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然后接下来琴声渐渐升高,铿铿锵锵,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似是有狂风骤雨即将爆发。宣德不禁错愕,没想到这样激烈的音乐能从柳云若还未完全复原的指下迸出,更不知弹琴的人触动了什么情怀,琴下流泻出的竟是恨不得连自身都毁灭的盲目激情。他眼前忽然出现南京地震时地动山摇宇宙一片昏黑的场面。
他刚走进书房,就听见“铮”然一声亮响,柳云若一脸茫然地望着绷断卷起的琴弦。
宣德一眼看到柳云若指尖有隐约的红色,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样?”
柳云若抬起迷离的眼睛望向宣德,怔忡一下似乎明白过来,忙起身下拜。宣德一把拉他起来,握住他的手腕检查,原来是指尖被琴弦打破了一个口子。他掏出手帕为他轻按伤处,责备道:“你干什么?手刚好,你又跟它过不去?”
柳云若笑笑道:“没事的,今日弹琴,忽然想起以前的一首旧曲,试了一试,还是驾驭不了。”
宣德问:“那是什么曲子,高得吓人?”
柳云若随意拆下那根断了的弦,摇头道:“不是什么好曲子,少年时随意弹的。”他拉开抽屉,找出一根琴弦接上。
宣德看他语气从容,暗想大约是自己心里有事,多心了,也就不再问。笑道:“朕刚才进来看秦倌儿他们在摘豆角,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朕?”
柳云若笑道:“皇上来得巧了,我今早上忙活了半日,还真有好吃的。”
柳云若自住到这里,连吃的菜都是秦倌儿他们自己种的,凉拌芥菜丝儿,宫爆三鲜豆儿,一盆豆角茄子之类的时蔬炖在一起,唯一的荤菜是一盘西湖醋鱼,是柳云若按照江南船菜做法配的汁,酒也是自己酿的桂花酒。宣德一看便有了食欲,刚拿起筷子,秦倌儿又端上来一碟子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宣德夹起一个咬了一口,不禁赞道:“好鲜!这是什么馅儿?”
柳云若道:“今早上我看架上的葫芦熟了,让他们摘了两个,和着青芹菜儿剁成细未儿用高汤浸过,拌嫩荀瓜丝儿,好不好吃?”宣德吃得极高兴,笑道:“孟夫子说君子远庖厨,你竟有这样一手绝活儿,真该叫御膳房那些厨子跟你学学,成日拿温火膳糊弄朕。”
柳云若笑道:“这不过是江南普通农家风味,可惜北京种不出莼菜来,否则葫芦丝饼配上莼菜汤,那个味道——。”他似是无限畅想地叹了口气。
宣德没想到他那么高雅的一个人,对吃上倒如此在意,觉得十分好玩,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看你馋的样子,想吃么?跟朕去南巡吧!”
柳云若笑道:“古有张翰见秋风起思吴中莼菜、鲈鱼,而弃官南归的,今有皇上为了一道汤而南巡,也是佳话。”
宣德一边伸筷子去夹第三块贴饼子,一边道:“看你说得,朕真成了昏君了。南京地震震蹋了半边孝陵,朕要亲自去看看,几日内就要启程,钦天监正在算日子。你也准备准备,需要什么赶紧置办。”
柳云若刚送到口中一筷鱼,手上一颤,只觉口中一阵刺痛,原来是一根刺扎了上颚,口中立刻有了腥咸的味道。他拿过清水漱口,看见吐出的水中有一丝一缕的红色,仿佛在提醒着他一些什么,心中是一片混乱。
难怪今晨起来心头便有不安的抑郁,本想弹琴排遣,弹着弹着竟会弹出烈风骤雨来,原来果然是他的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一直用来逃避现实的理由便是“没有机会”,可是这次是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若他放弃,只怕汉王等不到太子即位,便要在孤独与凄凉中老死西内——仅仅是因为他舍不得眼前的幸福。
宣德见他吐出血丝,关切地问:“怎么了?”
柳云若摇摇头,用白斤拭过嘴唇,还有一丝淡淡的红晕染上去,他的心中渐渐冷静下来,道:“皇上,我回宫住两天好么?一些东西遗留在宫里,需要收拾一下。”
宣德一笑道:“好,多带些药品。这次是赈灾不是游玩,路上大约会辛苦一点,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要多注意。”
柳云若握住宣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心中酸涩煎熬。怪不得今日有兴致给他做这样一桌丰馔,原来他早知道,这样的金风玉露,把盏言欢,将是他和宣德最后一次坦然愉悦的相聚。
因为时间紧急,钦天监算出三日后不大不小是个吉日,宣德也不在乎这些,便下旨三日后启程。临出行的前一天,柳云若对宣德请求:“我想去看看他。”
宣德的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发作,语气温和问他:“有事?”
柳云若道:“上次去西内受刑,是不省人事被拖出去的,昏迷前还记得他在叫我。现在伤好了,手也完全恢复,总得让他看一眼,好叫他放心。”
宣德一皱眉,这半年来算是两情相悦了,可是听到他提起朱高煦,还是会本能地觉得厌恶烦闷。他又不愿一口拒绝显得自己气量狭窄,找个理由:“这么点小事,朕派个人去告诉他一声不就行了?”
