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不散魂
赵珩登基后勤勉于朝政, 与民休息,清净少滋扰,定国三年, 百姓安居, 朝局稳定, 可谓一派太平天景。
然而——
赵珩近日觉得很古怪。
不是政事繁杂棘手、人心浮动,他劳心劳力出现了什么可怖的幻觉,亦不是身体抱恙,难以支撑,以至于神志不清,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怪异。
冰凉的、黏腻的、如影随形的, 附着在他的后颈上, 像蛇的信子,饱含恶意地划过他的肌肤。
马上天子,久经沙场,比寻常人更戒备警惕,因而那触感还未落到身上,赵珩已若有所觉, 下意识紧绷了身体。
太怪异了。
他强忍着去拔剑的欲望。
在赵珩第七次微微偏头后,白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您身体很不适吗?”
赵珩本想否认, 但看见老师略带责怪, 似乎在问他为何不专心的目光,皇帝陛下旧病复发,只摇摇头, 朝先生露出一个疲倦的笑,轻声道:“并无, 让先生忧心了。”
白岳怔然。
旋即目光再度落到赵珩脸上,却陡然软了下来,他语气依旧严厉,“陛下是万民之君,天下之主,若倦极而不知休憩,积劳成疾,岂非贻误正事?”
赵珩闻言又轻轻回道:“朕知道了,谢先生。”
白岳听他语气不同以往,竟没顶嘴,莫名有些心惊,立刻起身道:“臣去传太医。”
赵珩不期白岳居然是这么个反应,他以为老师会劝自己多喝点热茶,一把拽住白岳的袖子,“不必,先生,朕突然觉得朕好了。”
白岳怀疑地看着他。
赵珩仰面朝他笑。
白岳蓦地明了,又见赵珩满面嬉笑,坐没坐相,怒道:“龙体康健并非小事,陛下怎可拿来玩笑。”
赵珩不以为意,“先生太小题……关怀朕了,朕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说两句玩笑话就被咒坏了,”他扬唇,得意洋洋地说:“朕命可硬着呢。”
沉默片刻,这个素性严苛的帝师道:“当真无事?”
赵珩以手撑脸,懒洋洋地回答:“无事,非但无事,我现下还能马踏边疆,却敌百余里。”
白岳把袖子扯了回去。
赵珩悠哉地转了两圈手中朱笔,只将方才异样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但马上,他就发现,他宽心得太早了。
夜色渐沉,至午夜,四下无声。
许是因为太过湿冷,赵珩下意识向窗外看去时,但见外面月色如霜,一层薄而阴冷的雾气笼罩庭院。
正是阴气至重,妖诡横行的时候。
赵珩暗道自己多想,转过头,动作却陡然一僵。
那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沿着他的脊背,一路蜿蜒向下。
触感冰凉滑腻,却又灵活异常,简直像是——沾了人血的手!
赵珩合上奏折,一动不动。
事实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萦绕着他的身体,令他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什么东西?
生在北澄那种巫蛊横行的地方,赵珩却不信鬼神。
若人死后当真有知,那,或为他亲手所杀,或间接死于他手的怨魂怨鬼早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了,恨不得生生将他食肉寝皮,哪里能容他活到现在。
直到此刻,赵珩更愿意相信,是他太累了。
但脊背上游走的感觉骗不了人,赵珩不自觉地咬了下牙。
“陛下……”
有声音唤他,小心翼翼,像个怯懦的少年人。
赵珩想开口发问,奈何无法出声,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用口型问道:谁?
他的内侍吗?
他并不记得身边有年岁这样小的孩子。
“呼——”
幽冷的气息拂过耳垂,激得赵珩精神一震,耳后肌肤立刻不可自控地浮出了层小疙瘩。
湿、凉、又带着股淡淡的冷腥味,既然像水蛇,又像才投江自尽刚死没多久便被捞上来的人尸。
帝王眼珠缓缓转动了下,他有一种自己若能回头,大约会与一具泡涨了的尸体面面相觑的感觉。
然而他不能回头。
半是挑衅半是亵玩的动作还在继续,并且,愈发放肆。
“阿珩。”那声音叫他,悠远飘忽,冷得如同碎冰。
非人之物。
皇帝终于下了决断。
若是装神弄鬼的活人,怎么会冷成这样?
