里的这番话,在很多很多年后真的应验了,那时他已桃李满天,带着戏曲乐团和曾被他收容过的孩子们——他们中最大的已经年过而立之年,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成了律师,凭借登在报刊上的一封号召信,从世界各地重聚一堂,跟随莫青荷重回故土,为了一场新编《牡丹亭》的巡演。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时的心情,自从下了飞机,周遭的一切都好像一场幻梦,他只记得他听到赶来接洽的人员那口熟悉的北京口音,突然涕泪纵横,久久地跪着亲吻脚下的土地,沈培楠站在他身后,身姿笔挺,头发花白,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成了那戎马半生的将军,倔强的抿着唇,眼角却流出一滴泪,流到嘴角,被风吹干了。
他们在北京住了十二天,看过了城市街景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看过了一座座新建的学校和图书馆,辞谢了公务招待,带着一大群早已成年的孩子聚在一起吃涮肉,在腾腾热气里唱儿时学过的戏腔。与接洽单位辞别时,负责全程陪同的两位年轻小同志帮助大家收拾行李、联系机场,对莫青荷说现在方便了,可以常回国看看,我们欢迎华侨归国。又指着沈忆,说我们也将不遗余力的寻找原野和沈飘萍夫妇的消息,一有线索一定告知。
莫青荷笑着答应。
临走时看了一场升旗仪式,国旗迎风招展,映着东方的恢弘曙光,一片庄严肃穆,莫青荷带着徒弟们站在广场上,沈培楠没有跟过来,他也没有强求——人越老越固执,他早习惯了他们之间这点永远不能调和的矛盾。
国歌早已演奏完毕,莫青荷仍在发呆,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回头一看,只见沈培楠远远的站着,对着那在风中猎猎招展的红旗敬了一个军礼。
接着快速地上了车,留给莫青荷一个昭示着无可奉告的背影。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戏装番外卷《筹建戏班子的始末》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