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2010年, 8月14日,广州。
其实都是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是绝不可再追溯的遥远昨日。
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早已被成千上次地复盘过, 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如同五金零件一样被不断地打磨抛光,又终于在徐长嬴得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 绝无可能挽回的死局”后, 被用尽全力地彻底遗忘。
时至今日,徐长嬴对于这一日的记忆犹如被揉搓后又泡了水的旧报纸,里面的文字和画面早已氤氲模糊,破破烂烂,甚至连其中关键人物的面庞他都已经记不太清。
不过, 如果非要回忆的话, 经过十几年后,确实剩下了几个莫名其妙的记忆点像是旧衣服上的金属纽扣,历久弥新。
比如, 徐长嬴现在也能很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年里最热的一天。
因为他的猫,阿特米西亚, 在广州最热的那一天患上了重感冒。
那是徐长嬴这辈子最漫长的暑假, 但是赵洋回了深圳, 只会在QQ群里与他说着些垃圾话, 互相扔一些游戏攻略和动漫解说的视频链接, 而叶新又忙碌地不见人影,所以他只能躺在家中足足吹了二十多天的空调。
在那一段时间,阿特米西亚不知为何无比的黏他,和他日日夜夜都待在24小时空调房里躺平,等着生活规律, 早晚固定出去“打猎”的夏青将人吃的饭和猫吃的饭准备好在客厅,然后才一起钻出去花五分钟吃饭,再继续滚回房间躺着。
终于,这样不健康的日子在8月13日结束——生物钟彻底紊乱的徐长嬴破天荒地在早上7点钟醒来,正是因为睡在他枕头上的小女猫很没有道德地对着他的脸打了两个喷嚏。
彼时17岁的徐长嬴一脸懵逼地睁开眼睛,先是发现窗帘被拉开了一半,天色已经大亮,外星人电脑被合上安稳搁在床头柜上,空调被人调到了睡眠模式,睡在另一侧的夏青已经不知所踪,但他身上空调被子盖得十分严实。
紧接着,徐长嬴就看见了蹲在他面前,流着亮晶晶鼻涕盯着自己看的漂亮小女猫。
在优性alpha惊恐的眼神中,看见大哥睡醒了的阿特米西亚先是哼唧了一声,随即就习惯性地甩着鼻涕扑上来与他的脸亲密贴贴了。
下一秒,贴满漫画海报的房间里响起了少年的惨叫。
三分钟后,脸被搓洗的通红的徐长嬴蹲在客厅里翻箱倒柜,空调被他关上了,电风扇嗡嗡地摇着头转着吹,被放在沙发上的阿特米西亚正在不高兴地拨弄着空调遥控器。
没错,在广州最热的那一天,徐长嬴家的三花猫终于因为天天黏着大哥吹空调,患上了重感冒。
而徐长嬴由于对整个家的探索度低于10%,花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猫咪吃的药,一直等到晨跑完的【领主】夏青拎着早餐和菜回到家里,这才解决了头等难题。
“你最近快要到发情期了,发出的信息素和平时不一样,动物能够闻到人类的外激素,她应该是关心你所以才黏着你。”
这时,夏青已经找到了从宠物医院买回来的胶囊,他拿了一板出来,又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一边抽出纸巾给三花猫擦着鼻涕,一边语气淡定地解释道。
猫狗虽然不会说话,但能比人类闻到更丰富细微的味道,因此不少宠物比所有人都提早察觉到主人身体的变化,例如他们通常能闻出人类怀孕和一些癌症的气味,并做出警示和关心的举动。
经过夏青提醒,一向心大的徐长嬴这才想起距离自己上一次发情期已经快要过去三个月,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过得太散漫,都忘了这回事了。”
普通alpha在使用抑制剂后会在24小时内解除发热状态,但优性alpha在专用抑制剂的辅助下还会持续三天的发情热,所以徐长嬴从小就被第二性别部门的人员教导要严格管理自己的发情期。
毕竟他们的信息素能诱导B级的异性陷入假性发热,从而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自从徐长嬴有可靠的beta恋人后,他就逐渐放松了对自身动物性的警惕和厌恶——虽然每次他神志不清张口想咬夏青时会被揍,还会违背本能地被夏青上,但不受信息素干扰的beta男生不仅会严格地看管住这一时期的徐长嬴,还会好好的照顾他。
再加上徐长嬴本来就是一个脑回路不正常的优性alpha,所以经历不到两次之后,他就像个已婚alpha一样,没心没肺地期待起了三个月一次的发情期。
毕竟除了有一丢丢细节不太一样,身为beta的夏青和普通的omega老婆基本没什么区别,都会在自己的alpha处于发情期时候予求予取,百依百顺。
那一天也亦是如此,可靠的beta少年坐在地毯上,一边扒开反抗的三花猫的嘴巴,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将胶囊丢进嗓子眼,一边看向不靠谱的优性alpha温声道:
“不用担心,每天我给你测一次体温,超过38度之后待在家里就好了,应该是一个星期之后。”
徐长嬴坐在夏青对面,看着阿特米西亚因为被强行按住吃了药,生气地跳出了beta的怀里,骂骂咧咧地爬上了猫爬架,郁闷地趴在了小窝里,不由得又开口问道:“那阿特米西亚的感冒大概要多久才能好?”
夏青看着气呼呼背对着自己的猫咪,想了想道:“小猫生病都恢复的很慢,阿特米西亚感冒后很容易发烧,大概要一个星期,今天要特别观察一下,很可能后面就没什么精神和食欲了。”
“原来要那么长时间吗?”原本正在对小女猫做鬼脸的徐长嬴有些惊讶,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不由得有点懊恼道:“那好像真的是我的错,阿特米西亚是黏着我才会吹太多空调的。”
“这没什么谁错谁对的,小感冒而已,”夏青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徐长嬴的脑门,站起身,“起来吃早饭。”
“不想吃,我不吃。”熬夜太久的徐长嬴却耍赖倒在了地毯上,“天好热,我好困,夏青你把电风扇只转向我好不好,反正阿特米西亚也不吹了。”
夏青的脚步顿住了,又折返了回来,只是没有去动电风扇,而是蹲在徐长嬴的面前。
“你要不要去房间里吹空调,”夏青突然道,似乎怕阿特米西亚听到,他轻声道:“我在外面陪阿特米西亚,正好趁着她还精神给她吃点东西。”
徐长嬴抬起脸,看见beta男生澄澈的琥珀色眼睛,又扭过头去看高高躺在猫爬架甩尾巴的大花猫,眨了眨眼,很不要脸地伸出了手,龇着牙无耻道:“那你背我进去。”
已经顺从了无耻的优性alpha大半个暑假的夏青这次也是二话没说就转过身将后背递了出去,徐长嬴立刻笑嘻嘻地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夏天男生冲凉很频繁,鼻子很灵敏的徐长嬴闻到夏青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夏青个子与他一般高,但背着他却很轻松,两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生闷气的阿特米西亚走出了客厅。
一分钟后,徐长嬴被扔回了床上,他欢呼一声就手脚并用地去摸被子里的遥控器,未等夏青来得及提醒一声,他就迅速地打开了空调。
然而,就在“滴”的启动声响起时,远在客厅里的阿特米西亚立刻察觉到了不对,下一秒“噔噔噔”的爪子敲击地板的声音就骤然响起了,最后还是夏青反应迅速,在她狂奔进房间之前快速带上了门。
徐长嬴趴在床上,听着三花猫不甘心和愤怒挠门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好了,不要生气了,我们去吃饭了。”门外的夏青声音响起,他似乎将生气大叫的阿特米西亚抱了起来,很快一人一猫的声音就远离了房门。
耳朵不太好的三花猫嗓门很大,她每叫一声,夏青就平静地回她一句。
“对的,徐长嬴哥哥太懒了。”
“我们不和不吃早饭的人类一起玩。”
空调重新运转了起来,房间再度变得更加凉爽起来,终于躺回被子里的徐长嬴揉了揉眼睛,听着人和猫说自己坏话的声音越来越远,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盯着墙壁上的漫画海报慢慢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后,徐长嬴都很清晰地记得这一秒他心里闪过的念头不过是——
啊,又要荒度一天了。
记忆再度变得斑驳起来,剩下的记忆点越发突兀和鲜明起来,比如那一天的不断响起的,刺耳的电话铃声。
第一个电话铃声,是在中午12点骤然响起的,宣告着平淡日常驶离正常轨道。
徐长嬴不记得自己回笼觉做了什么梦,只记得电话铃声骤然在耳边炸开时,他胸腔里的心脏好似在打着鼓一样狂跳着,太阳穴的青筋也在一下下抽动着,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妈咪”后,就翻了个身,将手机盖在了脸上。
“是我,老妈?”
