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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番外一 【雪原梅】

第122章 番外一 【雪原梅】
李庚年巡完渡龙关口回到雪原驻地时,恰是沈游方带了商队出走的第八日。

列队轻骑入了屯营,漫天大雪还未止,他下马解了水囊,一边拔开塞子喝水,一边看着小兵扑红着脸蛋儿速速跑来替他牵过马去,一时无意洒落的几滴水沾在大氅上,只经风一吹,便将裘毛凝成了一根根扎手的小针,引他颇心烦地抬手拍了两把,皱眉问那小兵道:“商队来信儿没?”

小兵紧紧张张捏着马缰道:“回大人话,早间沈老板的商队有信儿送来,说是约摸今日晚些时候就能回了。”

“今日?”李庚年闻言,将手里木塞堵回水囊上,脸上一时仿似笑了,可下刻嘴角却又拉下去:“晚些时候是几时?”

小兵在他不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回大人,小的不知道。那信是沈老板的凖送来的,信上没写……”那鸟也不能说人话啊。

话音未止,小兵已听见跟前儿的监军大人拂开袖子叉腰冷哼了一声,下刻,监军大人不再问话,只迈开大步往屯营当中的大宅子走去,一身上下好似忽而带上了什么脾气。

凛冽朔风里,隐约传来句恨恨的嘟囔。

“……沈游方这混账,养的什么破鸟!”

雪还在下,挺冷,可李庚年走到宅门前却也并未急着进去,抬头见一轮日头黄澄澄挂在中空,怪耀眼,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肯落下。

想着这个,进门后下人来叫他吃饭他也没心思搭理了,只足尖一点便跃上屋檐,盘腿坐在这方圆百里最大最好的宅院儿的最高一处地方,吸了吸被风吹红的鼻子,渐渐地,就怔怔出神看向了极远处那天雪交接的地方——

素雪落,白雾蒙,冰河渺渺蜿蜒,冷山萧萧独立。

雪原上零散几处村落,屯营间轻飘数缕炊烟,青天日下云舒云卷,风吹过了,四下里一时半分音色都无。

雪原是很安宁的,他与沈游方一路北行到此,岁月无声中,如今已安宁度过了六年。

六年里的头两年,沈游方常常都问他,觉不觉着天冷,觉不觉着平日无趣,觉不觉着四下萧索,便是问他到底喜不喜欢这里,他也从没答过——他只在薄春的日暮下,抓着沈游方袖子跑出大宅去在星河下漫无目的地策马,在仲夏的烈日里,推他拿大把银子去隔壁屯营换来甘甜西瓜,在深秋的月影中,共他分一只长河里捕来烤好的鹅,又在冬天风雪来时,坐在此等他补货归家。

雪原自然是冷的,是无趣的,确然也是萧索的。这些从不必要谁来回答,原本就平常地存在着,故从第三年起,沈游方渐渐也不再问了,可这人从来关心的又并不那么容易放弃,夜里暖帐亲昵间便还偶或抬指逗弄他脸问:“那你如今,究竟开不开心?”

这问在床笫间却是答哪句都不对的——因沈游方每每总在他一轮腰酥腿麻后轻轻问他,此时他迷蒙不清的,若说是开心,则“要让你更开心”,若说是不开心,则“要让你开心开心”,由是到头来受罪的总还是李庚年的身子,仿若开心不开心也没什么紧要般,一番番抽拿到最后来,他被围困在罗衾欲海里也不知是喜至落泪,还是疼至落泪,呜呻中十指扣去沈游方后背狠心抓挠,却听身上之人喘息嘶痛间轻笑起来,下刻唇边额际落下深深密密的吻,耳边是他那句熟悉到骨子里的讨打话:“李庚年,你笑起来好看,哭起来更好看。”

昏光中,帐顶晃动间垂穗轻摇,李庚年心尖身下俱痒,指头已快要捏断沈游方的手,嘴上必然也是骂着他的,却也日日为着百般事情这么骂着,笑着,花着他的银子还作弄他,也过尽一宵又一宵去。

