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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蓬莱岛 (8)

第124章 蓬莱岛 (8)
  颜非又回到了那片分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空旷世界, 在他面前, 被重重法阵束缚的巨石沉默地望着他,明明是没有生命的, 却弥散着某种宿命般的冷酷和威严。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蹭蹭束缚, 无尽的烦躁和焦灼如炽燃的柴薪烧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不间断地催逼着。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越过那些法阵, 去触碰那顽石。那种最原始的召唤, 就如同那股引领着鱼儿们即便冒着搁浅死亡的惨烈危险也要不顾一切回游的本能,如同大雁们不眠不休即使迷路枉死也要进行的迁徙本能, 如同工蜂宁愿牺牲生命也要保护蜂巢蜂后即使她们自己并不能留下任何后代的本能。无缘由的、无理性的、无头绪的强大力量催促着他,要他去打碎那块顽石。

  可是他抗拒着。他不能去打破那块石头, 也不想去打破那块石头。若是那样做了,他想要的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那巨石与他对峙着, 似乎有些寂寞,有些哀伤。似乎在控诉,为何他放弃了。

  仿佛在问他:你忘记了你的责任、你的使命了么?

  颜非想要大吼,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凭什么要他去承受那些莫名其妙加在他头上的东西?

  可是, 就算没有这块石头,他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他真的有能力, 抚平师父过往那些一层一层叠加的深刻伤口,给予师父幸福吗?

  他甚至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莫说是天兵, 在稍微强大一点的青红无常面前,他也像是一个小孩一样束手无策。他的身份如今已经被天庭知晓,而天庭是六道的掌管者,他们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而且……若是师父一旦知道他的身世……

  他打了个冷战,抗拒愈发强烈。那巨石似乎也焦躁起来,那些被铭刻在石身上的字符闪烁得越渐仓促,光也越来越强。而地上那一圈圈复杂的阵型倏忽开始轮转,这在之前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伴随着法阵的异动,那种弥漫在天地间的寂静也渐渐被打破,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掀起颜非的长发和衣袍,丝丝凉意透过毛孔沁入骨髓。原本明澈的天空渐渐被低垂的云团填满,一层层威压下来,另那镜子一般的大地也变得一样晦暗,充满未知的险恶气息。

  风撕扯着颜非的皮肤,宛如有刀子在切割般疼痛。之前喝下执念酒之后的记忆也再一次在脑中铺陈开来,越想,细节越多,由那些碎片似乎又牵扯出了更多的碎片。他不想去回忆,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任其横冲直撞。他头脑中剧痛不已,好似有烙铁在灼烧,又仿佛有铜锤在敲砸。

  好痛苦……颜非想要吼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全身都在冒汗,汗水浸湿了红衣。他感觉自己在与什么战斗,可又看不到敌人在哪里。种种煎熬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了。他感到身体中有什么原本相容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仿佛身体即将从内里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开来。

  他全身猛然一阵颤抖,挣开了眼睛。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四下一片安静,只有某种邈远沉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幽暗里传来。

  他们仍然在水下,躲藏在神龟足下的那些气泡之中。

  他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吧?连忙转身,看到旁边师父也安静地睡着,这才松了口气。

  “你梦见什么了?”忽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他一条,继而才想到柳玉生也在这里。

  颜非没有回答,只是侧耳聆听气泡外那来自大海深处的远古之歌,“这么安静,是不是天兵已经撤退了?”

  柳玉生道,“有这个可能,如今仙君已经去了修罗界,其他的弟子多半也不会留下来,蓬莱岛或许已经被放弃了。只不过天兵很可能会留下一些人看守岛屿。所以我们仍然要小心。“

  颜非有些沉闷地抿起嘴唇,他转身去查看师父的状况。

  檀阳子睡得很死,毫无醒来的迹象。

  奇怪,师父一向很警觉的,一般自己只要有一点动静,他就会立刻惊醒。

  ”他怎么还没醒?“

  ”或许是体力透支,毕竟那项圈……”

  颜非的眉头紧紧皱着。

  师父说不想他再去涉险,可是那东西在师父身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师父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他又怎能真的置之不理?