这怨鬼见他不能挣扎反抗,似乎觉得很是畅快,阴森森的目光满意地划过赵珩的脸,自下而上。
从他紧绷的下颌线向上,唇瓣处稍稍多停留了片刻,再游移,落到赵珩的眼睛上。
这不是一双恐惧的眼睛。
从这双眼睛里,祂看不出惧怕,也无愤怒,有的只是轻蔑。
即便被不知生死的妖物禁锢着,帝王依旧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怨鬼倏然恼怒,祂早已空无一物的心口似乎瞬间涌上了层滚烫的血,祂在赵珩耳畔道:“阿珩,不猜猜我是谁吗?”
随着祂开口,阴气更甚。
赵珩心道朕管你是什么东西。
总归是他的手下败将,心有不甘化为怨灵盘踞在他左右。
见赵珩不答,或者说,没法答,怨鬼轻轻地笑了起来。
祂笑声其实很好听,若没有那股渗人的阴气的话,原本该十分动人。
赵珩冷漠地闭眼。
帝王生得极俊美,鼻梁高挺,轮廓深邃,若没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就显得过分疏离。
于是,这鬼物不笑了。
祂饱含恶意的视线巡视过赵珩全身,一阵阴气拂过赵珩的下颌,他觉得,应该是这东西想碰他。
奈何阴阳两隔,无法触及。
“阿珩,”怨鬼柔声道,几乎像是在撒娇了,阴气一转,凝聚在赵珩的后背处,他只觉好似被刀抵住了,重且冷,“你来陪我好不好?”
赵珩狠狠咬了下舌尖。
一蓬浓烈的腥气在口中爆开,赵珩忽地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倏然睁眼,手中的东西狠狠向怨鬼一掷,“败军之将,你也配?”
“啪!”
御笔落地,朱砂四溅。
一切异状陡然消散。
赵珩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再度向外看去。
雾散了。
活着时不能将他如何,妄想死后借鬼神之力杀他,赵珩冷笑一声,做梦。
……
赵珩近来精神有些不济。
那鬼物夜夜到来,如疽附骨,却不能伤他,反之亦然,赵珩同样不能让祂魂飞魄散,只得僵持。
赵珩到底是个活人,白日政务繁忙,夜里还要被怨鬼侵扰,时日一场,难免困倦。
皇帝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偶有头晕只会拿手用力按片刻。
如是半月,赵珩同太子一道用过晚膳,正检查着太子近来的功课,忽觉眼前一黑。
赵旻见他身形摇晃,有倾倒之势,忙扑跪上前,一把扶住赵珩,惊道:“父皇?!”
赵珩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人,快传太医!”
赵珩想说我没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面前隐隐有一道身影闪过,着高冠长衣,是早就被弃之不用了的繁琐礼袍。
身影高且修长,雍雅有仪,不是,赵珩迟钝地想,不是太子。
视线彻底暗了下去,意识就此终结。
“陛下太忙于国事,以至于伤损龙体……”赵珩听到有人说。
“为何不劝陛下?”
“他是听劝的性子?”
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道:“轻些,不要扰了父皇。”
赵珩薄薄眼皮下眼珠滚动,他原醒了,却迟迟不睁眼,只闷闷地吭了声。
殿中所有的议论立时停止,众近臣皆屏息凝神地望向龙床。
赵旻最年少,方才见赵珩昏了过去,一时之间只觉天崩,碍于帝王昏迷,自己这个东宫更不可慌乱,因而竭力装出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此刻再稳不住,倾身过去,小声唤道:“父皇?”
