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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春和

第127章 春和
张玉庄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阳光穿过巨大梧桐投下一地斑驳,瞧不清,理还乱。
在道场里的这些日子,规律、死板、晦暗,画卷由命写就,一成不变。
沉重枷锁之中,若说稍有温暖角落,只有那个病骨一身的师父了。
那几个孩子绝不是肯默默吃亏的性子,一定要报复回来。
怎知那宁恙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手,他们设计几次要把人堵住再收拾一遍,总被他逃了去。
所以还是张玉庄遭了殃。
他们趁着大家都在正殿静坐之时悄悄溜了出来,拎着几桶水去把他床榻浇了个湿透。
还嫌不够,又拿墨水写写画画,留下几句侮辱之词在他房间墙上。
等张玉庄回房看到这些,已是月上梢头。
他默默放下书箱,转头出去和了墙粉预备先将墙刷了。
折返时却看见自己房间不知何时亮起烛光,房间里,师父正负手看着墙上那些字,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也只是微微侧头一瞬,随即又凝神去看那些字。
因着师父要看,张玉庄也不多说什么,默默放下刷子和陶碗去到师父身后。
良久,那个沉静沧桑的声音才说:“少年人总是要热烈些才好,像他们几个,怒意和敌对总是不加遮掩直来直去。”
这话像是在夸行恶者,张玉庄低头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
师父转过身,慈祥的目光落在自己爱徒头上:“玉庄,你觉得这些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原因道场人尽皆知。
张玉庄垂目回答:“因为他们讨厌我。”
师父倒是毫不意外他这么直白,反而抚须笑起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细说来听听呢?”
“细说?”张玉庄困惑抬头。
“对,细说。”师父点头,“细说一下他们为何要讨厌你。”
张玉庄低声道:“因为我的身份,因为我虽然生在天家,却遭帝心厌弃。”
“所以他们认为我再无出路,于是看不起我。”
“对也不对。”师父悠悠闲闲抬盏品茶,而后才接着说,“世间没有无缘由的恶意,行恶业需要理由,任何人都可以小瞧你,但从小看到做些什么,这中间是你错了。”
这话让张玉庄陷入沉默,他抬头看向师父,眼中满是疑惑:“弟子何错之有?”
师父放下茶盏,目光温和:“你想想,他们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挑衅?”
张玉庄皱眉思考片刻,缓缓说道:“因为我从不反抗?”
“玉庄啊,会有人整日去拿拳头砸刀刃吗?”师父微笑道。
张玉庄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那会令其受伤,并且毫无意义。”
“正是如此。”师父点头,“你的沉默不是美德,反而给了他们继续下去的勇气。”
张玉庄垂目去看自己的脚尖,声音有些低沉:“弟子认为他们这般行径毫无意义,是以不想与其争辩甚至动手,会搅入无端是非。”
“那些孩子虽然行径可恶,但罪不至死。”师父轻叹一声,“忍耐从来都不是良好品质,你明白吗?”
这个话头转得太急,张玉庄一时没懂,眼中露出困惑。
半晌,才回答:“弟子从未觉得他们该死。”
“我知你心性如何,你自然不会这么想。”师父问,“你为何修道?”
张玉庄毫不犹豫地说:“济世度人,护佑苍生。”
师父温和地笑了:“然修道者之志,非为逃避世俗,亦非独善其身。”
“世间多艰,妖魔横行,是故修道之人励精图治,锻体炼魄,以期能力日增,如此,堪成大器。”
张玉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分寒暑苦修的原因。
但此刻他不明白这和他不还手有什么关系。
“行恶的尽头是万劫不复。”师父说,“你既为了济世度人,这不仅仅是需要你对抗妖魔,也要你心怀苍生。”
“心怀苍生,何以见迷途之人而不加以引导。”
“你今日无作为,一是因为心知自己修为在他们之上,所以不屑与其多说。但你何尝又不是用自己的无作为,将他们向歧途上推了一把呢?”
“适当的反击,或许可以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甚至,会让一个你素未谋面之人因此受惠。”
张玉庄微微一怔。
师父捕捉到了他这个反应,慈祥地笑道:“今日树一善人,他日可令百人受恩。今日留一恶念,他日或害千人受苦。”
“你压得住自己的恶念,那是你修道之人的本分,去压住别人的恶念,才是你修道之人的责任,你明白了吗?”
“你有能力去引导,尚且因沉默至此,可想过若是没有能力之人,那些被迫选择放弃挣扎之人,会因为这些恶念遭受什么?”
