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芳华如梦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
人间四月芳菲尽,琵琶停,琴声止。雕栏画舫荡起清波, 靠岸停歇。
天色渐明,昨夜灯火只余下零星, 博山炉中沉水香烧成了灰,除却幽幽琴声外,俱是寂静。
洞庭清风拂面, 坐在窗前的书生却与这人间富贵格格不入。
他墨发白衣,神色淡然无波, 指尖执着白玉杯。隔着帘幕听琴的剪影, 却像是身不染尘的神仙,误堕在这繁华人间。
这白衣的书生太冷静,也太清醒,上好的美酒也不能让他醉倒瑶池。
“奴家的琴声莫不是入不得先生的耳?”盛装女子眉心一点花钿, 白肤朱唇,鬓发如云, 眼似清波。
她跪坐在琴台之前,柔白的脖颈绷成柔美的弧度, 宫装的胸口开的很低,只要一俯身, 便能看到一片白晃晃的起伏。
女子手指拨弄琴弦,抬眼时含情带媚,“先生又走神了。”
“芳华夫人琴声婉转动听。”谢衍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 被唤了名字才抬起眼,淡淡然地赞了一句。“一月之期已至,赌约也即将完成, 夫人肯给衍消息了?”
“自不会假,奴会将消息双手奉上。”
芳华夫人一笑,暗地里咬牙,心道,就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快一个月的勾引,又是琴棋书画,又是美婢如云,就算是佛门修士,也该七情起伏,六根不净了。
这追求风雅的书生,怎么比苦行僧还难以打动。
真是奇哉怪哉。
芳华夫人的笑容却妩媚大方,微笑道:“谢先生若是有意,不如去我合欢宫做客?宫中姐妹仰慕先生已久了……”
她秀眉一挑,柔媚的丹凤眼仿佛流转波光,抛出一个世上男人都不会拒绝的饵,道:“以先生的人品修为,宫中姐妹怕是欢喜得很,届时争相与先生双修,名花美人为伴,赏尽天下风流,岂不美妙?”
温柔乡,销魂窟,齐人之福。
如此诱人的邀请,只要他是个男人,不信他不动心。
“承蒙夫人错爱……”谢衍不动声色,神情毫无破绽。“最难消受美人恩,衍……”
他刚打算措辞回绝,却不料画舫外一阵骚动。砰砰几声,好似什么钝器击中人体,发出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
“什么人?你不能进去——”
“让开!”青年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煞意。
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无论芳华夫人怎么撩拨都显得如深潭静水的谢衍,脸色第一次变了。
芳华夫人蹙眉,抬手招来侍女迎战,恨恨道:“什么人?这般不要命,敢闯我的地盘?”她抬起手看了看指尖蔻丹,冷声道:“杀了。”
谢衍沉默了一下,出声道:“且慢。”
他话音刚落,来人已至门口,抬脚一踹。
雕花的紫檀木门从中间裂为两半,倒下时,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谢衍微微阖目,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崩的差不多了,显出几分不忍面对现实的神色。
一柄出鞘的剑,裹挟着昂然的怒火,穿透绘着彩绘的琉璃窗,七色琉璃碎了一地。
谢衍握着酒盏的手一僵,掩下几分心虚,却是被他气笑了:这孩子,大闹一场还不算完,居然还砸玻璃。
青年一身玄底鎏金滚边长袍,行止之间仿佛有碎金流动,腰身被暗纹锦带勾勒,如挺拔松柏,即使隔着一层屏风,依旧能够窥见他无双的风华。
他闯进室内,脚步却放慢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恐怖的情绪。屏风隔断了空间,颀长的影子透过仕女图落在室内,却让人脊背一阵发凉。
而这萧萧的冷意,不止因为他携着的满身杀气。
芳华夫人仍然跪坐于地,华美宫装的裙摆如层叠的牡丹。而她白如柔夷的双手间,已经缠上密密麻麻的琴弦,布满了这偌大室内。隔着屏风看不见来者的脸,但她只要勾一勾手指,便能将这擅闯之人撕成碎片。
“小郎君止步,奴还有客人要招待。”酥麻惑人的嗓音如同妖精一般,女子吃吃一笑:“破坏了奴与谢先生的一夜良宵,小郎君想要出这个门,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哦?客人?一夜良宵?”那来者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愠色,却是透着森森的冷。“谢先生风雅,倒是我,误了先生的事。”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芳华夫人眸光锋利,却是笑意盈然,在他的雷点上反复蹦迪。“以谢先生的才貌人品,我合欢宫自然是要把他奉为座上宾的,小郎君何必阻拦?”