叶新很少主动给徐长嬴打电话,每次也都很言简意赅,不到半分钟就挂了,而这次,在徐长嬴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叶新却不知为何沉默了好几秒。
直到意识到这一点的徐长嬴猛地睁开眼清醒过来,正要开口询问时,叶新的声音才响起,“徐长嬴,你和夏青现在方便出门吗?”
徐长嬴以为叶新又找他们跑腿送什么文件,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穿着拖鞋一边老老实实回答着:“我可以的,但阿特米西亚今天感冒了,我现在就出去问一下夏青他方不方便。”
“不用了,小嬴,”叶新闻言突然叫了一声徐长嬴的小名,迅速改口道:“你一个人也行。”
徐长嬴这时已经发觉哪里不太对,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叶总,是着急要我去哪儿跑腿吗?”
叶新没有立刻回答,而徐长嬴已经发现她应该正在开车,因为他听见了电话另一端的鸣笛声,而也在下一秒,叶新平静的声音响起:“是赵洋外公家,你能在半小时内赶到吗?”
听到地点,徐长嬴的第一反应是懵逼,心脏却毫无缘由地紧缩了一下,他呆呆地开口道:“是老人家出了什么事吗?妈,赵洋他赶回广州了吗?”
“不是,他还没有,”叶新语气镇定,徐长嬴甚至能想象到女人握着方向盘说这句话的神情,她以陈述的口吻道,“洋子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们半小时后就到了,现在正好要下高速,我们到那边见了面谈可以吗?”
徐长嬴这才反应过来,叶新和赵洋原来正一起从深圳往广州赶,虽然在这一瞬间有无数个问题蹦出来,但他已经从叶新冷静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一丝潜藏的焦虑,考虑到她在开车,于是他强压住疑问不再追问,只是立刻答应下来:“好的,老妈你和赵洋说一声,让他不要担心,我现在就过去。”
叶新将电话挂了。
徐长嬴抓着手机走出房门的时候,客厅的空调也已经被打开了,夏青正在将饭菜端在桌上,看见突然走出的alpha男生不由得微微一怔。
徐长嬴手机的屏幕里是和赵洋的qq聊天界面,倒数第二条是赵洋在昨天下午三点发的网络链接,那是他给徐长嬴分享的游戏攻略帖子,最后一条则是徐长嬴在一分钟前发的,“在吗”。
赵洋还没有回复他。
根本没有任何预兆和暗示,一切都是那么正常,17岁的少年完全想象不出,他们的生活究竟能发生什么意外。
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叶新和赵洋会突然回广州,而且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赵洋回广州也不和他说一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赵洋外公或者外婆出事了吗?
徐长嬴百思不得其解,他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夏青,“我妈让我现在去一趟赵洋外公家。”
“发生什么事了,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吗?”夏青立刻走了过来,他看见徐长嬴手机里的正常的聊天记录,也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我妈没和我说,但她和赵洋一会儿也到了,”徐长嬴看着夏青,突然想起什么,四周望了望,“阿特米西亚呢?”
夏青抽出纸巾擦了擦手,示意徐长嬴看向客厅沙发旁的猫窝,轻声道,“在那边睡觉,现在没有精神了,今天大概都不会吃饭了。”
说着,夏青又转身去拿钥匙,“我现在和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夏青,”徐长嬴叫住了他,他一边戴着口罩一边道,“我妈说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就行了,而且阿特米西亚不是有可能发烧吗,你在家陪陪她。”
“但是,”习惯了永远一起行动的beta男生下意识皱起眉头,“外面太热了,而且你一天都没吃饭,我们还是一起吧。”
“没事的,”徐长嬴在小房子猫窝前蹲下,摸了摸缩成一团的小女猫,扭过头对着夏青笑了笑,宽慰道:“我有什么问题就随时和你打电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打车过去也就20分钟。”
夏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徐长嬴穿鞋的时候,从冰箱里拿出了矿泉水和面包塞进了他的包里,认真道:“到了和我打电话。”
“好啦,放心放心。”徐长嬴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背着双肩包就跑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回头我叫上赵洋一起回家里玩,你和阿特米西亚好好呆在家里哦。”
话音落下,电梯恰好到了,叮的一声向两侧打开,徐长嬴踏进电梯门的那一秒,似乎听到了阿特米西亚的叫声,小女猫就算昏昏沉沉还是习惯性地听到大人出门的声音就要着急跑出来送一下。
徐长嬴下意识想扭过头看一眼她,但这时电梯门恰好已经要关上了,于是他只听到夏青低声道了一句“哥哥走了,我们回去吧”,随即就听到了轻轻的关门声。
很多年后徐长嬴无数次复盘这一天时都会停留在这一刻,无论如何都无法想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每一步都恰好做了最灾难的选择。
–
赵洋外公家在广州的老豪宅区,绿化程度很高,徐长嬴记得那天他坐在出租车里,阳光透过树影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脸上,车沿着笔直的柏油马路开了十几分钟,他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洋楼,等到再靠近了些,还看到了赵修奕最常开的白色宾利飞驰,正停在别墅的门廊前。
“到了,43块。”中年出租车司机用广普道,徐长嬴来不及回应,他匆匆刷了一下书包上挂的全城通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又熟练地推开了铁艺大门走了进去。
正要按门铃的时候,徐长嬴发现门只是掩着,于是敲了敲门就走了进去,朗声道:“阿公阿婆,我进来了。”
“是长嬴来了,”老人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徐长嬴听到了两个老人家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放下心来——看来赵洋外公外婆没有出什么事情。
“仔仔,”赵洋外婆说着粤语迎了上来,她一头青丝都很讲究地挽在脑后,但一向从容的老人今天动作格外急迫,未等徐长嬴说话就抓住了他的手,“好孩子辛苦你跑一趟了,小洋和你妈妈都到了。”
在看到门外车的时候,徐长嬴心里就已经猜到了,这下验证后也不由得有些着急,脚下的步伐变得大了,匆匆赶在老人家之前向门厅里走去,转过玄关就抬起头道:“赵洋,妈,你们怎么突然回来——”
当看见面前人的一瞬间,话语如同在半空被松手的瓷杯,骤然摔得粉碎。
赵洋安静地坐在复古红木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摔碎的手机,似乎被抽离了魂魄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看。
与此同时,丝丝鲜血还在从他耳朵后面的纱布一点点渗出来,他露出来的右手小臂似乎被利器划伤了,也裹着厚厚的纱布,他原本应该穿着是白色短袖,但却染上了大片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
叶新坐在另一个沙发椅中,她身上没受什么伤,只是手腕包扎了一圈纱布,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头,头发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表情,右手里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洋!”徐长嬴的瞳孔瞬间紧缩,他神情慌张地扑了过去。
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赵洋才像是极为缓慢地找回了知觉,他浑身狼狈不堪,脸色惨白,但是此刻神情却十分淡定刻板,看向徐长嬴的眼中没有任何害怕等情绪,就像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
但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比起视觉更快的,是嗅觉,信息素裹挟着杂乱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席卷了徐长嬴,优性alpha闻到了从未像此刻一样的恐惧、绝望、怨恨混杂的海水的味道。
那是命运急转直下的警报声,此刻正无声回荡在少年们的耳边。
