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21、苍穹
一九三九年秋,伊尔库茨克高等飞行员空军学校。
九月末的清晨,气温已经快要降到零下,天还没亮,谢尔盖就搓着手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信了。
“我亲爱的妹妹塔吉娅娜:原谅我入学快一年才给你写信。你知道的,因为今年我们的军队和日本人在蒙古开战,教官们发了疯一般不断加快教学进度,我差点以为他们会将刚刚入学还不到一年的我们这批学生送到诺门罕战场上去。幸好,谢天谢地,这场战争结束了,因此我才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给你写信。”
“空军学校的生活乏善可陈,伙食不错,就是制服丑了点,是厚重的连体衣,穿在身上看上去活像一头熊。东西伯利亚的风景很好,我们每天进行例行的飞行训练,起飞后就能看到如明月般的贝加尔湖。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下面要和你讲的这个家伙。”
“他是我的同窗,和我同住一间宿舍,睡在我的上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且,他整整大了我们十岁!你能相信吗?伊尔库茨克高等飞行员空军学校中有一个三十岁的中国人!”
“好吧,我不是贬低中国人,事实上,他应该称得上是我们这一批学员中最优秀的一个——当然,我也不是嫉妒他。诚然,他的各项学科都很厉害,但是他的性格实在太沉默寡言了!你能相信吗?我们住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训练,这都一年了,我和他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
“并不是我夸大其词,他的的确确很少与人交流,后来,我和另一位同学德米特里分析了一下,他可能是因为俄语说得太差,才不愿意与人交流的。你看,再优秀有什么用,如果将来上战场的时候,你无法与战友交流,必定会延误战机的。”
“他最好的朋友是一架红色的‘莫斯科’牌收音机,他每天天不亮就会带着他的收音机去宿舍楼顶收听音乐节目,可以说,他除了训练,其余时间基本都和他的收音机待在一起。而且,他每个月都会回去伊尔库茨克一趟,我猜他一定是在伊尔库茨克有妻子和家庭……”
谢尔盖写到这里,放下铅笔,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刚想提笔继续写,宿舍门开了,薛时捧着他的收音机走了进来。
薛时每天清早都会去楼顶,打开他的收音机,一边收听音乐节目一边独自锻炼。
此时他已经练出了一身汗,他环视了一下宿舍,一共六个人的宿舍,除了一个坐在书桌前写信的,另外四个人都还在睡觉。
他站在自己的衣橱前脱下汗湿的背心,用毛巾把身体擦干,套上里衣和毛衣,然后穿上飞行员的连体制服,戴上手套,套上皮靴。因为西伯利亚的高空温度极低,制服里面缝了一层厚厚的羊毛内衬,这使得他穿上制服后看起来十分壮硕。
刚刚穿好衣服,宿舍外面就响起哨声。他的室友们条件反射一般掀开被褥跳下床,尽管人还没完全清醒,却已经开始在穿衣服了。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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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架伊—16型战斗机排成三角阵型,呼啸着掠过贝加尔湖的上空,是空军学校的学生开始每日的例行训练了。
莱恩在战斗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醒来,他拥着被褥靠在窗前,笑微微地望着天空。十多年前,在一间牢房里,某个人第一次闯入他的生命,也和这些飞机一样聒噪。
西伯利亚秋日的晴空碧蓝如洗,他们已经在这异国他乡一起生活两年多了。
刚到伊尔库茨克的时候,雅科夫神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神父如今在伊尔库茨克城郊北边经营一间工厂,他对莱恩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想要弥补过去对他犯下的过错。
莱恩觉得薛时需要静养,不宜住在城市里,因此拜托神父帮他们在靠进伊尔库茨克的基尔塔纳村找了一间寓所,那里靠进贝加尔湖和泰加森林,环境十分僻静。
他们的寓所是两间木屋,四面都是巨大的圆木横叠上去砌成的墙,一间用于堆放柴火和杂物,一间当作两人的卧室。在这极北苦寒之地,木屋比砖石砌成的屋子更加温暖坚固,因此整个村子都是这种木屋。
那时候,薛时的精神状况很不好。他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完全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活力,变得沉默而抑郁,终日在院中的躺椅上坐着,常常一句话不说,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莱恩让他去劈柴,他便拿着斧头出去,一直在外面劈柴劈到天黑,饿了也不知道回家吃饭。
虽然薛时依旧对他很温柔,会拥抱他、亲吻他,但是莱恩知道,他的灵魂破碎了,其中有一部分死在故土,和他的战友们葬在了一起。
要如何修补一个人支离破碎的心灵呢?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莱恩苦恼的事。
他们仍然有欢愉的性事,在西伯利亚漫长而严酷的寒冬,两个人整日无所事事,体力得不到消耗,便不知疲倦,整夜整夜进行激烈的交欢。薛时的性欲比过去更加旺盛,更加可怕,有时候,他弯腰清理壁炉里的木炭,薛时会突然从背后贴上来,剥去他的衣物,掐着他的腰将他按在墙上,狠狠进入他。有时候能翻来覆去折腾一整夜,第二天顶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坐在那里继续发呆。
面对这样不讲道理随时随地都会发情的野兽,莱恩只得苦笑,取悦他、迎合他,任他予取予求。如果单单只要满足他的性欲就能治愈他心里的伤痛,那可真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是,人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呢?
