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就木
往昔与今时相遇此刻,紧张感在无端蔓延。
华服神仙压迫太强,尘三紧紧握拳,若有所思。
“你自己思量。”谢逢野摊开手,状似无奈地说,“我已经算是脾气好的了。”
玉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冥王殿很快改口:“当然了,我们玉兰脾气是最好的。”
玉兰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此得来不易的对话,谢逢野正要好好珍惜,梁辰终于忍无可忍,咬牙低声说:“尊上,你好歹看看时候。”
谢逢野莫名:“身在业障中,我上哪去给你看时辰。”顺便不忘挖苦一番青岁,“再说了,拜某位所赐,我现在只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废物,可愁着呢。”
青岁见怪不怪地说:“又开始了。”
说着,他最终将视线定在尘三身上。
这个凡人肉眼可见地没有那么紧绷了。
尘三方才那些紧张半点做不得假。
他清楚地听到了质问,压力如山,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某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在他脑海里铺开,他尚未想出措辞,却听身旁几位神仙不知为何突然互相打趣起来。
这才算让他轻飘飘绕过了这个坎。
可尘三不敢松懈,目光仍然死死盯着面前幻境里那个身着皇族服饰的青年。
也就是这时候,幻境里,善桃余光瞥见了身后的男子,不免被吓了一跳。
余惊未定,她发着颤站起来:“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张玉庄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阴鸷的眼里泛起讽刺,不轻不重地哼笑一声。
只是眸中那些零丁笑意消散得快,像是从没出现过。
他骤然看向善桃,唇角扯了个更大的弧度,但浑身杀意做不得假,牵引着周身空气乱颤。
“他救了你。”
善桃不明所以:“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玉庄阴鸷不减分毫,固执地又讲了一遍:“他救了你。”
他说着,伸手抚上了身前的桃树。
张玉庄手掌贴着树干,那样轻柔,像是在描绘谁的轮廓。
继而手指沿着树干缓缓向上,最后停留在一根细小枝条上,他捻着那枝条上新生的嫩叶。
一举一动,小心翼翼,温柔得不像话。
谢逢野看得皱起了眉。
他同这个狗贼杀了两辈子,见过他鹤骨松姿丰标不凡的道君模样,见过他狠戾无情鄙夷众生的畜生模样。
却从未见过这般人模狗样的张玉庄。
“他深情得像条狗。”
梁辰难得没有阻止尊上的狂言狂语,饱含私人恩怨地点头道:“附议。”
玉兰亦是看得眉峰靠拢。
谢逢野陡然想起进这幻境前,青岁扮成土生的模样说过:“张玉庄或许对一棵不能言语的树,情根深种万千年。”
兄长,你似乎知道得挺多啊。
他缓缓转头去看青岁,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份凝视,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逢野说,“就突然想问问你,土生呢?”
青岁扭头回去继续看着幻境里的张玉庄,答:“他跟着你不安全。”
谢逢野不以为然,点头赞同。
幻境里,张玉庄再次看向善桃,眼神再次恢复冰冷。
善桃一颤,死死地盯着他。
张玉庄无视了这个姑娘那些敌意,缓缓说:“他身子不好,在此处将养这许多年,才养起些灵力。”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吸了一口气。
仿佛只有这么做,他才有力气将接下来的话讲出来。
“偏偏一直不肯化形来见我,今日倒是为了你,不惜散了那些灵力也要保护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我舍不得怪他,那这气,只有你受着了。”
话音刚落,张玉庄突然伸出手,先前他还用这只手温情地轻抚桃树,此刻这手掌横在善桃头顶,
杀意凛然。
姑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被剧痛侵蚀。
血涌七窍,鲜红也渐渐变成黑色,染红她的衣襟。
她疼得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瞪大了眼,那双眼里充斥着痛苦和疑惑。
张玉庄对这份痛苦依旧熟视无睹,他嘴唇微动,似是在念着什么。
随着那些晦涩音节说出口,善桃被一股无形之力拉至半空。
最后一字出口,姑娘身体猛地一颤,脱力地砸了下来。
一团淡蓝色的光芒从她口中飘出。
“不要!!!!”
