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四月底府试。
三月上, 魏家在茂溪村办了两桌席面,请的都是村中交好的友人和魏渝在猎户队里的好友。
众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小小院子一派和谐欢乐, 不过月上梢头,酒到最后, 离别的伤感隐隐浮现。
李茂德心中高兴, 不用旁人劝酒都多饮两杯, 按着魏家兄弟的手久久不愿撒开:“茂溪村是你们的根, 但凡在外受委屈就乖乖回来,咱就是分你们兄弟几亩地也足以养活你们娶妻生子。”
“伯伯放心。”
罐罐向来眼窝子浅, 受不得分别之苦,鼻头红红:“我和哥哥定会在外闯出个名堂来!不教伯伯和村人失望!”
魏承年少失怙,这些年也是得益于李茂德这几个长辈照顾教导, 如今一入府城,日后步步高升,再见故人怕是真要等到功成名就那日了。
他也轻声劝慰道:“伯伯,我会照顾好弟弟,也会照顾好自个儿, 您和婶婶更要保重身体。”
李茂德连道几声好,直拍着兄弟俩的手臂说有志气。
见着老人家醉意上脸, 李三郎和秋哥儿忙扶着人先一步回家歇着。
如此, 罐罐也和溪哥儿涣哥儿还有木匠的女儿眉姐儿一一告别。
魏承和豆苗在院外送村人离去,他俩打小的情谊,这厢分别之际豆苗就十分不舍,红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个钱袋子:“承哥,这是当年问你和罐罐借的那二十两。”
魏承推了推:“不用, 你那铺子才支起来多久,你尽管用着。”
“穷家富路。”
豆苗用袖子擦擦眼睛,一把将沉甸甸的钱袋子塞到他手中:“承哥,府城不比咱茂溪村,人心险恶,你们兄弟无人相护,用钱的地方也是极多,莫要再惦念着我了。”
魏承摇头笑笑:“瞧你,我只是去考个学,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又流了眼泪?”
“我这不是舍不得你们么?”
豆苗随了马屠户,年方十五,便生了一副人高马大的忠厚英俊的模样,他哭了一会儿,吸鼻子道:“承哥,你可得好好照顾自个儿啊,莫要再像小时候那般被人随意欺负了……”
“不会。”
魏承上前拍了拍豆苗的肩膀,笑骂道:“甭掉金豆子,你可愿听听我和罐罐的打算?”
豆苗泪眼模糊:“啊?啥打算?”
魏承笑道:“你以后可愿意跟着罐罐一道经商?”
豆苗愣了愣,指着自个儿:“我?杀猪的?经商?”
魏承点头:“咱们在村中有羊庄还有猎户队,猎户队的能耐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罐罐便有意在府城支个山货铺子,这以后么,咱可就缺一个信得过又踏实认干的大掌柜。”
豆苗那掺和一层泪水的眼珠亮了亮:“我去府城做掌柜?这,我,我能成吗?”
“怎么不成?马叔和婶子都年轻,家中的猪肉铺有他们照管,再不济还有秧苗和麦苗以后接班,凭借你的踏实和杀猪能耐去府城做个掌柜的自然是成的。”
魏承又一侧头,清冷面庞难得露出些揶揄:“听闻佟镖头这两年也会把镖局开到府城去。”
豆苗眨眨眼,很快就反应过来什么,彩姐儿的兄长甘九兄弟不是佟镖头身边的红人么,这甘九去到府城,那彩儿和他姨母也……
“我干!”
豆苗拍着胸脯:“承哥,我肯定能干好!兄弟是笨点,可兄弟认学啊!全镇的猪肉铺属我家肉铺生意好,这还不能说明我马忠马豆苗的能耐么!”
豆苗这提起彩姐儿就斗志满满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李行谦。
魏承又拍拍他肩膀:“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这事你回家后只和婶子和马叔说过,莫要叫外人知晓,我怕有人嫉妒再去坏你。”
豆苗一下警惕起来,左右望望连忙点头:“哎,承哥,我谁也不说。”
又轻咳一声:“那,那彩儿能说吗?”
魏承来了些兴趣:“你与彩儿?”他也只是听罐罐说过几句,说他豆苗哥经常去彩儿家的包子铺帮忙,猪肉总是不要钱的送……
豆苗黑脸臊红,低头道:“我,我欢喜她,她不知晓,我也不敢让她知晓,人跟着我难不成整日去闻猪臭味吗?我爹总说亏待了我娘,我更不能亏待彩儿,再说人家哥哥是有本事的,能和佟镖头做大买卖,我只想着将来就是能看到她嫁人也是好的。”
他见着他承哥面露疑惑,过来人般拍拍他承哥的肩膀:“承哥,你整日醉在圣贤书中还未开窍,你不懂啊,若有一日你心悦上旁人,便知晓这其中患得患失的滋味了。”
魏承不解道:“等你做上府城山货铺的掌柜可还觉得自个儿不配?”