实际上,真正的海啸并不是在8月14日发生,而是8月13日。
只不过无论是赵洋,还是徐长嬴,都位于风暴的边缘,所以才会被延后波及。
简单说,就是在这一年的8月13日,中国深圳帆远集团爆雷了。
爆雷的时候,总部科技园的两个研发中心甚至还在正常上班,但是悄无声息的,本该在7月底到账的第二轮融资并没有到账,从而导致了整个集团骤然陷入了资金链断裂。
帆远集团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缩减了研发开支,依靠旧有业务艰难维持到了2009年秋季,终于拉到了两轮海外融资,其中最大的两个股东,一个是美国金斯利集团,还有一个就是此次合作的贝克集团。
凭借去年11月到账的第一轮10亿的融资,帆远渡过了最难的一关,因此重新恢复了集团原有的技术研发战略,并计划通过最新的云计算服务和硬件开发,以及第二轮30亿的资金,继续开拓下一个北美市场。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第二轮融资因为金斯利和贝克拒绝出资而未实现,但集团的数十个核心技术研发项目都已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因而整个帆远才会骤然陷入了巨大的财务危机。
而金斯利给出的理由是,在财务尽职调查中发现帆远集团存在高达20亿的财务窟窿,因此决定不再继续投资,以避免更大的损失,并且内部人士还在对外发布信息时暗示,帆远集团的财务漏洞可能与董事长赵修奕有关。
说白了,就是认为赵修奕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以公谋私,私自吞并和转移帆远集团的财产,才使企业财务出现严重漏洞,进而导致海外股东最后关头撤资。
不论工厂工人,光是深圳总部大厦的职员就有一千五百人,他们在8月12日下午被通知集团爆雷,要被全部解雇,自然造成了极其可怕的动荡。
尤其是总部的数十个研发团队,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一朝心血付之东流,高学历高工龄的集团功臣们一瞬间被强制下岗,怒火立刻就蔓延至了整个帆远大厦,在当晚上百人就打砸了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和高管工作间。
然而赵修奕本人并不在国内,至今为止一直滞留在美国并且音讯全无,这更是直接印证了他卷款出逃的传闻。
一瞬间不仅是普通高管和员工陷入了绝望,帆远集团的董事们也都慌了神——上市集团爆雷,第二天上午9点半开市后股价势必跳水,因此他们其中的不少人也在一夜之间破产成了穷光蛋。
二十年铸成的高楼大厦在一夜之间彻底崩塌,赵修奕在内的无数人一辈子的心血全部化为了轻飘飘的云烟,尽管2008年金融危机时期这样的惨状发生过无数起,但在2010年的夏天,帆远集团爆雷的新闻还是再次在这块土地上掀起了滔天骇浪。
以上的这一切,身处那一时空的赵洋、徐长嬴等半大孩子自然是不清楚的,他们在那一刻只是感知到了最浅显的黑暗和暴力。
正因此,赵洋是在14日的清晨才被风暴波及的——不知道谁提议,并提供了赵修奕在深圳的住宅信息,几十个陷入绝望和愤怒的董事指使的打手和普通员工突然聚集在赵洋所在的别墅外。
不明所以,出去想要驱赶人群的司机和保镖激怒了人群,也许是意外,也许是有人授意——纠结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等到叶新开车赶到时,冲突已经爆发了。
赵洋被打破的窗户玻璃扎到了脖颈和手臂,甚至差两公分就划到了颈动脉,叶新拼命尝试维持秩序,但还是被暴怒的人群砸碎了车子的挡风玻璃,最终她放弃了安抚人群,在赵家司机和保镖的掩护下,开着赵修奕的车带着受伤的赵洋从别墅后院跑了出来。
叶新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市场部总经理,手里的股票分红少得可怜,时至今日其财产还百分之百来自劳动所得,对于资金、股市、集团这些庞大深奥的虚拟体而言,她太过现实,也太过渺小了。
她只能用最原始,最实际的办法去解决问题,那就是以一个母亲的姿态将赵洋从风暴眼中救了出来,她先是带着赵洋去医院紧急处理了伤口,再独自一人开车带着他离开了深圳。
说起来都觉得魔幻,明明歌舞升平、稳中向好时,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生活在成熟文明社会,但当巨大的利益矛盾爆炸之时,隐藏在文明背后的暴力、恶意和狡诈都瞬间喷涌了出来,以至于敏感谨慎的叶新不敢去赌。
赌她将身为一夜之间背负数十亿罪名的赵修奕的独生子留在那个别墅里,赵洋是否还会有活路。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哪怕是身为主角团的赵洋和叶新都没有办法接受,甚至徐长嬴也花了很多年才接受这个如同噩梦一样光怪陆离的现实。
毕竟2010年的徐长嬴只是一个想象力匮乏的白痴少年,他将“破产”和“挪用公款”两个字眼不断排列组合,脑海里只能浮现出2008年学校里一些有钱学生家里的破产危机——毕竟,这已经是他能够想象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赵洋的耳边头发仍被血痂糊着,虽然他平时并没有少爷架子,但也从来没有遭过这样的罪,与此同时徐长嬴已经从信息素里感知到,身上的伤口并不是他恐惧和焦虑的来源。
他在担心和埋怨赵修奕,那个原本是他最大依靠的父亲,此刻却成为了千夫所指的对象,也成为了别人伤害他的原因。
此时,拿着干净衣服的赵洋外婆和帮佣阿姨则仍然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红着眼眶想要劝固执的小孩去楼上休息。
“小嬴,你留下陪洋子好不好?”
终于,叶新的声音再度响起,少年们惶惶不安的抬起头,只见女性omega已经站起了身,她穿着平时最常穿的那套灰色职业套装,明明胸襟被溅上的细小血滴和她右手上的白色绷带都暗示着三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可怕暴力场景,但她的脸上却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与往常无异的镇定和从容。
“洋子,别害怕,还有阿姨呢。”
叶新站定在两个孩子的面前,她弯下腰看着赵洋的脸,柔声道:“问题都会解决的,你们小孩子不用担心,让阿姨去解决。”
赵洋紧紧攥住手中开不了机的手机,抬起头看向气质沉稳可靠的叶新,这一刻,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张了张口,终于哽咽着问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话:
“那为什么赵修奕一直待在美国不回来?”
叶新的脸上微微一僵,但下一瞬她就极力掩饰住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她看着眼前止不住眼泪的赵洋,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轻声说着:
“洋子,你相信阿姨的对不对?你爸爸只是因为项目合作时突然出现了一点问题,所以现在没有办法回国。”
见赵洋低下头别开了脸,叶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温和但坚定道:“你知道你爸爸是什么人,他绝不是那些没有露面的人说的那样,他怎么会舍得抛下你呢?”
“那为什么他这个月都不联系我?”
徐长嬴记忆里很少见到赵洋露出这样恐惧害怕的表情,因为他的内核一向是坚韧且有自己逻辑的,下一秒,赵洋颤抖的声音就响起了:
“他是不是在国外遇到麻烦了?”
叶新这一瞬才意识到面前流泪的孩子并不是在恐惧父亲抛弃自己,而是在担心父亲自身安危,这让女人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她一把将赵洋搂在怀里,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洋子,阿姨最喜欢的好孩子就是你了,不过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问题就交给大人们来解决,你这几天先在外公家和徐长嬴一起玩,阿姨也来陪你们一起过暑假。”
“真的吗?”坐在一旁的徐长嬴此时也眼泪汪汪地看着叶新,“暑假都快过去了,你都没回家和我们几个吃过一次饭呢。”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叶新放开赵洋,又站直了身体,她俯视着两个手牵手,泪眼婆娑望着自己的小孩,煞有其事道:“今天我就请你们出去吃大餐。”
“可是咱们不是已经破产了吗?”徐长嬴又期期艾艾道。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司破产而已,怎么可能连饭都吃不起啊,说你们是小孩还不信,”叶新叉着腰,有些头痛地安慰着儿子。
说着,女人又扭过头看向身后的两个老人,只见赵洋外公也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叶新道:“做生意就是这样,有起有伏,等你们大了就知道了,你们现在只需要思考晚上我们吃什么。”
赵洋道:“我爸会坐牢吗?”
