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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盐户黄家。

第117章
  盐户黄家。
  芳甸扶着四姨太靠坐起来,一口一口将菜汤小心喂进她嘴里。四姨太皮肤虽如槁木一般冷硬,骨头却是软的,止不住往女儿身上歪斜,将汤水呛得到处都是。
  “哎呀!”芳甸一惊,一把搁下汤碗,去擦拭炕面,这种手忙脚乱在黄莺子的注视下,更添几分羞窘,“莺子,真对不住,弄脏炕面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黄莺子连忙扶了四姨太一把,道:“没事儿,你娘使不上力气,这样低着头,咽不下去的,就靠我身上吧,我托着下巴,你好来喂汤。”
  这盐户家的女孩子,手脚颇为伶俐,芳甸见她将辫子拢到颈侧,轻轻松松伸手将四姨太抱牢了,血色沿着腮角的轮廓,粉扑扑地没入颈中,这样的鲜活正是闺中娇养不出来的,一时间不知是愧疚还是欣羡。
  她在心中喊了一声姆妈,只是母亲身上终究没有什么可以寄托,便在默默无声中,喂四姨太吃完了那一碗热汤。
  “芳甸,你娘亲的病,还是得去看看大夫,只是……只是好大夫都在县里,我娘说,要是实在不成,就找附近接生的黄阿婆问问药,她还会请神呢。”
  芳甸轻轻道:“我大哥去拿药了。”
  “你大哥?”黄莺子睁大眼睛,忍不住抓着枕巾,拿指头绞了几个圈儿,“是了,你大哥一看就有法子,不像我家黄豆子,连吃豆子都得我来剥!只不过……芳甸,你方才说,你们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钱财也散尽了,这关头要想买药,不知得花多少钱呢,要是吃紧,你要是不嫌弃……我手头倒是攒了一些,是织布挣来的。”
  钱!
  芳甸猝不及防,竟被这一个明晃晃的字震住了。
  她是梅家的女儿,有这样一棵参天巨树荫蔽着,从来不曾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直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境地的不同,那几只装体己钱的锦囊,早在梅玉盐的拉扯下,散落在水匪手中。
  这是充饥的钱,也是救命的钱,她终究不能长久攀附在大哥这一根独木上。
  “莺子,你会织布?”
  黄莺子将手底下的枕巾展平了,道:“喏,这幅枕巾就是,哎呀,不成,这幅都皱皱巴巴发黄了,不好看!芳甸,你等等我!”
  她急匆匆下了炕,在抽屉里翻了一通,小心捧出一块布料来,拂去了上头的微尘。
  “看这个,这一块就是我织的包袱布,三尺四寸的料子,里头镶了贴布绣,结实耐磨,已经有县城里的娘子要去了。”
  芳甸小心地碰了一碰,道:“莺子,你的手可真巧,能不能教教我?”
  “我们盐户人家的女儿,看灶煮盐的空档里,总得补贴家用,说起来,我们邻家的罗姊姊,织出来的布平整漂亮,绣工也拔尖,那些凤穿牡丹,鸳鸯戏水根本不在话下,那才是顶顶厉害的,我就不成……对了,芳甸,你不是布行的小姐么,怎么不会织布呀?”
  芳甸被她这无心一问,弄得脸上发红。
  “我在家里的时候,只织过帕子,是卷草纹的,断断续续织了小半个月,后来有事,就搁置下了。”
  黄莺子恍然大悟道:“是了,布行的小姐,是不用织布的。不要紧的,我来教你,我们这儿都是些斜纹粗布,好上手得很。你赶得巧,织机正在我手里,芳甸,你过来看!”
  芳甸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被她抓着手,带到了屋角的长凳边,那儿搁着一台铁木织布机,擦拭得锃亮,一匹斜纹布刚织到一半,搭在台面上。
  黄莺子撩起料子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娘织的,我得替她织下去,我看看,四丈八尺……还得织十几个钟头。”
  芳甸茫然道:“十几个钟头?”