豆苗点点头,有些郁闷也有些失落:“我,我听她和姨母说过,她喜欢读书人,喜欢白净俊秀的人物,可我又黑又糙,还不会说中听的话,她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兄弟俩乘着月色走到幼时常来捉鱼的那条小河边,北地天寒,河面还未开化,一轮皎月落在灿灿冰色中。
豆苗惆怅道:“承哥,你说,彩儿将来的夫婿能待她好吗?”
魏承垂眼想了想,如实道:“能。”
又道:“甘九会看人,又将彩儿看得极为重要,他定会为彩儿寻觅个品性正直的夫婿,无论是不是你,彩儿都会美满。”
豆苗笑了,一直想不通的事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对,彩儿是好姑娘,无论嫁给谁都会美满。”
想到什么又玩笑道:“承哥,你又会心悦哪般人物?会给我和罐罐寻个什么嫂子?”
魏承无奈笑笑:“说这些忒早。”
豆苗煞有其事:“早什么?也就是这两年了,我听戏本子说有个什么,什么榜下捉婿?你若是不想被一些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家的哥儿小姐儿选上,还是早些定下婚事,省得日后还得罪人呢!”
话说至此,魏承还真想了想,最后只道:“不知晓。”
豆苗却不肯放过他,扯住他的袖子道:“漂亮的?文静的?活泼的?哥儿还是姐儿?”
魏承张了张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哥哥?”
他转过身见着罐罐穿着极单薄的袍子就找过来了,他忙将身上的端罩脱下来搭在他身上:“怎么不穿外袍就跑出来了?”
“我许久未见你回家。”
兄长的外袍对罐罐来说还是大了些,他抖抖宽大的袖子,探出脑瓜去看河边的豆苗:“豆苗哥,你和哥哥说什么呢?什么哥儿姐儿?”
豆苗看到他承哥递过来的眼色,忙憋笑道:“没说什么。”
罐罐也不再多问,看着兄长道:“哥哥,家中客人都散尽了,天忒冷,咱回吧。”
“成,回吧。”
兄弟俩又与豆苗说了几句府城山货铺的事便就此告别。
“哥哥。”
魏渝牵着哥哥温热的掌心,露出小狐狸那般狡黠的笑:“我刚刚听到你和豆苗哥说什么了。”
魏承只笑道:“那你为何还问?”
魏渝嘻嘻一笑,调皮点点脸蛋:“我想着看哥哥脸红呢!”
“我脸红什么?是你豆苗哥缠着问我。”魏承挑眉。
他转转眼珠:“那哥哥以后想给我和豆苗哥寻什么模样的嫂子?”
魏承好似真想了想道:“你欢喜的。”
“我欢喜?”
魏渝指着自己,懵懂的眨眨眼:“我欢喜谁哥哥就找谁?”
“那我欢喜天边的神仙!”
他三两步跑到兄长前面,边倒着走边眉飞色舞笑:“哥哥也去寻那神仙给我做嫂子不成?”
神仙?
魏承摇头笑笑:“莫要乱说。”
“说说么,说说,哥哥,说说呀。”
魏渝蹦得欢快,一个不察鞋子竟踩在身上宽大袍子边角,遂直往前踉跄,魏承忙双手揽住他的肩膀:“小心!”
魏渝又笑嘻嘻迎上去:“哥哥,你倒是说说呀!”
魏承轻声道:“不必是神仙,愿意善待幼弟,主持中馈,性子良善就好。”
魏渝愣了,复又笑笑道:“那我不欢喜呢?”
魏承背手往前走,沉又清晰的嗓音随着夜风刮到后面人的耳中。
魏承道:“那我便终身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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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魏家兄弟又与镇上的长辈在如意楼吃过一场酒宴。
吴师娘给他们兄弟夹菜,点头道:“也好,这早些去到府城,你们也早些安顿下来,省得到时候又要忙着寻宅院又要复读功课。”
“宅院愁什么?就去住那套镖局汉子常常落脚的院子。”
佟钊将钥匙拍在桌子上,道:“那屋子不是多得是,你们兄弟尽管去住。”
“谢谢师父!”
罐罐乖乖将钥匙收下,才去府城这段日子定是不好就直接卖宅子的,还要观望观望行情,他提起白瓷酒盏:“来,师父喝酒!”
