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泡沫
沛诚尚沉浸在雀跃中的时候,家里忽然打电话来了。
这实属罕见,沛诚接起电话的时候没仔细看,等听清楚对方声音时顿感诧异。过去的几年里,岳家和他虽然不算毫无联系,但仅限于逢年过节的客套,或者有事说事的留言,沟通确实很有限,对他基本属于放养,更不要说岳峥亲自来电了。
电话那头的岳峥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这次,他省去了那些他并不擅长的、生疏的关心,直击主题说:“最近公司出了些状况,如果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就别再任性了,回家来。”
沛诚听完心下一惊,而后是困惑——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在岳峥心中不是什么能胜任要职的角色,不明白就算公司出了问题,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求助到自己头上来。
“是经营不顺吗?”沛诚迟疑地问,“产品出了什么问题?还是……”
“是也不是,具体的很复杂,不是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的。”岳峥道,“现在市场环境和企业效益确实不如以前,不过主要还是内部……”
他话头止在这里,不愿往下说了,只一个劲地催沛诚回家。不过沛诚倒是想起来了——上一世的岳望锡大抵也是如此。他本来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不缺吃穿也不算特别上进,但好歹没有长歪,也不至于满肚子草包。
只不过岳家对他一直放任生长,到了家族企业出危机的时候才想起来,什么骨干心腹都是外人,还不如这个向来对钱不上心的自家儿子来得可靠,于是忽然一股脑把所有压力和矛盾转嫁到他身上,最后硬生生逼得人剑走偏锋,胡乱尝试,最终以破产收场。
沛诚明白在变动的世界线之下,岳家的危机也提前了时间,按理说这个他要去收买策反闵效禹了,只不过在如今的发展下,很多事情都变了节奏。
森久科技最近长势喜人,沛诚心里高兴,听到这种消息也不觉得压抑,连带语气也耐心了很多,他安慰了岳峥几句,叫他别担心,答应自己会尽快找时间回去看看。
“不是看看,是让你……”岳峥欲言又止,不知是想到自己过去长久以来对儿子的态度都不算宽容,最近几年更是连生活费都没给过,如今忽然开口就是提要求,面子上或许有些抹不开,只道:“算了,没事,你先回来吧,回来再说。”
沛诚能察觉到他以前那种自以为是的强势态度消退了很多,不知道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于是放软了声音问:“妈妈还好吗?您身体还好吗?”
“嗯,还行吧,”岳峥笑了一声,“你老爹混得再差,总归比你过得好吧。”
沛诚哑然失笑:“那就好。”
父子俩在电话两头沉默了半晌,谁也没说话,沛诚本想说那就挂了,岳峥忽然开口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沛诚下意识环顾了一圈,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岳峥在问什么,答道:“没什么特别的,找了个工作,在上班。”
岳峥惊讶道:“没想到啊,你还能坐得住办公室的工作?”
“嗯,习惯了就好了。”
“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岳峥问。
沛诚无所谓地笑笑:“没几个钱,付掉房租和生活费基本不剩什么了。”
“房租和生活费都是你付?”岳峥抬高了音量。
“是啊,”沛诚暗自有些好笑,也知道他关心什么,主动说:“航航的创业公司发展得也还可以,虽然很辛苦,当然了,规模和业务都远比不上您,希望近期能有比较大的突破吧。”
“嗯,”岳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想必森久科技的动向国内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他淡淡道:“你让他多当心吧,最近全球经济形势都不好,供应链物流差得很,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旺季,现在码头百分之六十的集装箱都是空的,大家口袋里都没什么钱了。”
嗯。沛诚答应道,心想传统实业面临的挑战和森久应该关系也不大,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还没来得及和森泽航分享这个消息,只因不想在森久的关键时期释放任何一点负面信息,却没想到岳峥竟然一语成谶。
基尘2.0面世在即,森久科技最大的外部投资人竟然忽然宣布要撤回投资,变卖自己手中的股份。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沛诚简直惊了,细一问,才知道这竟然就是他早年担心过的那位天使投资人——后续那人又追加了几轮投资,种子轮融资基本全是从他这里出的。这位投资人手握森久科技约22%的股份,森泽航手里的股份也被一轮轮稀释了不少。如今投资人自己的主营业务受到全球供应链崩溃和地缘政治的影响,再加上重资产变卖困难,于是资金链断裂,宁愿支付赎回违约金也要撤掉投资。
这个决策的影响力非同小可,首先会直接影响到森久本就不算富裕的现金流——研发这边大笔的钱已经砸下去了,来自甲方的应收账款又还没到账期。一夜之间,一个欣欣向荣的初创公司立刻要面临下个月发不出工资的窘境。
更可怕的是,这一番动静非常影响品牌形象和投资人信心,原本基尘2.0面世,再搭配舆论和报道,有八成可能实现天使轮融资,直接估值翻十倍。这个美好的愿景明明没有任何问题的,情势却急转直下,原本几个接洽的投资人现在都不回消息了。此情此景之下,别说森泽航了,连沛诚都整夜睡不着觉。明明……
明明基尘最近的测试都很稳定,无论是模型数据还是真人交互的表现都非常好,而且森泽航他们已经规划出了基于最新引擎性能可以落地的几个项目,其中排在前三的就有沛诚最为熟悉不过的“灵魂金库”项目,虽然它现在还不叫这个名字。
明明他们已经从后台到前端逐一筛查过了所有可能出差池的地方,并彻夜加班做了优化和完善,明明公司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尽心尽力,最终的问题也确实并不出在他们身上。
一件事眼看要失败的时候,是懊悔自己没有事先准备万全、做足功课来得遗憾,还是正因为自己已经考虑周到、反复推演过所有可能,却依然失败了更让人痛苦?
