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副本将在3分钟后关闭。”
何罗像一席果冻软床, 轻轻托住高梦棠的身体，小苍兰飞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带着哭腔喊“格格”。
裴加纳变成小土狗的模样, 甩了甩尾巴, 低声嗷呜叫, 想到他曾弃高梦棠不顾，又不敢上前碍眼, 急得在原地刨土。
“他, 沃兰北, 咳咳，”高梦棠吐出一口血沫，“隗维, 你快救救他。”
而沃兰北的情况很不好，精神值降到个位数, 隗维掰开他的下颌，烟杆在他牙齿上一磕, 倒了点烟灰进去, 抬手就是一巴掌。
他睁开迷离的眼睛, 忽然开始乱嚎、哭叫。
烟灰是燃尽的欲念, 也是解药。开始挣扎, 这是一个好兆头，证明他有求生欲。
但还不太够, 他需要更强烈的情绪。
“睁眼看着我，”隗维掰过他的脸，“顾康死了，你也要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顾康的葬礼我没有出席, 深以为憾。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送葬，以故友的身份，念一篇悼词。”
沃兰北一潭死水的双眼，变为地狱般的怒焰。他大吼一声，要揍隗维，趁此时机，隗维拔开精神值恢复剂的瓶塞，灌进他嘴里。
“副本将在一分钟后关闭。”
“隗维，你自拍照就是全家福！”沃兰北吐出空玻璃瓶，中气十足地骂着，甚至掏家伙事准备开打。其他人却齐齐松了口气。
“副本关闭倒计时。十、九、八、七……”
隗维、沃兰北、小苍兰三个人扭打成一团，从左边打到右边，又从右边打到左边。
高梦棠背对着他们，和何罗肩并肩，坐在田垄上，眺望天空。阳光落在眼底，蒙着双眸的一层白雾散去，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天际飞来一只海鸥。
不对，那不是海鸥。
高梦棠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是一幅画卷。
离陌画卷把自己团成一个纸团，钻进高梦棠手里。
系统：“副本【悲窟】已通关。”
死亡人数：2人（死亡玩家【207蝶仙】【726水鬼】）
存活人数：4人
最佳演绎：【000盲者】
奖励结算后，将发送至玩家邮箱。
*
段颂家里，几十个人围在他们登陆游戏的房间，啃着手指甲，抻长了脖子。
窄门出现，高梦棠摔在地毯上，乌泱泱的人要围过去，人群中杀出一个高赓，他推开围城一圈的人，先一步把弟弟抱在怀里。
高梦棠刚登出副本，头还很晕，耳朵嗡嗡响，心脏突突跳。他费力地睁开眼，视野被哥哥的胸膛沾满，一半是人体，一半是机械。
他以为旁边没有人，只有哥哥，当即开始哼唧：“哥哥，我好疼。”
满室寂寂，段颂、白介、赫仑，还有枪与玫瑰的成员，默契地一声不吭，眼观鼻鼻观心。
高赓只觉得他左胸腔里的机械心脏，已短路漏电，只能紧紧抱着弟弟：“不怕，不会受伤了。”
“怕，有事，我疼。”高梦棠闭着眼，睫毛间是因疼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花。他断了两根手指呢，骨头好像也裂了，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
高梦棠咕哝着：“我身上好脏，我要洗澡。哥哥你去给我放热水。”
合页吱呀吱呀地收紧，又不敢太用力，怕伤到弟弟。高赓：“伤口不能碰水。先疗伤。”
“那你给我擦药。”
“嗯。”
隗维终于忍不下去：“咳咳。首领，您的部下也很担心您，他们都在这儿呢，您报个平安吧。”
什么？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高梦棠侧过脑袋一看，头发里还有一根小树枝。
屋子里竟站了几十个人，他们齐刷刷地低着头，突然对地毯产生了浓厚兴趣。
丢人丢大了。
高梦棠自暴自弃地，再次把头埋进哥哥的胸膛。
*
送走接风洗尘的人，又治好了身上的伤，高梦棠翻出兜里的纸团。
画卷用的纸，不知是什么材质，轻轻一抖落，褶皱全部消失。
这是一幅长条形画，长约一米八，宽约六十厘米。画中人坐在靠背软椅中，神情淡漠地注视前方。
他穿一件类似法师服的白袍，高梦棠只在漫展见过相似的衣服。但这显然不是cos服，布料缀满白水晶、钻石、无色蓝宝石，流光溢彩，无比华贵。
背景整体呈褐色，画中人应该是坐在西式风格的古宅中，背后是书架，身侧是一扇打开的窗。
