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120、有人落草为寇,有人远走他乡
大丰县城一处偏僻的宅院里,郭秉芳和手底下一众士兵急得团团转。
薛时去了北平,向司令请求发兵支援困守深山的三十六师,然而他一去十多天,杳无音讯,把他们给急坏了。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道了声:“开门,是我。”
“李先生!”他连忙奔过去,打开院门,将莱恩迎了进来。
薛时没了音讯,不光郭秉芳他们着急,莱恩比他们更着急。但是眼下日本人把守着城门,进出都不容易,他进城那天就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这几天,他发现自己住的小旅馆附近经常有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出没,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日本人给盯上了。
他无法去北平找薛时,只得求助于师父,于是,他向上海发出电报,请求尼姑帮他打听北平城里的消息。
尼姑回复他的,是两个坏消息。
第一,薛时去北平求助宋司令的前一天晚上,天津的张师长突然赶到北平,向宋司令施压,要求他让出北平市长的位置,让他来处理日本人的问题。这其实就是一场逼宫,当时,内忧外患,迫于日本人的压力,宋司令妥协了,将指挥权让给了张师长,自己带着众亲信弃守北平,连夜逃去了南京。也就是说,薛时去北平是见不到宋司令的,等着他的,只有刚刚谋朝篡位成功当上北平市长的那位张师长。
尼姑帮他联络了一名在北平的师弟,将那师弟打听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薛时的确没有见到宋司令,而且还触怒了张师长,张师长对他的出兵支援三十六师的请求不予理睬,还将他当场打了一百军棍,关了起来。
薛时之所以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是因为被张师长打了,人现在还被关在北平的监狱里。
第二件事,就和这事没什么关系了,是他自己的事。
尼姑告诉他,情报局正在追查刘天民那桩案子,他们已经截获了当时的密电,眼下,他们三个人都很危险,因此尼姑要求他立刻回上海,她决定送他们三个人一起去日本躲一躲。
他对郭秉芳他们说了第一件事,郭秉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这……你是说,司令就这么走了?平津、平津他不管了?”
莱恩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师座他们怎么办?”另一名年轻的士兵都快急哭了,“还有团座呢?一百军棍?也不知道他伤得如何……”
莱恩没有说话,他也很担心,不知道薛时伤势如何。
最后,几个人商议出一个办法:郭秉芳他们留在日本人的控制的大丰县城实在太危险,莱恩让他们先分批次悄悄撤出去,想办法去北平救薛时,他自己留在县城给他们当内应,盯着日本人的动向。
他没有理会尼姑要求他立即回上海的命令,而是执意留了下来。他回到旅馆,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写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信是寄往满洲,给爱德华神父的。爱德华神父一直是他忠实可靠的朋友,他在北方两次遇险,都是爱德华神父尽力庇护他,助他脱险。如果这次,他和薛时都能侥幸活下来,他打算带着薛时一起去满洲躲一躲。他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现在在中国,哪里都是一样危险,说不定还是躲在日本人控制的满洲比较安全。
他从外面吃了早饭,回到他住的小旅馆,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到迎面站了四名端着枪的日本兵,另有一名军官坐在正中间的长椅上。
旅馆老板抖抖索索端着茶盏走上前,将茶盏放在那日本军官面前,也不敢看莱恩一眼,慌忙退下去了。毕竟,郝县长那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挂在城门口腐烂,不光是旅店老板,全县城的人都怕日本人怕极了。
那军官看上去很年轻,但五官生得十分阴沉严肃,莱恩看着他,突然就记起,他就是进城那天那个坐在车里的军官。
“李先生,你好。”那军官站起身,说着英语,朝莱恩伸出手,“我的名字叫做坂井正弘。”
莱恩迟疑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过去,和他握了握。这个人的英文发音实在是太僵硬了,他差点没能听得出来他是在作自我介绍。
坂井垂下头,看着莱恩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没有计较莱恩的失礼:“李先生,我听说你是一名记者?”