因为定期要去城里采购食物,偶尔也需要和村民们交流,莱恩会抽空学俄文,他想拉着薛时一起学,然而薛时兴致缺缺,有时候看莱恩在旁边读单词,他会草草扫两眼,然后继续发呆。
那一年的冬天,莱恩从一份俄文报纸上读到了南京沦陷的消息,他把报纸藏了起来,却不知道怎么搞的被薛时翻出来了,莱恩从外面回来,看到薛时拿着那份报纸,慌忙从他手中夺走,塞进了燃烧的壁炉里。
薛时当时表情淡淡的,没什么反应,莱恩心中惴惴,他不知道薛时的俄文掌握得如何,看懂了多少。
那天晚上,两人在床上异常激烈,薛时翻来覆去地折腾他,不肯让他有片刻喘息,到最后,他疲惫欲死,沉沉睡去,谁知睡到半夜被冻醒,睁眼一看,壁炉中的火熄灭了,而身边的人不见踪影!
莱恩吓得魂飞魄散,胡乱裹紧衣服就出门去找。
那是一个十二月末的深夜,气温接近零下三十度,寒风犹如猛兽的利齿一般撕咬着他,他每次从厚厚的积雪中拔出腿就扬起一大片的霰雪。
也幸亏积雪很厚,雪地里有一行清晰的脚印,他循着那脚印终于找到了薛时,当时,薛时一个人走在结冰的湖面上。
莱恩吓出一身冷汗,要知道,这个时节,湖面上刚刚结冰,冰层还没有那么结实,薛时一个人,要是万一冰层破裂掉进去,那就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了。
莱恩高声呼喊他,但薛时就好像没听到一般,一直走,一直走,一刻不停。
他突然就明白了薛时长久以来的心境。他的战友都不在了,他一个人,远离破碎的故国,在陌生的冰天雪地中彷徨。
莱恩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也不管脚下的冰层结不结实。他那时候想的是,如果贝加尔湖是这世界尽头的一口深井,那就把他们一起吞噬进去吧,连同那些记忆、爱恋、以及他的爱人痛苦的灵魂。
终于,他追上了薛时,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吼道:“你去哪?!你要去哪?!”
薛时猝不及防被他撞倒,两人抱在一起跌在冰面上,滑出去一段距离。他这时候才如梦初醒,躺在那里,默默凝视着莱恩,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你为什么爱我?”
“我只是一个……逃兵,你为什么爱我?”
莱恩没有回答他,将他从冰面上拉了起来,一路拖回了家。
壁炉里的火焰早就熄灭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窟。莱恩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一直脱到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冷得直发抖。
“操我!”莱恩赤身裸体向前跨了一步,红着眼睛。
薛时瞪着他,一脸震惊。
“操我!”莱恩奔过去,揪住他的前襟使劲摇晃着,“操到你能忘记痛苦、忘记那些事为止!”
薛时被他推得不住后退,跌坐在床上,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慌忙抓过被褥,紧紧裹住他。
“他们已经死了!南京也没有了!这个事实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好好生活?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我?”