  “颜非,你不打算告诉他么?”柳玉生静静地问了一句。

  颜非身体抖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那是我的事,不牢你费心。”

  “就算你不说,只怕他也已经怀疑了。”

  “……”

  “日后你们两个逃亡,他若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你当然希望他知道!”颜非压低生意怒色道,“这样……这样他就会离开我了!”

  柳玉生低下头,似有伤怀之色,“他那样重视你,说不定不至于如你想得那样遭。”

  “不至于?”颜非的眼睛里似有烈火燃烧,咬牙切齿道,“我师父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多少苦难他都扛下来了,没有记恨过谁,唯独有一个人他恨之入骨。可我偏偏……他怎么可能原谅我?!他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柳玉生凝视他半晌,叹了一句,“这一年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谎言一旦出口,之后要圆回来,就只有说更多的慌,越来越乱,越来越难解。到最后,就真的没有办法解开了。颜非,你真的确定自己能骗他一辈子么?”

  颜非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有些谎话,也不得不说……

  “我现在……只想过一天是一天……”

  却在此时,檀阳子翻了个身,两个人连忙住了口。颜非转过身来扬起依旧明媚的笑容,只是言语间有些紧张,“师父,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檀阳子的眼睛依旧带着些困顿迷茫,道,“我很好,只是有些累。现在大概是什么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外面这么安静,或许可以出去探一探。”颜非道,“师父,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

  “不,我和你一起去。”檀阳子说道。

  “可是师父你现在的状况,贸然出去太危险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檀阳子似有不悦之色,“你是怕我拖累你?”

  颜非大惊,“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出事!”

  檀阳子这才稍稍缓和神色,缓缓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不必担心,自保的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颜非愈发觉得师父有些不对劲。师父以往虽然强硬,但也不至于明知自己不行也还要逞强,更不会这么容易被激怒。

  会不会是医仙派对师父的人身做了什么手脚?

  只是可惜现在由于那项圈在,连共情术都没办法使用。否则他便能亲身感知一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先逃离这里再说。他只好同意带着师父和柳玉生一起上岸去探探情况。

  从大海中钻出,却见神龟似乎受了重创,萎靡不振、奄奄一息,手脚都无力地耷拉着。他们顺着那条被不知名力量劈出数道丈余长的深刻伤口的后脚,发现那原本笼罩着岛屿的法阵已经没有了踪影,而那岛上绵延的小山上覆盖的葳蕤树林也似乎经历了烈火的洗礼,瞬间成了无数焦黑却仍旧倔强不肯倒下的尸体。那些原本笼罩着彩霞圣光的水榭楼阁,也在一夜之间经历了惨痛的□□,高塔倒塌,彩阁化灰,只剩下嶙峋的骨架站在曾经仙气袅袅的焦林之中。

  只是除此之外,岛上空无一人,死寂一片。似乎医仙派众人都已经四散逃逸,天兵也撤走了,对于这已经颓败的昔日仙岛没有任何兴趣。

  面对满目疮痍,柳玉生的眼中似乎含着一些泪花。这里是医仙派三百年来的圣地,现在却在一夜之间被毁成了这副样子,就连神龟很可能也命不久矣。

  那些天兵,下手果然毫不留情……

  知道这些都是因为自己,颜非心中也不好受。他看到柳玉生那攥紧的拳头,修眉紧紧皱着,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风流静雅,想要安慰,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

  但即便如此,柳玉生却并未太过沉浸在伤痛中。他带着他们来到一间从前的宫殿中,牵动了某处机关,便见一座麒麟像向着一边移开,露出一条地道来。他们沿着长阶进入其中,又将机关合上,一片黑暗中却忽然亮起了无数清幽渺魅的光点,仔细看去,却是许多自身能够发出光明的宝珠,静静地如萤火一般点亮了整个黑暗的空间。

  这里是一处静修室,空空荡荡,只有墙壁上刻着许多天语咒文。殿堂中间只有一方蒲团,上面似乎有人经年累月地坐过。

  “仙君曾在这里静修数年,此处甚为隐蔽,你们现在这里藏身,我去看看是否还有船只剩下,方便我们出海。”柳玉生,说完,便独自出去了。

  颜非终于有机会和师父独处,却不知为何心整个揪了起来。

  他想要缓和气氛,便笑道,“又是地宫,师父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被困在地宫里吗。”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地说道,“自然记得。”

  这般平常无奇的语气,另颜非心中打了个突……

  师父可能会惆怅,可能会生气,可能会瞪他一眼,但不应该是这般平淡的反应啊?