莱恩点了点头:“对,我是战地记者,专门对战争做一些近距离的观察和记录。”
“很好。”坂井笑了一下,但在莱恩看来,他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唇。
“我们今天下午将会处决一批中国军人,希望介时李先生能在场,帮我们拍一些照片,并把这件事登到报纸上去。下午一点钟,我会派车来接你。那么李先生,你休息吧,告辞了。”坂井说完,就带着几名日本兵离开了小旅馆,完全没有给莱恩留下拒绝的机会。
——军人?都是些谁?
坂井走后,莱恩呆呆坐在小旅馆的长椅上,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午后,坂井果然派了一辆车过来,是那种挂边摩托车,大丰县内的街道对于汽车来说,是真的太过狭窄了。
骑摩托车的日本兵恭恭敬敬将莱恩请上了车,一路驶出城门,沿着一条大道疾驰。莱恩认得这条路,去年他到兵营探望薛时,搭乘陆成舟的军车,也是走的这条路。
那日本兵载着他直接驶进了山里,周遭越来越荒芜,四野都是漫天杂草,日头又很烈,莱恩差点以为这个日本兵是要把他拉到山里秘密处决掉。
行至山中快没有路了,莱恩看着眼前的山峦,觉得风景有些熟悉,再拐过这座山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的碧绿草地远远铺展开去,草地的尽头,是一条河流。他这才记起,这里就是去年秋天,薛时带他来的那个草坡。
当时,气温微凉舒适,满地蒲公英,河中的鱼新鲜肥美,星空澄澈,他们白天捕鱼、打猎、捡菌子,一到晚上便赤身裸体裹在一起不知疲倦地欢爱。他们一起在这个山林草地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而如今,这片草地却已经是另外一幅光景。
矮坡顶上,他们上次扎营的地方竖起了一柄遮阳伞,坂井正弘端端正正坐在遮阳伞下,时不时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
而高坡下面,挖了一个大坑,坑边是一排一排的中国士兵,他们全都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颅望着土坑。
领他过来的士兵似乎不会说英语,用日文说了一句什么,莱恩猜想是让他移步的意思。他脖子上挂着相机,臂弯里扛着三角支架,缓步走向草坡。
“李先生,”坂井看到莱恩,扯了一下唇,似乎对他的准时感到很满意,他朝草坡下的大坑一指,“那么,我们开始吧。”
将照相机固定到支架上去的时候,莱恩的手抖得很厉害,幸好坂井这时候正转身向身边的副官交代事情,没看见。
莱恩固定好照相机,正在调试的时候,坂井突然走到他身边,朝他摇了摇头:“不,李先生,我们需要的是近照,你要到坑那边去拍,要拍下他们每个人的表情。”
——太残忍了!
莱恩心里都在冒火,然而他无力反抗。坂井身边全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而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了。
他阻止不了这单方面的杀戮,他甚至救不了坑边那些正要被处决的士兵当中的任何一个,唯有将这些血腥的画面用他那不成熟的摄影技术拍摄下来,在报纸上制造舆论,抨击这场战争。
他扛起相机走到坑边。一切准备就绪,一个小队长带着一队士兵走上前来,士兵们停在坑边,根据队长的口令,齐刷刷朝坑边的人举起步枪。
队长挥着手一声令下,他们便一齐开了枪,然后那一排士兵便直挺挺倒了下去,滚落进坑底。
莱恩站在照相机后面,捕捉到了这一画面,冷汗早已浸湿后背。
又一队脚步蹒跚的中国士兵被推搡着押了上来,蓦地,莱恩在这队人之中看见了高小明。
高小明额上缠着染血的绷带,起初还没注意到莱恩,等到他看清照相机后面站着的人时,立刻瞪圆了眼睛,直愣愣望着他,一脸的愤怒和震惊。
莱恩双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高小明的眼神,就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会站在日本人那边?为什么在帮着日本人做事?