柳云若轻轻摇头:“他一向心高气傲,上次虽然只是观刑,对他却是奇耻大辱,若是旁人去了,他未必会听,也未必会信。”
宣德没想到他受刑时痛得死去活来,却还顾及着朱高煦受了屈辱。那个人还是不可磨灭么?他心里泛上来一股酸酸的味道,沉着脸没有做声。
在这沉默中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去,涩然一笑道:“皇上要是不高兴,就算了,恕我失言。”他默默一躬身,就要退下。
宣德忽然一把抓住他,抬起他的脸便向他唇上吻下,似是报复,还在他唇上狠心一咬,柳云若吃痛,“啊”得叫了出来。
宣德沉声道:“少跟朕用激将法!朕才不上你的当!不就是想见朱高煦么?去就是了!”
柳云若惊诧地抬起头,他知道宣德心中定然不快,虽然终究有办法让他答应,却没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宣德搂着柳云若的腰,在他耳畔轻叹了口气:“朕知道,让你一下子忘怀他也是不能。与其你郁结于心,天天跟他梦里相见,还不如让你见了,一了百了。”
柳云若听到一了百了,心中怦然一跳,他想解释一句,他并没有和汉王梦里相见。真不知为何,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汉王,似是因为分别太久,正如宋徽宗说的“和梦也新来不做”。然后清醒的时候,他仍能记得关于汉王的一切,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晰,汉王第一次把他抱上马,汉王在大明湖畔俯下头亲吻他。
仅仅是记忆,却又那样沉重。唯有死亡才能终结的沉重,一了百了。
柳云若觉得自己眼眶酸热,手指却是冰冷的,心里钝重地痛。他忽然紧紧抱住宣德,靠近他的脸庞,寻找着他的嘴唇,手指盲目地解着宣德身上的衣带。宣德很少见柳云若这样激动,有些愕然,他在亲吻中尝到了咸咸的泪水,轻声笑道:“不必这么急吧?朕晚上来陪你。”
柳云若执拗地道:“不,我要现在,就是现在……”泛滥的激情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包裹了他,他的绝望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向着黑暗的潮水俯冲下去,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他想惩罚自己,让自己疼痛,如此厌弃自己,才能舍弃宣德给他的温暖单纯的感情。宣德那双含着温柔与信任的眼睛,一个眼神,就可能把他所有的勇气统统推翻。
穿上衣服后,宣德去内阁,他去西内。
汉王被关在这里已经两年,大约是太久的时间让看守园子的锦衣卫也放松了警惕,并没有上次搜身那一套程序。验过了他的关防,便有一个侍卫引他进去。
高煦正在书房写字,他站在桌前,侧脸对着柳云若,鬓边的一丛白色灼灼地刺着柳云若的眼。听到脚步声,他随手先将桌上的纸抓成一团,抬起头看见柳云若,眉棱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慢慢放下了笔,却没有说话。
柳云若向同来的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转身关了书房的门。高煦的眼神黯然停驻在他脸上,嘴唇动了一下,也只是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你……怎样?”
柳云若轻轻伸屈一下手指,轻声道:“王爷,我的手没事了,你不必再担心。”
其实他不必说,高煦从他的脸色看就知道他的伤已经好了,并且应该生活得不错。不知为何,他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比上次亲眼目睹他受刑,更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
高煦勉强用平和的语气道:“他对你很好?”
知道终究要面对这件事,柳云若微微一笑,点点头:“是。”
高煦的眉梢又是稍稍一颤,似是被针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扎了一下,他知道,当初那一放手,就是明明白白失去了他,再多的期盼和想象,都是他望梅止渴的一厢情愿。他淡淡道:“那我放心了。”
柳云若抬头,他的眼中有泪光,这还是当初的那个豪气干云的王爷吗?原本一个意气遍是风发,世间万物只要喜欢就一定要得到的人,也终于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低头。
柳云若转头去看窗外,湖水上的睡莲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曳,宁静清冷,与当年的西内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都再也回不去。他想安慰汉王一下,便微笑着道:“王爷,太子很好,聪明健壮,将来一定是非凡之主。”
高煦缓缓摇头,语气里尽是萧索:“云儿,别再为我操心了。”他自嘲地耸肩一笑,“你知道么,我在这里呆了两年,七百二十八天,我每天看着四方天,四方地,看日头东升起落,看柳叶枯了又绿。这些日子,我失眠、身热不退,你看,我连白发都有了……你说的十年,我不想等,怕是也等不了了……我跟你说过不会学楚霸王,可是有时候,我真受不了,真想有一把剑,能够把周围这些人都杀了,杀了朱瞻基,杀了我自己!……”他说到激动处,一股热血全涌到脸上,脸色由白转红,抓着桌沿儿的手青筋暴起,全身颤抖。
柳云若抢前一步,握住高煦的手,眼中含着热泪,轻声道:“王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云儿,给您带了点东西……”
高煦听他说最后几个字声音哽咽艰难,心中稍稍一震,抬起头,道:“什么?”