叶新道:“他又没诈骗怎么会坐牢,现在说这个也太夸张了吧。”
赵洋道:“真的吗?”
“真的,”叶新再次弯下腰,一只手搂住一个孩子的肩膀,美丽的面庞终于露出释然般的淡淡笑意,她望着两个小孩低声道:“大人们可比你们想象中的要厉害多了,供你们三个吃喝玩乐的钱还是有的,这一点总该信了吧。”
徐长嬴和赵洋对视一眼,收住了眼泪,对着面前的omega点了点头。
说罢,叶新就站起身,像是完成了哄小孩任务一样松了口气,语气轻松如常道:“那我先出门去办件事,回来就接你们去吃饭,对了,徐长嬴,阿青呢?”
徐长嬴抬起头,望着手里拿着车钥匙的女人,抽了抽鼻子道:“阿青在家照顾阿特米西亚,但出来吃顿饭应该是可以的。”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办完事先去接他。”
说罢,叶新站在日光里想了想,随即扭过头看向徐长嬴,不知是真心,还是为了让少年们放心,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每次出门前的自信和从容的微笑。
“等我电话,”叶新转过身摆了摆手,“一会儿见。”
结局早已注定,那一天徐长嬴当然没有接到叶新的电话,并且此后的任何一天,也都不会再接到。
第二个电话铃声,是在下午17点23分骤然响起的,来电显示是夏青。
打电话来的是出勤的交警,告知手机主人出了车祸正在被送医,随行的女性司机当场死亡,问接电话的徐长嬴认不认识这两人,是否为他们的家属,要尽快赶去指定的医院。
去医院和刚到医院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混乱和模糊,徐长嬴只记得突然来了很多人——明明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所剩无几了。
徐长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坐在急救中心门口,而齐枫就坐在他的身边哭,好像要连同自己的那一份一起哭出来,因为他一滴泪都哭不出来。
“好孩子,没事的,伯伯在呢。”齐浩歌脸色苍白,他甚至还穿着录节目的西装,头上还打着发胶,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紧紧搂住了徐长嬴的肩膀,告诉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来解决一切。
后来收到了齐浩歌的消息,陆续有四五个新闻社员工也匆匆赶了过来,他们都是与徐意远共事过的同事,在这一晚他们成为了徐长嬴的临时家长,替代他与医院、交警对接。
每一个中年人出现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不可置信和仓皇不定的神情,但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搂住徐长嬴,告诉他不用害怕,叔叔阿姨会帮他的,他们的语气是那么的悲伤、小心翼翼,仿佛不敢再刺激他的神经。
但是徐长嬴很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一晚的心情——那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他的大脑还是那么的清醒,他的情绪还是那么的稳定,他的理智告诉他失去了什么。
对的,在徐意远死在异国他乡之后,他又永远失去了叶新。
但是,这一刻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悲伤呢?
或者说,这一刻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徐长嬴无法做出表情,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脸在哪里,这是一种很搞笑的形容,但当时的他的确如此——他的感官系统出现了问题,他想要伸出手摸一摸自己的脸确认一下自己现在的鼻子眼睛在哪里,但是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自己,而这个举动可能有些奇怪,甚至会吓到他们。
所以徐长嬴放弃了,他只是有些无聊地坐在哭到岔气的齐枫身边,赵洋浑身僵硬地站在他的身边,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眼泪却从他的双眼中疯狂地往外涌着。
徐长嬴有些焦虑。
为什么他没有哭呢。
他明明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是永远不会回国的徐意远。
现在好了,叶新也永远不会回国了,她永远在日本、韩国,或者英国出差,但自己这四年要在国内念大学,所以最起码,他们这四年都见不了面了。
不过他们平时见面的次数很少,比如今天他们才在一起呆了半小时,之前的两个星期都没有见过一面,只是隔几天会通一次电话而已,有时候还是由夏青接到的。
夏青?
对了,夏青。
徐长嬴后知后觉地看向急救中心内的一个角落,在那蓝色帘子里躺着的正是夏青,医生护士不断来来往往地进出,自己现在坐在这里就是在等他。
医生和交警在第一时间就告知他们,坐在副驾驶的夏青很幸运,主驾驶座都已经彻底变形了,他只受了轻伤,断了三根肋骨,虽然刺破了肺,但“没有生命危险”。
也就是“不会死”。
而“不会死”的意思也就是指,只要他等待,那个人就会回来。
所以徐长嬴心里更加没有焦急的情绪了,他只用静静地坐在这里就好,但是此时此刻,好像只有他一人是这么想的。
坐在徐长嬴左侧的齐枫打着哆嗦,怎么也无法克制住哭泣的本能,而原本站立着的赵洋很快就再站不住了,他蹲在自己的腿边,整个人缩成一团无声地、汹涌地流着泪,眼泪在他的脸颊划出了歪歪扭扭的好几道晶莹的水痕。
而大人们则还是在无休无止地交谈着,商议着,徐长嬴觉得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对方为什么在高架桥上也能开那么快?”
“肇事原因还不清楚,但那辆中型货车自己又冲破护栏摔下桥了,肇事者也是当场死亡,你说这算什么事,就算是他们全责也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叶新好像开的不是自己的车,后面手续应该会比较复杂,我看到网上新闻号已经开始发豪车出事的小道消息了,诶。”
“那都是后面的事,现在最主要的是叶新和正在抢救的那孩子的,这孩子的家属怎么还没到?”
“那孩子也要手术的,好像也是叶新监护权下的小孩,具体的,应该要问一下长嬴……”
“先别问,”齐浩歌抽着烟,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今晚的事太多了,让孩子缓缓……叶新天亮要送殡仪馆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瞬间走道里只剩下了齐枫和另一家急救患者家属的哭声。
大人们抬起眼,看见穿着浅黄色T恤和深蓝牛仔裤的优性alpha少年还是一言不发,安静地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那现在不让长嬴见他妈妈最后一面吗?”一个alpha编辑有些悲痛道。
“……张岩你小点声……医院刚刚说了,要是让孩子见,最好先让殡仪馆的人整理一下。”
“怎么会这样,”终于,叫闵静曼的女性omega记者忍不住哭了起来,其他四个alpha同事虽然强撑着没哭,但眼眶也都红了。
就在这时,急救中心里走出了两个急救科的医生,手里拿着一叠资料,抬起头叫了一声:“17号床,夏青家属!”
徐长嬴头脑很清醒,他知道自己等到了,于是立刻站了起来,齐浩歌等人比他更快一步围了上去,与医生快速商量着手术的事宜。
女性beta医生戴着口罩,认真且语速极快道:“患者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了,比较幸运的是肋骨刺伤肺部后没有残留在肺部内部,血气胸的情况也没有加重,可以选择保守治疗,但现在要做肋骨内固定手术,如果同意的话,你们尽快派一个家属过来签字吧。”
新闻社等人立刻同意手术,但下一秒他们脸色就变了,面面相觑着,““这孩子找谁签字?”
beta医生抱着病历,皱着眉头道:“到现在夏青家属还没来吗?那你们是谁?”
正当齐浩歌要解释的时候,站在一旁的优性alpha男生开口了,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非常平静,“我来签,他的临时监护人是我妈妈,我是他唯一的家属。”
医生们抬起头,认出了这就是今晚车祸遇难者的孩子,眼中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怜悯,但下一秒她又尽责地严肃道:“你满18岁了吗?”
