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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之后的流程进行得很顺利,直至文珺被安排急救、推入手术间后,时岑才得以在椅子上坐下——随后,他听见脚步声,自长廊拐角处转来,不急促,但很有规律。
是军靴叩击地面的声音。
直至它终于停止时,时岑撩眼,就看见了兰斯。
原本与他同坐的俞景也赶紧站起身来,略显不自然地去到兰斯身后:“……上校,您来了。”
兰斯点点头,但视线始终未曾移开过。
“时岑,”兰斯说,“半日前,文珺博士曾与城防所取得联系,告知所有人她就在你的住处,并将在半小时内下楼。但半小时后,你和文博士一起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她各项生命特征都濒临死亡,你却神志清晰、甚至没有受伤。”
兰斯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平心而论,我并不愿意相信……但非法劫持灯塔研究人员是重罪,时岑,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城防所只能暂时对你进行强制关押。”
俞景神色复杂,但手上的操作没有停——几分钟后,一段详细通讯录音被发到平板里,又被当面播放起来。
“……祝您体检一切顺利。”
时岑微微一笑,不做评价。
“时岑,”兰斯揉着眉心,“你简直油盐不进!你……”
“我的数字为什么比你靠后?”对方稍有些不服气,“时明煦是主人格诶!等等,我知道啦!”
祂说话间,声波急速颤动,难掩兴奋:“零是一比更靠前的数字,对不对?那我才不要当亚瑟二号,我要当亚瑟零号!”
时岑的亚瑟想了想,决定见好就收:“那,那好吧。”
——在祂的印象中,人类社会间的许多竞争性排序,都以“一”为顶点。比起“副”或者“二”,显然,目前这种方案同时利好了两只亚瑟。
两只亚瑟就名字问题达成了愉快的共识,惟有时明煦越听越觉不对劲,他蹙眉,刚要开口,就被亚瑟一号的问题堵住了嘴。
“矿,”亚瑟一号看着时岑,浓白色半流体缓缓聚拢,“这处意识空间,是你和小时的巢穴吗?”
“如果我和小时是两只有翼类,或者两只昆虫,那这里或许可以称之为巢穴。”时岑声音淡淡,“但很显然,我们并非二者之一。所以,我和他意识空间同你一样,更类似家庭。”
时明煦一怔。
他那些纷繁杂乱的想法都在这一刻安定下来,像被潮汐拥入怀中的浅潭。
诚然,按照世俗观念看来,意识空间内空无一物,这里抽象又神秘,就连持有者自己,都对它不甚了解。
可内城六区没有时岑,外城七十二区也没有时明煦,惟有在这里,哪怕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也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是一种无须理由、并非刻意的陪伴,乃至于时时刻刻慰藉着对方,提醒着对方——
我就在这里。
对于时明煦而言,没有比这更应当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于是他说:“是的亚瑟,这里是我和时岑……我们的家。”
时明煦的声音在讲述间,不自觉放得轻柔:“欢迎你们来做客——你们是我们仅有的客人。”
“真的吗?”两只亚瑟异口同声,“连沃瓦道斯也没有吗!”
“连沃瓦道斯也没有。”时明煦垂眸,温声道,“所以要记得对祂保密哦,不然,祂肯定也会前来拜访的。”
“当然不会啦,好矿!”亚瑟零号伸出触肢,隔空与他拉钩,“才不要把我的矿跟沃瓦道斯分享呢——矿的家也不要!”
