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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翻修屋顶的劳工守着不成文的规矩,在天黑前散去了。

第123章
  翻修屋顶的劳工守着不成文的规矩,在天黑前散去了。
  这盐神庙从前是野庙,并无重重院落殿宇,屋檐下便是灰蒙蒙的木制椽梁与石碑,两扇庙门紧闭,仿佛一口黑洞洞的神龛,从更深处透出偏红的灯火。
  梅洲君轻轻一推庙门,便向着陆白珩摇了摇头。
  门从里头闩上了,一心一意抵御着庙外的黑夜。梅洲君短暂地窥见了罗老伯的想法,看来,比起庙里的鬼神,他更畏惧庙外的东西,甚至连门缝都用湿布死死堵住了。
  湿布?
  梅洲君心思一动,陆白珩已经先他一步,拿短刀捣进门缝里,裹着湿布,挑出来一角。
  他行事无所顾忌,仗着手脚轻便,竟然要顺势去挑开门闩。梅洲君往他手背上用力一按,这才定住了他的动作。
  “够了。”梅洲君轻声道,捻起一点儿布边,凑近门缝细看起来。
  褪色的红布,隐约可见香灰烫出来的孔洞,是供桌上的围布?罗老伯竟然把供桌上的围布一条条撕碎了,塞进了门缝里?
  梅洲君心中起疑,正要展开红布细看,却瞥见了一点儿漆黑的痕迹。从折痕判断,应该是从门缝内侧沾染来的,像是什么东西燃烧后的灰烬。
  哪怕他瞬间意识到不对,掐断了呼吸,一股呛鼻的余味依旧窜进了鼻腔中。与此同时,陆白珩骤然起身,胸廓骨被一股浊气顶得剧烈起伏,几乎整个儿压在了他身上。
  糟了!
  陆白珩凑得太近,结结实实吃了一口门缝里的气味,眼看就要被呛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梅洲君反手抓住他后颈,压到自己的肩侧,借此顶住了那一股砰砰直跳的气流,紧接着用拇指在他人中上用力一按。
  陆白珩脸上憋得通红,泄愤似地勒紧了他的两肩,险之又险地咽下了那一个喷嚏。偏偏梅洲君柔软的指腹往下一滑,正触及他的下唇。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梅洲君却无暇顾及他这反常的安分,而是立即反应过来。
  庙里在烧秸秆?这地方门窗密闭,单看秸秆灰的浓度,里头的人很可能会窒息而死!
  他当即抛去心中的顾虑,抓着陆白珩的匕首,用力往上挑起。这门闩似乎被加固过,门后又堆积着许多重物,几乎没有活动的余地,若是强行破门进去,发出巨响在所难免。
  罗老伯的恐惧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门窗上,几乎实质化了。
  还有一条路,屋顶!
  屋顶正在翻修,这些老式屋瓦并不牢靠,应当是有可乘之机的。
  陆白珩对于这些溜门撬锁的事情,是再灵光不过的。不待梅洲君开口,他已翻到了屋顶,抽开了几块瓦片。
  “你就别上蹿下跳了,等我从里头开门……”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不好!”
  罗老伯倒在盐神脚下,身边的火盆被踢翻了,秸秆灰覆了满地,腾起无数灰白的烟尘。陆白珩知道不妙,当即以湿布蒙住口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三两下开了门窗。那一股呛鼻的气味这才得以纾解。
  等梅洲君赶到时,他已从罗老伯鼻前收回了两指,摇了摇头。后者面目青黑,口鼻间填饱了秸秆灰,显然是不久前窒息而死的。
  梅洲君心中一沉。
  陆白珩喃喃道:“没有其他外伤,大晚上关门烧秸秆……难道真是老寿星上吊了?不对啊,这老伯这么惜命,怎么可能主动寻死?”
  “为什么是秸秆?”