“17岁,超过16岁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优性alpha少年就像个冷静无比的机器,他看向戴着口罩的主治医师,“医生,只有我能签了。”
站在一旁的赵洋看着正在说话,脸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就好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一般的徐长嬴,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痛苦几乎要塞满了他的内心,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我问问,你跟我过来,”戴着口罩的beta医生看了一眼面前的男生,合上文件夹,对着身边的护士道,“给王主任打个电话让他过来。”
后面的事情就更没什么了,徐长嬴记得在几个医院领导的商议下,在10分钟后同意了他给夏青的手术风险知情书上签字。
晚上21点,在车祸发生四个小时后,夏青被转入了普通病房,齐浩歌帮助缴了全部的费用,在徐长嬴提到以后还他时紧紧抱住了他。
“长嬴,今晚先和齐伯伯回家好不好,伯伯和叔叔们这几天会一直陪着你,不要害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被齐浩歌抱住的时候,徐长嬴才意识到原来时间真的在流淌,他已经和齐浩歌一样高了,而且原来大人们也真的在衰老,他看见齐浩歌眼角的细纹,还有没来得及染色的白头发。
好奇怪,他的印象里叶新和徐意远明明一直都是他小时候那样,根本没有变化。
他们俩有白头发吗?
但他只走神了两秒,就摇了摇头并轻轻推开了齐浩歌,礼貌道:“不用了伯伯,我要回家的,我们家的猫今天还生病了,我要回去看她,她一感冒就容易发烧的。”
齐浩歌一听就急了,他坚持徐长嬴现在不能一个人回家,但是徐长嬴也非常坚持,而且神情平静地转身就要离开,于是齐浩歌连忙抓住自家的女儿,严肃要求齐枫必须要寸步不离徐长嬴,明天一大早他要亲自去接他们。
奇怪的是,一想到阿特米西亚,徐长嬴的胸腔里就冒出了一丝丝还活着的情绪,甚至坐在齐浩歌车上时,他突然开始有些焦虑,“要是她在家里发烧就不好了,”他扭过头对着赵洋道。
赵洋只是将鼻腔里的酸意狠狠压了回去,“没事的,我们一起照顾她。”
接着,徐长嬴、赵洋和齐枫像之前无数次一样站在电梯里,刷电梯卡,电梯门关上又打开。
徐长嬴打开门,打开灯,家里骤然明亮起来,一切都和10小时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阿特米西亚,”徐长嬴一边换鞋一边叫着。
但是熟悉的喵喵声并没有第一时间响起,徐长嬴不由得心一沉——阿特米西亚真的生病了。
徐长嬴很快冲进了客厅的猫窝和猫爬架处找三花猫,齐枫和赵洋也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开始在家中翻找了起来。
客厅,餐厅,洗手间,徐长嬴的房间,夏青的房间。
都没有。
一股不详的预感同时出现在了每一个孩子的心头,在搜查完最后一个书房时,赵洋反应过来,他迅速扭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只见一直宛若被抽离掉全部情绪的徐长嬴,此刻他的脸上缓缓爬上了可怕的绝望的表情。
在2010年,广州最热的一天,徐长嬴得了重感冒的猫走丢了。
赵洋很难形容流不出眼泪的感觉,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齐枫的父亲勒令她必须看好徐长嬴,因为在确定阿特米西亚丢的那一秒,他的脑子里涌现了一股强烈的打开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阿特米西亚生病了应该跑不远的。”
“她和小狗一样,她认识回家的路,之前她不小心跑出去被锁在门外,她就一直蹲在家门口的。”
从17楼的步行通道向下寻找时,徐长嬴变成了和医院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他无法停止地讲述,分析,预测着,他的语气是那样的笃定,以至于赵洋和齐枫都高高举着手机的手电筒,仔细地扫视着每一个楼梯的拐角处,并做好了准备下一秒就看见缩成一团,委屈喵喵叫的三花猫。
但是没有,17楼到1楼,甚至从顶楼24层向下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凌晨1点,三人将周围十栋楼的所有草丛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凌晨2点,徐长嬴将小区的保安砸醒,并通过他强行叫醒了物业经理,带着他们三人一起去了监控室。
优性alpha的身份第一次给了徐长嬴特权,那就是物业经理没有多说什么,尽力尽力地开始给他们调监控。
由于只有人出门的时候猫才有可能溜出去,所以物业开始从4点调取徐长嬴家门口的监控。
然后,徐长嬴就看见了,在16点45分走出门的夏青。
还有阿特米西亚。
由于阿特米西亚不喜欢航空箱,所以每次带她出门去医院或是洗澡都是用小狗用的牵引绳,这次也是如此。
监控视频里的夏青穿着黑色短袖,背着他常用的书包,但由于阿特米西亚生病了所以没有蹲在他的书包上,这次的beta男生是一手抱着三花猫,一手锁上了门。
也在这一刻,徐长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为什么会在高架桥上发生事故,明明那不是去赵洋外公家的路线。
因为那是去宠物医院的路。
物业经理反应慢半拍,他指着电脑屏幕里的三花猫和男生,扭过头大声道:“你看,这猫是被你家里人抱走——”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盯着监控屏幕看着的三个高中生,脸上的血色全都褪的一干二净,他们这时才知道——
阿特米西亚并不是走丢,她在车上,在叶新那辆车上。
齐枫还是哭了。
“不会的,夏青坐在副驾驶,小猫应该是他抱着的,可能是发生车祸后跑丢了,”齐枫浑身颤抖着,不放过最后一丝希望道。
徐长嬴张了张口,他又太多的话要说出来,但是赵洋只听到了他哑声道,“我要去找她。”
生着病,还有可能受了伤的阿特米西亚,在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在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三个孤立无援的高中生该怎么才能把她找回来。
她现在是不是还在某一处草丛,或者某一处车道上哀叫着,却怎么也找不回家的路。
徐长嬴不敢再去想,但是又像是着魔了一样,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一个场景。
那一晚上,徐长嬴、赵洋和齐枫赶到了出事的高架桥,凌晨时分的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之中,街道上灯火通明,但是没有任何人。
三个少年少女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地低头找着,很快走在最前面的赵洋就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出事的地方——他先是看到了撞破的护栏和黄色的封条,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马路中央漆黑的刹车痕迹,以及被冲洗过的地面。
无一不告诉看到这一切的人,在数个小时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可怕的车祸事故。
陷入巨大震颤的赵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看见几米开外的徐长嬴正站在人行道的护栏旁,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衣角,他静静盯着那可怕的刹车痕迹,什么都没有说话。
而站在徐长嬴身后三米的齐枫这时也抬起了头,察觉到赵洋的视线,也看了看徐长嬴,下一瞬也变了脸色,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但是徐长嬴并没有如赵洋二人绝望的想象一样——从高架桥上跳下去,他只是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就继续照常向前走找猫了。
但是,果然还是没有找到。
–
8月15日,早上9点半,广州某交警大队。
负责814高架桥车祸事故的副队长柳睿识刚放下电话,抬起头对着警员杜咏道:“把昨天那个宾利车祸的现场勘查报告复印一份,然后给市局传真过去。”
“好,”杜咏应了一声就转身从档案柜里翻找起来,又随口问道:“柳队,这案子昨天才出,怎么就能和市局他们的案子有关联了?”
“是重案组的严建柏,他不是刚升了副队吗,我昨晚去他酒局上和他聊了两句,”柳睿识低头点着烟,将打火机随手扔在一旁,笑道:
“正巧他对这个死亡的肇事人有印象,这人是一地下讨债公司里的人,有前科,再加上他目的明确地去撞宾利车,这案件的性质明显就变了。”
“雇凶杀人?”杜咏有些惊讶,“真够吓人的,可是我记得那车上是女人和高中生,他们能招什么深仇大怨?”
“那女司机不是车主,你忘了吗?车主是前天就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卷款跑路的公司董事长,老严和我早上一合计,这女司机的死应该是个乌龙。”柳睿识叼着烟摇了摇头道。
“乌龙,您不会是说别人雇凶想撞那老总,结果撞错人了吧?”杜咏将复印好的原文件收起来,皱着眉头道。
“就是这个意思,但可惜肇事人死了,证据链大概要断了,应该连案都立不了,”柳睿识拿起要开早会的文件,站起身道。
“那也太冤了,冤有头债有主的,结果让女人孩子倒霉,”杜咏抬起脸,有些不忍道,“这不是乌龙了,这明明是替死鬼。”
“不,小杜,你没搞懂我的意思,确实是乌龙,”柳睿识走上前,将手头的报纸丢到警员面前,敲了敲,“你看看。”
杜咏转过身拿起那份报纸,只见在国际新闻版面赫然写着国内知名企业家在美自杀的新闻,还配了一张光线模糊的插图,可以隐隐看出是自缢。
“这董事长怎么人在国外,”杜咏抬起头有些讶异道,“而且也死了。”
“所以这是信息差导致的乌龙,”柳睿识叹了口气道。
“昨天的车祸是下午5点发生的,但这个董事长其实在昨天早上10点的时候就已经自杀了,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回国内,今早才上的新闻。”
话音落下,拿着报纸的杜咏不由得愣住了。
这时,柳睿识叼着烟拉开办公室的门,看了一眼对面的房间,忍不住道:“解明和钱泽宇呢?一大早的怎么都不在办公?”