师父的话语如同一道惊雷在张玉庄心中炸响。
可是。
“如果我反抗,可能会伤到他们。”
师父轻轻摇头:“反抗的目的不是伤害,是为了让他们明白自己的错误。”
“只有知错,才能改正。”
张玉庄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弟子明白了。”
师父这才欣慰地点了头,继续转头过去看墙上的字,含笑点评道:“这话是糙了些,字却写得不错。”
张玉庄的视线跟随师父一起看向墙上,又听师父接着说:“小恶小惩,大恶大惩,莫要以管窥豹。”
“你还小,将来有大把时间任你去悟,无论如何,无需强行让自己立马得个结果。”
师父转身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无论今后你修行的尽头是哪里,但你是个修道之人。”
“玉庄,你首先是一个人,是有血有肉,会因事务变化而生出喜怒哀乐的人,把那根紧绷的弦松开些。”
“你要清楚这一点,没有谁生来就该做圣人,多听听自己的心声,听它在说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月光透窗而入,照在师徒二人身上,混着橘色烛光,像慢慢拥抱暖阳的霜。
“谢谢您。”张玉庄没有来地喉头发苦,朝师父沉沉弯腰。
“湿掉的床褥今晚干不了,即便不刷这个墙也不会叫你少块肉。”师父难得爽朗地笑起来,“时辰正好,乖徒跟老夫我种花去吧。”
张玉庄一时愣住,眨了眨眼。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窗外,显然已是深夜,正是就寝的时候。
种花?
现在?
师父已乐呵呵出门而去,高声吟唱:“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乖徒,跟过来。”
月盘高挂静夜,撒下一地银辉。
草木月光中朦胧,晚风宜人。
师父好菊,也不拘着只爱哪一种。
干脆让这些花草在这一方天地中自由生长,黄白粉绿,任其灿烂。
“该撒新种咯。”
师父已经蹲下身,开始翻动泥土。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夜晚的清新,也学着师父的样子,避着周边的花叶,在空出挖了个小坑。
“玉庄。”师父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和,“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种花吗?”
张玉庄思考片刻,轻声回答:“是为了让弟子明白,不应该被常规所束缚吗?”
师父笑了笑,却是朝他摇头道:“并非凡事都要有深刻的所以然。”
张玉庄没明白。
师父接着说:“因为白天种花,很晒,也很热。”
张玉庄:“……”
师徒二人就这样在月光下静静地种着花,偶尔交谈几句。
在泥中撒下种子,替它轻轻掩上薄土,为它生根发芽而浇水呵护。
“你看看。”师父用浇水的木瓢指了指一处地方。
张玉庄顺着看过去,那是一小簇春菊旁边却单单竖着一枝金丝菊。
春菊花瓣娇小圆润,淡黄花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可爱。它们紧紧簇拥在一起,于夜风中摇曳。
旁边那一枝挺立的金丝菊却是高高矗立着,花瓣细长如丝,优雅孤傲。
“你们两个小祖宗,岂不就像这一处景?”
张玉庄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师父,眼中带着疑惑。
师父向那里轻轻洒水,轻声笑起来:“你和宁恙,一个沉稳得像块石头,一个活泼得像条小鱼。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临死收了你们两个小祖宗,得为此操多少心。”
提及师父的身体,张玉庄眉头微微沉,眼皮垂了下去。
师父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轻叹了口气:“你呀,其实应该多向宁恙学学。”
张玉庄一愣:“……学他?”
师父哈哈笑道:“是啊,那孩子虽然调皮爱偷懒,但他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从不憋着自己一个人委屈,这些,都是你可以学的。”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我染病多年,你猜那孩子怎么跟我说的?”
师父笑眯眯地问。
张玉庄自是想不出,便看向师父,等他说明。
“他说,那么他就每天都去给我带好吃的回来,我能活多久,他就带多久。”
“那是早晚的事,却不是眼前的事,即便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难道要在那一天之前让自己提前难受许久吗?”
“你要看着眼前人,看着眼前事,才能过到明天去。”
张玉庄表情逐渐变化,内心的波澜于脸上悄然浮现。
父皇嫌恶,同窗厌弃,世人冷眼。
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沉重如山的压力,因为自己一次次压制,变成了消散不掉的阴霾,终日缭绕在心头。
他听过该不该,却没听过有人问他想不想。
毕竟他此身如何,似乎根本就无关紧要。
胸腔中的跳动逐渐清晰起来,像一面逐渐复苏的鼓。
月光在他眼底闪烁,孤傲的枝杆生出了新叶,猝不及防小小的一点。
他好像在这一晚开始了一次新的生长。
良久,师父似是回想起什么,补充道:“也不要什么都跟宁恙学,别被带坏了。”
师父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在翌日清晨得到了验证。
天刚蒙蒙亮,张玉庄按照惯例起身,未料才推开房门,就迎面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宁恙怀里抱着一大堆点心和水果,张玉庄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供在神像前的贡品。
他被撞了也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这些东西护住。
张玉庄皱眉道:“你……”
宁恙哪肯听他说教,赶紧出声打断他:“我这可是‘提前借用’,再说了,要是神仙连这么点三瓜两枣都不肯分享,那他岂不是很小气。”
这分明就是狡辩,张玉庄却听得语塞,宁恙却飞快地往他怀里塞了几个点心,一溜烟跑没影了。
到了晨修时,按例,所有修习弟子都要千万正殿听学。
连那几个向来嚣张的世家弟子也不敢不到,若是迟来,免不了一顿手板。
今日却在晨钟响了三声过后,还不见人。
晨修开始后半柱香他们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脸上青紫一片,乍看还以为是被打了。
但那些痕迹瞧着很不自然,似乎并非打斗所致。
等人走近些,才看清那分明是写了字,而且那些字瞧着还有些眼熟。
张玉庄想到了昨晚自己房间墙上的字。
他们来势汹汹地奔着大师父去,一口一个自己被欺负,但是被问及脸上的字是怎么来的却是谁都不知道。
晨修就在他们闹哄哄的申辩中结束,他们非要嚷着有人在他们脸上写字,但因为说不清究竟是谁,也讲不明白那人是如何做的。
到张玉庄离开时,他们还坚持要大师父找卜算高手来给他们看看。
大多数人都在看热闹,张玉庄却在僻静处看到了正在蹑手蹑脚赶路的宁恙,看他要去的方向,是厨房。
他叫住了人,宁恙被这声吓了一条,随即见鬼了似的看过来,莫名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会主动和人说话了?”