赵珩听自家太子声音微微颤,好不可怜的样子,哪里还忍得住,睁了眼道:“旻儿,好贴心呀。”
含笑的话音灌入耳朵,赵旻一愣,眼泪险没落下。
少年人脸皮薄,只觉赵珩在调侃自己,旁边又立着一群叔叔辈的大臣,别过头,不再吭声。
“呦,脾气越发大了。”赵珩揉了揉赵旻的头发,少年恨不得将脑袋拧到身后去。
赵珩失笑,放下手,撑着要起身,赵旻立刻扭脸,将皇帝按了回去。
十几岁的少年能有多大力气,赵珩轻易就能挣开,但看赵旻双唇紧抿,认真地盯着他,只得无奈躺下。
“眼见着有人欺君罔上,”赵珩嘟囔道:“众卿为何一言不发?”
能在这时被放进寝殿的,都是重臣中的重臣,亲信中的亲信,说话自然不像旁人那么顾忌,更何况——赵珩还昏过去了!
伽檀笑嘻嘻道:“臣倒觉得太子做得对极,若能多欺陛下几日,那就更对了。”
赵珩无奈地说:“朕能指望你嘴里吐出什么象牙?”
伽檀听他应答自若,心放下大半,嘟囔道:“既然陛下无事,臣就告退,臣锅里还练着丹呢。”
赵珩气得差点捶床,“没心没肺,朕都比不得两颗丸药了。”
崔平宁递上茶碗,“陛下。”
赵珩看也不看地接过,笑着夸道:“还是朕的锦衣侯贴心。”仰头一饮而尽。
水液甫入口,赵珩才察觉不对。
这玩意根本不是水,是药!
又酸又苦又涩,种种诡异滋味侵蚀着赵珩的味觉,他容色惊变,唇角抽搐,想吐,奈何太子眼巴巴地瞅着他,他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伽檀抚掌,“的确忠臣。”
崔平宁瞥了他一眼,没做声,正要再送一碗,伽檀已递了杯水。
赵珩这次留了个心眼,见水色暗红,先小心地尝了一小口,发现是甜的。
伽檀道:“是桂圆甘草水,陛下宽心。”他笑颜粲然,“臣哪里舍得让陛下喝苦药?”
崔平宁嗤笑。
他端了药,伽檀就要送碗甜水,倒会谄媚奉上。
此二人一是赵珩在北澄的发小,一是赵珩在齐国的挚友,性格大相径庭,战时勉强能通力合作,新朝建立后,互看对方不顺眼多时,赵珩化解矛盾不得,只能尽量不让二人见面。
赵珩闻言哈了声,迎上两位近臣看过来的目光,安抚道:“都好都好。”
皇帝有意表现得无事,戏笑如常,甚至比往日更爱玩笑些,令殿中沉重的氛围稍缓。
伽檀双手环胸,很没站像地站着,“不是臣要置喙陛下的私事,但操劳至此,与竭泽而渔何异?”
赵珩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要去炼丹吗?”
若放在十几年前伽檀早回一句你死了我炼给谁吃,但今时不同往日,细想之下,竟体味到了丝悲凉,他生生忍住了,冷笑不语。
赵珩:“……”
他看向崔平宁,崔平宁觉得伽檀难得说了句人话,也不帮赵珩,点点头,“伽檀大人所言甚是。”
赵珩很委屈。
昏过去难道是他的错,分明是那只鬼的错处!
对了,赵珩下意识环顾一圈,鬼呢?
崔平宁见他眼珠提溜提溜地转,显然不觉自己有错,被气得发笑,“陛下。”
语调严厉,赵珩自知此刻无人会向着他,往后一躺,以手扶额,“哎呦,朕头疼。”
他动作一顿。
他捻了捻头顶的缎条,愕然地看向两人。
崔平宁似乎也觉得不像话,咳嗽了声,“太医说陛下额头不能吹风。”
赵珩只在妇人坐月子时见过戴这东西,“胡扯,分明给朕戴个帽子也一样。”
他看这两人就是想戏弄他!
崔平宁道:“殿内太热,戴帽子恐陛下出汗,汗冷了再着凉对龙体更不好。”
赵珩舌头发麻,连打机锋都不似往日利落。
他按了按眉心,决定眼不见为静,道:“怎么还不走?”