面对这一幕,尘三早已心神欲裂,几次怒吼着冲过去想要阻止,却回回扑了空。
梁辰无奈,只好先控制住这个人,转头去看尊上。
尊上已经看呆了。
谢逢野身为幽都之住,断善恶,开炼狱,多番刑罚他见得多了。
但于他而言,那些恶鬼罪有应得。
他们入炼狱,不过是还清罪业以此重入轮回的流程罢了。
他从不觉得有什么。
便是灵气幻化多年,可助人修行成仙,可叫人有非凡之力。
为此也有人心生歹念用灵气做刀,甚至出了许多邪术。
谢逢野什么都见过。
哪怕入了这不名城,知道张玉庄用此地做坛,生炼活人。
也没有此刻亲眼目睹来得冲击力大。
神仙。
他们是神仙。
是维护规则守护苍生的神仙。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一时之间,连谢逢野自个都说不上是为什么,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压抑下去的怒火,此刻正气势汹汹地从骨血里涌了出来,烫得他心肺发疼。
掌心忽地传来一阵清凉,谢逢野僵硬地看过去,是玉兰不知何时过来牵住了他,用目光示意他冷静下来。
“这是。”玉兰看着幻境里那团蓝色光芒。
谢逢野哑声回答:“这是善桃的魂魄。”
此刻他们看得怒火中烧,曾经的张玉庄却是满面漠然。
他手指轻轻一勾,那团蓝光便落入他的掌心。
尘三的呐喊冲不破过去和现在,业障里的张玉庄听不见未来的绝望。
张玉庄合拢手指,将那魂魄捏紧,光芒渐渐凝实。
最后变成一颗赤色圆珠,静静地躺在他手心。
随着他缓缓张开手,尘三嘶吼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是普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双眼血丝密布,死死地盯着那掌心里的东西,开始喃喃自语。
瞧着这人如此激烈的反应,谢逢野原先那些关于尘三的,不好的预感渐渐清晰起来。
业障幻境里,张玉庄的残忍行径还未结束。
失去魂魄的善桃瞬间瘫软在地,眼神变得空洞无神。
张玉庄再次开口,随着一声声沉重的诅咒,善桃身体扭曲起来,关节为此咔咔作响。
狂风在他身边盘旋,阴冷沉重的风刮过姑娘身体。
善桃的皮肤开始灰暗发皱,像树皮那样腐烂,指甲变尖边长,指缝里生出鳞片,原本光洁的额头有犄角破皮而出。
头发散乱,她头上那根银簪“叮”的一声掉到地上,落地清脆而又绝望,没有多大响动,很快就被乱风吹裹的泥沙掩埋。
他竟是。
夺人魂魄还不够,甚至把人炼成了邪物。
谢逢野忍无可忍,哪怕知道这是幻境,也身手做刃,要去劈张玉庄的脑袋。
理智迟来片刻,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自己压根碰不到张玉庄。
但下一刻,他愤怒之下伸出的手居然被业障中那些怪风给挡了回来,便是连他自己也在不设防的情况下险些被这怪风打飞。
玉兰及时接住他,两人均踉跄几步,眼中俱是不可思议。
风消散。
幻境就此匆匆散去,猝不及防。
他们就此被丢回桃林,桃树依旧静静矗立在原地。
可他们只觉得恍如隔世。
谢逢野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怎么会。”
他虽有触之则可观业障的本事,但这本事许多年来只停留在“观”上。
往事浮梦幻影,不可触及。
他刚才却被张玉庄召唤出来的邪风挡住了。
也就是说,他在刚刚,触到了过去。
梁辰亦是惊愕。
桃林之中簌簌风起,沉默无际。
谢逢野最先开口:“刚才,我若是触到了业障中的张玉庄,或许能借此打开他的过往。”
“但我没有。”
谢逢野缓缓收回手掌,尽力压抑着怒意。
此时此刻,能再在业障里见到张玉庄的办法只有一个。
——看尘三的过去。
身为冥王,他可以强制打开尘三的业障。
但身为食言者,他没有这么做。
他看向一旁的尘三:“本尊许诺过你,让你见到她,并不是通过这样。”
谢逢野确实想过,善桃能从妖邪中脱身,还能留下银簪打开业障,或许危机重重。
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姑娘是被张玉庄以这样的方式……
“这情景非我所愿,是我对不住。”
这是真心话。
但这个“见到”无疑狠狠戳痛了尘三,他身子骤然一紧,猛地抬头,双目血红,其间怒意可化利刃。
谢逢野沉默地收下他的愤怒,开口说:“我知你见过他,幻境里的那个人,让我看看你的业障,让我找到他。”
开口却是无边愤怒:“你们都是神仙吧。”
谢逢野他们不作回答,尘三却是惨笑着将面前几位看过一遍。
又问:“刚才杀死善桃的,也是神仙,对吗?”