风吹进来，长袍掀开一角。但因为腿还没画完，袍子底下是空的。衣服上已经画出膝盖处的褶皱，靠背软椅前还摆着一个空脚凳。
高梦棠把画挂在墙上，观察良久：“这幅画……”
画中的离陌，眨了下眼睛。
“画得不怎么样啊。”高梦棠摸着下巴打量，“背景透视错了，衣料褶皱处理得太粗糙，高光点得不准。五官和头发的处理还凑合。”
哗啦啦，画纸无风自动。离陌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半身探出画纸。
“闭、嘴。”
高梦棠继续说：“看得出来，这幅画的作者有天赋，但完成得不太好，你看这几处细节……”
他说着，就要去指。离陌握住他的胳膊：“你是，谁。”
“高梦棠，身份卡000盲者。”高梦棠用一种“你应该知道，别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谁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吧。”
画纸飘了起来，悬浮在半空。离陌凑近，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我是离陌。”
高梦棠：“我问的是你真实的名字。”
“没有，”离陌说，“我是一幅画，创作我的人，没把我画完。”
“那你是福灵么？”高梦棠说，“用里世界的标准分类，你是月亮生物么？”
离陌：“或许是，祂说，祂想要一个同伴。然后就画了我。”
高梦棠：“后来呢？”
“里世界发生战乱，那些乏味的征伐、屠杀、权力倾轧……我再也找不到祂。”
离陌在房间里飘了一圈，双臂撑着窗台，望向窗外郁郁青青的树林。
再后来，离陌厌倦了里世界，穿越窄门，来到长明村的洞窟之中。在里世界流浪的漫长时光，离陌积累了一些可以回收利用的——遗体。
比如一截手指，半个脑袋，一条被啃得差不多的大腿。
离陌将这些残肢，炼化成纯净能量，包裹于长明村隐秘洞窟的石茧中，想炼化一具完整的身体。
黑塔游戏降临后，离陌发现，游戏副本中的能量更适合炼化身体，就带着茧，举家搬迁，住在副本中。
“然后……”离陌回过头，光裸的后背，肌肉线条清晰硬朗，皮肤被太阳一照，白得像在发光，“然后你的朋友、净身师，砸碎了我的石茧。”
高梦棠：“……他一定是不小心的。”
“我怕出现意外，做了20只石茧，全被他砸碎。”
高梦棠：“我替他说一句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你还撕毁了我的本体，”离陌指着自己身下的画卷，“我用所剩无几的力量，修复了裂痕。”
“这……真是太遗憾了，我很抱歉。”高梦棠诚恳地说，“但我有一点很奇怪，我们伤了你两次，你为什么还跟我们回到表世界？”
离陌像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盯着他片刻：“你的房子被人烧了21次，你不会追过来么？”
当然会。
原来这是一位债主。
“那你希望我怎样表达歉意呢？”高梦棠问。
畏罪自尽？高梦棠希望离陌不要提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要求。帮他炼一具身体？他没有这种实力。
要钱？月幡倒是有点钱，但高梦棠不知道有多少，财政都是隗维管。
想了无数种凄惨的还债方式，高梦棠已准备好，年纪轻轻背负21套房的房贷，却听离陌说：
“把我画完。”
高梦棠：“诶？”
“完成这幅画，”离陌飘回墙上，消失在画纸中，“如果你能画完，此前种种，一笔勾销。”
坐在软椅中的人，隔着一层纸，平淡地望着他：“开始吧。”
高梦棠：“……”
认真的么？
画纸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画一笔，会少一块肉吧？
既然如此，也只能试试，他环顾卧房一周：“我没有笔和颜料。”
“我有。”画中人起身，在背景的柜子里翻找一阵，扔出来一大堆……垃圾。
破铁桶，断齿的斧头，灰蒙蒙的石头。堆成山的骨头、一团团腐烂的还在蠕动的肉。高梦棠扒拉了好久，找到一支掉毛的笔，一盒硬成石头的颜料。
摸到一块骨头时，他忽然感觉不太对。
这根骨头……
高梦棠拿起大骨棒，翻来覆去查看，眼睛都瞪圆了。
这不是黑塔游戏中最珍贵的道具之一【先祖遗骨】么！
他虽然不能用，但先祖遗骨太重要了，他也会鉴别。这根骨头，能量纯度很高，比1阶先祖遗骨还要纯净。
用系统鉴别，只见屏幕上显示：
【先祖遗骨(1阶)】
