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卿卿乃卿卿(完结)
姜离又走了。
这次他哪里也没去,而是一个人,独自回到了北都的旧侯府。
曹汀山统领北都的时候,曾一度想将定北侯府烧毁,但奈何北凉城的百姓抗议严重,定北侯府才能免遭一劫。
边拓死后,他与边子濯被押往瞿都,定北侯府就没了人,好在北凉城的百姓们念着定北侯的恩情,时不时要来帮着打扫,这才让侯府没有继续破败下去。
姜离牵着马,在定北侯府门口伫立良久,最后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走过老宅的每一个地方,最后停留在庭院里。
庭院的西南角,同他在瞿都府上的一样,也种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不同的是,这棵梧桐树更加高大,枝叶繁盛,撒下的阴凉几乎能囊括大半个庭院。
姜离在树下站立,随即轻轻地,伸手去碰梧桐树的树干。
微风轻拂,耳畔似乎传来了他许久未闻的声音。
姜离蓦然睁大眼睛,转头去看,恍惚中,他看见边拓抱着小小的自己,正笑着往庭院走来。
小姜离眨着眼睛,仔细观察着这处陌生的府邸,最后双眼怯生生地落在梧桐树上。
边拓看了看,笑着指向这棵梧桐树,道:“这棵树呀,是三妹刚嫁到府上时种的,现在都已经这么高了。”
小姜离木讷地重复:“三妹……?”
“小鬼,你叫什么三妹,那可是我夫人。”边拓揉着孩子的头,慈祥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小离儿,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小姜离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边拓抱着小姜离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又问:“这些天,濯儿哥哥对你好吗?”
小姜离又点了点头。
“那要不要以后就住在这里罢?跟着我,还有你濯儿哥哥。”边拓继续问。
小姜离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但眼睛里除了刚来的胆怯与害怕,已隐约带上了一丝希冀。
姜离双手抱胸,静静地靠在树上品味着回忆,无奈笑了笑。
是了,那会儿的自己,才被边拓从雪地里捞起来不久。他失去了母亲,又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如何能拒绝这份温暖。
正想着,小姜离缓缓点了点头。
边拓眼中一阵惊喜,他随即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抱着姜离的手将姜离举的老高,然后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小姜离惊呼一声,伸手紧紧抓住边拓的胳膊,整个人吓得不行:“边叔叔!”
“不要怕。”边拓笑的双眼都眯在了一起:“掉不下来的,爹托着你呢。”
…
…
眸子一转,又是几个春秋。
小姜离一路小跑到梧桐树下,跌跌撞撞钻到边拓怀里开始大哭。
边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连忙放下手里的兵书,双手抱着小姜离坐在自己的腿上,伸手胡乱抹着他眼泪,冲小姜离身后的小边子濯横眉怒目:“混小子!你欺负离儿了?”
“我才没有!”小边子濯使劲摆手:“刚才在街上,阿离被几个大汉调戏说长得像女孩子,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我让你带离儿出去,结果自己跑去玩,把离儿一个人丢下?”边拓质问。
边子濯脸上一赦,道:“我、我才没有玩!”
“那你是背着我又跑军营去看练兵,让离儿给你望风对吧?”边拓一针见血。
边子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去!围着侯府跑二十圈,元昭监督。”边拓抱着姜离,沉声强调:“不跑完不准回来吃饭!”
小边子濯咬牙了半天,扭头便跑出去了。
“爹……”小姜离哭着哽咽。
边拓听罢,搂着小姜离就开始哄:“离儿乖,爹在这。”
“爹,我长得真的像女孩子吗?”小姜离用肉嘟嘟的手抹着泪,哭的一抽一抽的:“是因为我是从青楼里长大的吗?所以大家都讨厌我?”
“那些人就会瞎讲。离儿不要听。”边拓安慰道:“再说了,青楼里长大的又怎么样?我家离儿生的这么俊俏,谁看了会不喜欢?”
小姜离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边拓:“真的吗?”
边拓伸手刮了刮小姜离的鼻子,笑道:“当然,爹最喜欢离儿了,元昭也喜欢跟离儿玩,整个定北军的人都喜欢离儿。”
小姜离被逗乐了,歪头想了想道:“那……离儿也最喜欢爹爹。”
边拓不禁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来:“好离儿,再说一遍?”
小姜离清脆的笑了几声,伸手抱住边拓的脖子:“离儿最喜欢爹爹!”
“哼。”
父子俩正闹腾着,身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
只见小边子濯不知为何去而折返,手上还抱着一包热腾腾的桂花酥。
“给阿离买的桂花酥,忘了给他了。”小边子濯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父子俩,噘了噘嘴,将手上的桂花酥放在石桌上,语气带上了些赌气的意味:“我跑步去了。”
边拓看了小边子濯一眼,道:“濯儿。”
小边子濯继续赌气,扭头就走。
边拓又喊:“臭小子!”