亚瑟一号也连忙探出小笋状的白色尖尖,也跟时岑拉钩,但依旧谨慎地间隔一点距离。
人类与序者,就这样达成了奇异的共识。
在时岑配合着时明煦,将情况解释得七七八八后,两只亚瑟都听得有些困倦——两只翡翠色绿瞳半睁半闭,终于在某个时刻彻底合拢,半流体融化成小汪水泽,小家伙翻着触手,陷入沉眠。
即便如此,彼此的身躯也没有碰到对方。这或许已经成为镌刻在3.5维生物基因中的本能性戒备。
可时明煦与时岑,却恰恰相反。
……就在彼此的缔契者睡着后,这处意识空间里的清醒者,就只剩下彼此了。
时明煦微微垂着目,他没有着急偏头看时岑,但手腕被牵引的感觉很鲜明——对方没有太用力,但他的身体实在没有抗拒。
他被一点点拉近了,皮肤表层感受到温热而微潮的吐息。
那是时岑啄在他指尖的一个吻。
非常快,近乎是瞬息之间,淡金色光芒大盛——从那只灰色软体类怪物的身体中浮涌上来,178号像是直接穿透了灰色薄膜层,并带出怪物体内的少些黏液,溅湿小片沙地。
祂缩小了不少,此刻只有半人大小,可尾部的骨刺变得更加尖锐与密集,并且隐隐向两侧分岔,呈现渐趋鱼骨的状态。
祂就在黄沙覆盖的废城间,在深灰色巨怪的触肢上,缓缓睁眼铂金色瞳孔,准确地锁定在时岑身上。
可就在近距离四目相对的瞬间,178号瞳孔中的平和迅速消散——那些铂金色,像是被风吹拂的麦浪,其中翻涌出迷茫,警惕,进而都转化为不解,和某种更为高级的情绪。
悲悯。几分钟前,另一世界。
锁一碰就掉,时明煦推开生锈的房门时,这里果然空无一人。
探照灯打过去,房间内的格局如此熟悉,家具陈列与装潢风格却均显得陌生——它原本的主人早已匆匆离去。许是走得太急,很多东西都没带走。书桌旁,椅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四处覆满寒霜。
玻璃被碎冰砸开大半,风自缝隙间灌进来,窗帘也冻得僵硬,雪絮和着冰,凝结成钟乳石一般的倒锥状,屋内岑寂如洞窟,似乎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人居住了。
也一丁点时岑的气息都没有,这里荒芜又黑暗,没有同时岑相关联的一切。
另一个世界的时岑他……还好吗?
研究员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他无法给这个问题答案,自踏入房间后,也没能产生任何隐约通感的体验。
不复从前。
他朝深蓝的冰层,朝覆雪的书桌走了两步,隐约愣了神。
在这个瞬间,研究员想,没有任何隐约通感的话,或许……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与此同时,时明煦透过时岑的眼睛,被这种半月前如出一辙的悲悯瞬间击中,简直难以置信。
就好像,时岑世界的祂,已经发现这具身体中,存在着另一个灵魂。
俞景猝然被他点到,抬眼后微愣:“……嗯,博士他的确……”
“那时明煦博士,您的意思是,有人冒充您深夜潜入方舟?”兰斯问,“动机是什么?”
“栽赃。”时明煦说,“同样的,我也很好奇,城防所指控我潜入方舟,动机又是什么?”
“正因为不清楚您的动机,我们现在才在这里。”兰斯的目光咬住时明煦,“不妨解释一下,您的手臂为什么受了伤?”
审讯室冷白的灯光下,层层绷带自袖口处鼓胀出来,时明煦闻言垂眸,看向它。
“这是屏蔽型植株造成的穿刺伤,我在回灯塔取样本时,顺带帮忙看一眼,就被唐·科尔文的实验体袭击了。”时明煦笑笑,“上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关藤蔓的发现,也是我第一时间转告城防所的。”
——他说的是昨天上午那次通讯,的确是由时明煦拨出,并及时通知到城防所诸位,才及时避免掉许多伤亡。
兰斯眸色沉沉,十几秒后,他有点不情愿地抬手,连尾四角星散发出微芒。
审讯室静谧又隔音,这里没有什么秘密,就连呼吸声都被放大至清晰可闻。
于是,对面很快传来唐博士的声音。
“哇!兰斯,你总算主动给我打电话了。难道说城防所要给可怜的研究员发灾难物资补助吗……”
“唐·科尔文,”兰斯打断他的废话,开门见山道,“你的实验体藤蔓关好了吗?”