那青年顿足,继而周身剑气含煞,平地一荡,那些软纱帘幕尽数被剑风掀起,窥见他层层幕后的一抹昳丽容色。
“芳华夫人,请手下留情。”谢衍见她当真要出手,出声打断,藏于袖摆之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仿佛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徒弟性情顽劣,衍管束不当,见笑了。”
殊不知,芳华夫人在看到那人眸中流转的华光时,也倒抽一口凉气,
见那漫天银线引而不发,玄色锦袍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抬起剑,自顾自地撩开层层珠帘,似乎没有把这陷阱当回事。紧接着,他无双的风华便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芳华夫人是个标准的颜狗,没想到这擅闯者竟然是这样的俊俏郎君,于是手下一软,对他砸画舫的愤怒也极快地消失了。
这种层次的美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怎么可以斥责呢?
“小郎君是来找谢先生的吗?”美人轻抚云鬓,妖娆地站起身来,步摇一晃一晃,明艳动人。
“师尊离山许久,我久寻不见,心中焦急万分。却未曾想,师尊是来做那花下客了。”殷无极看似温和,实际上言语间暗藏绵绵针刺,瞥向谢衍,刻意咬重了“您”这个敬称,微微冷笑道:“您骗我去赴前辈酒约,却来眠花宿柳,师尊当真是好兴致啊。”
芳华夫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着青年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来者是客,郎君不如坐一坐?我与谢先生秉烛夜话,正聊到兴起呢。”
谢衍本在饮酒,呛咳一声,杯中酒差点没撒了。
他只是来打个赌,顺便听个曲儿,怎么被她一修饰,就像是有奸.情一样。
谢衍只说要与旧友聚聚,便离去了约莫一个月。殷无极本不觉有他,只是感觉师尊最近似乎有心事,却在下山时见到本该与师尊饮酒闲谈的名士。
他询问再三,得知谢衍从未约过他,又想起种种不对,以为谢衍出了什么事。于是他关心则乱,大半月中根本就没合过眼,顺着他的行踪,一路追迹至此。
却没想到,这整个画舫就是个盘丝洞。一路走来,合欢宫女修如妖精般缠着男子索取精气,情香缭绕,荒唐靡乱,让他额头青筋直蹦。
他像是守着矿藏的黑龙被生生夺去珍宝,心口的占有欲在疯狂叫嚣,却困于禁忌悖德的关系,哪怕再煎熬,也半分也不敢表露心事。但是踹门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睛里一片晦暗,似乎隐隐透着血色。
他费了好些劲才把烧成一片火的心绪压下去,于是几步的距离,却因为胆怯,走的迟缓至极。
待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谢衍,见他依旧如端坐瑶台的仙人,透着一股仙气儿,不像是荒唐纵欲过,才隐约松口气。
“小郎君这就不解风情了。”芳华夫人淡淡一笑,道:“既然是男人,寻欢作乐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她掩唇一笑,调侃道:“小郎君这兴师问罪的模样,与其说是寻师尊,不如说像是俗世里的大妇上门抓.奸呢。”
妈的,雷点蹦迪。
殷无极面无表情,心里很却很想把这笑的花枝乱颤的女修给一剑劈死。
但是他还勉强有些理智,知道能让谢衍与之叙话的,至少都是老妖怪、老祖宗级别。既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就表示师尊是有事要办,容不得他冒犯前辈。
“别崖。”谢衍轻咳一声,出声安抚徒弟道:“我与芳华夫人有个赌约……”
“为什么瞒着我。”殷无极走近,跪坐在他身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目光执着而隽永。他嗓音沙哑:“师尊从来不骗我的。”语气中,竟然隐隐地有些委屈。
谢衍看他双目里有些血丝,面带疲惫,知道是把他给急坏了。
见徒弟这般担心他,谢衍心中生怜,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像是在顺毛一只快要炸毛的小狼,他叹了口气,道:“是我之过,下次不会了。”
说罢,他又微微侧眸,向芳华夫人征询道:“夫人送予衍的消息……”
“合欢宫从不强求,谢先生既然无心,便罢了。”芳华夫人抬起团扇,掩唇低笑,换个人她当然愿意“强求”一下,但是面前可是天问先生谢衍,最前途无量的渡劫修士,以他的才能,说不定圣位都不远了,她到底还是要命的。
芳华夫人扫了一眼殷无极,又打趣道:“您向奴求万剑冢的消息,莫不是为了这位小郎君?”