不,不对,还没有完全失败。沛诚快速打消了自己这个丧气的念头。
怎么办?他没有问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每个人脑中都在盘旋的疑问,是最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难题,却也无人能回答。
比提出无法解答的问题更没用的便是安慰的话语,这些话说多了,却起不到实际的帮助作用,最终只能适得其反。
事实上,事情发生之后的几周时间里,森泽航基本就不怎么睡得着觉了。因为缺乏睡眠,他难免变得有些脾气暴躁,某天因由一件小事沛诚多问了他几句,他竟脱口而出:“我他妈怎么知道!”
沛诚一时间愣在原地,森泽航也呆了,愧疚立刻染上他的眉眼,瞬间便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立刻站起来抱住沛诚,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我太累了。”
沛诚没有生气,他只觉得难过又心疼,他回抱住森泽航,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哄他:“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肯定会有办法的。”
其实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天降一个手握现金的投资人,直接买过这22%的股份,完成股权交接,对外舆论大概率也能顺利公关下来。沛诚知道,森泽航现在一定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是这个人。
如果他们三年前没有离家……
这话森泽航不曾说出口,沛诚更不会提,但其实,他还没有说的话是自己曾经偶然间听见谢行问过森泽航:“你后悔吗?”
“你后悔吗?你如果当初没有和家里闹翻,那么你背靠资源,手握闲钱,根本不必这么小心谨慎地做每一个决定,也不必去接那些看不上眼的小项目,更不用稀释股权,引入投资的风险。”谢行彼时的语气既冷漠又不无讽刺,“你后悔吗?后悔自己小时候任性又天真,以为现实世界真就能一切如愿,以为自己的好运气能够帮你顺利度过每一个难关?你或许愿意下凡来体验民间疾苦,那些本就在民间苦苦挣扎的人又该如何呢?”
他们当时是在森久办公室外的消防楼梯上聊天,身后的玻璃窗里坐着小小公司人数不多却朝气蓬勃的全部员工,那几乎都是出身普通但身怀梦想——至少是相信着他们的梦想的人,沛诚原本只是出来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买午餐,却不料无意间听到了这段对话。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你吧,毕竟我上学时也是这样。但如今不同了,见惯了那些肮脏的做派、那些竞争的手段和没脑子的甲方,我有时候都觉得过去的自己天真得可笑。”谢行接着说,“你又是否后悔,你的一个赌约,要害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也跟着一起担惊受怕?你不会还沉浸在自己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他的幸福这种谎言里吧,骗得了别人到没关系,可别骗了你自己,你选择这条路,最核心的难道不就是为了男人那可笑的自尊心吗?”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对吧?后悔无用,”谢行最后自嘲地笑了笑,“除非你现在就向家里低头,但那样即使换来了钱帮助森久度过眼前的坎,你却也实实在在的失败了。所以这个选项反而成为最不可能的选项。”
森泽航全程没有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西伦敦的这一片原本都是工业厂房,如今改造成了创意园区却也还带着老牌帝国主义工业革命残留下来的破败荣光,如今萧索一片,正如他们眼前可见的未来。
听完谢行的这一席话,沛诚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知道这些话既然谢行都能问出,森泽航肯定不是没有想过。就算他不说,自己也不提,这个念头却一直盘踞在二人脑海。只是在过往那些日子里——那些幸福快乐、一切顺利的日子里,这个念头会被压制、被掩盖,而在现实状况越来越困难的情况下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