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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谬以千里

第121章 谬以千里
南疆平叛的差事, 殷无极办的极好。

无涯剑出,声震天下。即使是不通消息的散修,也听闻他的威名。

在此之前, 他就是再出色, 旁人听闻他的师尊是谢衍, 便会或是了然或是不屑地道一声:“难怪如此。”

在他们眼里,与谢衍沾了边, 就算是狗都能做出一番成就。

而如今, 撇开圣人的赫赫威名,那些自恃年长的老不修, 终于意识到一点:“当初谢衍身边咬人的狗, 竟是已经快要迈入大乘期的门槛了。”

教人恨极了他的好运。

谢衍得知殷无极的彪炳战绩时, 正在称量茶叶的分量。

殷无极不在身侧,他自己动手, 却总觉得味道不对。听闻小童来报,他手指轻轻一颤,竟是失手加多了茶叶。

修炼不知时岁, 五十年只是一瞬。

圣人出关后重新掌管儒宗, 来往应酬时,他虽得心应手, 却觉没有徒弟在身侧,竟是不习惯起来。

“圣人, 大师兄明儿就回山了,您看……”垂髫小童恭敬道。

“回山就让他来见我。”圣人嗯了一声, 吩咐道:“退下吧。”

宗门刚刚走上正轨,他就不得不闭关巩固境界。

兴许是这次闭关久了些,他也没留下太多嘱托就丢下他, 那孩子有些怨气也是正常,合该说两句软话,或是给些奖励……

谢衍以唇轻碰杯沿,兀自想着自己的宝库里还有什么奇珍,可以拿来哄自家徒弟一笑。

听到有人敲门,他抬了下眼,有些不愉道:“请进。”

前来拜谒的法家宗主韩度是个儒雅的文士,一身赭色长衫,端的是风度翩翩,气量尔雅。

百家争鸣,各有不服,而儒宗复兴之势已成定局,不可阻挡。本就分不出高下的百家有了共同的对头,于是隐隐有不满,与儒宗起过不少冲突。

但到底是多年的对头,无论是学说还是修习术法上都分不出高下,论道之时更是一言不合就文斗。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指望百家能够轻易联合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合纵,拉起一派与圣人过不去,就有人连横,跑来与儒宗示好。

韩度向来不是个放不下身段的,自然是上微茫山拜见圣人。他请圣人指点迷津,最好在百家争鸣之时,将老对头墨家狠狠地踩在脚下。

“谢宗主。”韩度长揖,恭恭敬敬地道。

“不必多礼,韩宗主坐。”

谢衍并未起身,以他的身份地位,除却道祖、佛宗,已无人需要他起身相迎了。

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一手支颐,一手执棋,白衣如雪,长发并未束起,而是松松披散,似在闭目养神。

他的长袖滑落,衬得一截手臂也色泽如玉。或行或止,或坐或卧,都是一卷水墨画。

韩度圆融的很,先声便是夺人,恭贺道:“恭喜圣人,圣人高徒如此俊才,果真不堕圣人威名!南疆妖族部落诸多,言语不通,又天性凶残嗜杀,向来不服管教。就算换个经验丰富的宗主去,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无涯君除魔之余,还这般利落地整治了南疆豪强——龙凤二族的修好盟书他也带了回来,何等大功!”

韩度一展折扇,与谢衍笑道:“再何况,以他如今的年纪,修为直逼大乘,真是前程似锦。说不定,无涯君也是个成圣之才呢。”

“小家伙还年轻,需要历练。”

谢衍挺喜欢和人聊殷无极,尤其听人赞赏,于是他唇边弧度微微扬了扬。

但他又顾忌颇多,只能亲自出手抑一抑殷无极的声名,以免树大招风。如此左右为难,纯是出自为人师长的拳拳爱护之心。

“若我说,年轻一代里,断是没有人能够及得上无涯君的。”韩度以折扇敲击手心,笑道:“也许只有道祖的徒儿才能与之较量一二罢?”

他随即又摇摇头,道:“就算是宋澜宋仙君,年岁虽然大出一轮,修为也长,在某看来,仍不及也。”

“道祖之徒自然是好的。”谢衍想起曾经见过的那少年,面上似有狼顾之相,他本能地有些不喜,浅浅地蹙了下眉。

当他见韩度不动声色地捧一踩一,隐隐有给道门上眼药的意思,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道:“他还年轻了些,不必捧他,骄傲了可不好。”

他说罢,却又笑了。

论起傲来,殷别崖那小子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偏生在他面前装出那谦恭作态,骗谁呢。

韩度道:“如今天地之间灵气毕竟不比上古了,高阶修士越发稀少,若至分神修为,便可为一方霸主;至合体境界,更是都当了师祖。足下高徒已近大乘,再过些日子,为一门之主也不为过。”

韩度似乎在考量什么,言语之间也带上些试探:“如今无涯君也该是可以收徒的修为了,不知圣人有何安排?”

收徒?还是个孩子呢,收什么徒。

谢衍端着茶盏的手腕一僵,他隐隐有些不悦,道:“再议吧。”

“是韩某失言。”韩度见一探不中,便笑着告罪。

圣人一张无喜无怒的脸,看不出什么心思来,他话锋一转:“韩某此言有些多管闲事,但是为了仙门未来,不得不提一嘴,圣人——就打算一直留无涯君在身边?”