“你联系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唐博士听着有点委屈,“我还以为,你在这种至暗时刻良心发现,终于念起我的好了——或者,你是想在死前再跟我上一次床。”
俞景:“?”
时明煦:“……”
兰斯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压低声音迅速道:“说过很多次那只是意外……我在审讯室。”
“啊,你在审讯室也还记得我,”唐博士显然在悲观与乐观间切换自如,“那我更感动了——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嗯,我想想,那几颗屏蔽型植株生长速度极快、穿透力也很强,的确存在破开样本罐的可能性,但不至于破开实验室大门啦。”
“你实验室大门的权限有开放给什么人吗?”兰斯继续问。
“灯塔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隔壁一圈实验室的研究员,还有我的一些朋友,比如时明煦和燕迟,他们都有权限。毕竟我很多时候都需要帮助——怎么了兰斯,你也想要吗?”唐博士恳切道,“那你可以拿酒和你自己来换。”
兰斯:“……挂了。”
那么……祂又究竟是哪一只178号呢?
第 26 章 捉弄
178号的身体在淡金色光芒笼罩下,显得柔和而模糊,时明煦仔细观察着祂,注意到那些尾部骨刺的畸变程度,同自己世界的178号大为不同。
短短半个月,足够祂变化至这种程度吗?
可178号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
祂淡金色的身躯表层,像风刮过湖泊那样开始卷涌,逐渐出现一条裂缝,在缝隙中,传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声音。
进而三人意识到,这是祂的发声器官——祂想要诉说些什么。
在类似白噪音的轻微杂响后,178号发出一段悠长而重复的频率,同祂逃离乐园或吸引蚁群时候的声波截然不同,仍旧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陨落”,它对未知生物而言,或许意味着彻底意义上的死亡,对乐园而言,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或者说,祸端。
但到这一刻,他又失去了以上的一切。
命运,光阴,都从指缝间尽数滑落……抓不住了。
再也抓不住了,没有了,永恒的应许之地,或是长久恩慈,都变成温戈陨落余烬间的一部分了。
就连伯格·比约克自己也是。
他终于丧失掉最后一点力气,颓然瘫倒在地——时岑急忙来探他的鼻息,但伯格·比约克很清楚,这种关心并非给予自己。
“我的意识泯灭,”他低声说,“容器……不在此列。”
他原本是想要再骗骗时岑的,但好像,不再有这个必要了。
意识体像流沙一样从文珺身体间漏出,伯格·比约克再度以自己的感官体会到寒冷。苏珊娜全然瞧不见这种奇异的四维介质,时岑却可以勉强看见。
或许因为他与伯格·比约克都和未知生物订立了契约,真正成为矿。又或许,他身上依旧存在着某些四维空间的谬误。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眼下,伯格·比约克的意识体像雾一样隐隐团聚起来,他肩头的骨茬依旧突出,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几乎全然同风雪融为一体,火焰燃烧间着的噼里啪啦声盖住了侍者的呢喃。与此同时,苏珊娜招呼道:“先生,再往火堆旁靠近一点吧,小心冻伤!”
于是时岑带着文珺的身体一同过去。
走过去途中,他有一瞬间途经伯格·比约克的意识体,但对方显然步履蹒跚,走得艰难。
时岑于火堆旁止步,他放下文珺,自己却不着急就近坐下。
他就这样静静注目着伯格·比约克。
对方终于缓步行至火边。下一瞬,天地间狂风骤然卷啸,时岑在愕然间抬首,望向低沉压抑的天穹——这次,他看清了属于温戈的深灰色竖瞳。
它是这样庞大,俯瞰之时足以笼罩整个七十三区,而暗色物质自瞳孔间流泻出来,它缓慢又粘稠,像是半凝固的胶体,缘天空流淌下来,蔓延之处一片漆黑,像强酸腐蚀后的书页。
祂似乎,已在陨落之中。
随他一起抬首的还有苏珊娜与侍者——可惜,前者似乎看不见这样可怖的竖瞳,只知天色诡异地迅速阴沉下来,晦暗如长夜。后者则发疯般挣扎着,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神态。
“时岑!”侍者愤怒叫嚷道,“你放开我!”
