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回首阑珊
听到这声传呼,我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急对江原道:“你快走!”
江原眉头微耸:“难道你不想走?”
我咬牙,不由分说把他推到屏风之后,低声喝令宫女:“想活命,谁都不许出声!”
转身之际,脚步声已经在殿内回响,父皇的身影不久出现在卧房门口。比起一年前,他的双颊灰暗深陷,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华丽的龙袍显得宽大而不合身。他在吴总管的搀扶下缓慢地走进来,脚步似乎更加蹒跚,整个人已经失却了身为帝王的威严气势,看上去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然而当他走近,我双手还是不由得紧握,本能地退到母后床边。
父皇停下脚步,目光投在我的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只用有些疲倦的声音道:“彦儿,果然是你来了。”
我曲膝跪地,向他拜了一拜:“是,我听说母后病重,于是前来探望。”
“你只来看你母后,却没想过看朕么?”
我抬头,他眼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倒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样。不觉迷惘起来:“孩儿……”
父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也没打算听我回答,又走近了几步,来到母后床边。知道母后已去,他只是看了一会,微叹道:“夫妻多年,有名无实,也难为她了。”
我含泪哽咽:“母后临终前一直盼望见上父皇一面,可惜没有等到……”
父皇却道:“事实如何,各自心知肚明,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我不禁心中一寒,却听父皇又道,“彦儿,让侍婢们为皇后净身更衣,你跟朕出来说话,不要扰你母后清静了。”
我咬唇,颤声道:“也许母后本不爱这样的清静。”
父皇脚步微留,回头看着我,漠然的表情中终于夹杂一丝伤感:“你这孩子,又懂得多少事故缘由?出来罢,朕有话对你说。”转身扶住吴总管的手臂,缓慢走出房门。
我留恋地跪在母后身边,最后一次握她变得冰凉的手。出门前朝屏风那边望了一眼,只见江原露出半个身子,神色肃穆地向我点了点头。
父皇已经登上正殿中专为他所设的宝座,示意我到他跟前。自我记事以来,这宝座便常年空置,如今终于有人在座,母后却已看不到了。我走过去,跪坐到父皇面前,抬起模糊的双眼,只觉得他此刻端坐在那里,实在像母后日日供奉在佛龛中的那尊雕像,金光耀眼、生气全无。
这个一生耽于追逐权力,最终却被权力抛弃的人,母后,究竟爱慕他什么呢?这个怀着憎恶之情将我养大,只将我当做工具的人,我又留恋他什么呢?
可是他此时这样仔细地看我,用他不曾流露过的温和目光,我还是不由希望这情景持续得更久一些。
父皇道:“彦儿,其实父皇和你母后一样,一直等着你回来。”
我努力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父皇等我回来做什么?孩儿弑君、弑父,没有一刻停止过图谋篡位的野心。”
父皇闻言,又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朕知道,那日的事,是你皇兄嫁祸,并非你的过错。”他仰首回思,“彦儿,你以为父皇糊涂,分不清是非?朕当时身中剧毒,性命全在银贵妃与太子手中,也只有任凭他们为所欲为,直到今日,依旧如此。朕……悔不该对你……”
我心神摇动,目光迷惑起来。他是真的追悔莫及,还是在追悼自己失去的一切?
父皇看着我,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慢慢滑过两行泪水:“彦儿,父皇过去错怪了你。你……原谅父皇么?”
我脑中纷乱,父皇从来对我声色俱厉,何曾有过如此反应?低声道:“不论怎样,父皇也已养我长大,孩儿怎能怨恨父皇?
“好……好……”父皇巍巍伸出手,在我头顶拍了两下,“彦儿,父皇来日无多,这江山毕竟要留给后人。你皇兄对不起你,可毕竟是你皇兄。我封你南越王,执掌蜀中,与你皇兄划地而治,我再逼他发下毒誓,永不夺你军权爵位,从今后还是与你那些旧部一起驻守南越可好?
“……”我答不出话,眼中一片朦胧。
父皇抚着我的顶发,慈和地笑:“你答应了?”
我不敢抬头,深深叩首,眉头不住抽动,只想就此伏地大哭一场:“父皇……恕孩儿不能答应!”
父皇的笑容渐渐僵住。
我含泪道:“皇兄与我,早已恩断义绝。我在南越之时,他千方百计害我,后来流亡北魏,他一样不肯放过我。皇兄他连父皇都不放过,孩儿又怎能相信他会容得下我?”
父皇沉默良久:“既然如此,你愿意辅佐葑儿么?他虽然年幼,却生性善良敦厚,如果你能辅佐他登上皇位,也未尝不可。”
“父皇……”
父皇终于不再提议,他叹息一声,苍老的眼睛看着殿外的虚空:“彦儿,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咬住唇,慢慢点头。
父皇目光变得出离深遂,好像记起了某段珍重而遥远的往事:“阿遥……你母亲,她还好么?”
“她几乎不认得所有人,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父皇苦涩地笑起来:“她这样狠!朕原本以为,她就算是恨,也会记恨朕一辈子,不想她绝情到连一点记忆也不肯留给朕!”