柳云若缓缓伸手向袖内,摸出一个小瓶,一个蜡丸,他望着那两样东西,低声道:“云儿无能,受恩于内,置事于外,竭心尽力只想报答您的恩情。两年来身残名毁,为天下所笑,却还没能救您出去。现在云儿能给您的,只有这条性命了——”他将那个瓶子往前推了一下,“您若真想死,这里有两粒药,一点都不痛苦的,云儿愿意陪着您。”他无限怜惜地望着高煦,含着泪水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高煦为他过于平静的声音震惊,禁不住退了一步。
柳云若依旧笑着,他又指了下那个蜡丸道:“要是您不甘心,这里边是我联络好的官员名单,以及一切安排。皇帝马上要南巡凤阳,他离京后会有人救您出去,山东巡抚吴成在青州接应您。山东有不少您的旧部,以您在军中的威望,拿下山东应该易如反掌……”
高煦一把握住柳云若的肩,眼神中有兴奋和感动,叫了一声:“云儿!”
柳云若继续低着头道:“……郑王会和您同时起事,用一招围点打援,到时候他直捣北京,您由济南截断皇帝归途。他的条件是事成后由他即位,此人志大才疏,您不妨先答应他,他不是您的对手……”
高煦五内如沸,竟没有听出柳云若声音中的消沉黯淡,用力将他拥入怀中,他的心情已不是单纯的感动能够表达。在他以为绝望的时候,没有想到柳云若居然已经为他铺好了东山再起的路!他颤声道:“他爱当就让他当去,我已不在乎那个位子了!我只是不甘心败给朱瞻基那个黄口小儿,雄剑挂壁犹有一搏,我不能让天下人说朱高煦是个老死床榻的孬种!
柳云若望着他,他的眼中有黑沉沉的绝望:“王爷,您真的要这样做么?事起仓促,准备不周,若再败,只怕皇帝不会顾念骨肉之情,您的家人……”
高煦激动得两眼放光,大声道:“只要再有机会与朱瞻基决一死战,哪怕兵败身死马革裹尸,就是凌迟碎剐,也强过在这里活活闷死!”
柳云若闭上眼睛,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高煦的选择,他是英雄豪杰,怎么会选择悄没声息地自尽,疲倦的,只是他自己而已……然而他却只能依从他,他这一生,从未违拗过这个人。是这个人的爱,曾经支撑他负担记忆,抵御寂寞,与时间对峙,他深信那便是爱,是他的信仰。
他轻轻点头:“我能为您做的,也只是为您找到这个机会,剩下的,云儿帮不上忙了……”他慢慢退出高煦的怀抱。
高煦却一把又将他揽回来,将炽热的吻印上了柳云若的眼睛,脸颊,嘴唇,他对这个少年的身体怀想太久。柳云若在他滚烫的呼吸中寻找着自己的记忆,然而他所能记得的,只是十二岁那年,高煦抱他上马,他靠着那宽阔的胸膛……太过遥远,难以捕捉了,他此来,不过是为自己的信仰做一个完结。
他抬起手臂,抵住高煦的胸膛,微笑望着他:“王爷,我得回去了。”宣德给予他的信任,他至少要做到在身体上不背叛他。
高煦一愣,但是却毫不迟疑地放开了他。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追求,他要重回战场,便要审时度势,即使对感情,也有冷静的判断和控制。他沉稳地点点头:“云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不用怕,我一到山东,立刻会派人去救你!”
柳云若没有说什么,他向高煦缓缓一躬身,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看见一滴水坠落在了地上。他心中有异常清晰的感觉,知道这就是永别,他有生之年不会再与汉王相见了。他伸手将桌上那个小瓶子收入袖中,走出书房带上房门,他感到自己全身每一片骨头都在哆嗦。
他快步走出这座园子,没有停驻,也没有回头,那些熟悉的景物匆匆向后退去,亦是从他的记忆中退却。
三十八、无关风月
宣德三年秋八月辛卯,皇帝自北京出发,走运河南下,水路十三天终于临近南京。一路行来,南京周围的一些地方还都是满地废墟瓦砾,灾民都住在临时搭的棚子里,而南京城内为了迎接皇帝,官府衙门倾尽所有帮助百姓修建房舍,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进城当日宣德就带着大臣去巡视各粥厂、慰问灾民,又要接见官员,安排拜谒孝陵的事情。被政务围绕得晕头转向的宣德只能晚上回来和柳云若见一面,说两句话,晚上就算睡在一张床上,也累得没有半点欲望。
柳云若躺在他身边,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光线凝望着宣德沉睡中的容颜,他在心中计算着日子。按照原先的计划,汉王应该已经脱困,朝廷若用八百里加急文书禀报,大约三天之内可以到南京,三天……三天之后一切就要终结。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拉开宣德手臂,放在自己脖子下面,宣德在睡梦中似是感受到他的依恋,嘴角轻轻一动,很浅但是很安心的微笑。
总有人说,倘若只剩下三天寿命,自己要怎样怎样安排,要做哪些未完成的大事,那真的是拥有无限时间的人茶余饭后的笑谈。现在当他真的要靠一个时辰,一刻、一点来计算自己的剩下的时光,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太多的妄想,只想能够守着这个人,牵他的手,同他一起做平常的事,吃饭,漫步,聊天,可是这样的愿望都难以实现。他只是舍不得,明知这人注定不属于他,却想自私地占有这最后的时光,那样温柔而惆怅的心情,那种刻骨铭心的甜蜜与疼痛。
那天上午宣德在行宫接见布政司大臣,正商量着盐政的事情,突然看见柳云若的脸在门口一闪即逝。他心中一动,三言两语打发了几个官员,亲自送到门口,看着那些官帽消失在月洞门外,笑着叫了一声:“是你么?出来吧!”一丛翠竹后面转出来清秀如画的少年,只穿白色便服,看到那微微羞赧的笑容,宣德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上前拉起他的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假意责备:“你跑到这里干什么?不知道朕在见人?”