他第一次这样惊惶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浑身痉挛,连时岑都险些没能按压得住。
而与此同时,包围住他们的白日信徒也出现异样——许多人抱头蹲下,甚至于翻滚着起来,呻|吟声被风扯碎了四下飘散,不远处篝火蹿天,备用木柴的燃烧声也混杂其间……等等,火焰!
在一阵可怖狂风的卷啸间,焰火舔舐而来,不知哪位白日信徒的衣角先被撩燃,狰狞焰色迅速爬满全身,又蔓延至旁侧,很快,数十位信徒迅速燃成火圈,在嘶哑破碎的呻|吟响彻此囿,冰层被烤得微微融化,吞噬掉落的火星,又腾起微弱的、一吹即散的微弱白雾。
像是人间炼狱。
苏珊娜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吓傻,几乎要握不住火把,在他身侧的时岑也紧绷到极点,他控制住侍者的手在轻微发颤——却这并非源于对当前景象的恐惧,而是对侍者话语的惊疑。
“伯格·比约克!”时岑压制住侍者的挣扎,在焰火围剿与温戈竖瞳的凝视下,他俯身至侍者耳侧,咬牙间一字一句问,“为神明献出什么?”
侍者透过燃烧间的信徒,望进那只昏暝可怖的巨瞳。
天空,被腐蚀了。时岑自雾中缓缓走来。
属于亚瑟的浓白色半流体渐趋退散,小家伙探头探脑:“哇,好多石头!”
“还有还有,坏矿,温戈的矿看起来怪怪的诶,跟他在契约中心那会儿不一样。他当时……嗯,很兴奋,但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他向来情绪多变。”时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说,温戈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人类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进浓白色半流体间,亚瑟转移了话题,“矿,温戈就快要陨落了,也许……就在今天。”
时岑注意到,亚瑟虽然在用人类的语言系统统自己对话,但始终没有使用“死亡”一词——他猜测陨落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死去,还意味着更多伴随之事,甚至延续重启生命的可能。
“侍者说,这场仪式是为温戈的涅槃。”时岑心声淡淡,“亚瑟,你清楚‘涅槃’是怎么回事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亚瑟不愿跟随时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触手,将其扯成薄薄的冰雾状,虚虚缭绕在时岑身侧。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对诶!以前我听几个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总之是在我还没有成为序者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触肢里,啃了一小口祂的‘序’。”
绕在身侧的触肢比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圈。
“当时,祂们说温戈好像遭遇了什么意外,伤得很重很重,就快要陨落了,必须派新的主序者过来,但后来温戈又自己好了。所以我觉得,温戈祂有自己的法子来应对陨落,或许就是这个‘涅槃’吧。”
亚瑟噼里啪啦地嘀咕了一大堆,才来得及喘一口气:“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维度跃迁失败后,祂就可以立刻解除跟自己旧矿的契约。”
“但是好奇怪!直到现在,温戈也没有解除契约的意思诶。”亚瑟疑惑道,“失败就要换矿的呀……哦哦哦我明白了!温戈和祂的旧矿相处了太多时间,所以舍不得了!”
小家伙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白雾灵活地缠绕进时岑指缝间:“坏矿!你放心好啦,既然温戈都没有抛弃祂的矿,那我也不会抛弃你喔!”