“您问他们俩啊,”杜咏放下报纸,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被叫去调监控了,说是为了找一只猫。”
“调监控找猫?”柳睿识疑惑道。
“对,”杜咏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宾利车祸死者的家属,说是那车上应该还有一只猫,昨晚才发现不见了,几个小孩哭哭啼啼要来找,值班的小武说大早上反正也闲着没事,就把负责的解明他们叫去帮忙了。”
“找个猫,用得着那么多人吗?而且现在都有明确规定,调取道路监控需要派出所开具证明,”柳睿识皱起眉头,忍不住责备道,“解明他们怎么想的。”
“柳队,谢明他们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杜咏抬起头,温声道,“但是这个死亡的女司机其实是个单亲母亲。”
话音落下,柳睿识怔住了,随即就见年轻的警员苦笑了一下,“所以那孩子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只剩下这只猫了。”
“那算了,帮他找吧,”柳睿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踏出了办公室。
“诶,柳队,您开会去?”
柳睿识一手掐着烟屁股,一手拎着开会资料,抬起头,只见谢明和钱泽宇结伴从走廊另一头迎面走来。
“早会,”柳睿识简单扬了扬手中的资料,又开口问道:“猫找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谢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抬起眼看见杜咏也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便了然地笑了一声:“您都听说了啊,找到了,我们四个人和那三小孩找了一个多小时,那高架桥上的监控角度有问题,我们一帧一帧放都找不到有什么猫,还是张敏瑶细心找到的。”
柳睿识闻言笑了,“她怎么找到的,你们两个事故查勘组的比不过人家一个宣传组的小姑娘?”
“别提了,”钱泽宇耸了耸肩,“我们两个还去过现场呢,搁那一通分析猫可能从什么方向被甩出来,又可能往哪里跑去了,结果怎么都找不到,您猜张敏瑶怎么找到?”
柳睿识和杜咏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钱泽宇无奈地开口道:
“她突然说有没有可能被甩到高架桥下了,就调了桥下的路口监控,结果一下就找到了。”
杜咏的表情僵住了,不由得开口道:“那猫呢?”
“早死了,掉在了绿化带里,昨天下午6点的时候被一环卫工看见了,那老头好心用塑料袋装起来扔了。”
3.
2013年,12月,北京。
北京冬天的气温不算低,但是风特别大,裹挟着寒意宛若刀一样刮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个走在校园里的人都双手插兜一路小跑,遇到太阳光照的区域才稍稍放缓脚步。
“我这次可不会送那么贵的了,”穿着白色羽绒服的青年走进了阳光下,他俊朗的面庞上挂着灿烂的笑,他对着手机另一端的人道:“你知道那打火机多贵么?都够我和夏青三个月房租了。”
“你可是大画家,和我们这样注定的工薪阶层又不一样,”赵洋调侃道,“我都听齐枫说了,你明年毕业后要去俄罗斯,夏青要去美国,一眨眼就是高知家庭了。”
徐长嬴站在太阳底下,跺了跺脚,笑着道:“八字没一撇呢,夏青也有可能申国内。”
“申国内,那就是留在本校?”赵洋有些奇怪道,“他念的不已经是国内最好的了吗?”
徐长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走在路上的三三两两的学生有几个已经认出了这个艺术学院的优性alpha,投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多。
于是徐长嬴又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对着远在广东的好基友道:“那我提前和你说好了,这次你的生日礼物可以挑一个额度在我们俩一个月房租的,你好好想一个,然后我给你买了寄过去。”
“那也太大方了吧徐大师,”赵洋想了想道,“能直接折现吗?”
“滚蛋,生活能不能有点情调。”徐长嬴无语道,又笑着说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打完电话徐长嬴才发现手已经被冻僵了,于是连忙搓了搓手又揣进兜里捂着。
彼时的徐长嬴已经是大四的学生,周遭的同级学生秋招的秋招,考研的考研,他由于已经决定要走公派留学的路子,加上这学期也没什么课了,所以最近格外空闲,如果今天不是为了送材料,他在寒假前都不会返校了。
由于只挑着有太阳的路走,不知不觉徐长嬴发现自己绕到了生命学院附近,如果是在平时他这个点还能拉好学生夏青出去吃午饭,但今天夏青在河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所以徐长嬴也没什么兴致,掏了掏兜里的耳机就要从西门出去坐公交车回出租屋。
“长嬴学长,好久不见,我差点没认出来你。”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徐长嬴戴耳机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剃着寸头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一脸高兴地看着自己。
徐长嬴也停下脚步,冲着那男生笑了笑:“博文,好巧,你是刚从食堂回来吗?”
柳博文是大三的alpha学生,是夏青同组导师的师弟,徐长嬴和他一起吃过饭,夏天还一起打过球,所以柳博文很是喜欢他,每次都格外热情。
“对,”柳博文嘿嘿一笑,提了提手中的保温饭盒,“给偷懒的师姐还带了一份,学长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徐长嬴双手插兜,笑道,“我来学院交个材料,现在正准备回家躺着。”
“那更巧了,我刚刚还以为学长你又是来找夏青师哥的,正要和你说他出去开会了呢,”一阵寒风吹过,柳博文下意识跺了跺脚。
“我知道他是去河北了,对了,博文你这次怎么没去参会,没投文章吗?”徐长嬴印象里夏青所在的实验室是学院里最卷的,像柳博文这样的大三学生也非常热衷于参加各种学术会议或者论坛,基本上都是跟着师哥师姐们后面到处跑。
“这不是为了赶上去洛杉矶LSA实验室的冬季交换项目,”柳博文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冻得发红的鼻子,“我英语不太好,之前雅思分太低了,我昨天又去考了一遍。”
徐长嬴正要下意识点点头,准备说什么结束寒暄,但突然顿住了,他抬起头有些惊讶道:“博文你要去洛杉矶的冬季交换吗?”
夏青的实验室导师是生命学院的院长祝正诚,本人也是LSA的在册会员,手中的学术资源非常丰富,比如他与美国洛杉矶最顶尖的几个LSA实验室都有合作,不仅有能力直接向实验室输送自己门下的学生,每年还有两次暑假和寒假的交换项目。
一般来说只要是参与了祝正诚重大课题研究的,都可以通过申报前往洛杉矶的LSA实验中心交换学习两个月,并且由学校负担全部费用。
这是非常宝贵的机会,不仅可以参与一系列的国际会议,还能进入世界最前沿的生物实验室参与实践学习,所以这一含金量极高的交换项目也成为了不少学生明争暗抢的对象。
“学长,你原来也知道这个项目,”柳博文先是惊讶于身为艺术生的徐长嬴居然知晓他们学院的学术交换项目,但下一秒他又连忙解释道:“不过学长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那么厉害,我是自费的,我现在大三了要开始攒保研材料了,所以家里给我掏了这笔钱。”
“不是的博文,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徐长嬴微微笑了一下,看向alpha男生温声道:“我只是有一点点奇怪,夏青上学期就参与了你们祝院长的国自然重大课题,但是一直没听到他提过要参与交换。”
谁知话音落下,一向大大咧咧的柳博文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他似乎欲言又止了几秒,但最后还是看了看四周,对着徐长嬴低声道:“学长,你和夏青师哥关系那么好,他没和你提过吗?”