柳云若依然含笑:“我想出去逛逛。”
“闷了?”宣德一想,也难怪,自己每天接见大臣,处理朝政,忙得不可开交,把他一个人扔在寝宫,这里不比北京,还有秦倌儿他们可以一起玩乐。他便点头道:“可以,带上几个侍卫,早点回来。”
柳云若依旧笑着: “不,我要皇上陪我。”
宣德笑道:“今儿不行,朕下午约了南京的乡绅,等忙完了这一阵儿再陪你逛,反正咱们又不急着回去,有的是时间。”
有的是时间……柳云若的心里狠狠疼了一下,他最后的快乐就在手边,稍纵即逝,已经没有时间的,他不想浪费。他俏皮起来,跟宣德耍赖:“乡绅哪天都能见,让他们等一等,今日夫子庙有庙会,错过了可惜的。”
宣德愣了愣,柳云若这样肆无忌惮地干扰他的公务还是第一次。他却不觉得生气,原来对于真正爱的人,会无限迁就,会喜欢他对自己提出要求,只有付出感情的人可以相互要求。
他笑了笑,对黄俨道:“好吧,传旨巡抚曾宪成,朕身体略有不适,明日再接见士绅。去给朕找身便服来。再找几个侍卫,悄悄跟着就行,别寸步不离在朕面前碍眼。”
因为官府下大力气赈灾,南京城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夫子庙的庙会上错三落五搭的席棚连绵起市,耍百戏打把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秦淮河莫愁湖上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蚁,夹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把庙会搅得开锅稀粥般热闹。
柳云若拉着宣德在人群中穿梭,他们俩都是身着便衣,一个飘逸秀美一个轩昂俊朗,招来许多赶庙会的小姑娘们流连的眼神。一个老妇人挽着篮子叫卖冰糖杨梅,柳云若面露喜色,挣脱宣德手挤过去。宣德跟上他,看着他从篮子里挑拣出一包,很期待地打开包着蜜饯的草纸,神情像个天真的孩子。
那老妇人笑着说,这是自己家腌的蜜饯,很便宜的,三文一包,五文钱两包的。宣德笑着走上来,说好,我也要一包。黄俨忙上前付钱,他没想到柳云若是带皇帝来这种地方,身上带的最小面额的银票也是五两,那老妇人摇着头表示没法找。黄俨说不用找了,那老妇人依旧摇着头不肯多收,黄俨回头问几个侍卫,谁也没有零钱,他只好再去说服那老妇人多收没有关系。
宣德和柳云若退到一边,这些俗世人群中的纠纷,本就与他们无关,他们站在路旁边高而粗壮的梧桐树下,相对打开那小小的草纸包,紫红的杨梅上洒着白色的糖屑。宣德问他:“怎么吃?要不要带回去洗洗?”柳云若噗嗤一笑,拿起一颗放入他口中,他迟疑着轻轻一咬,肥厚的果肉酸酸的,和冰糖的甜味混合在一起,宣德眼睛一亮,笑着称赞:“真好吃!”
柳云若微笑着望着他。这个享有人间种种荣华富贵的男人,可以因为他的一颗杨梅而惊喜,就像宣德对着臣子深沉威严,对他却只是单纯的宠溺。宣德诚恳纯真的一面,只对他一人展示,这个灿烂的笑容,是与温暖安定的诺言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时间已经不多。
柳云若含着一颗杨梅,他的眼中忽然闪烁泪光,宣德关切地问:“怎么了?”柳云若展颜一笑:“没事,是刚才那颗太酸了。”
从夫子庙出来,他们又逛了鸡鸣寺,桃叶渡,坐船到秦淮河对岸已是傍晚,便上莫愁湖畔的一家酒楼吃晚饭。要了一个雅间,柳云若和宣德在里边,侍卫和黄俨都在外间。柳云若点的菜,他侧着头看着菜单,一个接一个的报,桂花鸭,糯米藕、桂花糖芋苗、五香鹌鹑蛋,什锦豆腐脑,煮干丝,不一会儿盘盘碟碟摆了一整桌。
宣德坐在对面看着他,那神情真如个孩子,他逗他:“就咱们两人,你吃得过来么?”柳云若道:“这都是南京特色小菜,我想了几年了。”宣德笑起来:“那也不必一次吃尽吧?看你贪心的样子,好像再也吃不到了似的。”他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对未来还未有任何预感。
楼下的湖水中荷叶还没有败,在秋风中翻动温柔的涟漪。岸边有悠闲的游人,水中有烟花女子坐着小船,悠悠地唱着小曲儿。宣德含笑抚摸着柳云若放在桌上的左手,道:“果然这里是你故乡,朕看你一回来,比在北京快活百倍。”
柳云若轻轻一笑:“八年前离开南京北上,就知道再难回来。但是每到下雨的时候,就会想起小时候,我家的门前有一棵大梧桐树,雨水打在绿色的大片树叶上,会发出声音。还有暗淡的城墙,覆盖潮湿浓密的青苔和爬藤。一到夏天四处都在唱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宣德望着楼下碧水连天,感叹道:“朕虽不是南京人,但也是在南京长大,刚到北京时,听着那硬生生的说话口音,春天里风沙满面,就会格外想念这个地方。记得朕大约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看到小姑娘们采莲,也作过一首《采莲曲》呢。”他仰着脸想了想,吟道:
“美人家住沧州道,翠尽红妆似莲好。
旧岁花开与郎别,郎不归兮花颜老。
十里清香日过年,采莲桨荡过南浦。
采着莫并莲子摘,莲子丝牵妾心苦。
花谢花开总是空,妾情一片水流中。
从今抛却伤心事,一任芙蕖扬晚风。
秋日花儿娇,墙外杜鹃红。
采莲采莲,扁舟入莲丛。”
柳云若有些新奇,宣德师从台阁派领袖杨荣,写诗一贯走雅正平和的路子,倒不知道他居然也写得出这样的俚俗小调。笑道:“仁宗皇上当初就想将国都迁回南京,皇上也喜欢南京,为什么不迁都呢?”