时岑哑然失笑。
亚瑟天真又无知,温戈不与侍者解除契约的原因,显然并非所谓的情感羁绊——时岑曾以微观形态躲在在温戈的意识空间中,对时明煦一起见证温戈对侍者降下惩罚。
短时间内迅速成长的F级、畸变骨骼与痛苦哀嚎,乃至于侍者现实世界身体的毁灭,他都记得很清晰。
那么,就只能是同眼前这场尚待举行的仪式有关。
时岑猜测,温戈惧怕“陨落”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涅槃”能够避免最坏结果的发生,以某种方式让其生命得到延续。
如果三十年前,祂曾经成功过,那么很可能也是侍者亲自操作——因为那时,温戈已经同侍者签订了契约。
……他从未见过温戈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时岑的话叫他回神,他喃喃着:“时岑,你不知道?”
他将这句话重复两遍,忽然笑起来:“时岑,你竟然真的不知道!实在太有趣了!你同安德烈一样伪善,也将和他一样,背叛神明,或最终遭到神明的背弃!”
时岑眯了眯眼:“伯格·比约克,别打哑谜。”
“你已经背叛了人类,在契约订立的那一刻,没有谁告诉你吗?你,时岑,你将受背叛之苦。”侍者顿了顿,他在这种濒死的时刻,竟然显露出愉悦,“不过这对我来说,倒并非苦楚。而现在嘛……感谢那些风,将涅槃的火焰带到此处。”
下一瞬,他忽然拔高声音,在雪絮翻飞与焰火舔舐之间,侍者的嗓子变了调——尽管他才刚开头就被时岑遏止住,但显然,白日信徒已经感受到他的召唤,明晓了祭典应当吟诵的诗篇[1]。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耶和华必用雷轰、冰雹与旋风,并吞灭的火焰、向尘世讨伐罪孽。
祂必在火中降临,亦在火中重生!”
紧接着,吊诡的吟诵声渐次响起,焰火登时燃得更旺。那些浑浊又滚烫的气流,呛得信徒纷纷咳嗽起来,却并无一人停下——哪怕侍者已经被扼住咽喉,哪怕发丝与外袍均被烤断,依旧没有人停下。
……已经很难说清,信仰本身,是否真正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属于温戈的、那只原本黯淡瘫软的竖瞳,竟然渐渐重新聚焦——瞳孔所对,正是侍者与时岑。
“神明的意志即将焕发荣光。”侍者颤抖着笑起来,“时岑,恭喜你,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下一瞬,伯格·比约克注视着燃烧中的火光,以及许多翻飞的黑屑——他自己也在一点点涣散了,碎屑被卷入漫天风雪。
到处空空荡荡,冰结得太厚,以至于透出一点深蓝色来。四下空空荡荡,广播器在低温下彻底被冻坏,附近的官方播报都停止了。
篝火在残破墙壁间拉出长长的、蜷缩着的人影——那是抱膝而坐的苏珊娜,她犹豫很久,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先生,您……文博士她……”
“叫我时岑就好。”时岑声音又低又缓,“文珺博士醒来后,不会再对你造成伤害,不必担忧。”
“她是中邪了吗?还是被那个‘白日’组织洗脑了?”苏珊娜抿抿唇,谨慎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那个,不方便说就不说吧。但总之,谢谢您救了我。”
“不过这堆火撑不了多久,时先生,我的通讯器……弄丢了。”苏珊娜撒了个谎,稍显心虚,“得麻烦您来联系城防所,我们要尽快到救助站去。”
下一刻,时岑抬手,往右耳覆满薄霜的缠枝白玫瑰探去。
通讯器在这样可怖的低温下也显得有些迟缓,但幸好,它还可以被正常使用。几息过后,通讯器温度缓慢爬升了一点点,莹白色终于透出,照亮了时岑的耳廓。
也让时明煦薄而白的耳垂透出一点点血色。
研究员刚同兰斯通讯完,正快步奔行于走廊间,往医疗中心外部去。这里此刻充满喧哗人声,不少人在惊呼,但大多是出于新奇,并非害怕——毕竟现存于世的内城居民中,见过防护罩启用的,已经是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
人声嘈嘈切切,夹杂在重复的广播中,惟有时明煦面色凝重,简直称得上心乱如麻。
……内城受到防护罩保护,温度的下降尚且可以得到短暂抑制,可受灾情况更加严重的外城要怎么办?贝瑞莎、沙珂和贺深此刻应当都还在外城受灾安置中心,自己世界的贝瑞莎昏迷不醒,她身上带着同安德烈之间的秘密。
时明煦不能放过任何有关真相的碎片,必须要找到贝瑞莎,保全她的性命。
除此之外,还有、还有……
还有时岑。“容器无法脱离意识体,单独存在过长时间。但我对意识安置的了解太少了,温戈才是最懂这个的家伙。”亚瑟苦恼道,“你的问题总是让亚瑟为难,我又看走眼了,你才不是笨矿!”