“不可?”谢衍瞥来,冷声道。

“您贵为儒门圣人,道祖将仙门权柄移交于您,也是基于能者居之的考量,百家自然无有不服。”韩度道:“但,自此之后,您的一举一动便会是仙门表率,每一个决定,都会引起仙门动荡,自然也会有人关心您继任者的问题。”

韩度微微侧了侧头,笑问:“不知无涯君,可是您选定的继任者?”

“韩宗主。”谢衍不悦道:“你逾越了。”

“恕我直言,您若是多收几个徒弟,底下的诸子百家,便会安分许多了。”韩度仍然是笑,“圣人啊,您既然选定了无涯君,又为何出手压住他的名声?我每一次听到无涯君的名字,都是跟着您一起的。”

他意味深长地道:“在赫赫日光之下,无论星月,都是无法发光的。”

谢衍的光芒太盛了。

他站在山巅之上,很少有人能够触及他的脚背,更别说站在他的身侧了。

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陪衬,哪怕天才如殷无极,别人提他的成就之前,都会唤一句“圣人弟子”。

“半步大乘,或是南下除妖,或是北上除魔,又或是闯下一片事业,都足以在仙门打拼出一席之地。我曾见过无涯君,身上有赫赫神威,说他是人中之龙,绝非虚言。而他向来被认为是您的‘看门狗’,实属不该啊。”

谢衍蹙起眉,显然在深思。

“恕我替他抱一抱不平,圣人呀,您若是为他好,不如松一松手,青年人最忌过度掌控,说不准,假以时日,他也能做出不输于您的成就呢?”

韩度此言可谓冒犯,却也正是切中他的心思。“您可知道,雏鹰若要飞起,也得由老鹰将其推下悬崖?”

“你的意思是,我把他……大材小用了?”谢衍轻叹一声。

他亲手将殷无极养大,知晓这孩子性情。

情与义是两把刀,永远插在他的肋下。他明明有一身桀骜不驯的骨,越是成长,越是温良恭俭,行止有度,也不再犯过去那些轻狂的错误。

他毫不怀疑殷无极的能力,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安排的路是最好的。可这样说来,是他扼杀了他别的可能,把一条龙困在浅滩了么?

也不怪谢衍,实则是两人相伴的时间太久了。

有多少岁月,谢衍的身边只他一个。

谢衍是知道自己的,他清高孤傲,自恃才高,矫情又脾气古怪,不喜与市侩者言谈,不肯与俗人相交。

这目下无尘的文人脾性,若非他修为足够高,别人打不过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落井下石,踩上几脚。

但是在他收了殷无极做弟子后,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把一切俗务交给他打理,自己读书赏花抚琴,乐得清静。

殷无极向来是半句抱怨也没有,一切交给他的事情都会办的妥当。

所以他闭关前,只是随意与殷无极说了说,把儒宗杂务都交给了他。他毫不怀疑殷无极会做好,事实证明,他做的也的确很好。

这么多年来,谢衍当惯了甩手掌柜,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思索,殷无极当真是爱做这些事的吗?

圣人恍然不知,那只是个孩子的小小心机。他只想让自己更有用些,成为他离不开的习惯,在师尊心里留下不能抹去的影子,才更不容易被抛下。

“寻常带徒弟,都应该如何?”谢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韩度好为人师,难得有对圣人谏言的机会,言语之间便颇多兴致勃勃:“术业有专攻,韩某以为,无涯君修剑,实力出众,不应被琐事绊住,应当多多表现,建立自己的威望。”

他顿了顿,颇为含蓄地道:“就不知道圣人如何安排,打算给他怎样的历练机会了。”

韩度此言透出十分的狡猾圆融,他就算一时失言,以圣人身份,也不会与他计较。若他的劝谏说到谢衍心坎里,自然能拉近几分距离,还能让得了好处的殷无极在不知情下欠他一份人情,算是赌在了儒宗的未来上。

因为修界所有人是眼睁睁地看着谢衍成圣的,没有人怀疑他能够更进一步,登临天门。

“然后?”谢衍一听,又要把徒弟放出去,心里难免有些不情愿。

“以无涯君的修为,恐怕不久便能突破大乘,届时,在儒门当大弟子实在是辈分太高,又太过屈才了罢。”韩度轻轻抿了口茶,道,“是长老,是客卿,还是少宗主?圣人心里应有定论,我便不多置喙了。”

不,他没有。谢衍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口茶,只觉得满口苦涩。这么难喝,定是这茶陈了。

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殷无极早已不是那个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的小家伙。

他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青年俊才,强大的修士,在修界已经到了足以自立门户的修为。很快,他会有自己的徒弟。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好几个徒子徒孙聒噪地围着他喊“师祖”。

他不再会扯着自己的袖子央求什么,不会桀骜地挑剑,向他邀战,不会与他手谈足足十五日,不会再持剑挡在他面前,不会再予取予求,把自己关在炼器室没日没夜地炼器,然后熬着一双通红的眼,对他热烈地一笑。

光是想起殷无极可能离开,谢衍就觉得头皮发麻,满心抗拒。

但他明白韩度的顾忌。

儒宗崛起太快,根基却薄,即使现在如日中天,也仅仅只靠着一个圣人谢衍。若他有一个厉害的继承者,儒宗便是稳定的,可以站队,可以投注。

“我创此儒宗,立下大宏愿,起誓教化天下。”谢衍阖目,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待到修为足以飞升的那一日,我自然会把这一切交到他手上,他会继承我的意志。”

这是谢衍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出继任者的信息。

“这不是什么秘密。”谢衍漆黑的眼扫过韩度的神情,淡淡地道,“在收他为徒的那一日,我便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