伽檀笑看赵珩,话却是说给崔平宁听的,“臣在等崔大人结伴而去。”
崔平宁亦笑,反问道:“伽檀大人找不到出宫的门?”
赵珩:“……”
到底是谁把他俩一起叫来的。
他扭头看太子,小太子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按眉心。
那缎带怎么按怎么别扭,赵珩见他俩争锋相对,若不是顾忌他,恐怕已经吵起来了,他不想二人矛盾加深,转移话题道:“再不走宫门都落锁了,如此忧心,你俩是孩子的爹?”
崔平宁和伽檀同时怔住。
旋即立刻意识到赵珩是在说什么,
“陛,陛下,”明知他在玩笑,崔平宁偶尔还是受不了赵珩这样毫无顾虑的说话方式,结结巴巴道:“岂可如此?”
伽檀倒习以为常,还能笑嘻嘻地接一句,“臣怕太子不愿意再有弟妹。”
赵旻茫然。
父皇又有妃妾了?
不对,他们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崔平宁狠狠瞪了伽檀一眼。
陛下言行无忌,身为人臣不劝谏阻止就算了,还顺着接口!
赵珩一笑,正要再说两句,忽觉肩上发冷。
那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并且,比先前更为恶毒。
赵珩被子下的手紧紧攥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下一刻,听不远处有人道:“谁的孩子?”
赵珩身体一僵。
“老师怎么来了?”
白岳大步进来,手里还扯着一个蠕动的人形玩意,“臣来看看陛下。”
人形玩意一落地,就扑倒床边,悲戚地哭道:“哥,你怎么了哥!”
此玩意正是国公锦叡。
赵珩说:“你要给朕哭丧会不会太……”他在白岳的注视下噤声,讪然一笑。
白岳却叹了口气,“不是说无事吗?”
听到这话,三个人三道视线同时落到赵珩身上。
听白岳的意思,赵珩早有不适,只是没传御医来看看?
赵珩如芒刺背,又咳嗽了声。
唯有赵锦叡个傻孩子还在抱着他哥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拿他雪白的寝衣擦眼泪。
这话让他怎么说?赵珩心道。
晚上有鬼,阴魂不散地缠着朕?
赵旻委屈地看着皇帝,“父皇为何不早早与我说。”
赵珩无奈道:“我当真无事。”
赵旻可怜地看着他,看得赵珩这般没良心的人都觉得受到了谴责,笑道:“朕当真无事,不信你过来看看。”
赵旻本就在床边跪坐着,闻言膝行两步。
须臾之后,赵珩伸出手,拦腰抱住赵旻,往肩上一抗。
殿内人皆大惊失色。
少年人就算再轻,再纤细,但身量骨架都在那,也足有百来斤,赵珩单手抗人,放在从前不算什么,但他还在病中!
太子的脸已涨得通红,“父皇,父亲,爹,爹你快放我下来!”
白岳率先反应过来,“陛下。”
赵珩气定神闲地放下太子,又摸了摸儿子炸起来的头发,面不改色地说:“你看,朕说了朕无事。”
“胡闹!”白岳道。
赵珩只笑,却不反驳。
那阴冷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他脊背上。
正午明明日头盛极,殿内暖意融融,可他依旧觉得后背发冷。
阴冷的,恶毒的视线,若能化为实质,简直要能将赵珩洞穿。
赵珩含笑地面对虚空一角。
他看不见,但他就觉得鬼在那。
你在嫉妒朕。
赵珩的眼中尽是嘲弄。
你在嫉妒朕问鼎中原君临天下,你嫉妒我,良师挚友尚在,有子孙绕膝,你在嫉妒我。
而你,不过是暗处的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目光愈发阴冷。
不……
隐隐有声音在赵珩耳边响起。
赵珩没听清。
什么?
“不是!”那阴阴测测的声音蓦然在耳边炸开。
我怎么会嫉妒你!我是在——
赵珩眸光骤冷。
群臣担忧地望向他,“陛下?”