薛时隔着被褥紧紧将他拥进怀中,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莱恩病了一场。他病着的时候,天气恶劣,暴风雪接连下了三天,他们住的小木屋距离基尔塔纳村有点远,薛时冒着大雪去村庄里请医生,但医生不愿意来,只是给他开了一些药。
那些天,莱恩烧得迷迷糊糊的,每每醒来都能看到薛时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白日里劈柴、烧饭、忙里忙外。晚间,薛时就捧着一本俄文字典上床,将他整个人用被褥裹得紧紧的,用臂弯圈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抱着他一起学习俄语,直到莱恩不小心睡着。
薛时终于意识到,在他浑浑噩噩的那些日子,莱恩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压力和恐慌,他终于能够渐渐抛弃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他进了神父在伊尔库茨克的工厂工作,神父在伊尔库茨克的工厂是一间飞机制造厂,薛时第一天踏进巨大的厂房,看到里面装配完毕正要出厂的战斗机时,眼睛都亮了。
此后,他就与飞机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在工厂里努力学习俄语以及飞机的装配和修理技术,不久之后,他被工厂方派去了伊尔库茨克郊外的空军学校去当机械师,负责修理飞机。
空军学校给学生们练习的飞机性能都不太好,有好些还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旧飞机,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因此薛时变得异常忙碌,他住进了学生宿舍,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莱恩看得出来,薛时很喜欢那些战斗机,也很喜欢那份工作,他就连每个月难得回家的那两天假期都在研究飞机的图纸。莱恩做梦都没想到,那些在空中轰鸣的铁鸟竟然再一次唤醒了薛时对生活的热情,他总算松了口气。
薛时的脚步似乎并不止于此。在空军学校当机械师的那半年的时间里,他每天都在摸那些伤痕累累的老式战斗机,每天都在和空军教官以及学员们接触,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翌年,他竟然通过了空军学校的入学考核,可惜的是,他年龄太大了,空军学校的招生标准是十六到二十二岁,而他已经三十岁了,不符合要求。
但是那一年,前线特别紧张,学校打算放宽入学条件,扩大招生范围,再加上学校里的教官们都对这个聪明寡言的中国人很有好感,他们向学校大力举荐薛时,于是,薛时被破格录取,成了一名空军学校的新生。
到如今,薛时入学已经快满一年,虽然他年龄偏大了,俄语也说得不是很好,无法完全融入学生们之中,但他在任何一项训练上都不输给任何人,就比如今天下午的这场空中射击考核。
一般来说,一场射击下来,优秀的学生通常能将空中运动靶标打穿十二到十五个洞,而在半年前,薛时第一次参加这项训练的时候,毫不费力就将靶标打出了十七个洞!这个成绩,令他在同年的那批新生之中成为名人。因此,今天这场射击考核,很多人就格外关注薛时。
薛时在众人的注视下,驾驶着一架机身布满弹坑的伊—16战斗机冲上高空。他在当机械师的时候,每每排除了一架飞机的故障,都要自己进行试飞,这是机械师对每一位飞行员的生命的重视。所以,他对这款飞机的性能了如指掌。
他在空中随意翻转了两下寻找感觉,又做了几个漂亮的大坡度盘旋当作热身,然后便直奔那架负责拖曳空中靶标的飞机而去。
薛时这次将靶标击穿了三十七个窟窿,整个靶标几乎都被他轰烂了,负责拖曳空中靶标的那名飞行员下来的时候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因为当时薛时追着他机身后方的运动靶标一个劲地射击时,他几乎以为薛时要将他也一起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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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莱恩去了一趟伊尔库茨克。
薛时所在的空军学校和伊尔库茨克市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需要搭乘火车二十五分钟才能到达。每个月他回来的那天,莱恩都会去市区采购食物,顺便接他一起回家。今天,便是薛时回家的日子。