宣德叹了口气,摇摇头:“就是因为南京太美,在这里建都的王朝都短命,江南是皇帝的温柔乡,对着湖光山色,容易使人遗忘烽火的危机,百姓的煎熬。像这样的美丽,远远看看就好,一旦靠近,就会沉沦其中。”
柳云若慢慢抿了一口木樨露,太美丽的风景会让人沉沦,太深刻的爱也会带来痛苦,只是他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宣德却又笑了:“不过你要是留恋这个地方,朕以后微服带你来,也不用像这回一样带一大群扈从官员,地动山摇搅扰地整座城都不安生。咱们来划划船,吟吟诗,看看山水,好么?”
柳云若握紧宣德的手,笑着说:“不必,皇上,不必以后。现在便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外面有二胡声传来,卖唱的女孩子用吴侬软语唱着小调,听不见歌词,只有甜美的意境。宣德和柳云若随意地谈一些关于南京的诗词,还有两人小时候的事。他们微笑着倾听对方说话,在彼此的视线和语言里温柔的沉沦,如水的音乐声中时间缓慢地流淌。
晚饭后他们坐船回行宫,入夜的湖山安静许多。宣德和柳云若站在船头,夜风一起有些凉,宣德从后边轻轻拥住柳云若,天光水影,星澄月辉间微风拂衣。没有太多的言语,天心的皓月,脚下瀑瀑缓移的流水,十里秦淮软红柔歌,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仿佛宇宙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宣德终于明白为什么欧阳修写“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雨月”,原来能拥着这样一个人,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赐,这一刻的幸福,与时间地点,与两岸的风景都无关。
宣德轻轻问:“你在想什么?”
柳云若回头一笑,说:“我在想,要是时间能停下该多好。”
宣德轻笑着低头去亲吻他,他以为柳云若只是在表达一种快乐。很久以后宣德才明白柳云若的这句话的意义,他分明地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柳云若的眼神在夜色中如同一束皎洁的月光。
三十九、惟别而已
让柳云若没有想到的是,他算准的日子,北京居然没有汉王逃脱的廷寄送来。第二天,柳云若依然是在恍惚中空等了一天,宣德从巡抚衙门回来跟他一起吃晚饭,神情轻松愉悦,不像有事情发生。柳云若心中疑惑,难道情况有变,指挥使李智没有救出汉王?可是就算营救失败,北京也一定会禀报皇帝的,又难道,是汉王放弃了?他为这个念头生出一丝惊喜。
他随即愣住了,这是他一手策划的阴谋,他却在内心深处希望这阴谋失败。那么是不是说,为了和宣德在一起,他宁可牺牲汉王的自由?那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他为自己自私的想法深深愧疚,同时又觉得荒唐透顶,他的一生,都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生命从未给他任何机会。
第三天依旧是平静无波,柳云若觉得自己快要在这平静中窒息,这样一分一刻的猜测,希望与绝望混合的等待,他平生第一次烦乱到坐立不安。没有理由再要求宣德陪他,他便跟宣德说,想一个人出去转转,他怕自己会在极度的恐惧中向宣德坦白一切。
江南的秋天阴雨连绵,纷纷扬扬的细雨,像流淌不尽的眼泪。柳云若没有撑伞,任凭潮湿阴冷的雨水浸透衣衫,他了解这个城市,也习惯它带给他的所有温情和冷漠。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人生最初对感情的体会都埋没在这里,能够在这里结束生命,已经是意外的惊喜。
因为下雨,路上少有行人,水上有几条小船,撑着乌篷慢慢悠悠地划过,整座金陵城变得沉静而寂寞。他循着旧路找到自己小时候的家,房子还在,只是已经变了一家炸臭豆腐干的铺子,生意似乎不错,下雨天还有客人排队。一个小伙子穿着溅有油渍的粗布衣裳,熟练地用长长的竹筷子翻着油锅里跳跃的豆干,一个大姑娘,不知是他的妻子还是妹妹,胸前甩着一条大辫子,满面笑容地招呼着顾客,收钱,根据要求抹上或多或少的辣酱。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一个男孩儿,应该父子俩,父亲为儿子打着伞,自己一半身子在伞外,男孩儿拿到豆腐干满面欢跃,踮着脚尖递给那男人,一定要他先咬一口。
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的画面,柳云若站在旁边默默看了很久,这些幸福随处可见,平凡得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体会,可是有些人却永远也得不着。他从小就知道,他是被排除在这幸福之外的。
他一身白衣,高雅得落落出尘,那卖豆干的姑娘注意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他:“公子,要来一串吗?”