小边子濯“蹭”地一下转过头来:“干嘛!”
“过来!”
小边子濯听罢,瞪着眼睛,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
边拓大手一挥,按着小边子濯的脑袋就开始狂揉,他不顾边子濯的挣扎,转头冲姜离道:“你瞧,我说最喜欢离儿,这小子还吃醋了。”
小边子濯大声嚷嚷:“谁、谁吃醋了!”
边拓一挑眉,嘿嘿一笑:“谁吃醋?谁赌气谁吃醋!”
“我才没赌气!”
“哟哟,这不就是赌气。”
“!!爹!”
“好了好了,爹也最喜欢你。”边拓说着,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轻轻揉着两个孩子的脑袋,道:“濯儿,知道爹为什么罚你吗?”
小边子濯哽了一下,偷偷瞧了一眼姜离道:“让、让阿离给我望风?”
“错了,是你留下离儿一个人自己跑了。”边拓揪着小边子濯的耳朵,道:“当哥哥的要保护好弟弟,这点儿事都不懂?”
小边子濯痛的直捂耳朵:“知、知道了……我不是专门给他买了桂花酥赔罪么!”
“不错,还知道要赔罪,等会儿就跑十圈罢。”
“什么,还要跑!”
“十五圈。跑不完不准吃饭。”
小边子濯:“……”
姜离忍不住笑了笑,低下了头。
他依稀记得,那日晚上,自己从小厨房里偷偷拿了吃的跑出侯府,拦住了跑的气喘吁吁的边子濯。
小边子濯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向站在侯府围墙上,个头还没有自己高的元昭。
小元昭垂眸看了看两人,伸手将自己的寒铁面具推了推,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两人,权当没看见。
小边子濯哼了一声,盯着小元昭的背影:“你最好不要去跟爹告状。”
“……”高墙之上的小元昭仰头赏月。
嗯,月色真美。
“子濯哥哥。”小姜离连忙将食盒放在地上,道:“休息一下吧,再继续跑下去,你会晕倒的。”
小边子濯确实感觉到一阵头晕,他伸手撑着墙慢慢坐到地上,小姜离见状,连忙用筷子夹了些吃食送到他的嘴边。
小边子濯一点点嚼着,“咕咚”一声,将东西咽下肚子。
“阿离。”小边子濯声音轻轻的:“你现在,还在生我气吗?”
小姜离一愣:“欸?”
“爹说得对,不该让你一个人待在那互市的地方,那地儿本来就乱……”小边子濯揉了揉鼻子:“那些个欺负你的家伙,我就该每个人揍几拳,好让他们多长点记性!”他说着,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小姜离抱着腿坐在小边子濯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边子濯以为他还在委屈,连忙去牵他的手,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阿离?你别难过了,你……你若是还难受,我明天就,不,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小姜离噗嗤一笑:“我没有难过了。”
“真的吗?”小边子濯一愣。
“子濯哥哥,你陪我练剑吧?”小姜离双手撑着腮,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小边子濯:“这样的话,我以后就可以自己打跑他们了。”
“铮——!”的一声,剑刃划开一片片掉落的梧桐叶,与另外一把剑猛然撞击在一起。
少年姜离眉眼间意气风发,长剑挽了个花,直直冲着少年边子濯胸口的盔甲刺去,本以为这次一定能的手,不想剑刃被少年边子濯横劈打歪,少年姜离只觉得虎口一阵疼痛,脖子上便猛地一凉。
他垂眸一看,只见对方的剑刃已经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瞧瞧你,这么容易就被人看出破绽,以后上战场可怎么办?”少年边子濯笑着说。
少年姜离咬了咬牙:“我这是失误了,再来!”
“都给你三次机会了,今日就到这儿,再练下去你胳膊容易抽筋的。”
少年姜离依旧不肯:“再来一次嘛!这次一定能行。”
“不行不行。”
见他依旧不肯答应,少年姜离心里不忿,决定逗一逗他,遂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剑刃,故意用一种勾人的语气说道:“你整日说我学武不精,又不肯多教我,为何?”
少年边子濯整个人僵了僵,有些不自在地瞥过眼神:“我没说不教啊,但是练武本就要循序渐进……”
“陪我多练几次都不肯,那以后我受委屈了怎么办?”少年姜离上前一步,看着少年边子濯的眼睛,眼睛笑成月牙状:“子濯哥哥,你会来保护我吗?”
少年边子濯脸上一红:“那,那是当然!”
“是嘛?没骗我?”少年姜离凑近他笑了笑。
少年边子濯红着脸看着姜离,愣了半晌,不禁伸手抚平他被风吹散的耳发:“嗯,没骗你。”
“阿离!!!”