张玉庄不搭理他这句,反问道:“他们的脸是你干的?”
宁恙不以为然:“听说他们好像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睡得就特别沉,然后或许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经常口出粗语,于是收到了神仙责罚,给他们用能染色的花汁在脸上写了字。”
他似乎深信自己这套说法,甚至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起来,这也算天罚吧。”
相比于他的绘声绘色,张玉庄则是一脸漠然:“你这听说的,还挺全。”
既不是责怪,也不是教导。
而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
宁恙面色精彩起来,他用眼神上下扫着张玉庄,不确定地问:“你,昨晚也吃坏东西了?”
“没有。”张玉庄正经不已地回答,接着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宁恙听到这句才松了口气,小声说:“我说呢,你这种人怎么突然改性了。”
张玉庄只当没听见,继续将话说完:“很危险。”
宁恙才松的那口气瞬间就被他吸了回来:“什么?”
张玉庄:“他们睚眦必报,而且做事不论手段,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会很危险。”
宁恙却听得寒毛倒竖,他不知道昨晚师父和张玉庄在月光下谈心,只觉得这人转变得太快。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在关心我?”
张玉庄答:“我在关心你。”
宁恙没想到这人如此直白,心中深感奇怪,但面上决计不肯软和半点。
干脆僵着脖子,硬气地说:“你可不要多想,我收拾他们是因为他们把我的被子也打湿了。”
“被他们知道了又如何,他们破坏我的屋子,我就画花他们的脸,他们打我,我也还手。”
“好歹,次数多了,他们就知道欺负我是会遭报应的。”
末了,又压低声音说:“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还手的闷葫芦。”
张玉庄安静地听完,脑中却是一遍遍想起师父昨夜说的话。
“沉默只会让他们继续下去。”
“宁恙那孩子张扬,从不把事憋心里。”
师父告诉他:痛了要还手,沉默不是美德。
张玉庄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慢慢抬头,那双向来沉静的眼里此刻光芒跃动,目光无比深邃。
宁恙被看得很不自在,挠头说:“没事我走了啊。”
“我关心你。”张玉庄没由来地又说了一遍,直接将宁恙钉在了原地。
可是说完这一句,他本人也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
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里,他没有主动和人说心里话的经验。
于是,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之前认为你经常偷懒不修炼,你很懒。遇到对手不会权衡,不太聪明。每日脑子里只想着吃东西,实在不该是一个修习之人该有的志气。”
这些话就被张玉庄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诚。
宁恙脸上的不满,随着每一个字出口而被逐渐放大。
张玉庄平淡地说:“对于我有这些想法,我很抱……”
“你有病!”
这番“和睦”的谈话在宁恙大吼一声“你有病”后匆匆结束。
之后这师兄弟俩基本上再不说话,即便碰面,宁恙也只是冷冷地哼一声,然后转头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玉庄开始注意到一些微妙的变化。
晨修时,宁恙会掐着自己大腿来驱赶睡意,修炼场里也能看到他认真练习的身影。
偶然瞧见宁恙埋头蹲在小院角落里捯饬什么,等人走了,张玉庄看到那里有一座精心搭建的小土堆,蚂蚁因此拥有了一座豪华的庇护所。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张玉庄听见走廊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宁恙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小被窝,一路走得尤为艰难,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雷电都会害得他猛地惊一下。
那道战战兢兢的瘦小身影终于去到师父门前,哭喊着敲开了门不管不顾地就往里钻。
原来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雷声轰鸣时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张玉庄想到这个,等意识到时,唇角已勾出一丝笑意。
他内心升起一股满足感,师父护他如父,春菊在小院中静静生长。
好像身在这里,他这片干涸的土地会变得有意义,他裂痕从生的这条命,因为这些不期而遇变得完整。
他开始暗自期待明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