佟钊大手盖着杯口:“戒了。”
“戒了?”罐罐震惊。
甘九低头吃菜,耳朵却悄悄红了红。
佟钊像是给谁做保证似的道:“喝酒爱做错事,你师父以后滴酒不沾!”
陈爷爷一听,立马道:“那敢情好,你那一地窖酒明儿全给我搬来!”
佟钊心在滴血,看一眼埋头吃菜的人,咬咬牙:“成!”
“不成!”
罐罐忙道:“一坛两坛倒是可以,多了可不行,我不在陈爷爷跟前儿,我可不放心他喝忒多酒!”
陈爷爷顿时喜笑颜开:“行吧,我这孙子都发话了,那你只给我搬两坛就成。”
佟钊的几十坛好酒保住了,也高兴道:“得嘞,给你老爷子两坛又何妨!”
饭桌上说说笑笑,倒是没有茂溪村那般离别悲伤,只因着这些人一身轻,要么有家底儿,要么有真才实学,随时都能跟着魏家兄弟去到府城。
不过此次便只能他们兄弟自个儿出发。
佟钊到底是不放心,道:“我原本想着再过一段日子要去邺城,如此便这两日就出发,护送你们兄弟去府城一趟,见着你们平安,我再带着兄弟们转头去邺城。”
魏家兄弟知道镖局哪日出镖都有讲究,纷纷劝佟钊不必如此,不成想佟钊主意已定,他们兄弟也只得真心感谢一番。
因着师娘实在舍不得罐罐,魏家兄弟今晚便宿在诸葛夫子家中。
书房里,诸葛夫子殷殷切切考校魏承的学问,见他对答如流,便知晓府试和院试应当是难不倒他这个如此天资的徒儿。
又将自个儿压箱底墨程拿出来赠予他,他道:“若你府试院试都考过,赠你字帖和古籍的人物应当会去寻你。”
魏承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夫子和这位大人物如何识得的?”
诸葛夫子叹息一声:“我年轻时也曾在幽州城读过府学,当年因着你师娘的照顾,我又自个儿抄书,倒是能供上温饱,这位人物是比我先入府学几年的同窗,他性子古怪,家境贫寒,我常见他以水充饥,如此便将每日一个馒头分了他一半,后来……”
后来诸葛夫子未曾去考举人,这位同窗一跃成为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受人敬仰。
魏承默了默:“夫子可愿再考举人?”
诸葛夫子愣了下,复又摇头:“早些年读书,为着也是想考取功名,让你师娘过上好日子,可是如今我与你师娘日子安稳,不缺银钱,还日日相伴,我早已知足,再拜官场,怕是又要让你师娘过那般漂浮不定的日子,我更不愿让她再日日夜夜枯坐等我,她的身子遭不住……”
夫子师娘感情甚笃,这世上总有比功名利禄更为重要的事情。
如此,魏承便不再劝。
他走出书房后又在想他考取功名又为了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为做罐罐的底气。*
他推向卧房门的手一顿,想了想还轻轻推开,便听到里头欢快的喊声:“哥哥?你回来了?”
魏渝早已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拍拍另一半床:“快些睡觉吧,我们明儿还要早起回去安顿家里!”
魏承拨灭两盏油灯,只留下桌子上的一盏,将手中的书平铺在桌上,道:“你先睡着,哥哥刚刚与夫子辩了几句文章,眼下再琢磨琢磨。”
魏渝打个哈欠,翻个身道:“好呀,那哥哥莫要贪夜噢。”
“睡吧。”
他看了许久才轻轻翻了一页书,过了片刻,又翻回来前页重新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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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们兄弟与孙览师兄等人约好一道去府城,可他们想趁着天寒尽快将拆卸好的熊瞎子卖出去,也只能提前半个月启程。
家里和羊庄有云夫郎和两个婆子两个汉子照看倒是没什么差错,再者还有里正伯伯和婶子常去羊庄,也不怕村里人起什么歪心思。
猎户队便由着李三郎照看,剩下这两个月打打毛皮子,待六七月份便让猎户队去山上寻参种,这个时候魏渝会亲自回来一趟“种参”,这次猎户队的李猛梁娃五人跟着他们去府城认路,他们还约定每两个月派这些镖局出身的汉子们就去送皮子,只要抗着震金镖局的镖旗,过路山头当家的不会打他们的主意。
眼下猎户队的汉子往马车里装山货,这几个月他们收货颇丰,除了一头完完整整熊瞎子还有几十张银鼠皮子,还有两大筐百来只晒干的冬蛙子,至于打到的兔子便早就卖到镇上如意酒楼和旁的食肆去了。
羊庄的汉子就往几匹马车上装羊和羊草料子,这里头不仅有他们兄弟要卖的,还有几头母羊路过四海客栈时要卖给玉娘子,这是留给她要做羊奶酒用的。
“云风云天跟着我们兄弟走。”
魏承道:“你们可愿意?若是不愿,也是成的。”
云天云风都红着眼眶,他们虽然知道跟着东家能学到好东西,可真的舍不得自个儿小爹,又担忧有人欺负他们小爹。
俩兄弟还没说话,云夫郎就铿锵道:“东家,您不嫌弃就带着这俩兄弟去吧,家里有我,您万事放心,再者还有秋哥儿和李家婶子莫夫郎常来羊庄,谁也不敢来咱家羊庄造次!咱家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死契伙计也不是孬种!”
