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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中转开颅

抽动针筒时的滞涩感同时在手下传来。
李明夷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慢将针身退出。
注射器的针头内腔太细,很容易被小血肿或其他固体组织堵塞。原本打算在不破坏硬脑膜的前提下进行探查,现在看来,颅内的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手术刀。”
就在阿去还陷于惊讶中时,对面的李明夷已经放下无所获的注射器,向前抬起手腕。
手术开始的小小不顺似乎并太未影响他的状态,短短一瞥后,那双露在口罩帽子间的黑眸已回复冷静,目光的焦点重新聚集在术野中央。
阿去定了定心神,赶紧跟上对方的节奏,递出用纱布擦拭干净的手术刀。
回到术野的手术刀以一个谨慎的角度压下,划开在颅骨钻孔中暴露出的硬脑膜,做出一道十字形的切口。
紧接着,李明夷拿起一根极细的引流管,从被破开的硬脑膜处一点一点递送进去。
滴——答。
甜油以缓慢的节奏不断落入面罩之中,闭目仰躺在手术台上的林慎对此毫无反应,看上去平静而安然。
在他正接受着手术的头颅上方,李明夷压低了视线,一边观察着引流管口的情况,一边调整置管的角度。
可不管他如何变换方向,探入硬膜下的引流管中,始终没有液体流出。
——硬脑膜下没有积血。
摆在眼前的现实与术前的第一假设大相径庭。
虽然没有直接明了的影像学证据,然而暴力外伤的诱因、意识与瞳孔的骤然改变,足以证明颅内脑组织受压。而这个压力的来源,最大的可能就是血肿。
拥有丰富血供的硬脑膜,在受到冲击时,常会伴有血管的撕裂。在成年人坚硬而固定的颅骨中,出血不仅仅意味着血供的中断,血肿本身亦会产生明显的占位效应。这也是李明夷对病情的判断依据来源。
手中空荡的引流管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次,你的经验失误了。
“……没,没有血。”被千叮万嘱、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的阿去,站在原地屏息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接下来,怎么办?”
李明夷以平缓的速度抽回引流管,视线定格在那小小的骨孔上,没有立刻作答。
开口小的钻孔引流术虽然能一定程度降低感染与其他意外的风险,但与之相对的,狭窄的术野同样也限制了探查的方式与程度。
颅内是什么情况,只有彻底打开才能知道。
可一旦进行大骨瓣开颅,术中感染的风险将呈倍增长,其带来的一系列不可控的连锁后果,绝非这个时代的医疗与药物水平可以应对的。
放弃吗?
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第一次浮现在李明夷的脑海。
手术不是用来满足术者的好奇心的,而是为了给患者一个更加健康、美好的未来。
放弃开颅,就此结束手术,等待急性期度过,林慎仍有苏醒过来的机会。
但也可能落下终生残疾。
另一道争议的声音同时在心间响起。
脑神经细胞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即便他有足够的幸运度过这次危险的昏迷期,谁能保证苏醒后的功能呢?
瘫痪、失语、智力减退,一旦作为中枢的大脑被压迫损坏,各种不可预测的并发症都可能出现,并从此伴随病人整个漫长的下半生。
根据医疗准则,此刻应该由患者的家属做出抉择。
而现在,林慎已经把所有选择全权交给了他。
李明夷的目光向下滑去,注视向正在麻醉中安然度过这一刻的林慎。
那年轻的面庞,总是写满无畏的勇气,一次次出现在他身旁,坚定不移地向认定的真理奔去。
心不妄视,断死决生,这就是我的道。
那倔强的声音恍然在耳畔响起。
“咬骨钳。”
一瞬的回忆交集,李明夷收回复杂的目光,向前伸出了手。
“……哦!”慌乱找着器械的阿去,把这个有些重量的钳子递出去后,才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意图——
“你想把这个洞……”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
“扩大。”李明夷替他补全。
扩大钻孔,进一步对硬膜下进行探查,从而决定是否开颅。
林慎,他的心中默然呼唤。
如果是你的话,是绝不可能答应就此结束手术的吧?