一声惊呼打破了姜离的回忆,他这才看到自己手上已然出鞘的长剑。
许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之中太久,那柄长剑被他横着拿在手上端详,剑体微微向姜离身后倾斜,剑尖离自己的脖子,不过两拳的距离。
姜离眨了眨眼,恍然抬头,如预料般看到了边子濯夹杂着恐惧与懊悔的表情。
边子濯只穿了一身玄金便服,身上绣着的金色暗龙纹应是在连日来的奔波里惹上了泥土,看不太清了。
“阿离……阿离……”边子濯的声音颤抖:“你把剑放下,阿离,我求求你。”
原来,他在害怕这个 。
姜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来,将长剑缓缓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边子濯的身子肉眼可见的猛抖了一下,他瞳孔剧颤,近乎祈求般看着姜离。
故都的风吹过两个故人之间,像是从指尖划过的岁月史书,沉重而无言。
姜离静静地注视着边子濯的眸子,他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很多情绪,悲痛的,惋惜的,挚爱的,不舍的……彼此之间被过往造就的沉寂与喧嚣,在一瞬间,仿佛都融在边子濯的那双黝黑的眼眸里。
“阿离……”
边子濯嘴唇微张,声音近乎哽咽。
好半晌,姜离终于垂了垂眸子,“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而他松开剑的下一刻,身子就被边子濯紧紧抱住了。
“阿离……阿离……你别这样,呜呜……求你……”大虞的帝王紧紧抓着爱人的身躯,放声痛哭。
他似乎真的被姜离吓坏了,整个人哭到双腿都失去了力气,最后近乎崩溃地跪在姜离面前,双手抓着姜离的衣襟,不肯松手。
姜离看了看他,蹲下身子,与他齐平。
“边子濯。”他拿出边子濯送给自己的通行玉牌:“你不是说,我去哪里你都不会管吗?”
“你为什么找来了?”
边子濯哭的说不出话,他满心满眼地看着姜离,眼泪不停地落在地上,渐渐开始喘不上气。
姜离见状,伸手抚上边子濯的脸颊,然后缓缓捂住他的嘴巴,轻声道:“闭上嘴巴,用鼻子喘气。”
边子濯依旧流着泪,双手捧住姜离的手,有些艰难地呼吸着,身子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边子濯似乎可以正常呼吸了,但眼泪依旧没能止住,他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抓着姜离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着:
“阿离,别这样。”
“你不想见我,我会离你远远的。”
“你不要寻死。”
“求你。”
“求你了。”
边子濯的身子依旧还在颤抖。
年轻的帝王不求神佛,只跪在自己的爱人身前,用尽了无数祈求的话语,恳切又哀恸。
姜离看了看他,伸出手轻轻擦掉边子濯的眼泪。
“边子濯,你知道吗。”姜离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棵梧桐树下:“我独自一人走了好久好久,我才发现,这世上尽是伤心地,瞿都是,天雍是,只有回到这里,我才能安心。尽管当初我来到这里的一切都是被刻意安排的。”
边子濯愣住了,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姜离。
只见姜离背对着他,伸手轻柔地抚上梧桐树的枝干。
“但我仍相信,爹当年对我的爱,不全然是假的。”
姜离垂了垂眸子,口中轻声喃喃道:“这就够了。”
边子濯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试探性的走到姜离身后:“阿离……”
姜离猛地转过身来:“你堂堂一个皇帝,哭什么哭?”
他身子轻轻往后仰,背靠着梧桐树的树干,注视着边子濯满是泪痕的脸,突然笑了,像是冰封的雪莲终于绽放。
“你该回去了,等到明年冬天,回来赏梅吧。”
第二年。
冬。
北凉城新开一家卖桂花酥的小铺子,据说桂花酥的香味能绵延整条主街道。
桂花酥小铺的老板娘,是一个来自天雍的妇人,城里都传,这妇人不一般,因为这家店里,雇佣着当朝宰相的亲儿子,就连曾经定北侯府的二少爷,都与之交往甚密。
至于有多亲密,且看那桂花酥铺子二楼阳台,看见那个摇扇品茶的公子没有?那就是曾经的定北侯二少爷。
坐在二楼的公子轻轻合上扇子,眸子微转,目光落在了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身上。
只见他足尖轻点,一个轻功从高楼跃下,落在男子跟前。
“这位客官,似乎伫立良久。”
一年不见,姜离的声音依旧无甚变化。
男子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攥的紧了些,直到姜离走上近前,将他的斗笠摘掉。
斗笠之下的人儿,剑眉星目,俊朗如玉,一如姜离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边子濯也那般深深看着姜离,他眼眶通红,颤抖的嘴唇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任何话。
姜离轻笑一声,勾住边子濯的尾指:“这位客官,不进店里来坐坐么?”
边子濯笑了,一滴泪划过眼角,道:“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