赵珩扬唇,那鬼的情绪波动太明显,显然是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朕无事。”
待他如同什么稀罕物为臣子们参观,不,关切了一番后,天色业已西沉,赵珩单独留下伽檀,“伽檀,你通晓鬼神之事,以你之见,”他偏头,刻意望向那片有鬼在的虚空,“我该如何才能再杀死一个恶鬼呢?”
在他眼中,虚空剧烈地波动,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困兽的低吼。
话音未落,伽檀倏地靠近。
赵珩一愣,若非对方神色清明,他险些以为伽檀被鬼俯身了。
伽檀的视线在他脸上游走。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并不灰败,除了精力外,也无其他异样。
伽檀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他目光仍旧黏在赵珩脸上,“你杀人无数终于被鬼盯上了?”
他以为赵珩会反驳,不料后者幽幽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伽檀面色微沉,略略倾身,几乎要将头压在赵珩肩上,“在哪?”
赵珩轻笑,“你身后。”
伽檀脸色愈发阴沉,却扬起了一个笑,低语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按说,妖鬼之物不该能近身才对啊。”
赵珩一怔,听他道:“阿珩,你给了那恶鬼什么?”
给了什么?
赵珩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昔年朕与诸国公子交好,往来相送的礼物不知凡几,我如何能记得。”
“非也,”男子柔和的声音莫名地透出几分诡秘,“需得陛下最最亲近的东西,譬如头发、骨血,”他拈起赵珩断了小指的手,“阿珩,你的扳指去哪了?”
那枚,镶了人骨的扳指去哪了?
赵珩精神一震。
他大约,猜得出那东西的身份了。
伽檀不知赵珩究竟为何沉默,但他没有细问,只道:“陛下,臣那有一把古剑,或能制服恶鬼,使之魂飞魄散,不得轮回,”他起身,“臣去为陛下取来。”
赵珩张了张嘴。
伽檀看他。
赵珩道:“无事。”
他垂眼静静地坐着。
那鬼不知道将他们间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也死死地盯着他。
竟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至赵旻又来,赵珩方回神。
不多时,伽檀即命人将剑送来。
赵珩打开剑匣,还未碰到剑身,已觉寒意砭骨,煞气逼人。
剑身上已有道道裂痕,凹痕内,凝固着已经腐败干枯的黑血。
剑茎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温和圆润,不至于持剑人割伤手。
赵珩将剑横置在案前。
甫一放手,顿觉荒唐。
他居然真信有鬼缠着他。
居然真的有鬼,缠着他。
许是伽檀这把剑的威力太大,立竿见影,赵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那种诡异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后数月,风平浪静。
平静到若非赵珩不曾无意间看到桌上的剑时,他都要忘了这点小事。
九州万方,国事繁杂,被鬼缠身又不至于伤及性命,于赵珩而言的确是一件可以轻易抛之脑后的小事。
又三月,夜。
时已入冬,御书房内极暖,久坐热气扑脸,便开一窗。
夜雪沉静,悄无声息地落下。
赵珩再度转头看向窗外时见细雪如絮,天地一白。
灯花爆开,发出“噗”地一声响。
除此之外,竟无半点声音。
许是离窗外太近,赵珩竟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自脖颈起,一路下滑的寒意。
赵珩瞳孔霍然放大了,他猛地伸出手,想去握剑,然而那冷意蔓延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上上百倍,顷刻间,他已不能动弹。
“哈……”
幽幽的笑声似有还无。
赵珩动弹不得,既不能闭眼,也不能捂住耳朵,只能被迫承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被他方才丢下的朱笔凭空而起,像是被什么东西握着,游荡到他眼前。
赵珩睫毛轻轻颤了下。
此刻若是活人在他面前,莫说是持笔,便是拿刀,他都不会心怀丁点畏惧。
偏偏,是如此诡异的情况。
朱笔凌空,红色陡然在赵珩眼前放大!