我脑中忽然闪过许久以前的怪异念头,却不敢再想下去。
父皇一瞬不瞬地凝视我:“你小的时候很像你母亲,长大之后,却更像你的父亲。朕私心所致,自你懂事后便对你一味严厉。可你应该明白,朕虽然防你,却没有杀你之心。那日你皇兄步步紧逼,朕不得已将计就计。得知你在北魏的消息后,朕仍旧让关慕秋继续冒充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还可顺利回到南越。”
我低声道:“孩儿怎能不理解父皇的苦衷?可是我已在魏国封王,也认回了父母与外祖家亲人。孩儿……已是不能回头了。”
父皇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指节在宝座扶手上握得发白:“彦儿,如果你觉得朕给你的条件还比不上魏国优越,或者为你父亲不平,朕甚至可以将让出皇位。你舍不得母亲,朕也愿意将她接进宫来。”
我震惊地望着父皇,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言明:“孩儿……”
父皇起身,弯腰扶住我,痛心道:“你不肯自称儿臣,难道连父子情分都不再顾念?父皇纵然有错,已决意用以后的日子弥补,你忍心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朕?”
“我……”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多少次我梦寐以求的情景,似乎都在今日实现。父慈母爱,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我注定不能拥有,不能拥有。
几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打在父皇的手背上。我站起来,轻轻退后,一直退到台阶之下。父皇道:“彦儿,你答应了?”
“他不会答应!”江原从内殿走出来,迅速将我拉到身边,沉静地看着台阶上苍老的帝王,“晚辈想陛下的话已经说完,我可以带他走了。”
父皇的眼神蓦然锐利起来:“原来一直躲在内殿的是你,你是江德的儿子。朕原本在猜,你父亲自立为帝,以为便可与南越平起平坐了么?朕暂不问你擅闯内廷之罪,回去告诉你父亲,北魏一个亲王称号,何如南越尊贵?他会留在朕身边,你们不要妄图诱骗他。”
江原轻蔑地一笑:“伯父,您可以亲自问问彦儿,他还愿不愿意留下?你要他说个‘肯’字,小侄二话不说便回去奏报。”
父皇尖锐的目光转向我,江原温柔道:“说罢,不说出来,你怎能彻底放下?”
不知为何,我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一种极痛在心里蔓延。有些东西,早就知道不该再属于自己,而我却极力保存。因为它们早已与身体血肉相连,每丢掉一样,都是鲜血淋漓。而今我曾经最重要的东西,终于也要从身体里抽走。
我艰难而苦涩地开口,一字一字,只怕自己听不清楚:“孩儿身为魏国越王,已决心从此效力北魏!父母的旧怨,孩儿不愿追究,父皇的养育之恩,孩儿只能记在心里,无以为报!”
父皇面带寒色,哼了一声,对江原道:“当日有人私自来建康刺探,朕就料到是你,原是跟你父亲一样的狡诈奸猾。看出我彦儿心实,容易受人感动,你便千方百计笼络他,现在更让他不思故国,反来助你!”
江原嘴角尽是讥讽:“不敢当伯父圣断,彦儿本是我姑母的独子,侄儿待他如亲弟乃是天性使然。倒是伯父当年掳走彦儿,对他一骗就是二十年!若不是您私心作祟,我姑父不会战死沙场,姑母不会伤心失神,彦儿更不会骨肉离散,得不到一点天伦之情。你将他作为夺位的工具,让他替你出生入死,打下万里江山,却对他猜忌迫害,不曾念一点养育亲情。直到刚才,你还要利用他对你的父子之情,骗取他最后的信任,教他帮你重夺政权!伯父才是机关深沉,利用彦儿利用得彻底!”
父皇面色微变:“你不要以为仗着你父亲强势,就可以在朕这里为所欲为,宫廷之内,朕要留下你们还是很容易!”
江原不在乎地笑:“侄儿既然敢来,自然有走出去的办法。伯父时至今日还要用强,不怕在彦儿心中的父皇形象更为低落么?”
父皇目光转动,我神色痛苦地抬头与他对视,盼望他为自己方才所为辩解一句。父皇却偏开了视线,冷冷道:“彦儿,你真的要抛弃故国,走上你父亲的旧路么?”
我极力平复语调:“孩儿以为,两国数百年的争斗,理应在数十年内结束。”
父皇扬声大笑,眼中却是冰寒:“你父亲当年也曾对朕这么说过,结果如何?”他笑过一阵,狠狠地将手指向我,“彦儿,你是朕亲手移栽的一朵毒花!无论怎样夺目,终要散出毒液,荼毒养花之人!”
我听得手足冰冷,心知父皇果然还是骗我,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孩儿不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猛然抬头,流泪道:“真正的毒花在父皇心里!是父皇不顾礼义廉耻,戕害至亲挚友,偷来半世荣华!是父皇不断猜疑,致使皇兄铤而走险,孩儿死里逃生不能回头!如今父皇大权旁落,全是父皇一手所致,怪不得孩儿,也怪不得旁人……”
父皇听得怒意勃发,重重跌坐进椅中,只道:“来人!”