有时候,开心和喜欢,其实根本是两回事情。

这道理李庚年过去从未想过,甚至也从未觉得被问起有何难以应答,故十年前随大军来此平叛时,齐政也曾问过他喜不喜欢雪原,在此觉着开不开心,他没头没脑就能说:“喜欢啊,开心啊,这儿多好啊。”

“好哪儿了?”齐政当时就神色作难地盯着他看,“老百姓汲个水都要走上两里地,夏天日头毒,冬天也要冷断骨头,也不知道你瞧上哪儿了。”

那时李庚年听了,傻笑着,说了句“我跟侯爷哪儿能比,我大约天生劳碌的命罢”,下刻想了想,又认认真真补了句:“要么我今后好生钻营钻营,往后混到这儿来做个监军算了。”

“瞎胡吹。”齐政终是忍不住了,抬指点着他脑袋就笑,“你这脑瓜子要是能当上监军,那我老齐家的江山也差不多了,哥哥们还争什么金椅子,都洗洗睡了得了。”

“说什么呢你。”李庚年推开他手更笑起来,“那我还就要做一回给你瞧瞧。”

齐政闻言,倚着高头大马勉为其难地看他,片刻后,又扭头将双目从远野黄沙投去天上半点不相干的云,轻轻笑了笑,淡淡说:“行吧,那我等着,到时候李监军就欠我一杯升迁酒,可别忘了。”

彼时李庚年并未觉得此言多么苦涩,他只还没脑子地点头应好,甚还觉着齐政算是真解了他的愿,心里便不是不快活的,而这雪原和监军于他究竟好在了什么地方——后来的后来,他才发觉齐政其实并不懂,可他却再也没机会好好儿告诉齐政了。

当年齐政去后,这处万里白雪或黄沙在他眼中已直如个坟场,旧时那喜欢的开心的一一回味起来,也尽都带了血泪带了痛。这雪原于他,终究成了个阴黑空茫的壳子,里面倘或有些许痕迹,那每一道都定然是流毒的疮痍。

他无数次在迷梦中看见当夜冷洒残血的满月,无数次幻觉那正扎在臂上带毒的箭,也无数次在梦魇里被沁透衣背的黏湿血腥折磨——在梦里,他仿若还有机会背着齐政天昏地暗地策马奔逃,而在他背后,齐政身上无休无止的血却依旧无可更改般渗入他每一寸衣服。

即便是在梦里,他都还可以清楚听见——

“李年年……你,放我下来……”齐政说了,“你快……你自己逃……”

颠簸间,齐政挣动着被他固在腰间拴起的双手,李庚年一经察觉,直慌怕到发了狠,只从缰上匀出一手来就死死捏住他手腕,疯了一样大叫:“你别动!你不准动!就快到了,侯——侯爷,营地就快到了!你看,快到了,就在眼前了……”

——而其实前路灰茫惨淡,营地于他们,尚不知晓还有几时才可抵达。

齐政被他制住,终是无力再挣扎,奔马间过耳的狂风里,李庚年听见耳边竟传来他低哑的笑。

“……你太固执了。”齐政说。

“李庚年,你好固执啊……”

前行的路便是在那一刻开始水雾模糊的。李庚年终于再听不见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话,是叫着,或是哭着,都不知道。

他只清楚记得齐政终于说完了絮絮叮嘱的话,然后忽而一刻,竟猛然收紧拴在他腰间的一双手臂,突然死死紧紧地狠狠抱住他,仿若要用尽一生最后最后的力气。

那一刻,他以为齐政终究是要说出口的那四个字,齐政却是到了最后最后也未说出,而最后的最后,齐政拼尽残存一息留在他耳边的,却又确然仅仅只是四个字罢了:“……这很好了。”