  毕竟地宫的经历,那般刻骨铭心。那之后便是他们第一次的分离,真正意义上的分离。

  颜非有些小心翼翼地盯着师父,“师父,你当时生气的样子,真的吓死我了。”

  檀阳子似乎有些不自在似的,半晌才说了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师父,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的名字吗?”

  檀阳子一愣,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似的,“时间那么久了,记得不清楚了,是鸯诀吧?”

  颜非的心向下沉,也产生了一些戒备,“鸯诀?师父,你确定吗?”

  没想到檀阳子却忽然烦躁起来,用有些森冷慑人的眼神盯着他,“颜非,你是不是在试探我?”

  被猛然戳穿,颜非有些狼狈,还不待他说话,檀阳子已经霍然起身,愤怒地瞪着他,“你不相信我?你怀疑师父与他们是一伙的?!”

  刚才升起的一丝怀疑在师父的怒火和控诉面前立刻退居二线,颜非忙忙地站起来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师父你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怪……我怕你是因为在那只猫的身体里太久……”

  檀阳子不敢置信一般盯着他,那面容上似有一丝伤心。颜非的心立刻被愧疚吞噬,他责怪自己乱怀疑什么,师父受了那么多苦,经历了那么多事,又怎么可能把他随随便便起的一个化名记得那么清楚?鸯诀和乾达都是他的化名,记混了也正常,更何况那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师父为自己受了那么多罪,实在不应该胡乱怀疑……

  檀阳子的表情忽然又渐渐凝结成冷酷,“若说试探,也该是我问你才对。颜非,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颜非怔然。

  “之前你和柳玉生的对话,其实我听见了。”檀阳子向他逼近几步,那双冷厉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鬼气森然的黄色光芒,“你说有件事我知道了就一定不会原谅你,还说此事,与我最恨的那一个人有关……”

  颜非咽了口唾液,脑子里一下全都搅乱了,“我……”

  “我离开之后,阿须云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会没有命魂?这些……又与波旬有什么关系?”檀阳子此刻已经走到他面前。比颜非高出半头的他即使功力全失,也依然充满压迫感和威慑力。他直刺灵魂的目光似乎要撕裂颜非的一切谎言粉饰,将那最可怕的秘密挖出来。

  “颜非,”檀阳子一字一顿说道,“你知道,我最恨别人骗我。”

  颜非被逼得练练后退,如困兽般无处可逃。他死死咬着嘴唇,“师父……我不能说……”

  “告诉我!”

  “如果你知道了,你一定会离开我!”

  “若是你不说,我就不会了么?”

  颜非如遭雷噬,不敢置信地盯着师父,“可是……可是你之前还说我们要远走高飞不是吗!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檀阳子停住脚步,有些颓然地垂下头,“若是别的真相也便罢了,但若是跟那个人有关的……我必须知道!”

  颜非几乎是在哀求了,在檀阳子面前直挺挺跪下来,一双眼睛凄凄的,“师父,我求你,别再问这件事了。我难道还没有那个波旬重要吗?”

  檀阳子见他如此,有些不忍之色,但终究没有松口。

  颜非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点点撕扯成了无数瓣,痛楚和麻木一点点顺着经络游走到四肢百骸。他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低下头道,“我明白了……是我和希瓦之间,还是希瓦重要一点……是不是?”

  檀阳子蹲下身,那长着茧子却十分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颜非的脸颊,只是曾经令人安心的温度,此刻却另颜非如堕冰库。他听到檀阳子说,“颜非,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希瓦是永远不可能被替代的。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绝杀,一道炙热的霹雳,一把粹了剧毒的刀,直直地刺进颜非的心口。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一直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选择。

  自己,或是希瓦。

  他以为他不需要给师父这个选择,以为他可以接受自己永远不是师父最爱的那个人。可是现在……现在这选择却已经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而他,却已经输的彻底。