谢衍轻咳一声,似乎不欲让她点破。
“山海剑已是天下至宝,可不巧,千年一开的万剑冢里刚好有一把上古凶剑与之齐名,您用不上,也只可能是给小郎君了。”芳华夫人挑唇一笑,“呀,奴家多话了,瞧这张嘴。”
“何年何月何地?”谢衍不是不愿算,而是天道有常,他想要帮徒弟谋取无涯剑,便是有求于此,若是卜算,不仅得不到答案,反倒有可能自伤。
偏生这消息,知道之人又不多,合欢宫主芳华夫人恰恰是其中之一。她曾与陨落的剑魔是道侣,却又不修剑。这消息与她无用,大可以用来交换。
“以上次开启时间推算,到明年的六月初六,刚好是一千年。只要去剑谷稍待,时机一到,万剑冢便会开启。”芳华夫人执起小扇,起身之时,身上的娇媚之气一扫,却显出几分高阶修士的雍容尊贵。
她的神色倏然冷淡下来,似乎有几分厌倦,道:“亡夫已逝千年,便是死于取这无涯剑。先生可想好了,凶剑虽好,却是吃人的主儿,这小郎君年纪轻轻,修为便有分神,已是天纵之资,若是陨落在那个鬼地方,就太可惜了。”
“芳华夫人的提醒,衍记住了。”谢衍淡淡一笑:“此剑与他有缘,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随便你吧。”芳华夫人却是缓缓往外走,声音渐远了:“难得遇到了英俊的男子,不能掠去宫里,可惜、可惜!”
待芳华夫人走远,杵在他身侧的殷无极这才从怔忪中缓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是为了帮我打探万剑冢的消息,才来打赌?”
“好别崖,现在不气了?”谢衍揉着太阳穴,只觉神经在突突直跳,似恼非恼地瞥他。“还不扶为师一把。”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维持不住了,轻轻吐出一口气,却是冷汗涔涔。
“你赌了什么?”
“别提了。”谢衍心里有气,扫他一眼,不开心道:“本来的内容是听她一个月的琴,若是守住道心,便算我赢。”
“芳华夫人看家本领便是魔音,师尊你……”简直是自虐啊。
“谁知道她除却琴音,什么琵琶笙箫玉笛都轮了一个遍,还把编钟搬了过来,唱了一个月的曲儿。”谢衍想起这一个多月的魔音穿脑,只觉得自己牺牲太大了,“她的曲艺水平极高,最擅迷惑人心,引动七情……”
他为了和芳华夫人硬刚,是实打实地扛了过来。
甚至为了不示弱,他装了整整一个月的气定神闲,甚至让芳华夫人认为他有底牌,足以不被影响。
殷无极很少见到谢衍吃亏,他向来是仙风道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被他周身的神仙气度震慑的人数不胜数,被他教训了,还感激涕零替他数钱。在修真界,人人都称颂天问先生谢衍惊才艳绝,是神仙君子。
可现在,他修眉微蹙,面色苍白,眸底七情凌乱,唇却显出些淡红,不染纤尘的白衣都压不住这份七情翻涌的艳色,让殷无极也喉头一滚,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一身清绝气息端不住,散了干净,轻喘着倚在徒弟身上,双目微阖,道:“先回微茫山。”
“好。”殷无极扫了一眼这被他砸了一半的奢靡花船,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抿唇,将手中捏着的核舟向窗外一掷,让其凌空悬停。
殷无极想扶他起来,谢衍长袖一拂,将酒盏和烛台扫落在地,却没动。
他神色颇有几分尴尬,低低道:“站不起来。”
殷无极握着他肩的手微微一紧:“怎么回事?”