  “取暖?照明?老头子疑神疑鬼的,待在火盆边上才能安心吧?能点火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陆白珩话未说完,就瞥见了佛前通明的灯火,一时间哑口无言。
  “如果我没有猜错,秸秆灰还有另一种用途。”梅洲君道,抓住罗老伯的右手,翻过来看了一眼,指缝里果然嵌着不少秸秆灰,甚至还有烫伤的痕迹。
  “烫伤?”陆白珩道,“你是说,这老头儿抓着秸秆到处挥动?难道是……”
  “驱虫。”
  陆白珩的想法终于和他不谋而合了一次,飞快扳起罗老伯的两边鞋底看了一眼。既然是驱虫,总能从虫窝里踩死几只……下一秒,他的瞳孔就是一缩。
  罗老伯的右侧鞋底上,赫然凝结着一团黑红色的虫尸。说是虫尸还不够确切,那只是一滩沤在血水里的肉皮罢了。
  相伴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腐臭味。
  “是尸蛆!”陆白珩被恶心得够呛,“怎么是这种颜色?”
  梅洲君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了。”
  “废话,寻常人碰上尸蛆,岂不是恶心坏了?”
  梅洲君并没有作答,而是抬起头来,凝视着盐神垂落的指尖。这一尊彩塑泥像年代久远,双臂潜沉在神龛的阴影下,显得颇为阴晦。
  在凝视的同时,他脑中掠过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口述。
  “盐神的手背上……密密麻麻的血点……一股股涌向指尖……”
  梅洲君一把抓起长明灯,凑到了石像指尖。
  火光旋过,盐神的手背因而暴露无疑,无数条血红的细线,延伸向彩塑背照不到的地方,像密密麻麻的血管般,无声地起搏着。
  那是——蛆虫爬过的痕迹!
  不难想象,这尊神像的背后,爬满了活蛆。
  罗老伯在未知的惊恐中紧闭庙门,填塞门窗,打算独自熬过这一夜,不料入夜之后,恐怖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也许他在阵阵阴冷中回过头去,只见佛手滴血,佛背生蛆,或许还伴随着那摸不到源头的吱嘎声——
  这跛足的老汉本就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点着秸秆驱虫,只是蛆虫的数量远超他的想象,一股股从泥塑背后涌出。
  这一场搏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梅洲君猛然拉回思绪,道:“我去看看佛像背后,陆小老板,你到梁上看一眼。”
  “看什么?”
  梅洲君道:“石像的脸。”
  陆白珩仰头看了一眼,那恐怕是整座庙里最黑的地方了,连长明灯都吝于照及,只能看到神龛黑洞洞的边缘,掩映着一个方而阔的下巴,盐神嘴唇微启,两颊上都是竖线状的黑影,矗立向更深的黑暗中。
  那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笑。
  它的背后围绕着褪色的悬塑,是各类说不出名字的野神。
  再往上的部分,则完全被神龛遮挡住了,平时来往的香客恐怕只知道这一副慈悲的嘴唇,从没见过盐神老爷庄严的宝相。
  陆白珩莫名打了个哆嗦,脑中飞快掠过当年蜀地那一段并不愉快的经历。
  “看那玩意儿做什么!”
  梅洲君颇为公允道:“那你来看蛆?”
  陆白珩大皱眉头,见他专心研究神像手背上的虫卵,自然不甘心露怯,硬着头皮爬到了梁上,拿火机伸到神龛底下,慢慢探头过去。
  “嘶!”
  “怎么了?”
  陆白珩咬紧了牙关,半晌才道:“姓梅的,你又诓我,上头也有蛆!”
  梅洲君仰头道:“你就没有想到……蛆是会爬的?烟熏不到的地方,当然会有。”
  “怎么会有这么多!”
  梅洲君并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而是踩着神龛底座,绕到了盐神背后。潮润的土腥气一时间涌入鼻端。
  有裂缝。
  这土墙有些年份了,墙上有不少细缝,隐约能看到里头稻草拌泥的墙体,在当地再常见不过。而那股若隐若现的臭味,正是从墙里传来的。
  原来如此,这些蛆虫……是被什么惊动了,从墙缝里爬了出来。
  墙里有东西。
  他心里才涌起这一个念头,陆白珩便在上头道:“没什么古怪的,只不过……这神像怎么这么高?都撞到屋顶上了。”
  “神龛是后来造的,尺寸不合,”梅洲君沉吟道,“撞到顶……对了,你知道这背后是什么地方么?”