咬骨钳牢牢咬上颅骨孔洞边缘,李明夷随即拨开与手术无关的所有杂念,专心致志地进行操作。
一边用这个造型特殊的咬骨钳咬取着骨孔的边缘,一边将掉落的骨渣收集移走,以防止其进入颅内。
原本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钻孔很快被扩了一倍,露出更多的颅内结构。
进一步扩大的术野,也让李明夷看得更清。
与颅骨紧密相贴的硬脑膜看上去比正常形态下要鼓胀很多,张力明显有所增高。
他顺着之前做出的十字切口,无比小心地掀开这一小块硬脑膜。
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一幕,却令李明夷的动作蓦地停住——
出现在硬膜下的,并非薄而透明的蛛网膜,而是一层白色的不明组织。
“这是什么?”全然对解剖无知的阿去,反倒没有李明夷那样震惊,只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玩意绝非正常。
半是透明的白膜,看上去倒有点像削薄的生猪皮。
这个冒昧的联想,他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只得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前方,等待李明夷讲解。
“机化组织。”李明夷以平徐的口吻解释,语气之中却隐隐压藏着几分不可思议,“一些不能被人体完全吸收或者排除的病灶,被新生的肉芽组织修复取代后,就会形成这种组织。”
这个在医学中十分基础的概念,对于公元八世纪的土著居民而言还是太陌生了。李明夷小心拿镊子探了探那块略显硬质的机化组织,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就像伤口长出的疤痕,也是其中一种。”
这样一举例,阿去便有些明白了。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却让他再次陷入迷惑。
“你的意思是,这是脑袋里面的疤。”他踟蹰着张开嘴唇,见对方并未否认,才接着问道,“那他的脑子,已经受伤好久了?”
伤口结疤,也得好几天呢。
可林慎从受伤到手术,统共也就几个时辰。
“你说得对。”听到这个貌似想当然的问题,李明夷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向他递出一个认可的眼神。
一种平日里不常见的兴奋闪烁在他的眼中。
机化组织的形成必须足够的时间。
这个潜藏的病灶,显然已经在林慎的脑子里呆了一段时日了。或许,它就是这次看似意外的摔伤的根本原因。
原始病灶究竟是什么,慢性血肿,肿瘤,或是异物?
李明夷垂下目光。
扩大的后的颅骨钻孔暴露出来的仅仅是病灶的冰山一角,想要看清其全貌,只有一种手段。
“中转开颅。”他毫不迟疑地抬起手,“手术刀,齿镊。”
阿去微微一愣。
虽然准备手术室的时候已经被提前告知,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手术的方式可能会改为开颅。可真切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他一时之间仍难免悚然。
开颅,也就是说,要取下一部分头骨,彻底打开脑袋。
“器械。”李明夷语无波澜地重复了一次。
阿去用力眨了眨眼,强行驱赶走升起的不适感觉,赶紧将对方索要的器械递出。
手术刀顺着原有的切口进一步切开全层头皮,暴露出更大面积的颅骨。
用小刮匙仔细地钝性分离后,李明夷将剥出的头皮皮瓣翻开,重新用头皮拉钩固定好。
看到这幅画面的阿去双膝一软,险些就要倒下。
“铣刀。”张口的同时,李明夷以不含同情的平淡眼神瞟向这位新上任的器械护士,“要摔往后面摔。”
“……”少年掩在口罩下的唇角禁不住抽了抽。
这是他能决定的事吗?
心里虽是一通抱怨,那令人浑身鸡皮疙瘩泛滥的恐惧,却在这句不算有趣的玩笑中消弭下去了。
他迅速找出对方要的器械,准确地递出。
锯子般的铣刀被李明夷牢牢握在手中,沿着之前打开的骨孔,以均匀的力气慢慢割开颅骨,做出一个长宽约有十来公分的骨窗。
取下的颅骨,则被生理盐水浸润的纱布包裹,暂且放置在一旁。
手术台前的两人,目光同时紧张地落在这块即将揭开的硬脑膜上。
过高的张力,使它显得异样的膨隆,四周几乎是悬吊在颅顶。
真正的病灶,就藏在其下。
“11号小尖刀。”
伸出手后,李明夷深深闭目一下,压下持续高强度作业带来的疲惫。
接下来,将容不得任何失误。
比寻常手术刀更小的尖刀从对面递来,冰冷的金属触着手心,李明夷倏地睁开双眸,握紧了刀柄。
菲薄的刀片轻轻划下,以一道流畅的弧形切开膨胀的硬脑膜。
用有齿镊翻开被切开的硬脑膜后,李明夷用针线简单将其缝合悬吊在翻开的头皮皮瓣上,以更好地打开术野。①
完成这个步骤后,他再一次将目光回转打开的硬膜下腔,着手清理起覆盖在蛛网膜上的机化组织。
镊子一点点揭开这层覆盖着术野的白膜,一股夹着血丝的淡黄色液体,开始若有若无地从下方渗出。
即将探明真相的振奋浮上心头,李明夷极力保持着手腕平稳,断绝任何差错的出现。
随着固化的淡白色机化膜被彻底清除,罪魁祸首的病灶终于出现在术野中央。
尽管有所心理准备,在看见其真貌的瞬间,手术台前二人仍不由同时陷入震惊。
已经清晰可见的脑组织表面覆盖一层淡黄色薄膜,淡黄色脓性液与脓血性液交错,正在上面流动着。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