狼毫尖死死地抵着他的眼珠,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他的眼睛。
赵珩听得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拿东西执笔,极有兴味地点了点,却没有伤到赵珩分毫。
只在赵珩的眼睑处,划了一道艳红。
恶鬼欣赏着这张脸。
明明是俊美凌厉、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却动弹不得,任由自己把玩。
眼下绯色,如同一道新伤,又似痛悔至极淌下的血泪,偏偏赵珩目光灼灼凝视着祂的方向,粲然的眼眸内怒火熊熊燃烧,美得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毛笔移开,复又落下。
这次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笔法轻柔无比,仿佛不是在拿笔写字,而是在为自己心爱之人上妆。
赵珩心中惊怒。
这种被恶鬼肆意玩弄又不能反抗的滋味太不好,令他很想,很想让这个东西魂飞魄散。
耳畔响起轻轻的笑声。
笔尖在肌肤游走,一字一顿,力图让赵珩感受得到每一个字。
粗糙的狼毫刮过肌肤,引得赵珩头皮发麻,朱砂冰凉黏腻,被拖拽着,留下道道痕迹。
我来,恶鬼缱绻万分地写道:杀你。
杀你。
一笔一笔地重复着,自上,而下。
被羞辱的怒火侵蚀着赵珩的理智,帝王的额角沁出道道汗珠。
即便是常服,解起来也太过复杂,没有耐性的恶鬼不愿在衣服上多费心神,于是衣带自中间断开,裂口整整齐齐,如被刀割。
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再可怖不过的一幕。
书房内室明明除了帝王外再无旁人,他一动不动,然而毛笔在虚空停滞,游移,于帝王外露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血字。
世间最最尊贵之人却连反抗都无法,只有激烈起伏的胸口昭示着他犹有知觉。
诡异至极,又因为那过于轻柔旖旎的动作,而显出一种古怪的绮艳。
一滴汗滑入眼中,蛰得赵珩面颊轻轻一抽。
那笔也停了下。
鬼仿佛想问你很厌恶我吗?旋即又觉得自己自取其辱,冷笑了声,骤然用力。
疼。
赵珩小指抽搐了下,而后他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
帝王反手拔剑,寒刃出鞘,“锵——”
手腕迅速一转,刀刃狠狠刺向他面前的恶鬼!
他眼前一白,竟有个人影跪坐在他面前。
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白衣与黑发一同委地铺陈,竟是个分外沉静美丽的模样。
他眉眼清丽秀美,听到拔剑声响时稍稍抬眼,黑得发青的长睫微掀,露出一双亮若寒星般的眼睛。
是,二十岁时的姬循雅。
赵珩动作遽然顿住。
恶鬼趁此机会攥住他的手腕,不知按住了哪根筋脉,赵珩顿觉手臂疼麻无力。
“咣当!”刀刃坠地。
他被狠狠推倒在桌案上。
居高临下,那恶鬼精心装扮出的姿态立时变了。
出尘的气韵全然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令人发冷的鬼气。
“阿珩,”恶鬼猩红的唇弯起,“我来取你……”冰冷的手指爱怜地捏起赵珩的下颌,“性命了。”
“你看,你总容易会被皮相会惑,一张皮囊而已,你就这么喜欢?”恶鬼垂首,低柔,又阴阴测测地质问:“你说,你将我引为至交,可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你身边,为何还有那么多人?”
……
翌日。
赵珩伏在案头,眉宇紧紧地皱着。
陛下为处理国事一夜未眠是有的,宫人不敢进来打扰,只马上要到早朝时,内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案旁,轻声唤道:“陛下,陛下,该起了。”
赵珩一动未动。
内侍心中惶恐,大着胆子去看赵珩,不由得大惊失色。
赵珩颧骨上泛着一层湿红,他似乎太难受了,呼吸有些急促,又断断续续的。
更奇怪的是,赵珩跪坐着,膝头却端端正正地摆着那把古剑。
内侍胆怯地伸出手,去碰赵珩,不由得惊呼一声。
他这才发现,陛下身上披着的那件雪白外袍已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
“快,”他疾步跑出去,“快传太医,陛下烧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