  “背后?”陆白珩翻身落了地,道,“这一间才占了一半,应当也是供奉神像的地方吧?对了,我记起来了,是盐神娘子!盐神娘子是供女眷拜祭的,香火更旺,反倒是这盐神只在晒盐收盐时候有些进账,大概是太古板阴沉了。这两座神像是背对着背的,隔了一堵墙。”
  这却是出乎梅洲君意料的。他虽然听芳甸提起过盐神娘子,却未曾亲眼见过,只道和寻常土地庙相似,在殿中左右分坐。
  但这庙的规矩却截然不同,盐神娘子竟然与盐神一阴一阳,背对而坐。
  梅洲君心中雪亮,罗老伯的种种恐惧忽而有了印证。看来,真正出事的,是这背后的娘子庙!
  “去隔壁!”
  娘子庙的庙门同样紧锁着,从外落了锁。
  梅洲君侧耳细听片刻,摇了摇头。陆白珩立刻会意,三两下开了锁,将庙门推开了一线,一股浑浊的臭气立时涌了出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瘆人的味道了,掺杂在浓郁的香火气中,令人胃中一阵阵翻腾。
  梅洲君并没有急于点着火机,而是抬眼望向了神像前的香炉。三点通红的火芯,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着。
  这三支香……还没有燃尽。
  有人刚刚离开娘子庙!难道……在他们搜寻盐神庙的时候,对方就在门外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陆白珩背后霎时间起了一层白毛汗,下意识伸手按上了枪袋。
  梅洲君在黑暗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他走得比我们早,刚刚我一直在留意庙外,没有任何动静。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
  “说不准,”梅洲君道,“我们必须尽快,我大概已经知道了,只需要确认一个答案——陆小老板。”
  陆白珩正要发问,手里就被塞了一只火机。梅洲君轻声道:“劳驾,再上一次房梁,看一眼神像的脸。”
  陆白珩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掌,终究没能拒绝他的要求,按亮了火机。
  和盐神庙如出一辙的巨大佛龛,被火光照亮了一角。那一点亮光艰涩地晕散开去,盐神娘子的裙裾之下,探出了两只绣鞋,再往上,则掩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不用看,陆白珩也已经幻想出了它宽阔丰润的下颌,和两片微笑的嘴唇。
  “不用上去了,”梅洲君道,“它没有脖子。”
  陆白珩手一抖,一时没抓稳火机,那点儿亮光骤然熄灭了。
  梅洲君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重新把火机按亮了,道:“我说得不对,它的脖子被锯断了。过几天就会重安一颗头颅上去,至于长成什么模样,不好说,也许是粗制滥造的货色。”
  “你是说……有人偷走了盐神娘子的头?”
  “这尊彩塑年代久远,雕工不凡,放眼整个晋北也是首屈一指的,”梅洲君道,“招人惦记也是难免的,盗运出去便成了一笔横财。这么想来,盐神像上风化的裂痕,反倒令它得以保全。”
  他估量着泥塑像原本的高度,心中的想法渐渐成型了。
  这一尊神像体格巨硕,娘子像想必云鬓雾鬟,触及房顶。对方立在神像肩上,凿开颈部泥壳后,便得换锯子对付里头的木胎。
  这么一来,吱嘎吱嘎的锯木声,便会透墙而来,或许锯头还会撞在神龛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神像在梁间抬头四顾。
  罗老伯被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就在这时候,墙里的蛆虫被异响所激,纷纷顺着缝隙钻了出去!
  不,罗老伯看了这么多年的眼神哦,应当对庙的布局了如指掌才是,他当真不明白这响动来源于一墙之隔么?泥墙里的尸臭已经浓烈到了这种地步,他当真不明白里头埋的是什么?还是说,正因为他想见了这些蛆虫背后狰狞惨烈的一幕,才在悔恨中点燃了秸秆?
  只有庙中腾起的秸秆灰,才能让他不去看,不去闻,才能够驱散……从女儿尸首上孵出的蛆虫。
  梅洲君忽而道:“进庙之前,我外头的草丛里看到了一只酒葫芦。”
  “老头子爱喝酒嘛,”陆白珩道,“也没人会理会他,只有个女儿,隔三差五地给他弄点酒喝……等等,你的意思是!”
  梅洲君低声道:“那块粗布的主人,是个女孩子,也姓罗。”
  陆白珩愣住了。
  孤身替父亲送酒的女孩子,正遇上了偷盗佛像的凶徒,那一个跛足的老头子从门缝里看见的,恐怕是世上最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了,只是他甚至连开门斥喝的本事都没有。
  只是他堵得住门缝,却堵得住那一声声凄厉的呼救声么?