徐长嬴心中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但他面上不动声色道,“好像没有,博文,是发生了什么吗?”
柳博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但是在看见徐长嬴关切的目光时,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长嬴学长,我其实也觉得这件事不太好,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也别说是我说的——这个学期初,夏青师哥和祝老师在办公室大吵了一架。”
尽管alpha男生站在学院门口说八卦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徐长嬴却被吓了一大跳,瞳孔都微微紧缩了起来——夏青和别人吵架?这怎么可能,更别提对方是老师了。
“夏青怎么可能和老师吵架?”徐长嬴忍不住焦急道。
“嘘,学长你小点声,”柳博文连忙拽住徐长嬴,将他拉到了一旁围墙旁,他哭丧着脸双手合十,“祝老师不给我们往外说任何组里的话,要是被告状了我就完了。”
“好的,博文,我绝不会和其他人说的,”徐长嬴连忙低声承诺道,随即他又陈恳地看向男生,“所以你能给我详细说一下这件事吗?夏青他根本没和我提过。”
“其实当时吵起来的时候,不仅是我,组里的博士和硕士师哥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学长你也知道,祝老师的资历在那摆着,平时就算是学院的其他老师们和他说话都要故意捧着他,”柳博文一边讲述着,一边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他们是因为什么事情发生的矛盾?”
“其实发生争执的原因很常见,就是最普通的论文署名问题,只是没想到夏青师哥会那么直接说了出来,”柳博文声音越来越轻,但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夏青师哥是在上学期加入的课题组,然后被祝老师分去做其中一个子课题,而那个子课题是由博士后师哥邓雨负责的。”
“夏青师哥一直做了那个课题做了3个月,祝老师和邓师哥都没有指导过,特别是负责的邓师哥因为还是师资博后,他总是说自己要去学院上课很忙,所以基本没有去过实验室,只有夏青师哥和一个研究生师姐在做,但那个师姐觉得老师们都不重视,以为这个课题不着急,所以基本上从实验设计、实操到收集数据,甚至连论文初稿都是夏青师哥一个人做的。”
“一开始邓师哥不相信夏青师哥一个本科生能独立做完这个课题,但后来看到初稿才觉得不对劲,于是又交给了祝老师,祝老师看了也说这个课题可以结项了,在学期初的组会上当众表扬了夏青师哥,”柳博文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顿了顿,才语气艰涩道:
“然后他就把这篇论文交给邓雨师哥单独署名,作为他博士后出站的成果了。”
“单独署名?”徐长嬴一脸匪夷所思,“就算是出站的课题论文也可以是共同署名的,我以为他顶多是要求自己一作,他疯了吗,一点活都没干为什么要单独署名?”
很明显柳博文在这件事里是站夏青的,但可惜他根本没有什么点评的权利,这时也只能看着优性alpha,低声道:“邓雨师哥说他是给本科生上课的,出站的课题上共同署名本科生就太掉价了,祝老师虽然没有直说,但他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在组会上,夏青师哥会直接开口说这件事,他说邓雨师哥是学术不端,他的水平也根本不配拿到这个学位,也不够格给本科生上课,然后这才吵起来。”
“祝老师觉得夏青师哥不尊重自己,所以大发雷霆,他说不过是一篇投Cell子刊的论文,夏青师哥太短视近利了,而且实验的课题和仪器、试剂这些都是他的东西,他给谁都能做出来,夏青师哥是太自我了才会觉得写出论文是自己一人的功劳。”
“这之后,祝老师就没再让夏青师哥做过完整的课题了,都是让他在不同的小组之间辗转,比如让他参与A组的实验设计,但却让他去B组收集数据,他说这样‘夏青就不会有该怎么署名’的困扰了,因为这样的工作顶多只能挂名通讯作者。”
说到这里,柳博文脸上连一点轻松之意都没了,他扯了扯嘴角,“其实组里的大部分师兄师姐都觉得这事要怪夏青师哥,觉得他太自大又不近人情,大概只有我们几个本科生觉得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但我们又没有任何说话的地位,只能闭嘴。”
“原来是这样,”徐长嬴低头看着人行道的残雪,轻声道。
“两个星期前,今年寒假的交换项目的第一批免费名单下来了,里面当然没有夏青师哥,师哥他看到名单没有说什么,还是祝老师看见他手里拿着名单才主动说,今年名额太少了,他要是想去就得自费了。”
“但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在学校里挺正常的,但是我觉得祝老师最后说的话有点太过分了,”柳博文缓缓说着这一切,他心中原有的朴素价值观其实也在不断承受着冲击,他攥紧了手中的保温饭盒的提手。
“他说一直以来从事针对第二性别的生命学家都是alpha,夏青师哥作为一个beta都感知不到信息素,请问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信息素的基因研究。”
话音落下,冬季的寒风又贴着地面一路疾驰,最后卷着灰尘扑在了站在阴冷处的两人身上。看着面前的男生下意识缩着脖子躲避着风沙,怔住了好几秒的徐长嬴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发现自己早已手脚冰凉,他连忙满怀歉意道:“真是对不住博文,缠着你说这么久话,冷了吧。”
“没事没事,”柳博文伸出手揉着被灰尘迷住的眼睛,笑道,“这些话说出来我真的好受多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要被环境同化了还是挺可怕的。”
“博文,我能再请你帮个忙吗?”两人一边向着生命学院的大楼走,柳博文听见徐长嬴又开口问道。
“嗯,学长你直接说,不用和我客气。”
“这个交换项目现在是还可以申请自费的吧?”冬日的阳光里,优性alpha的英俊脸庞上露出了轻松淡然的笑意,好像这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多么沉重不可逾越的事一般。
“能辛苦你帮夏青填一下表吗?”
周一早上,很久都没有课的徐长嬴裹着毯子睡在简易沙发上,整个客厅洒满了北方干燥的阳光,在靠近窗户的一小块空地摆着没有画完的巨幅油画,调色盘和美术用书等杂物更是堆满了出租屋的地板。
因为大四没有课,去学校的通勤压力小了很多,徐长嬴和夏青就搬到离学校更远的朝阳区的一间一室一厅,不仅居住面积变大了,暖气也比之前的好,自从入冬之后,徐长嬴就极其享受着穿着短袖窝在在家里的感觉。
阳光太刺眼,睡得昏昏沉沉的徐长嬴懒得去拉窗帘,他随手从头顶的沙发扶手上抽出一个速写本盖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徐长嬴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暖烘烘的热量团在不断转移,半梦半醒的间他知道那是太阳光随着时间在改变方向,就在他以为就要这样睡到天黑的时候,他脸上的速写本被轻轻移开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从室外带来的熟悉冷意,徐长嬴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庞,正是夏青。
“你不是明天回来吗?”徐长嬴欢呼一声就伸出手搂住了beta青年的脖子,他的脸颊贴上了对方冰凉的脸颊,不由得被冰得一哆嗦,“好凉。”
“会议议程只到今天上午,所以我坐就高铁回来了。”夏青身上还穿着黑色的高校羽绒服,半跪在沙发旁任由着徐长嬴用他的脸蹭自己的脸。
“你又睡沙发。”夏青道。
“反正家里都有暖气,不要那么严格嘛,”徐长嬴笑嘻嘻得松开手,从沙发上弹起来,殷勤地给beta青年脱羽绒服,“外面风很大吧。”
“嗯,”夏青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色半领毛衣,轻声应着,但在徐长嬴习惯性犯贱将手伸进他领口的时候,夏青第一次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给摸了,”徐长嬴一脸茫然道。
“徐长嬴,”冬日傍晚的暖色光落在了夏青的脸庞上,将那双琥珀色眼神照的更显透明,夏青直直望着徐长嬴,轻声道:
“为什么银行卡上少了八万块。”
徐长嬴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夏青,不过他也没打算瞒,于是在beta的审视目光中,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望着他,不以为意道:“咱们家又不差那点钱。”
三年前,叶新出车祸身亡的第二天,他们才从新闻上得知了赵修奕在前一天的华盛顿自缢身亡的消息,之后的乱七八糟的一切都过得很快,等到尘埃落定后,赵修奕留下的财产是负数,不过好在人死债消,赵洋从零开始了新生活,但身为不持股的小职员,叶新倒是给徐长嬴和夏青留下了一笔正数的遗产。
因为还不起贷款,他们最后住的那个房子很快就被银行法拍了,除去丧葬费,夏青的医药费,叶新的其他小债务,最后还能剩下120万。
这对于两个上名牌大学,且前途无量的优秀青年来说绝对是够用的,三年多过去,账户上还剩下了80多万,没有金钱观念的徐长嬴只觉得这好像是一笔花不完的钱——但这其实要建立在夏青管账的前提之上。
“那些钱是要给你留学的,”夏青道。
“我去俄罗斯又花不了什么钱,那本来都是给你去阿美莉卡用的,”徐长嬴恬不知耻地说着大话:“而且你男朋友我很能赚钱,你也发现了,优性alpha的身份是年纪越大越值钱,特别适合去艺术圈诈骗。”
“我不去留学,先留校读研,再去高校任职,”夏青抬起眼看向徐长嬴,轻声坚持道,“我们都已经说好了。”
“胡说什么呢,让大科学家省钱,把艺术混子送去留学,你对我们家的前途真的有认真考虑吗夏同志。”
说着,徐长嬴假装生气地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夏青的额头,但下一秒又笑着捧起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遇到不高兴的事当然要换个地方,凭什么浪费宝贵的生命和他们耗着,你当然是想去哪儿而就去哪儿。”
Beta漂亮的双眼微微睁大了。
“拜托。”
“你可是夏青。”
寒冷的冬日傍晚,徐长嬴笑吟吟地望着他,如是说道。
2014年,1月,北京。
“所以你就这样把夏青赶去美国了,今年不会就我们两个过年吧?”
