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席上的青年嘴唇紧抿,额角滑下大滴大滴的汗水,整个人却仍维持着揣手的姿势,哪怕五指已蜷握得苍白。
“怎会如此?”听到响动赶来的林慎,眼神霎时变得严肃。
先后到场的其他几人,看到眼前的一幕,随即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觉留下听候差遣。
“皮瓣的血运不太理想。”李明夷粗略解释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刻?”
裴回出门看了眼:“是戌时一刻。”
戌时大致为傍晚十九点,距离手术结束才过去十个小时。
术后二十四小时内出现的血管危象,皮瓣还有抢救的余地。
“阿去和小哑巴烧盆火过来,道长准备开水布巾。”李明夷快速吩咐下去,目光转向林慎,“准备清创,五号针头。”
几人马上行动起来,很快将物品备齐。
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驱散了空气中的严寒,暖烘烘地扑着人脸。
李明夷持起消毒过的手术刀,轻轻一挑,拆掉了皮瓣远端的几针缝线。
随着缝线带来的约束减轻,已经苍白冰凉的皮瓣边缘肉眼可见地涌过血流,逐渐变得红润。然而靠中央的位置,肿起的皮肤表面仍分布着明显的紫绀。
林慎蹲在旁边,眉头不觉皱起:“里面有淤血?”
“很有可能。”李明夷夹起弯盘中的五号针头。
皮瓣的周缘血运不畅,中心的静脉血却因淤堵无法流出,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将会导致整个皮瓣甚至手臂缺血坏死。
必须立刻进行减压。
他一手拿起温盐水浸泡的纱布,反复擦拭过整个皮瓣,另一手竖起细而锐的针头,果断刺向紫绀的部位。
疼痛的刺激从伤臂传来,裴溆咬紧了牙关,克制着缩手的本能。
“很好。”李明夷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利落地抽回了针,再次刺向其他淤血点。
针尖拔出之后,米粒大的暗紫色血珠接连从几个针孔中一点点涌出。
与此同时,皮表危险的颜色开始缓缓消退下去,血液在皮肤下无声息地重新运行开。
紧张注目过来的几人跟着长长松了口气。
“这里要一直烧着炭盆保暖,以促进血液流动。”李明夷收起用过的器械,仔细地交代,“每隔半个时辰用温盐水擦拭皮瓣和周围皮肤,如果再观察到这样的情况,马上来通知我。”
裴回认真记下他的话,点点头。
总归已经醒了,再睡也睡不着。处理完裴溆这边,李明夷去洗了把脸,接着打理起即将重新开张的医署。
时间在紧绷而安静的氛围中慢慢流过。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到了尽头,一声清脆的鸡啼揭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再回到病房中时,病榻上的青年正安然睡着。他的手臂上,此前出现危象的皮瓣已恢复了正常的血运,呈现出良好的状态。
“可以重新缝合了。”观察片刻,李明夷给出了结论。
一夜未眠的裴回,顶着一双浓黑的大眼圈,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有劳先生。”
术后的小小风波,就在有惊无险中度过。
重新将皮瓣拉拢缝合后,李明夷端着用过的器械,准备拿去消毒处理。路过庭院的时候,便瞧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一株高高的树下,正巴巴望着什么。
“瞧见没?有燕子在树上筑巢呢。”阿去仰着脸,眼睛睁得老大。
“啊,啊啊。”小哑巴从地面抠出一点泥,小心给新建的鸟巢添了点土。
从巢中探出脑袋的一双燕子,被两位热情的小客人惊动,羽翅轻轻扑动,交缠着飞向雨后晴朗的蓝空。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啊啊,啊啊?”
“你问它们?去抓小虫子吃了。”刚刚睡醒的马和,伸着懒腰走到二人跟前,张了张手望向朝日映照下的青青山峦。
他顺势抚下胡须,笑了笑。
“又是一年好春呐。”
春风如同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划破冬日的沉寂。在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医署重新挂上牌匾,再次向周围乡民开张。
医署日渐热闹起来的同时,艰难地度过二十个日夜后,裴溆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手术。
那块从腿部借来的皮片已经完美地与腹部融为一体,而接受了皮瓣移植的伤臂还牢牢挂在肚皮上。
“血运良好,可以离断。”器械位置上的林慎抬起观察的脑袋,向前递出一把银亮的手术刀。
接过刀柄的手以执笔的姿势压下刀刃,顺着胳膊的边缘,切断了连接手臂与腹部的皮瓣根蒂。
片刻,青年从麻醉中苏醒。
他高高抬起自己灾难不断的右手臂,试着伸展开。
被皮瓣填补的右手臂,除了一块明显不同的肤色与缝合痕迹,看上去倒与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这二十天一直维持着曲肘的姿势,活动起来还显得有些僵硬。
“术后还需要继续锻炼,否则会影响功能恢复。”李明夷靠着墙壁,以轻松的目光观察着他抬高的手部,用手势向他引导,“来,试试做这个对指的动作。”
话一出口,他的眼神忽然定格。
回忆的某个碎片遽然一亮,快速掠过脑海。
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分,他曾向某位病人说过同样的话。
“李兄?”
林慎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注意力带回眼前。
他看了眼正努力活动五指的年轻病人,摘下口罩帽子:“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便迈开步伐,离开手术室的大门。
庭院中,小哑巴替他种下的那棵生命树已然落地生根,长到足有他额头那么高。树梢舒展开的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华。
李明夷站在树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难不成真得再死一回,才能实现时空穿越?