  毕竟希瓦陪伴师父千年,而自己,只有微不足道的十年而已。

  或许在师父心里,自己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宠物、一个孤寂时的替代品吧……这就是为什么在自己的梦魇中,总是会把希瓦想象成和自己十分接近的样子。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赝品。

  颜非颓然地坐在地上,眼泪溢出眼眶。

  “好吧……我告诉你。”

  然后,颜非便将一切阿须云告诉他的噩梦说了出来。他不敢去看师父的表情变化,只是将视线锁定在地面上某一点尘埃之上。

  原本以为很难说清楚的事,没想到那么快便解释清楚了,说无可说。

  他的声音一停,才发现这里有多么安静,安静到让人害怕。

  终于,檀阳子缓缓站起身,转身走向他们来时的台阶。

  颜非慌忙用手背擦干脸上的泪痕,手忙脚乱站起来,“师父!你去哪!”

  檀阳子背对着他说道,“离开这里。”

  “柳玉生一会儿就回来了,外面还不是很安全……”

  檀阳子微微侧过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是一种极度厌恶的、另人全身血液都冰封的眼神。

  宛如噩梦成真,颜非的身体像是化成顽石,想动也动不了。

  “跟你多呆在一起一刻,都让我觉得恶心!”檀阳子的声音充满无尽的恶意,颜非从来不知道,师父那低沉平淡却藏着无尽温柔的声音,可以这样伤人。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师父吗?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檀阳子冷冷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身后如遭雷噬的颜非。

  颜非感觉整个头脑都是懵的,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模样,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等到他反应过来,师父已经不见了。他连忙冲上去,现在太危险了,师父又没有自保的能力……

  而丹祝从地下爬出来的时候,心中也十分不好受。

  原本打算等到离开这岛再演这出戏,但是他没想到颜非这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了防止怀疑继续滋生,他才不得不提前计划。

  看来就算被药仙教导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如何应对,就算练习了那么多次,就算背下了那么多东西,在两个已经有了默契的人中扮演一人也还是太难了。不过一天时间,就几乎要穿帮。

  之前在颜非睡着后他就已经吃下了变形丹,但如果颜非一定要看他的鬼身,想必也还是能找到破绽。

  现在暂时解决了问题,但是在见到颜非那双明媚的眼眸溢满痛苦、恐慌和绝望之色时,他的心也同样在抽痛着。被颜非抱着的感觉那样好,他的心跳的那样快,若是他真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该多好?

  他不想伤害颜非,但是只有这样,跶渊才有救,他也才有机会……去替代那个青鳞鬼,作为本来的自己去替代。

  接下来按照计划,他需要“死”在颜非面前。

  当然不会真死,医仙派会安排人装扮成天兵的模样将他杀害。他只要在被刺穿前一瞬脱出这具身体便可以了。鬼若是死在人间,尤其是死在天兵的兵器下,会被立刻烧得魂飞魄散。而他们这种没有命魂的青红无常,更是连渣滓都找不到。

  只是现在他不得已将计划提前了,要尽快想办法知会他们才是。

  他这样想着,忽然强烈地感觉到身后有什么炙热而不祥的东西奔来。他只来得及转身,便觉得什么燃烧着的炙热的东西骤然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猛地睁大眼睛。

  怎么……会!

  “师父!!!!!!!”凄厉喊声,是刚刚从那宫殿残骸中冲出来的颜非正好看到这无比残忍的一幕。

  那贯穿他身体的,并非医仙派的神兵,而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忉利天韦陀天王圣物——独股金刚杵。而手执此物,用一种看讨厌的臭虫般的不屑表情盯着他的,却正是天神韦陀!

  那无比圣洁炙热金刚杵又怎么能容忍鬼这样肮脏的东西,刃头燃起滔天三昧神火,迅速便在丹祝的鬼身上蔓延开来。他惨叫一声,脱离人身的一霎已经燃城一团猩红的火团,颜非只来得及看到那青色的身躯刚刚升上半空,便瞬间被烈火吞噬殆尽,连一根白发都没有剩下。最终只有叮当一声,一只金色的项圈落在地面上。

  属于鬼的东西都燃尽了,剩下的,只有一副残破的人身,和那离恨天的项圈……

  颜非只觉得脑中一阵尖锐的嗡鸣吞噬了周遭一切声音和色彩。

  那真的是师父……

  师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