“气血逆流,我把灵脉封了,暂时没知觉。”所以在殷无极闯进来时,他也只是数次出言制止,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定神闲。殊不料,他若是擅自动用灵力,只会暴露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才按兵不动。
“哼,那个女人……”把他师尊勾引到这种地方的仇还没算呢,殷无极微微眯起眸子,轻哼一声。
谢衍与殷无极已经做了几百年师徒,也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渡劫期,成了最年轻的渡劫修士。修仙界嫉妒的眼睛都红了,看他不爽,或是要试他水平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大乘期修士芳华夫人也不能免俗。
就算他修为略高出一截,但是芳华夫人毕竟根基雄厚,又怎么会是好对付的角色?
当然,摆出如此礼遇也是因为不想与他交恶,若是换一个修为略低些的修士,恐怕合欢宫就不会给出这样座上宾的待遇,而是直接掠去宫里了。
谢衍缓了一缓,打算自己扶着桌子站起身。
年轻的男人却长臂一揽,俯下身,双手穿过他的肋下和腿弯,轻轻松松地将他横抱起来,转了一个圈,低声道:“师尊,冒犯了。”
谢衍对他没有防备,又是浑身酥麻,结果就是被抱了个满怀。袖摆与衣摆垂下时,还在风中微微摇晃,青年却轻巧地踏上窗户,直接踩着窗台,落在了核舟之中。
“小兔崽子,出息了啊?”谢衍被他横抱着,眸子一冷,气笑了。
这姿势太丢脸,若是被人看到他的一世清名就完了。
“既然讲究这个,就别赴约。被人知道你在芳华夫人的画舫上呆了一个月,你还会有什么名声?”殷无极太了解他,一看他眉眼含怒,便冷冰冰地呛他:“你别忘了,芳华夫人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寡妇,又养了一堆男炉鼎,风流的很,谢先生难道想赔上清名不要,当她的入幕之宾?”
“……”
“师尊不会真的对这儿念念不忘,想把合欢宫主叫回来叙旧吧?”殷无极冷着一张脸,气压极低,显然是一想起来又要炸了。
“免了,我过敏了。”谢衍头疼。“我最近都不想看见女子。”
自锁灵脉与魔音对抗的感觉能有多好?
合欢宫里又多美人,他看麻了,只是机械地喝酒,偶尔夸两句,还要在芳华夫人面前不露声色。
罢了,相较之下,被徒弟横抱着还算好点,至少是自己家养的亲徒弟,丢丢人又怎么样。
“师尊,山下的男女都是老虎,都觊觎您,千万不能靠近。”殷无极闻言,唇角隐约地翘了一下,却是假模假样地嗔怪他一句:“别看别人,看我就好,弟子最乖了。”
他本是一句玩笑,却不料,谢衍被魔音挑动七情,却是异样的坦诚。
谢衍倚在他的怀中,把玩着徒弟墨色的长发,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喉结,便撩起他的一缕发尾,搔了搔他滚动的喉结,淡笑道:“乖什么乖,一个劲地出去招惹人。修真界盛传,‘无涯君’可是出了名的清霁俊美,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不知道多少道友来我这里询问你有没有道侣,明里暗里想和我攀个亲呢。”
“师尊!”殷无极先是被他撩的心神意乱,第一次听他讲这些,又是抗拒又是气恼,“弟子不想。”
“恼什么,我全都拒了。”谢衍淡淡地冷笑一声:“什么人都敢和我攀亲了,想配我家别崖,也不照照镜子。”
“……”
“干什么,嫌为师管得多?”谢衍唇角含着笑,却是揪住他的长发,迫使他微微低头,然后用手钳住他的下颌,道:“我帮你去求剑,是要你好好修炼,回山后和我好好交代,那问剑阁家的大长老孙女,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墨家大师姐,那海外黄家的嫡女……我就放你出去渡了一场秘境,怎么就这么多人来打探你的婚配了?”
“……”坏了,师尊脾气又开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