正仰头思忖着这个问题,视线的高处忽然掉下个什么,他正想得出神,一个不防,被那玩意正正砸中脑门。
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枚占卜用的铜钱,正面还刻着开元通宝四个大字。
“啊——啊。”头顶传来几声乌鸦气急败坏的叫声。
大概是哪个倒霉的道士丢的铜板,叫喜欢收集金属的乌鸦衔去做窝,刚好掉在这里。
李明夷掂了掂那铜板,收起遐思,往看诊的前堂走去。
鬼神的传说,似乎对本地的乡民已起不了作用。自医署重新开张以来,接诊的病人数便与日增加,这会已是门庭若市。
一见李明夷来,被乡民簇拥的马和顿时如遇救星,赶紧撤到他身后。
“诸位,还是请李郎亲自为大家看诊吧!”
马上有人挤上前:“李郎,劳您帮我婶婶看看。”
“还有我娘!”后头随即排起长龙。
一张张朴素的面庞,带着热切的期盼,向他注视而来。
李明夷坐在诊案前:“一个一个来。”
忙碌的间隙,他回首望去。
古旧的佛塔披着金灿灿的斜晖,长久地屹立在这所小小的医署后。长长剪影向下倒映,越过屋脊,一直铺到他脚下。
一切的命运,从这里开始。
那个他不断追寻的答案,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
–
这一忙就忙到了黄昏。
等病人都一个个看过,肚子里传来响亮的肠鸣音,李明夷才迟钝地意识到——饿了。
“快来尝尝,刚出炉的酥油胡饼。”刚回到后院,马和便招呼着递给他一块油光发亮的饼子。
透亮的纸皮一揭开,热腾腾的香味便扑涌而出。
李明夷咽了咽唾沫。
和行军打仗吃的干粮不同,这种酥油饼做起来可十分考究。要拿足一斤肥瘦兼半的羊肉一层层地铺进面饼里头,每层中间用炸好的豆豉洒上调味,再用芝麻酥油将整个饼浇得透透的,这才能上炉炙烤。等烤到五成熟,再熄了炭火,用余温烘足了时辰,才得眼前金黄酥脆、香气馋人的大饼。
“这是谁买的?”一边将酥油饼往嘴里递去,他一边问。
酥油胡饼味道可人,但价格并不便宜。除非这位守财道长今日转了性,才会主动给大锅饭添上油星。
“你忘啦,今天是上巳节。”马和向旁边抛去个含笑的眼神,“是这位小裴郎出钱为大家伙加餐。”
裴回颔首道:“已打扰诸位多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三月初三上巳节,本该是春游踏青的日子,而今叛军仍霸着邺城,百姓们不敢随意在外晃悠,也只能在口舌上略作补偿。
难得大家都放松一刻,李明夷便省去推辞,安心享用起美食。
上下牙关一咬,满口酥香的油渣瞬间在口腔中发出脆响,满满当当的羊肉在齿间迸出腻腻的油脂。
……人类果然永远无法拒绝油脂的香味。
饭饱之余,几人坐在阶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消食。
“什么时候彻底平了叛军就好了。”林慎仰头望着星河流转的夜幕,随口叹道。
阿去撑着下巴,跟着思索:“你们说,朝廷什么时候才发兵?”
这都已经到了三月。
就是磨刀,也该磨出两把了。
这话引得片刻默然。
就连李明夷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止邺城的百姓,后世的人看到这段历史时,也少不得泛起嘀咕——
为何李唐王朝不乘胜追击,一举歼灭叛军?
理由其实很简单。
安氏朝廷虽已势微,背后却仍有个虎视眈眈的史思明部。
双都三战,几乎耗竭了关中叛军的有生力量,断了其反咬一口的可能。然而在太原会战后断尾求生的史思明部,却压根没有参与这场至关重要的决战,而是全程在北面观望局势。
史思明表面虽已归降,手头的拥兵可是半点没少,甚至吸纳了不少从安氏集团中叛逃的队伍,反而变得壮大。
处于两个阵营之间的安庆绪部,在这种局势下,俨然已经成了两军间的缓冲带。
可以想见,若是唐军一鼓作气攻袭邺城,养精蓄锐已久的史思明大军及其背后支持的地方势力绝不会坐视不理。
所谓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直接在北面与史部决战,能否打赢还很难定论。
而一旦失败,所引发的一连串山崩海啸的后果,将是刚刚在风雨中安定下来的李唐朝廷所不能承受的。
如果此刻唐军选择大胆北进……李明夷禁不住设想。
这一步,能否改写这个时代乃至整个国家的未来?
“啊啊,啊啊!”
就在他沉思之际,背后忽然传来小哑巴兴奋的声音。
李明夷下意识回头望去。
小哑巴正乖巧地蹲在裴溆面前,一双眼直直盯着他手里的事物。
“最后一次哦。”
裴溆手中握着本厚而小的册子,正用刚刚重获自由的右手快速翻动着。随着书页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哗哗翻过,画在上面的小人仿佛也有了生命,跟着迈开双腿,向前奔去。
这有趣的一幕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被围观起来,裴溆不好意思地合上小册子:“小时候弄巧的法子,原是拿出来练练手指的,让诸位笑话了。”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倒没想到——
这少年老成的县丞官,也有如此天真的童年。
“可以让我看看吗?”李明夷伸手接过那小册子,若有所思地一张张翻看着。
书册的第一页上画着个四肢舒展的小人,在下一页,他的脚步往前伸出些许。再往下,便连续成奔跑的动作。
每一次翻动书页,小人就会跑动一次。
第一页的小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最后一页的姿势,然而他的每一次的奔跑都将走向注定的结局。
时间的流逝或许就像这样一本动画书,李明夷忽然想到。
历史总在其既定的轨道上不断前进,那些被后人假设过千万次的“如果”,永远无法得到验证。
就如大江东去,燕子回巢,循环往复,却又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