他已然处于理智崩溃的边缘,说话时身体止不住颤抖,又哭又笑。
“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冷眼旁观,我们这些凡人在你们眼中连蝼蚁都不如,压根都不配好好活着!”
“虚情假意半天,不就是因为我还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吗?”
“既是如此瞧不起我们,为何你们这些神仙还要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你们知道痛吗!你们有心吗!你们!”
谢逢野握拳垂眸:“你说得对。”
尘三却是被烈火浇油,他不管不顾地指着那个华服神仙:“你!自见面以来玩笑浮夸,轻轻松松将人命挂嘴上,你是什么东西!你……”
他说到最后,再也讲不下去,伏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谢逢野脑海中那个关于尘三的猜测愈发得到了证实,他胸口一闷,继而顺着话说:“我确实不是东西。”
这也是真心话。
谢逢野此刻万般厌恶自己,他厌恶那个一而再再而三低估张玉庄的自己。
他晓得,张玉庄是个畜生。
他比谁都晓得。
却还是在探得尘三爱人魂魄之后,无端生出那姑娘还能活着的自信。
明明,入这不名城来,是仙魔大战后万般惨烈打开的出口。
是先后各位挚友以命撕开了僵局。
他如今身在此处,竟然还会低估张玉庄。
谢逢野尚未弄明白自己做神仙究竟为什么。
他清楚,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张玉庄,是为了报仇。
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做神仙呢?
此刻凡人尘三当面痛骂,“神仙”二字经由他口而出,却让谢逢野觉得沉重无比。
他无法在至邪至恶的立场里,去揣度张玉庄。
甚至曾经刀刃相向时,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居然是同归于尽。
分明知道此地有活人被炼成妖邪,也该想到会见到如此局面。
也就是此时此刻,谢逢野忽然可耻地回想起,他在得知有人被炼化成妖邪这个消息时。
他想的是:这地方有人死了。
仅此而已。
入业障前青岁说的话响在耳边:“你认为众生受了苦,最后不过是去你幽都走一遍过场。”
“缘和,你只见了众生苦。”
“你认为他们只是生死簿上寥寥数笔,是生死无关的‘他们’。”
是了。
谢逢野把自己剖开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原来也有无情。
开诚布公来说,他的确只在乎与自己有关的那些生死。
而这样只顾自己爱恨,见众生苦却不感众生痛。
即便第一次听见三界有难,也没有担忧过众生的存在。
这么低劣的存在。
真的有资格做冥王,在口口声声说自己把众生放在心上吗?
答案显然意见。
谢逢野恶心起来。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无比厌恶。
为此,谢逢野再次对尘三说:“你说得很对。”
尊上如此逆来顺受,梁辰看不下去了。
这哪里能怪到尊上这里。
仙魔大战后,梁辰是跟着一道来这里的。
他更为了解这处不名城,晓得张玉庄将此处设坛,为的就是炼化活人,为此设下的法障更是层层叠叠,入了城的人连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了。
更何况,尊上彼时答应,也是因为在这城中却有探得善桃的魂魄。
想来魂魄在,人也……
哪知道这张玉庄竟是对无辜之人下此狠手。
尘三哭得气噎:“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梁辰忍不了,想上前打断他,却被一袖宝蓝拦住。
他讶异地侧头去看,却见青岁平静地目视前方,轻声说:“让缘和自己去处理。”
即便如今三界混乱不堪,但青岁永远是梁辰心目中那个最为值得钦佩的天帝。
既是他如此说,梁辰自然不会忤逆,就此退回远处。
天光大好,暖阳铺天盖地,显得此间桃林凄苦得尤为格格不入。
谢逢野一声不吭,任凭尘三哭哭歇歇。
良久,玉兰叹了口气
他走到桃树前,循着方才幻境里的位置,很快就在土中找到银簪,却是将它递到了谢逢野手里。
目光对视之后,谢逢野接过了银簪,来到尘三身前蹲下。
“你说的对,骂的也很对。”谢逢野把银簪放到尘三手掌心,“但其实吧,神仙和你们一样,被命运摆布,受天道约束,也会有很多遗憾和愤恨。”
尘三紧握着手中的银簪,指节泛白。
“但有一点我可以同你保证,我对那人的恨意。”谢逢野字字分明地说,“绝不比你少。”
尘三死死地盯着面前被他泪水浸湿的泥土,显然不相信这个话。
“我确实不是个东西。”谢逢野深吸一口气,“你能在今天见到我,是因为我的一位挚友,他用命给我铺路,为了杀掉那个人,我的朋友自戕了。”
谢逢野尽量让自己提及月舟时平静些,但只要有只字片语相关,那一幕就会汹涌而来。
冥灯飘舞于无极浮屠花海之上,歧崖风冷,吹灭了那凤凰金光。
风停劫散。
龙神成意失去了挚友月舟,小金龙失去了老怪物。
“在我面前。”谢逢野喉头酸痛,微颤的声音暴露了主人。
“所以,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罪魁祸首,也就是杀了善桃的那个人。”
尘三因这个“杀害善桃”而触动,却依旧不相信神仙愿意和自己感同身受。
神仙的朋友,想来也是神仙。
尘三不明白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些,他问:“你是在骗我,神仙怎么可能会死?”