柳云若醒过神儿来,向她一笑,说:“好,来一串吧。”
热腾腾的臭豆腐,蘸了辣酱和葱花,散发特别的味道,不纯是香,但是很吸引人,柳云若擎着它有些不知所措。在周围这些人的眼里,他应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人知道,这质地上乘的衣衫下,覆盖的是怎样千疮百孔的身躯,和一颗已经疲倦到极致的心。
他想,也许他现在逃走,逃出南京,在一个小乡村躲藏起来,教几个孩子读书,还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只是他已太累,走不动了,宣德的爱如一张网织在他头顶的天空,他也走不出去。他现在这样维持着所有的力气,只是为了最后那一刻,能为那个人而死,用这个已经腐烂的躯壳去偿还他的罪孽。
他看着来来去去的顾客,终于决定走开。青石板的小路,弄堂依旧是原样,竟然还能看见几个依稀熟悉的面孔,那是他曾经的邻居,平淡的生活中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些人都已认不出他了,任凭他走过,脸上是一种视而不见的冷淡,他们早已不记得当初那个清秀纤细的孩子,更无从知晓他后来的人生。八年,他离开这座城市八年,所有不可思议的经历,想起来恍然一梦。
走出巷子,街上已没有行人,柳云若缓缓地走着,想着自己应该回行宫去。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公子。”
柳云若吃了一惊,这是他在汉王身边时的称呼,自从进宫之后就不曾有人这样叫他。他猛然回头,是个戴斗笠的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鼻高目深的脸,柳云若强压着内心惊异,低声叫出来:“赵晖!”
赵晖原名瓦剌灰,是瓦剌人,当年战场上被汉王俘虏后投降,后又因为战功屡屡升迁,现在出任莱州参将。当初汉王起事时他恰在安南前线,汉王没有联络上他,所以汉王兵败后他依然受到朝廷重用。
赵晖看了一下,拉起柳云若的手臂,低声道:“柳公子,借一步说话。”他拉着柳云若来到一家小客栈,进了一间客房,摘掉斗笠一抱拳,笑道:“柳公子,末将终于找到你了!”
柳云若心中砰砰直跳,他知道赵晖来到南京,一定是汉王那里有了动静,他听见自己声音里有颤抖:“是不是,王爷……”
赵晖用力一点头:“王爷已于五日前抵达山东,巡抚吴成大人和我去接应的,现在已由吴大人护送去青州,几路兵马都已枕戈待旦,若没有变化,应该三日前已经动手了!”
柳云若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一撞,他的腿有些软,扶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期盼也罢,恐惧也罢,这一天终于到来。汉王逃出了北京,他的诺言,两年来种种的筹划,付出的代价,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但是他的心中没有一丝丝的欢喜。他和宣德之间终于没有任何希望。
尘埃落定,他只觉得无尽的空虚和绝望。
他缓缓转过头:“五日,那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接到奏报?”
赵晖愣了愣:“我也不知道,不过没有接到奏报最好,省的我们出城麻烦。柳公子,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
“走?”柳云若有些茫然,“去哪里?”
赵晖道:“去山东啊!与王爷会合!王爷一见我,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带人潜入南京,接公子回去。末将一行七人昨日就到南京了,只是公子在行宫里,我们正着急想办法,谁知公子今日就出来了。我跟了您半日,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机会。”
“哦,王爷……”柳云若轻轻一笑,果然他还记得他,他说了要救他出去。只是汉王不知道,他的心已经留在了这里,所以他的身体也无法再离开。
赵晖见他不语,催促道:“柳公子,我们赶紧上路吧。郑王那里约好和汉王同时起事,我们抢的便是皇帝接到奏报之前的这段时间,已经浪费一日了,恐怕这一两日内,南京方面就会收到战报。”
柳云若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地在寂静中交握自己冰冷的手指。他异常地清楚,他不会走,汉王的爱曾经让他无所畏惧,他已经报偿,现在是真正意义的无拖无欠。汉王的爱已不具备让他离开宣德的力量,只有宣德给的承诺和关怀是最真实的,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所以他要留下来,为他的罪孽做一次坦白,他终于能对他坦白一切。
他慢慢站起来,问李晖:“有纸笔么?我给王爷写封信。”
赵晖皱起眉来,大约是不明白他为何此时还这样拖沓,催促道:“有什么事,公子见了王爷当面说不好么?”
柳云若淡淡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情,现在不能离开。”
赵晖大吃一惊:“公子,你——说什么?皇帝要是知道王爷逃脱,多半会拿公子泄愤,你现在不走,过一两日就走不了了!”
柳云若神情从容:“我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你们一行人招人眼目,还是早点出城的好。”
赵晖不知柳云若究竟在打算什么,他当年在汉王手下时,一直对这个足智多谋的柳公子心有敬畏,现在见他好整以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能强行把他劫持出城,惊疑不定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再说,王爷有命让我接公子回去,末将如何对王爷交待?”