  梅洲君面沉如水,反手拔出了陆白珩腰侧的匕首,转到了盐神娘子像的背后。那一堵土墙透出了异样的腥气,对方甚至懒得加以掩饰。梅洲君轻易地找到了动土的痕迹,将匕首轻轻插进去,一点点沿着轮廓撬开。
  泥土纷纷坠地。
  在这稻土墙中,尸体腐烂的速度非常之快,他很快就挖出了一只半腐的手掌,指骨森森,残留着女孩子纤瘦的轮廓。
  “梅洲君!”陆白珩咬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明天我带人过来,把这破庙推平了。”
  “我知道,”梅洲君换了个位置,挖掘片刻,道,“不是同一个。”
  这一具尸体被掩埋的时间甚至更早,这四面合围的土墙正如漆黑的棺椁,无头的神像在冥冥中垂首,却是无力为之动容。
  陆白珩道:“这里头到底有几具尸体?”
  “不知道,”梅洲君道,“她没有头。或者说,是她们。”
  陆白珩手背上青筋暴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冷而腥,混合着梅洲君鼻息间的热气,仿佛两股钢刀在他肺腔里戳刺。
  看来罗老汉在前一天夜里所见的景象,远比他们想象的恐怖。真正击垮他的,却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天亮之后爬出庙门,将女儿裙摆上的残布,死死捏在掌心里。
  但在入夜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佛背蛆。
  那些无声蠕动的蛆虫,和他一墙之隔的女儿。
  “你说得对,还不是时候。”梅洲君道,跃下了神龛,突然不动了。
  陆白珩捕捉到了他脊背的僵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一字一顿道:“我错了。他们并没有离开。”
  那一瞬间,陆白珩的背后掠过了一股空前的寒意!
  梅洲君转身后退了一步,脸色在火光下依旧雪白。他一点点低头,看向了供桌之下。
  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陆白珩脑中一片空白,枪已跃进了手中,枪口直指桌下,对方面孔上同样掠过了一道黑影。
  那是……相框?
  真正让他怔住的,却是相框中的这张脸。那微微斜视的眼珠,给人以强烈的不协调感。这一张脸其实称不上梦魇,仅仅是他的刀下亡魂罢了。
  “龙川寿夫!”
  梅洲君道:“这是一场祭祀。”
  供桌底下,除了这一张遗像,还有几个红布包裹,泛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陆白珩根本不打算去深究这里头是什么,他的目光完全落在了遗像前。
  那里放了一张黄纸,被叠得方方正正,像是土地经一类的东西,上头的文字他却并不认得,除了落款。
  弟。黾川次郎。
  ——哐当。
  门外铁锁被触动了。
  来人显然意识到了门锁被开,叽里咕噜交流了几句,那种独特的语言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梅洲君甚至只看到陆白珩手背上青筋一跳。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破门而出,这一次先手抢占得极为成功,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便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
  两人立仆!
  没有第三道呼吸声了。
  这时候阻止陆白珩,已经太迟了,梅洲君丝毫不敢大意,抓着陆白珩闪身在一边,抓起供案上的香炉,向门缝里砸去。
  木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洞开,对方并没有开枪回击,那两道人影在血泊中挣扎呻吟,陆白珩对他们的面孔并不陌生,正是测绘员!
  他们是日本人?
  这群人在这附近出没,原来是怀着这样的鬼胎么?
  “走!”陆白珩道,“趁剩下几个还没来,还是说,你想一起收拾了?”
  梅洲君并没有动,而是叹了一口气。
  “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中这一个盐神娘子庙了。”
  “怎么?”
  “你往坡下看。”
  娘子庙所在的斜坡迂回而下,他隐约望见了点点火光,像是远处的人家。
  “那是常备盐仓库,”梅洲君道,“娘子庙对着的,是常备盐仓库,正好能够彼此照应。陆白珩,你明白什么是彼此照应么?”
  “左不过是蛇鼠一窝。”陆白珩低声道,旋即意识到了他话里的意思,山坡下的火光以一种异于常人的速度,不断向他们逼近。
  有盐神娘子庙作瞭望哨,这一个常备盐仓库恐怕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入了日本人手中。
  此时闻讯赶来的,是常备盐仓库的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