罗涵走在高小明身后,显然也发现了莱恩,他见高小明瞪着莱恩不肯往前走了,连忙在后面踢了他一脚,别有深意地看了莱恩一眼。
罗涵也许猜透了莱恩的苦衷,一直到行刑都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慨然赴死。但高小明一直到被射杀之后,口鼻喷着血沫躺在坑底,一双眼睛还死死瞪着他。
最后被反绑着押上来的是陆成舟,陆成舟看到他,先是吃惊了一下,随即了然,他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容,以极轻微的幅度朝他点了一下头。
坂井从坡上走下来,抽出腰间的军刀,一步步走到陆成舟身后,举起雪亮的刀,从背后砍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画面在莱恩的照相机中定格。
莱恩将整张脸都藏在他的照相机后面。坂井拿着一块布擦拭刀上的血迹,四周的日本兵都在鼓掌,没有人注意到,摄影师此刻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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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搭乘挂边车回到大丰县城的小旅馆,他的脸色很不好,一进旅馆就匆匆奔上楼,捧着一只脸盆拼命呕吐。
他亲眼目睹上百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
吐完之后,他在坂井和那些日本兵面前极力压抑的情绪完全控制不住了,他无力地坐在墙角,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最后,他将盥洗室胡乱清洁了一遍,进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立刻就回北平。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想要立刻见到薛时,确认他是安全的。
大丰县没有冲印照片的条件,好在坂井也催促他快些去北平把那些处决中国军人的照片冲印出来,好立即登报以此来震慑中国军队,因此他一路骑马出城也没有日本兵阻拦。
此时天色已晚,他出了城,觉得有必要去和郭秉芳的人联络一下,于是便去了城郊一处小村庄,这是他一早和郭秉芳他们约好的接头地点。
郭秉芳带走了一大半人去北平营救薛时,只有三名士兵留守在村子里。村子里条件简陋,没有通电,莱恩进入一户农家,油灯下,他向那三个兵叙述了他下午的所见所闻,那三个士兵听完,全都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就在士兵们呼天抢地的时候,郭秉芳从外面一脚踢开大门:“我们找到团座了!”
紧接着,莱恩就看到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扛着薛时的两条胳膊,将人扶了进来。
薛时看上去情况很糟糕,满头满脸都是汗和尘埃,嘴唇干裂发白,豁了许多口子,整个人也没什么力气,只是浑浑噩噩地被那两个士兵扛着往前走,但他还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迎面看到莱恩,他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垂下头去。
“他被张师长的人打了一百军棍,关了七八天,不给吃喝,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差点就不行了!”郭秉芳对莱恩愤愤说道。
“快!快!水来了!”一名士兵捧着水壶奔上来,给薛时喂水。
一看到水,薛时似乎有了些力气,自己捧着水壶猛灌了半壶水,哑着嗓子问道:“师座他们怎么样了?”
莱恩和另外三名留守士兵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
“先别管那些,快把团座扶到床上去!”郭秉芳抢先扶起薛时,让他脸朝下趴在床上,然后用剪刀剪开他早已脏污不堪的军服。
薛时的后背几乎被打烂了,肿得很高,整片整片青紫瘀伤,找不到一块颜色正常的皮肤,莱恩拿热毛巾替他擦拭的时候,每碰一下都让他疼得浑身颤栗。
薛时发着烧,强撑着扬起头,对郭秉芳道:“司令已经弃守北平去了南京,我听张师长的意思,他是要跟日本人议和,眼下,我们谁都指望不上了,只有靠我们自己去救师座,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就凭我们这几个人在山外面引开日本人,争取机会让师座他们从山里突围……”
“师座他们……都没了!”一名留守士兵终于忍不住,哭着吼了出来,“他们被日本人俘虏,就在今天下午,全都被处决了!李先生看到了!”
“你说什么?!”薛时骤然一惊,强撑着爬起身,转向莱恩,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说的……是真的?”
莱恩沉默着,点点头。
郭秉芳也一脸震惊:“不可能!我不信!”
“我可以带你们去。”
月色下,一行人登上矮坡,全都呆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矮坡下方那个巨大的土坑。
那土坑里填满了尸体,全是和他们穿一样颜色军服的尸体。日本人走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过用土把这个坑填埋起来,就任由这些尸体在坑里腐烂。反正这里人迹罕至,也没有人会控诉他们的罪行。
郭秉芳突然怪叫一声,冲下了矮坡。其他士兵见状,也快步跟了上去。
“师座!”