柳云若黯然一笑:“我写封信给他,他会明白。”
提起笔来,柳云若才发现自己没有言辞可以调用,说什么,说时间已经让他们的感情面目全非,说他爱上了宣德,说他为了惩罚自己而舍弃了汉王的爱。
这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他为汉王付出的代价是常人不能理解的。汉王曾是他的生命,他的空气,他靠呼吸对他的爱而生存,他无法把自己曾经生存的意义全部否定。汉王的爱给了他无限的抚慰,即使现在他也依然只记得他的恩,他无法说出这些话,他发现自己还是爱汉王的,只是所有的种种,已经飘渺若梦。
柳云若望着墨汁饱满的的笔尖,他的心很重,重得发酸。一滴大大的墨水凝在笔尖,好像一滴随时都会坠下的泪水。这亦是对他的催促,他知道要是再不落笔,这滴墨就会坠下来,终于叹了口气,也无心写什么,将两首旧诗里的句子集在一起,写下:
“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写完后他轻轻吹了一下纸,看见墨迹在纸上一点点变干,这干涸的是曾经六年朝夕相对的时间。
赵晖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伸出的手却又停在那里,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这张纸一交出去,就是将他和汉王的感情完全割裂,这和亲手割下心脏的一部分没有两样。
赵晖有些诧异:“柳公子,你怎么了?”
柳云若淡淡摇头,将那信封递到他手中,长长地吐了口气。
从赵晖他们藏身的客栈出来,柳云若快步向行宫走去,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将它擦掉。他的心情终于释然,没有任何牵挂,他将曾经的一切,母亲,继父,汉王,都在意念中隔绝,现在他的生命只有一个方向,不再迟疑犹豫。
赵晖问他留下来干什么,他没有讲,其实,他留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和宣德告别。
他回去的时候宣德已经在行宫了,见他浑身淋得湿透,忙叫人拿衣裳来,一边还责备他:“你怎么出去也不带伞,快去擦擦,再喝碗姜汤,小心着凉。”
柳云若擦了脸,换了身衣裳,宣德亲自拿了块毛巾,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道:“你去哪里了?下雨了也不早点回来?”
柳云若黯然道:“我回小时候的旧宅看了看。”
宣德道:“哦,那倒是应该——对了,朕可以知会巡抚,让他帮你好好修葺一下你父母的坟茔。”
柳云若低声道:“不必了,当初陪他起事前,我就让人来南京将我父母的遗体火化,只把骨灰带到山东。”
宣德一阵凛然,这件事柳云若没有跟他提起过。他没想到柳云若竟是如此的破釜沉舟,居然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为了怕事败之后朝廷将他父母开关戮尸,先将父母遗体火化。
柳云若望着窗外潮湿的暮色和雨雾,淡淡道:“从决定陪他起事那一刻起,我心中就有预感,这是一条不归路。后来他败了,我为他做的种种,也只是想尽力,想耗尽所有的心血,便能证明自己是一心一意地爱他。”
宣德的手指慢慢滑到他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柳云若的头发披散着,衬着清秀白皙的脸,看上去像个女孩子。宣德问:“为什么今天跟朕说这个?”
柳云若涩然一笑:“有太多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皇上,当初我为了他选择活下来,原是一意孤行,准备学勾践豫让,以为自己无坚不摧——只是我漏算了你,你对我的恩比那些酷刑更难以承受,我更不知会对你亏欠如此之深。”
宣德道:“或许就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让朕惊叹,你和朕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开始只是好奇,待了解你后,得知你对爱的执着与渴求,又对你心生怜惜,无法责怪你。倘若你只是个献媚争宠的以求苟活的小人,朕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身边。也真是奇怪,难不成朕上辈子欠你的?”他笑着刮了一下柳云若的鼻子。
柳云若握住他的手指:“皇上,要我把以前的做过的事都说出来吗?我现在愿意说,也愿意受您处置。”
宣德凝望着他,沉默良久,却摇摇头笑道:“算了,朕要想处置你,当初仅仅凭着一纸书信,就够杀你一百次。朕那个时候逼你,恨不能一顿乱棍打得你坦白,其实只是希望你能悬崖勒马,并不真需要一份口供。现在你愿意说,便是对朕完全坦诚相待,朕已满足。云若,过去的事情朕不问了,你也把它们都忘了吧,我们就当是从这一刻相识相爱,好么?”
从这一刻起相识相爱……这世上可有什么人,是在一天内相识,相爱,然后诀别么?
宣德的眼神清澈温和,有淡淡的宠溺和怜惜,柳云若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伸手抱住宣德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宣德微笑起来,温暖的手指抚着他的唇,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黄俨的声音:“皇上,大学士杨荣、南京兵部侍郎于谦有急事禀奏。”
宣德一怔,心里暗暗气恼这个杨荣还真是煞风景,他叹了口气,拍拍怀中的人儿道:“朕出去一下,看看是什么事,很快回来。”
柳云若点点头,手臂缓缓放下,他知道兵部侍郎来是什么事,廷寄果然还是到了……
宣德只是对他一笑,转身就要离去,柳云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被一阵强大的悲哀和恐惧击中胸膛。他这一去,便是要拆穿真相,到时候就是顷刻一声锣鼓响,所有的恩情都化为泡影。
他们从未正式告别过,但每一次都是诀别。
他心痛欲碎,终于忍耐不住,叫了一声:“皇上!”宣德听得他语声有异,回过头问:“怎么了?”他脸上还是一无所知的微笑。
柳云若猛得扑上去,以一个飞蛾扑火的姿势投入他怀中,眼眶中的泪水热热地流淌下来。他用手臂搂住宣德脖子,在他脸上,脖子上亲吻着,他流着泪说:“皇上,我爱你。”他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也不是想让宣德能够饶恕他。等一会儿宣德盛怒之下也许会完全忘记他说过的话,只是他想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时间,他只想多留一会儿,哪怕一瞬也好。那些残酷的真相就在门外,他们再次被逼近真相,且无任何挽回的可能。
宣德愣了片刻,他被柳云若抱得太紧,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恍惚中想起,柳云若是第一次跟他说这句话。他只当是刚才那样深入感情的谈话让柳云若激动,便搂住他,吻着他脸上的泪。他在沉醉和满满的爱意中,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又在奇异地清醒着,柳云若的眼泪非常苦涩,似乎不是因幸福和甜蜜而流。
他捧起柳云若的脸,轻声问:“云若,你有事吗?”