这世间,多少多少的光阴,多少多少的风雨,把多少多少的青梅熬作了冬梅,终是将这一字儿变成了两样东西——一样化碎在仲夏迷梦的温酒里,一样凝落在冬末临雪的寒枝上,当中各自历过千般季节,也各自历过千般苦乐,十年间,静默而沉邃地,隔了那万里幽泉依依相望。

命运如此果断,不容反抗,到手的,握住时总归短暂,一朝失去了,却是孤深的永恒。那些从前一身只管愉悦的,少顾哀苦的,命理中所有青翠的叶子从不曾颓败过,满心的欢喜亦从不思回转过,总觉仿佛一生都将如此渡过,口中所说的将来就一定会来,想留在身边的人,就一定能够留得下似的。

可人啊,到底是笨,到底是未曾想过——

天道又何曾管过人喜不喜欢,开不开心呢。

李庚年在屋顶上抖落一肩的雪,极目处北望的雪原上,一队游商的人马迎着凛冽朔风徐徐行来。

打头一人身上那顶好的白裘沾染了雪色,同周遭混得更分不清楚,终至渐渐低眉行到这方檐下,俄而抬头见了李庚年,素淡脸上才又有了惯然的笑:“李监军,当初说建宅子是你,说修地龙是你,结果这大风雪还在屋顶上坐着的也是你,真是白瞎了沈某孝敬的银子了。”

李庚年闻言笑起来,拿手背一把蹭过鼻尖儿,起得身来轻跃下屋檐去,一时他身上暗红的监军补褂好似翻飞而下的赤血梅花,眨眼间,已落在这天地间最好的一树雪枝上。

他仰头看进沈游方眼里,未说话,眼底却忽而压了丝薄薄的红。沈游方也就这么停停搂着他,片刻问来:“你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李庚年抬手拂落他眉间一丝白絮,把脸板起来道:“自然是想你沈老板这回又赚了多少银子,还不快快奉来孝敬本监军!”

“你就只想银子了?”沈游方环在他腰间的手稍稍收紧一些,笑意更深起来。

李庚年望着他点头道:“嗯,自然只想了银子。”

“好,”沈游方垂眸将他带进怀里深深抱住,忍笑间一下下轻抚他后背道:“好,就给你,都给你。”

正午里那澄黄耀眼的日轮,此时像是被人拿去打散调色又随意一把抹回去似的,已经化作一层层晕染云霞的橘,叫北地的大风徐徐一吹,晃眼间直若火烧天际。

小别后初初的亲昵过去,李庚年立在原地并不走,沈游方顺他目光望了眼天,了然道:“还想看会儿?”

李庚年目不斜视道:“要是你想看,我就陪你看看无妨。”

沈游方失笑:“好,我想看,那劳驾李监军陪我再看会儿罢。”

李庚年转头看他,眸色动了动,下刻摊出右手心儿道:“好啊,那你不谢谢我?”

沈游方见此,惯然含笑摸出片金叶子放在他手上:“草民谢过李监军。”

李庚年反手就把金叶子妥妥揣进怀里,“好说,好说。”然后抬手往屋顶一扬:“沈老板先请。”

沈游方一时憋笑憋得轻功都提不起劲,倒是先叫人取了个抄手的暖炉来,待同李庚年一道在屋顶上踢开雪渣敛袍坐下了,便一边把李庚年两只冻得通红的爪子塞进去一边道:“从前倒没想过,你这爱蹲房梁的德性是不能改了,干脆在这儿修个亭子好了。”

李庚年一愣:“……啊?”