薛时搬去学校住的时候希望莱恩住到市区里去,这样离他更近一点,要有什么事,薛时搭火车回来很快就能到,但莱恩拒绝了,他舍不得他们那两间建在森林与湖畔的小木屋,现在薛时总算康复了,他解了一大心病,终于可以将精力都投入到他的创作中去,安静美丽的环境有助于他的创作。
这两年,莱恩非常高产,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新作品写出来。他们客居异乡,没有那么多钱置办钢琴,更何况他们的小木屋也挤不下一架钢琴,莱恩只能在桌子边画上琴键,每晚自己琢磨着写曲子,遇到实在需要钢琴的时候就搭车去伊尔库茨克,花钱租用学校的琴房弹几个小时,就靠着这样,他写出了一首又一首曲子。
他将他的新曲攒在一起寄往英国,给詹姆士和布尔特先生过目,布尔特先生会从其中挑出满意的曲子找钢琴家演奏,再由詹姆士把这些音乐灌录成唱片发行,倘若唱片大卖,他便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这也是他们重要的经济来源。
伊尔库茨克有自己的电台,有一次,莱恩无意中从伊尔库茨克电台的一个晨间音乐节目中听到了自己的曲子,他告诉了薛时,薛时立刻就去买了一架收音机,从此就天天不离身,连回家都要带着他的收音机,没事就打开来听,期待能从收音机中能听到莱恩的曲子。
在伊尔库茨克,莱恩逛了他常去的食品市场,买了几瓶伏特加,一些冷冻的肉类以及薛时爱吃的菜和罐头,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赶到火车站。
此时正好有一辆车缓缓进站,莱恩走到他们约好的地点等着,每个月的这一天,他们都是约好在这个位置见面的。
薛时背着简单的行囊,被人潮裹挟着下了车,远远就朝他挥手,两人穿过人群,拥抱在一起。
他们一起回到基尔塔纳村他们位于湖畔的小木屋。如同每一对相恋超过十年的恋人一样,他们一起准备晚餐来庆祝这一个月一次的团聚,晚餐过后,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各自读着各自的书,偶尔交谈一两句,看最后是谁沉不住气先动手招惹对方。
森林中寂静的长夜,他们一丝不挂气喘吁吁地进行肉体的欢愉,因为除此之外,也无其他事可做。
第二天一早,莱恩醒来,听到屋外劈柴的声音,便胡乱裹了一条毯子,打开门。
初秋时节,伊尔库茨克的气温已经接近零度,薛时正裸着上半身,举着斧头挥汗如雨。莱恩慵懒地靠在门口看了他一小会儿,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
“别闹,让我多劈点柴火给你存着,冬天就快来了。”薛时去掰他的手,却没能掰得开。莱恩用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腰身,不肯放手。
薛时放下斧头,无奈地笑道:“你忘了去年冬天的事?”
去年冬天,他们没什么过冬的经验,没有囤积柴火,结果那一次,一场暴风雪下了十多天,铁路都封了路,薛时在学校里回不来,只能干着急。等到火车终于通车,薛时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发现他们的小屋几乎被积雪完全埋住。
薛时发了疯一般将积雪挖开,从窗户爬进去,这才发现,莱恩已经被困在屋里好多天了,他烧尽了一切可以烧的东西来取暖,食物也所剩无几,耳朵上爬满冻疮。薛时当时心疼得都揪成了一团,以暴风雪为由向学校请了假,在家陪了他好多天,直到莱恩赶他了,他才依依不舍回了学校。
他不允许去年那样的事再发生,因此想着在冬天到来之前给莱恩多囤些柴火,以防冬天大雪封路自己回不来。
莱恩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环着他的腰,两只手在他胸腹胡乱地抚摸、揉搓。
“啧、还摸?”薛时被他摸得浑身不自在,这时,莱恩的一只手突然伸进他裤子里,握住了那东西,薛时慌忙按住他的手,笑着骂道,“操!往哪儿摸呢?昨晚没有喂饱你?”
“别摸了,硬了硬了……”薛时忙不迭地举双手投降,却感觉到那只手一边轻轻上下撸动一边盘弄着下方的睾丸,不由眼神一暗,突然矮着身子半蹲下去,毫不费力就用肩膀盯着莱恩的肚子,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裹在身上的毯子滑了下去,莱恩赤身裸体被他扛着进屋,笑着捶他:“不来了不来了,我开玩笑的,放我下去!”
“现在求饶?晚了!”薛时朝他挺了挺腰,给他看支成一个帐篷的裤子,然后果断将人扛进屋,脚后跟从门后一勾,呯地一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