柳云若的嘴唇颤抖,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由他告诉宣德,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他不敢直面宣德由微笑变成愤怒失望的过程,亦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向他乞求任何可能,利用他的感情,再一次将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他放下了手臂,他开始平静,现在需要等待的,仅仅是一个惩罚而已。他拼凑起一点微笑,摇摇头说:“没事,皇上,你去吧。”
宣德有些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但门外黄俨又道:“皇上,杨大人说事情紧急,请皇上赐见。”
宣德道:“好了好了,朕来了,让他们在书房等候。”他在柳云若额上又轻吻了一下,笑道:“等着朕。”
他松开了柳云若的手,转身出门,柳云若缓缓摊开手掌,望着掌心,那个地方刚刚被宣德抚摸过。他用心记忆,他的温度,他的气息,那些模糊而温柔的片段,两年来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他握起手掌,那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全部。
宣德到了书房,皇帝和大臣互相一照面,都愣了一下。
于谦是今年刚刚调任到南京兵部尚书的职位上,虽然年轻,但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更是双眉紧锁,脸上阴云密布;杨荣是三朝老臣,早练出一副宰相气度,脸上虽然平和,但手指却微微发颤,表明他正极力压制内心的不安。
皇帝却完全是另外一副神态,双颊微红嘴角含笑,给人熏熏如醉的感觉。
宣德坐下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两位爱卿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急事?”
于谦深吸一口气,迈前一步:“皇上,刚刚接到急报,郑王于九月十三日起兵叛乱,号称十万大军,已向京城逼近!”
宣德耳边“嗡”地响过一阵尖啸,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但他还镇定,喝道:“拟旨,传令山东巡抚吴成调德州兵马……”
他还没说完,杨荣也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京城的廷寄也刚刚到,巡抚吴成……”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也反了……”
“吴成,郑王……”宣德迷茫地反问了一句,他还没想清楚,吴成在剿灭汉王叛军时为先锋,因功被封为伯爵。他将这样一员干将派往山东,只因为山东为南京、北京之间的冲要,汉王的势力又在那里根深蒂固,派他去整顿军务,便是防着几个藩王有异动。他实在不明白,吴成和郑王素来没有交往,怎么会为他谋反。
杨荣脸上掠过一抹悲意,似是不忍心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皇帝,他颤抖着手指捧上一封奏折:“皇上,吴成谋反不是为了郑王。指挥使李智救出朱高煦,与朱高煦一起逃往山东,巡抚吴成、莱州参将李晖等人起兵拥立朱高煦,青州德州,都已入敌手……”
“朱高煦!”宣德几乎是喊出这个名字,“朱高煦怎么会逃脱?!西内看守的锦衣卫有三百人,怎么会让人把犯人救走?钟法保是干什么吃的?!”他难以压制内心的惊怒,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奋力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碎成了千百片。
杨荣低声道:“臣也是接到皇太后的书信才知道,李智拿了盖有皇上玉玺的手谕,说要提人犯入宫审问,守卫西内的锦衣卫不敢怠慢,让他把人带走了。钟法保一个疏忽,两天后才发现李智已逃出京城……”
玉玺……!!!
宣德只觉得眼前一片白雾罩来,身子一晃,抓着椅子就要软下去,黄俨杨荣等人吓得魂飞魄散,一窝蜂冲上去,扶住宣德。黄俨几乎哭出来,摩挲着宣德的胸口道:“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得保重龙体……”
杨荣竭力沉着,安慰皇帝道:“皇上不必焦急,郑王就藩之日不久,不可能有十万兵马,京城有大将军张辅在,古北口大军训练有素,足以支撑。朱高煦一路,可以调动江南各省兵马前往营救……”
宣德睁开了眼睛,根本就没听杨荣在说什么,刚才一下击倒他的,不是几路藩王谋反的消息,而是朱高煦的逃脱。手谕上盖了他的玉玺,能够动用他玉玺的,只有秉笔太监黄俨,和那个人……而他不用思考,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原来全是假的……所有的温柔缠绵,虚情假意,隐藏地那样深,全是假的,假的,假的!他还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不惜谋反,为了那个人不惜引发天下战乱,为了那个人不惜致他于死地!
于谦还在和杨荣争论:“……古北口的驻军不能轻动,关外瓦剌一直蠢蠢欲动,畿辅门户怎能防卫单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