此问如同尖锥刺骨,引得昆仑山雪扑面而来。
谢逢野在笑,声音却哑了:“可他就是死了。”
再也见不到那种。
“或许,我不明白你的痛。”
声音飘扬于头顶。
话中情绪毫不掩饰,尘三愣怔抬头。
这一刻,尘三看见的华服神仙与之前认识那位判若两人。
清风微拂,牵动了他的发丝,在他眼前上下浮跃。
那双眼时常含笑,此刻饱含深邃的悲悯。
他说:“但我同你一样恨他,并且要这份恨意付诸行动。”
桃林中的风渐渐平息下来,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带着某种决心。
终于,尘三哑声问道:“要我怎么做。”
谢逢野:“把手伸出来。”
就此,通过尘三的业障过往,他们再一次看见了过去的张玉庄。
也因此,猝然明白尘三为何如此崩溃。
尘三却如幻境中那般,曾是一个文弱书生,和青梅竹马的善桃一同因为战祸离乡,路遇歹徒,生死关头那个孱弱书生不管不顾地手拿农具把人砸死。
事后,却久久不能忘怀手刃活人的那个触感,如同地狱。
两人辗转来到这不名城,又再次分离。
彼时,被推出光门的尘三回头一看,早已不见桃林。
一个雨夜,再也进不去不名城的尘三失魂落魄地借宿山野旧庙。
张玉庄就是此刻出现的,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他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薄唇微抿,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尘三如同善桃一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心怀敌意。
那男子却立于原地,在火光映照下,眉目依旧阴冷。
良久,他像是突然寻到了乐趣,短暂地回忆片刻,乐不可支地开口:“原来是你啊。”
尘三不明白这个打扮富贵的人大半夜跑这山野荒村和他说这个做什么,遂心感不安地往墙角又缩了缩。
倒是那人逼近几步,开口问:“你想要回去是吗?”
闪电把黑夜劈亮一瞬,白光之中,那男子低声问:“但你体弱,恐怕无力在那城中活下去,更无力护住自己想护之人吧。”
这个男子的声音像是蕴含某种力量,尘三抗拒不得。
几句对话,男子说他有神药,可助尘三获得力量,让他拥有强壮的身体,住他一臂之力。
“我帮你。”
柴火劈啪作响,一如尘三胸腔里那颗惊疑不定的心。
山雨如瀑,旧庙于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
“但是,我有个要求。”男子抬手一挥,在尘三惊讶的注视中,空中突然浮现出一片虚影,渐渐清晰,“在城中找到他,带去护恙殿。”
看到此处,谢逢野瞳孔骤然缩进。
彼时的张玉庄,抬手一挥,竟是将他谢逢野的样子给幻了出来。
要命的是,在那片虚影里,谢逢野穿的正是身上这套,一时兴起让梁辰寻来的衣服。
可这尘三的幻境,发生于数月之前,那时谢逢野正在幽都打算和张玉庄同归于尽。
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来这不名城,会换这身衣服,会遇见尘三。
会。
在尘三业障里看到这一幕。
谢逢野眼皮一跳,眸光彻底沉了下去。
梁辰也发现了这点,喃喃道:“怎么会。”
莫非这张玉庄已到了他们不可想象的境界?能未卜先知到这般地步?
惊疑不歇,愣神的片刻,尘三已答应了下来。
并且再三言说:“我不害人性命,我只想找到善桃。”
男子不言语,俯视着他,伸出手臂,示意他伸手来接。
“吃了它。”
雨声渐急,幻境里的尘三迷茫地伸出了手。
接过了那枚赤色圆珠。
吞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