通话被按了免提,赵洋的声音从沙发上的手机里传来。
徐长嬴一边拆着快递一边头也不抬道:“齐枫呢?她来了我们打不了麻将还能打斗地主呢。”
“你忘了吗?齐枫去广州市局实习了,请假都困难。”
徐长嬴从纸箱里扒拉出一堆洗衣液,夏青不在,他在为孤军奋战的除夕大扫除做准备,疯狂网购了一堆洗涤用具和新春装饰用品。
徐长嬴忍不住吐槽道:“那你和齐枫还真是命运互补,她在北京念书要回广州过年,你在广州念书要来北京过年,这都什么事。”
“你以为我想,我不去的话,你一个人过年不会在出租屋里偷偷哭吗?”不知道是不是念了警校的缘故,赵洋损人的能力直线飙升。
“那肯定要哭,”徐长嬴又拖了一个新的纸箱过来,他一边拿着美工刀划开胶带,一边说着垃圾话,“但我才不会偷偷哭呢,我要在微信群里和你们视频哭。”
赵洋忍不住笑了起来,正当他又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他背景里的声音突然杂乱了起来,“靠,打铃了,这节刑法课要收手机,我不和你说了,藏手机了——”
“什么?”未等徐长嬴抬起头,赵洋就直接挂断了手机,仿佛真的是十万火急地迅速收起手机。
人生前18年都没有藏手机意识和经历的赵洋,在选对大学专业后,彻底弥补了这一童年遗憾——徐长嬴每次和他打电话,不是因为上课,就是因为集体看新闻联播了,然后匆匆挂断,将真手机藏怀里,把备用机交上去。
徐长嬴将包裹里的纸雕日历拿了出来,一边笑着赵洋一边按照教程拼着日历。
好几分钟后,徐长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嘴角还在笑着,明明整个房子里已经没有声音,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手中的动静。
“好安静啊。”
坐在地毯上的徐长嬴向后一仰,靠在沙发上大声地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长嬴已经对单人环境变得有些敏感起来,明明他小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吃饭睡觉的,从来没觉得家里“安静”过。
于是徐长嬴果断将手机打开,直接点开视频软件开始放相声,又继续埋头拆快递,理快递。
很快,相声集锦放到中间时,徐长嬴的快递也拆的差不多了,小客厅也几乎被包装垃圾堆得没有落脚的地方,徐长嬴扒拉了一圈,很快就发现还剩下最后一个纸箱。
奇怪,他还买了什么吗?
洗衣液,碗筷套装,日历,春联,床上四件套,一套新水彩。
好像都拆完了,徐长嬴抱起白色小纸箱,发现里面很轻,但是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圈,也没有在纸箱上看到快递单。
等一下,没有快递单为什么会被送到他的出租屋前,徐长嬴有些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收到的这个白色纸箱,他印象里应该是和其他快递一起抱进屋的。
不会是邻居的结果放错到他的门口吧?
徐长嬴想了想,决定先拆开看看,也许是夏青什么时候订的快递,他熟练地推开美工刀,直接划开纸箱。
打开一看,徐长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确定这不是他买的快递。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个密封的文件袋,和一个透明亚克力壳子装着的DVD碟片。
这个DVD光碟与市面上的光碟都不一样,两面都没有印花,也就是没有任何信息能说明这个光碟里的内容。
徐长嬴看着密封的文件袋,又看着透明全新,没有封条的光碟,想了想,直接将光碟拿了出来,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对其哈了一口气,就蹲在电视柜前将其放进了DVD光碟机中。
也是很巧,他们租的这个房子里有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二手DVD,他也为此淘了一些电影碟片——就像在冲绳那会儿一样,时不时看一看。
正好也就不用跑进卧室里,用台式电脑放了。
很快,屏幕就亮了,但奇怪的是,碟片的内容是一片漆黑,他一开始以为是光碟坏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纯粹的漆黑,里面的光影不太一样,仿佛就像是一间没有开灯的房子。
徐长嬴站在液晶电视前,就在他要找遥控器快进时,厨房里的水开了,烧水壶发出了刺耳的高频声,徐长嬴立刻就快步走进厨房将烧水壶拎起,将水灌入保温茶壶中。
在音调不断变更的倒水声中,徐长嬴似乎隐隐听到客厅有人说话,他知道那是DVD开始正式放内容了,但是他并不在意,只是将水倒好后,又习惯性地冲了一杯咖啡,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将手擦干净,端着咖啡转过身。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其熟悉,但又很多年没有在听到过的声音。
徐长嬴端着马克杯,有些奇怪地朝着客厅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那些对话声就格外清晰,他这时也已经听出那些人说的是英语。
然后,他看见了电视视频里正在播放的画面,这是一个有了年头的录像,因为能够很清楚地看到画面的颗粒感,还能听见收音的失真效果。
感觉像是一个纪录片,镜头正对着一个封闭的房间,看不出房间的用处,因为除了三面水泥墙,就只剩下一把掉了漆的铁椅放在正中央。
“This is the last one; we’re done once we finish this.”
-这是第三个,处理完我们就收工。
画外音里有人说英文,有人说阿拉伯语,徐长嬴听得比较模糊,但他看见了那地面下的暗红色痕迹。
“Don’t push me,I can move by myself.”
-别推我,我自己能走。
一个同样失真的男人声音响起,他听上去语气并不友好,也不恶意,只有诡异的平静,但却正好与徐长嬴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徐长嬴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一刻好像就已经猜到了下一秒他会看到什么。
穿着看不出颜色T恤和裤子的男人走出来画面,他被两个像是美国动作片里的恐怖分子推搡着被拷在了铁椅子上,他的头上还被罩着布袋。
简直像最逼真的反恐游戏的真人C**花一样,徐长嬴无法克制地这么想着,直到那个男人头上的布袋被扯了下来。
“啪。”
马克杯砸在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咖啡泼在了青年的脚上和地上。
但徐长嬴浑然不觉,他僵硬地站在暖气充足,堆满纸箱和包装袋的出租屋客厅里,看着屏幕里那张熟悉的,本该溺亡在中东某条不知名河流的脸。
2014年,1月20日,下午14点17分。
在这一刻,徐长嬴终于看见了独属于他命运的莫比乌斯环。
他来到了他人生真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