云天和云风都不舍得抹眼泪:“小爹……”
云夫郎虎着脸:“你们胆子真是大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
“小爹,你别生气,我们去……”云天抽抽搭搭哭道。
魏承和魏渝对视一眼,魏渝道:“莫要难过,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家中猎户队常来常往,你们若是谁想小爹就跟着回来。”
听到这话,云家父子三人都露出些喜色。
羊庄安顿好了,也就剩下家里。
墨珠儿小猫一只,背在书箱里就成,就是……
魏渝看着在院外打闹玩耍的灰狼黑狼,有些出神道:“静幽山小得可怜,且毒蛇多,常有瘴气,还不知晓那山中有何等兽类,且离着城内十分远,哥哥去读府学定要住在城中,我不想让它们跟着咱们失了野性,想着还是莫要带它们了。”
魏承知道罐罐心里十分不舍,罐罐与黑狼一道长大,就说是亲人兄弟也不为过。
他刚要开口劝慰,就听罐罐又道:“就这么着儿,等明儿杏儿上山给灰崽捉兔子咱们就走,不教它发现!”
翌日天还未亮,六匹马车慢悠悠从茂溪村去到岔口与佟钊的十来匹马车汇合。
“你们兄弟倒是来得倒早。”
甘九将一兜热乎乎的包子塞给罐罐,又看一眼魏承:“这包子是彩儿亲手包的,你们兄弟尝尝好不好吃。”
魏承眸子落在罐罐手里的包子上,又道:“多谢。”
罐罐拿过包子叼在嘴里,眼珠一亮:“好次!”
忙拿过一个递给兄长,吃得乌拉乌拉道:“哥哥次!”
魏承再看一眼包子,摇摇头:“我不饿,你去分给梁娃李猛吃。”
罐罐没多想,乖乖道:“好,左右咱们包袱里还有云夫郎煎得肉饼子,哥哥若是饿了吃那个也成。”
甘九观望一会儿,见着罐罐走后才过来,故作不经意道:“魏学子,彩儿做的包子好吃吗?”
魏承淡声道:“我不饿,没吃。”
甘九一噎,摸摸鼻子走开了。
他知道彩儿喜欢白净俊秀的人物,头一个就想到魏学子,不过魏学子无意,他就再挑选挑选……
众镖师检查过车马后听到镖头的指令便要出发,魏渝将一把草料塞到羊奶羹嘴中,又摸摸小棕马的脑瓜:“这几日又要辛苦你了。”
他正要翻身上马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喧哗。
“狼!怎么会有狼?”
“好大的狼!”
喧哗声伴随着熟悉悠长的狼嚎声让魏家兄弟顿时一怔,他们纷纷从马车上跳下来,就见着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头黑狼疾驰狂奔而来。
魏渝攥紧双拳,挥着马鞭呵斥道:“去!回去!”
黑狼愣在原地一会儿,低低嗷呜一声,又试探的走近,却听到罐罐又喊了一声:“莫要跟来!回家去!”
刚刚还如临大敌的镖师们都怔住了,上一次他们没跟着大师兄走镖,自然不认识黑狼,就连佟钊和甘九都看得入神,也就只有猎户队的汉子们知晓内情。
黑狼嚎声多了两分凄厉,不管不顾的跑过来去咬罐罐的鞋面,这是他们幼时最喜爱玩的游戏。
这一次魏渝却躲开了,红着眼睛道:“听话,在家等我,等,等我和哥哥有银子买下山庄再来接你和灰崽。”
黑狼夹着尾巴嗷呜一声,一对兽眸里满是难过和不可置信。
魏渝忍着眼泪,狠狠心:“哥哥,我们走。”
浩浩汤汤的车马一走,众人发现这头黑狼兽眸泛湿,不动也不跟,安静得匍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