“我说在这屋顶上修个亭子。”沈游方抬手摸了一把他脑袋,又将他大氅的帽子替他笼上,揉了揉他冰凉的耳朵,“好歹往后风大的时候能盖上棉帘挡挡,夏天也好有个放酒的地方。”

李庚年听了,久久无言看着他,倏地吸着鼻子扭过头去,双眼直瞪瞪地看向落日道:“随你便,你实在想修就修吧,我不拦着。”

沈游方看着他这般,止不住又要开始笑,连连点头道:“是,是我想修,我实在想修,谢李监军允准。”

李庚年眼角里瞥他一眼,下巴微微抬起来,嘴角上终于浮起个隐约的笑:“得了,免礼罢,就你话多。”

于是沈游方就真住了嘴,只淡然端坐在他身边,与他一齐看那不知何谓的落日,而此时日暮色泽转微,天地间风雪稍稍渐渐止了,过了会儿,周遭化起了雪来,终是叫沈游方这一介习武之人都觉脊背爬上了寒意,可他转眼看向李庚年,却依旧盘着腿好自坐着,一张六年后看来依旧是平白的脸上,无悲无喜,在天光下有丝说不出的静谧,下一刻,他只觉手中握来一只方被暖炉烘至温暖的、指头上依旧布满了茧子的手。

李庚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再将手指收紧一些,再紧一些。

片刻后,沈游方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很好了。”

沈游方将空出的另一手也叠在他手背上,轻轻替他捂了会儿,问他:“雪原到底好在哪儿啊,李庚年。”

李庚年眨了眨眼睛,眯眼看着天边落日一点点沉入远山后,终是淡淡道:“你看太阳啊,别看我。”

“我看着呢。”沈游方摇着头笑,如言望向落日,“你说吧。”

李庚年由他拉着手,吊儿郎当道:“哎,小时候啊,七八岁吧,我才进皇城司的时候,总觉得当个暗卫每日就上上房梁特没意思,我师父就问我,那太阳每日也上上天的,你觉得太阳有没有意思?我说有意思啊,没了它世上不就睁眼瞎了么,它上去就是为人照路来的吧。我师父听了,可乐,当时居然哄我说:你想想,那我们暗卫也是太阳了,顾念了主子的安危,主子便去造福天下人,天下就得保盛世太平,你觉着暗卫有没有意思?”

说到这儿他老沉笑了一声:“别说,当时我听他这么一讲,觉着暗卫还真有点儿意思。”

“你那是书读少了,笨得。”沈游方莞尔看他,“那后来呢?”

“后来啊,”李庚年心绪间起伏过多年光景,勾起唇角道:“后来因了我师父这话,我老看太阳,渐渐又觉着自己才不是太阳,还想知道太阳不为人照路的时候,又是去做什么了。那时也去了公主府了,齐政听了就跟我讲,说那太阳就自个儿亮着玩儿呗。我问他,那这又有没有意思了?”

沈游方问:“那他怎么说的?”

李庚年回想起来,是实实在在笑起来:“齐政说,那就只有太阳他自个儿知道了。”

沈游方听着他絮絮说话,又看向那在山缘上只还剩微微一丝的落日,此刻仿若是有些了然了。可李庚年却忽而好似不知如何去说清自己所想一般,此时沉默下来,只眼见那落日完全沉入了地底去,再看不见了,他才终于开悟般恍然,终是道:“沈游方,外面东西太多了,人总要想着得为了什么去活着,可到了雪原呢,倒是只用想着活着,也就够了。”

“你可不止想着活着啊。”沈游方抬手捏捏他耳朵,含笑寻了个笑话逗他:“难怪喜欢看落日,你成日就在等着我落日了好承我的家底儿罢。”

“胡说。”李庚年睁目瞪向他,脑子里想什么也真被他这句岔开了,嘟囔道:“你好好儿的家底儿不也是我的么,不……不至于。”

这时候,两人间忽响起一声咕噜怪叫,李庚年一把捂住肚子,面色镇定地看向沈游方。

沈游方挑起眉梢来,勾着唇角看他:“吃饭罢,李监军。”

李庚年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爪子,拍拍衣裳站起来,“行吧,你……你要真饿了本监军就陪你吃两口。”

下刻他身后一暖,腰间一紧,倏忽眼前景象乱飞,是沈游方已抱他落在了檐外地上。

“是,是我饿了,监军大人就共我吃两口吧。”

这一夜,屯营大宅中灶凉帐暖,灰墙青瓦外一梅承雪,梅将开,雪将融,眼看,春快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