“罗团长!”
几个人高声叫喊着,在那巨大的露天坟冢里翻了一阵,终于有人崩溃了,爬出土坑,跪在坑边嚎啕大哭。
“我操你姥姥!当什么兵!还当什么兵!”郭秉芳流着泪,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撕扯着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军装,裸着身子就往山里走,“老子不干了!进山当土匪去了!”
“老郭你冷静点!团座还在呢!”有士兵上去拦他。
但是也有士兵默默脱掉了军装,赤裸着身子背着枪,跟着他向山里走去。
那士兵一看拦不住了,连忙折返回来,奔到薛时身边,急道:“团座,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薛时发着烧,浑身滚烫,像一块燃烧的炭火,莱恩一直在旁边扶着他,他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他死死盯着坑里那些尸体,无力地朝那士兵挥了挥手:“我现在宣布,三十六师全军覆没,你们,就地解散,该去哪去哪,自己讨生活去吧……”
这时,郭秉芳在远处一边走一边吼起了山歌,那山歌带着哭腔,变了调子,但传得很远很远。
那名士兵泪流满面,朝薛时敬了一个军礼,最后也快步跟上了那群人,一边走,一边脱下军装,扔掉帽子和军用水壶,摘掉了军人的身份。
薛时一直站在坡上,听着郭秉芳那唱破了音的歌声响彻山谷,直到彻底听不见了,他才向前挪了一小步。
莱恩扶着他,却被他挥开了。
他摇摇晃晃冲下矮坡,跪在了坑边,对着坑底的尸体痛哭出声。
“师座,我来晚了!”
他是真的尽力了,他跑到北平请求支援,却得知司令已弃守平津,并且将平津地区交由张师长全权管理,他当时心里就凉了半截。
张师长一直是个主和派,与日本人暧昧不清好多年。他好不容易得以面见张师长,在他面前控诉日本人的罪行,请求他派兵支援围困深山的三十六师,张师长被他吵得烦了,大怒,当场命人打了他一百军棍,将他投进监狱。
若非如此,他其实还有时间。张师长不肯帮他,他可以向南京政府发电报请求支援,再不济,他还可以联络各大报纸,制造舆论,逼宋司令出兵,就算做做样子也好,只要有人有枪,他就可以想办法与陆成舟里应外合,救他们脱困。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政客的一个错误,往往要用战场上许多将士的鲜血和生命去填补。这就是现实。
他跪在那里捶地痛哭,莱恩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跪在他身边,轻轻地、以不刺激到他的力度将他抱进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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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在大丰县近郊的小山村里养伤养了三天,三天后,莱恩带着他来到县城大门口。他一脸沉痛,远远凝视着挂在城墙上的那具早已开始腐烂的尸体,缓缓摘下帽子。
城门口的人渐渐变多了,甚至有了好多摊贩,大丰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人民是没有记忆的,即便县长的尸体还挂在头顶,他们也不敢有记忆。军队都跑了,他们有力量反抗吗?只能如此日复一日,在外族的统治下麻木地苟活着。
“他被日本人带走的时候,悄悄告诉我,他有两箱黄金,都是这些年偷偷藏下来的,就埋在观音庙的佛像底下,他说你知道的,你们曾经一起去过那座庙。”莱恩说,“他说,他把那些黄金留给你,将来有一天,你要是想东山再起,可以动用那批黄金。”
薛时笑了笑,看着远处的尸体,低声念了句:“谢谢大哥,不必了。”
他已心灰意冷,无意东山再起,也就不需要黄金了。
两人转身离开,突然,路边的一个叫花子引起了薛时的注意。
薛时放开莱恩,走到叫花子面前蹲下,在他的破碗里扔了几个角子。那叫花子是个盲人,听得声音,忙不迭朝他道谢。
“孙瞎子,你算命,挺准的。可是你算出了我的命,怎么就没算到我大哥的命?算到我师座的命?算到所有人的命运呢?”