“从现在开始,我要叫你坏矿了。”
祂说着,自身体内部翻卷出圆瞳,准备用眼睛去瞪时岑。
但,下一瞬。
亚瑟的注意力也被时岑的视线引过了去——对方眼瞳中跳跃着小簇火苗,倒映出冰层之上、废楼一角的景象。
篝火。
篝火堆旁团聚着数十人,大多是孩童,火焰吞噬雪絮,在寒风中缠绕纠葛,像蔓生的藤。距离外焰最近的地方,站着两名背对视线的女性。
似乎觉察到什么,其中一人缓缓回头——
是占据文珺身体的侍者。
而另一人,也随之小心翼翼地侧身。她金发碧眼,面色苍白,冻到肿胀的手指捂在小腹,像是怀了孕。
此外,她眼角通红,泪痕还未散尽。
时岑此前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苏珊娜。
火焰舔舐着浑浊朦胧的天地,数十位白日信徒跟随二人一起回头,望进浓白色的雾中——他们都看不见时岑,但侍者可以。
可他面无表情。此次重逢没有滑稽阴暗的喜悦,也没有尖酸刻薄的嘲笑。
他嘴唇蠕动,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进而叹息一般,看着浓雾中渐渐清晰的时岑。
“时岑……你怎么总能赶上仪式?”
“那么,就由你亲眼见证神明的涅槃。”
对方此刻,应当也在另一世界的外城。
自暴雨降临以来,时岑世界的阶段性受灾情况就比自己世界的要更糟糕,那头一定也已经开启了保护内城的真空防护罩——可时岑并不在其中,他是个佣兵,生活在外城七十二区。
时明煦仍然记得,自己和侍者被温戈带离卧室前,时岑家停电,导致供暖系统也连带瘫痪掉了。
他在发抖。
但他仍在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时岑皱着眉,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索沛……”
“老大。”索沛缓缓看过来,却不是同时岑对视。
他越过驾驶位上的时岑,将目光投向浓云翻卷的、遥远而沉默的天穹。
随后,他喃喃着。
“灾厄,就快要再临。”
第 27 章 灾厄
“索沛,”时岑打断他的情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黑发棕皮的大个子颓然垂下脑袋,搓了把头发:“老大,我很清醒!”
他喝了口水,哆哆嗦嗦地问:“老大,你知道‘灾厄’吧?”
“虽然如今距离灾厄发生已经五十年,知情者寥寥。”时岑说,“但我恰巧有个朋友,他对乐园的历史很了解。”
“老大,我再缓缓,”索沛捏着杯子,牙齿打颤,“我我我我不是要跟你传教,但那些话……一定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吗?我我我组织下语言。”
时岑瞥他一眼:“你最好真能说出什么东西来。”
索沛把脑袋转向一边,小声自言自语去了。
  时明煦的目光随刀身流连,在看见尖端断口处一点残余血迹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
他握住那把刀,在力气的消散间无力蹲下,浑身绵软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