：分析错误。
：正在调整……
道具名称：【先祖遗骨（0阶）】
先祖遗骨还有0阶？副本中可无法获得，高梦棠又摸了摸其他骨头，阶级都很高，从0阶到3阶不等，品质最差的，也是4阶。
“这些骨头是哪来的？”高梦棠问。
离陌认为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不耐烦地蹙起眉头：“捡的。”
高梦棠：“你能捡到这个，还捡了这么多？”
离陌眉头蹙得更紧：“战场上到处是遗骨，这也需要问？你画不画？”
来要债的人，拿走了三瓜俩枣，反手送了豪车别墅？天降喜事，高梦棠眉开眼笑：“画，当然画。”
他快速修剪笔刷，加水搅开颜料，又在满地的垃圾中，找出一个画架。准备结束，他轻轻在画卷上添了一笔。
没有少一块肉，也没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高梦棠放下心来，一笔一笔地描着，构思时，和离陌闲聊：“那些垃圾，我帮你处理了吧。”
“呵。”
“不客气。”高梦棠说。
离陌飘在画架后，轻轻一笑：“你当我蠢？那些破烂对玩家来说是宝物，我知道。”
高梦棠：“……”
“你若画得好，我可以留给你。”离陌又说。
学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慷慨的金主兔兔，高梦棠恨不得跟他拜把子，画得格外认真。
他画画的速度不快，斟酌之后才落笔。用笔杆比型时，高梦棠忍不住问：“会画画的成千上万，你为什么找我？”
离陌起初没回答，高梦棠也没继续问。他全神贯注地落下每一笔，垂眸调颜料时，夕阳的余晖映在眼底，睫毛间尽是金灿灿的光。
“画纸是一道结界，他人无法摧毁，无法改变，”离陌说，“但你有破坏结界的力量。”
“是么，”高梦棠的注意力全在画卷上，随口回答：“我若能破坏结界，还过什么副本呀，直接撕开黑塔结界就行。”
离陌：“结界有强有弱。黑塔的结界，是我见过最强的结界。我闯进副本，用了半条命。”
“唔……”
高梦棠没再回答，专心作画。
他如此投入，不全是因为金主大气，创作时，高梦棠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
金乌西沉，繁星升起。高梦棠的手机响了五、六次，他都没听到。
没过一会儿，发消息的人冲上楼。隗维抱着厚厚一摞报表和文件，一进门，看到高梦棠竟然在画画。
隗维细眉倒竖：“首领大人，容在下提醒，月幡是您的阵营……”
话说一半，忽然看到架子旁边飘着的离陌，脸瞬间白了。
“他怎么在这儿？！”隗维慌乱地按住怀里的文件。
高梦棠回过神：“我们达成了合作。”
“不行！”隗维身上冒出黑气，“您忘记碑林迷宫中发生的事了么，他把每个人往死路上推！”
高梦棠：“可是……”
隗维：“石碑上的选择、玩家的惩罚，都由他一手设计。秦戏霜活了二十多年，成千上万段记忆，偏生就忘记他已死过一次。怎会如此巧合，他存心要逼死秦戏霜。”
“不，”离陌打断他，“逼死秦戏霜的是你。”
高梦棠：“隗维，他其实……”
“还有传送那一次，小苍兰幸运值为0，你们三个幸运值均大于二十，传送走的却是她。离陌用此毒计，将你们分开，留您和两个中了毒的人在一起。您差点没挺过来！”
高梦棠夹着画笔的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先听我说。”
“他让在下选择圣徒的技能，还是净身师的技能……”
“离陌有很多先祖遗骨。”高梦棠拔高声音。
隗维的话戛然而止：“有多少？”
高梦棠比了个数字三。
“三十块？”隗维怒容消散，“或许，在下对他的评价有失偏颇……”
高梦棠摇头。
不会是三百吧？隗维立刻笑得和风细雨，语气温文尔雅，“离陌阁下，您需要喝点什么？楼下有起泡酒和威士忌，”
高梦棠：“三百斤。他有至少三百斤先祖遗骨。”
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碎了。隗维标准的商业微笑冻在脸上，五秒钟后，他迅速反应过来。
“离陌阁下，多有打扰。请您稍候，在下将甜品和红酒为您端上来。如果您需要夜床服务，请随时吩咐。”
屋子里的怒气一扫而光，隗维的善意如春风拂面，他姿态优雅地整理好桌面上的文件，抱在怀里，后退两步，点头示意，轻轻关上房门，没发出一点声音。
高梦棠：“……”
离陌：“……”
“他也学戏剧，”离陌指了指房门，“主攻川剧变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