  “织布可耗工夫了,只可惜借不到织袜机,要不然织上一打两打,还能快些换钱。芳甸,快坐过来,这一匹斜纹布得赶工。等我娘回来了,还得连夜往下织。”
  “要得这么急?”
  “是日子不对,这一台织机,明日就轮到罗姊姊家了,再过一阵子是凤儿,赶的是各家开灶的时间,得赶紧织完才行。”
  这一台铁木织机,竟然还是几家凑起来轮流用的。
  芳甸刚踌躇起来,黄莺子便笑吟吟道:“你就别担心啦,不论到哪家,机子都有空置下来的时候,我们常凑到别家去织布的。芳甸,你还会卷草纹呢,城里的新鲜式样,你是不是知道得不少?”
  “嗯,我记过一些。”
  芳甸同她凑到一处,正听她叽叽喳喳讲些织布的法子,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布帘外立定了。
  “芳甸,在里头么?”
  “大哥!”
  布帘一动,她大哥便转过脸来,朝她们微微一笑,手里提着一吊药包。
  “药拿来了,是七天的份量,先用着,看看有没有起色。你们在织布?”
  “莺子在教我呢。”
  芳甸急忙站起来,向大哥奔了几步,又记起黄莺子来,去拉她的手。这女孩子方才还有说不完的俏皮话,这时却脸上泛红,将她的手躲开了,一个劲儿地去绞垂在胸前的辫梢。
  “没什么,没什么的,”黄莺子道,“芳甸自己也会织布,还懂不少新式的花样子呢,我帮不上什么忙。”
  梅洲君温声道:“那也应当谢谢你。”
  芳甸从他手里接了药包,心中却无声地泛起忧愁来。她在梅老爷身边,那父女亲缘如记账一般,笔笔分明,如今大哥别无所求地对她,她反倒无所适从起来了。
  “大哥。”
  “怎么了?”
  “这药……是不是很贵?家里头剩下的钱还够么?你等等我,我也能织布换些钱。”
  梅洲君见她依旧愁容不展,这女孩子遭了一番变故,心底说不出的敏锐善感,便在药包底下轻轻一托。
  再展开五指时,他便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了几支鹅黄蕊的翅果菊,花瓣淡白,纤而不弱,镇在药包阴沉沉的苦味上,竟然说不出的明丽。
  芳甸向来最爱这些花卉,果然惊喜道:“呀,大哥,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黄莺子亦道:“今年花开得这样早吗?我在路上也没见到过呢。”
  两双眼睛皆盯着那几支翅果菊,梅洲君一人递了一支,余下的则斜插在织机边,道:“芳甸是想要补贴家用了,有一技傍身自然是好事,这几支花留在一边,精神疲乏时,也能赏心悦目。”
  “是了,大哥,我们女中的校长常说,风雨如晦时,更需澡雪精神。”
  梅洲君含笑道:“念过的书总有用上的时候。”
  芳甸受大哥鼓舞,脸上泛起些血色来,转过头去,拿指腹理顺了黄莺子耳后的乱发,替她簪上了一支,道:“这样正合式,比珠花还轻盈呢。”
  黄莺子道:“我知道了,芳甸,你会绣菊花纹么?我们在粗布边上,也绣上几朵吧,多么鲜亮!”
  梅洲君见她们交谈甚欢,正要挑帘出去,忽而转头道:“对了,爸呢?怎么没看见他的人影?”
  黄莺子道:“周伯伯同我爹爹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梅洲君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将这一瞬间的怀疑掩饰过去了。
  “大哥,你去歇息吧,等我们定下来图样,给你也织一方帕子!”芳甸道,忽而想起来一事,脸上泛红,“不会像上次那样搁下的。”
  梅洲君笑道:“好,大哥等着。”
  布帘再次落下后,织机旁,翅果菊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