那孙瞎子还跪在地上发愣,薛时就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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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津沦陷的当天,一张照片登上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在全国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那是一张日本兵处决中国军人的照片。日光强烈,照片拍得不是很好,那名年轻的中国军官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唯有他身后日本人手里的军刀,雪亮的,在烈日下闪着寒光。
叶弥生拿着报纸,跌坐在沙发上。
他惊魂未定,读着照片下方的字眼,在阵亡名单中寻找那个人。终于,他颤抖的手停在了报纸上方。
“阵亡了?”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就这么……阵亡了?”
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落着泪,嘶吼般哭出了声。朱紫琅听到声音慌忙奔进来,从他手中夺过报纸随手一扔,轻拍着他的后背。
“二哥,他阵亡了!他就这么阵亡了!我不信!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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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因为身份暴露,他和刘天民决定听从尼姑的安排去日本躲一阵子。原本尼姑是要求莱恩跟他们一起去的,但不久前莱恩发电报过来说,薛时大病一场,精神受损,他带着薛时去了北方疗养,尼姑也就不再强迫他,只叮嘱他注意安全。
“师兄,萧小姐来了,师父喊你过去。”刘天民从屋外走进来,见他无动于衷,又道:“你真的不去见见她?”
阿南的动作一顿,慢慢放下行李,叹了口气。
“你们……这一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刘天民不解道,“她怎么三天两头来找你?不会是……”
阿南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后半句话,转身出去了。
萧灵玉跪坐在榻榻米上,低垂着头,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但一看到阿南进来,她眼睛都亮了,急道:“和尚!我听你师父说,你们要去日本了?”
阿南坐在她面前,点了一下头。萧灵玉的头发还没长出来,她戴了一顶假发,长长的黑发垂下来,让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长发如瀑,红裙似火。
“为什么要去日本?他们不会打到上海来的,租界里很安全,实在不行,你可以住到我家里来!”萧灵玉十分着急。她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从水火不容变得如此和谐了。
阿南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抬起手,将手腕上盘着的一串菩提子手钏解了下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给我的?”萧灵玉有些意外。
阿南点了点头,双手合十朝她一拜,没有再看她,径直起身离开,回到隔壁莱恩的和宅。
莱恩的院子草木葱茏,有风从院中拂过,他站在檐廊下,呆望着院中的风景。
刘天民整理着两人的行李,抬头瞧了他一眼,幽幽道:“唉,不是风动,是心动……”
阿南回头冷冷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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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一大片荒原中疾驰,越是往北走,风景越是荒凉。
天快黑了,空气中充满凉意。薛时盖着一条毯子,呆呆地望着车窗外。
莱恩买来了两个人的晚饭,将饭盒摆在他面前,又朝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报纸上写,你阵亡了。”
薛时拿着筷子,朝他笑了一下,埋头吃饭。
莱恩在他身边坐下,自顾自读起了报纸。
他觉得报纸上没有说错,王雪松确实阵亡了,他和他的军队一起,死在了那片蒲公英地。而现在这个人,叫薛时。他把他从中国偷出来,藏在身边,他从此便只属于他一个人。
两人吃了晚饭,靠在一起,默默望着车窗外夜幕低垂的荒野。
莱恩将头枕在他肩上,问道:“你就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薛时没有说话。他现在很少开口说话。
“我原本想带你去爱德华神父那里躲一躲,但是他告诉我满洲也不安全,他帮我联系了雅科夫神父,让我们去苏联找他。雅科夫神父现在在伊尔库茨克,这趟火车,会送我们去伊尔库茨克……”
他话还没说完,薛时突然吻住了他。莱恩愣怔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
经过那件事,薛时大受打击,心灰意冷,整个人都变了样。他总是呆呆地望着某处,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这一路来,莱恩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尽量不去触及跟军队有关的一切,怕勾起他的伤心与自责。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昵过了,莱恩特别贪恋他唇上的感触。
薛时给了他一个长吻,末了又将他按进怀里,喃喃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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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快了,已经看到头了,还有两章完结!不,最多三章!实在不行,可能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