我看着父皇,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说出这样忤逆的话。爱、痛、伤、恨,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
吴总管匆匆从门外走进大殿,几名侍卫也闻声进来。江原看看左右,残忍道:“伯父,这些人不足以拦住小侄。”
父皇嘴角抽动,面色颓然,猛一挥手:“罢,罢!你去罢!永远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又下拜,久久凝视着父皇衰老的面容,这一句拜别竟是难以启齿。江原见状轻咳一下,我才道:“孩儿告退。父皇……保重!”
等了很久,父皇也没叫我平身,江原将我从地上拉起,低声道:“快走。”他拉着我快步往外走,临到殿门,我回头再望,只见父皇端坐在龙椅上,眼睛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空旷的大厅里,他孤寂得像座雕像。
刚出玉清殿不久,迎面竟遇上银贵妃带着宫中大批侍卫赶到。她冷笑道:“二殿下想走么?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抽剑,江原却按住我,微笑道:“这位是银妃娘娘罢,在下江原,不知我国进贡的珠宝合娘娘心意否?您口中的二殿下不知是谁,我只知道身边这位已是我国越王,与南越毫无瓜葛。”
银贵妃愣了愣,向江原微微点头:“原来是魏国太子,多谢贵国心意,本宫已经知晓。不过殿下如何一眼看出我的身份?”
江原恭敬地道:“您的风韵很像我的姑母,于是在下一望而知。”
银贵妃诧异:“令姑母是……”
“姑母封号平遥公主,小名阿遥。”
银贵妃脸色变得煞白,喃喃自语:“阿遥?她就是阿遥?”
江原轻声道:“皇上的皇后之位,似乎一直在为姑母而留,刚才还提议要越王带他母亲回国,从此长住宫中,可惜被越王坚定回绝。依在下看,皇后宝座并不易得,或许企及太后之位更容易些。”
银贵妃被他说中心事,表情沉重起来,江原乘机道:“娘娘放心,晋王失势,他的事务从此由我接管,和太子过去的约定也还有效。娘娘但有用到魏国之处,尽管明言。今日在下身有要事,就此拜别。”
说着飞快拉住我,从容从侍卫中间穿过,竟然就这样走出了宫门。
我一直没有说话,玉清殿中的一切还在脑中徘徊,让我无暇思索。
一出宫门,我脚步便比江原快了,快得来不及看清道路。我不知道这是哪个方向,也不知道通向哪里,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眼前的一切在不住倒退,我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只要不停下就好。
狂奔一阵,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我才发现已经到了江边,眼看就要冲到水中,我猛然收住脚步,跪在江边潮湿的泥地里干呕起来。
江原追上我,想要把我扶起来,我站不起来,仍是不住干呕,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顶着我,让我难受。呕着呕着,终于呕出半口暗红色的血,江原急促地轻拍我的背,不知在低声嘟囔什么话。
我突然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放声痛哭。
正是涨潮的时候,连着海口的浪头一个个打在岸上,白色的大浪时起时伏,碎裂在半空里,江水在身边呜咽轰鸣,好像能卷走这世间一切的不如意。
江原既没有动,也不劝阻,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终于发泄完,我自己平静下来,一把抹去脸上的痕迹,却见江原还在那么看我。他与我一样,全身已经被浪头浇透,衣物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我冷眼问:“我这样好笑么?”
他神情认真道:“不好笑。”
我自嘲地动了一下嘴角:“你这么哭过?”
他点头:“哭过。”
我微微意外:“什么时候?”
江原转头盯着江水:“兰溪死的那天。那个时候麟儿还不满五岁,什么都不懂,可是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那天他一直发热,我便抱着他,可是他哭着不要我抱。”他低叹了一口气,“我那年也刚过十九,平时在外征战,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大概抱得他很难受吧。”
“然后你就哭了?”
江原点点头:“兰溪虽然恨我,也不太喜欢麟儿,毕竟没有丢弃做母亲的职责。她撒手离去,实在也让我不知所措。麟儿这一哭喊,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天地间就剩了我们父子两个。我手忙脚乱地抱着麟儿,看着他大哭着叫娘亲,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于是自己也放声大哭。”
我动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情景:自己还是稚嫩少年的江原,用他笨拙的动作搂着更小的江麟,孤独地站在一座华丽却空洞的府第中……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带着江麟一点点长大的。不觉轻声问:“后来呢?”
江原回忆道:“麟儿就这么难受地被我抱了一整天,后来他哭累了,我也累了,最后奶娘发现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地上睡着了,麟儿在我怀里睡得很香。”
我沉默片刻:“我以为你绝不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江原转头:“谁说的?那是未到伤心处。只是今日见你如此,我有些后悔过去逼你太甚。”
我吐去嘴里的血腥,扶住他的肩膀,慢慢站起:“当断的总要断,否则来南越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你跟来,我想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放纵自己——真不知道该谢你呢还是怪你?”
江原神色担忧地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也许让你狠下心来独自面对自己的养父是更残忍的事。”
我停住将要迈出的脚步:“你猜到了?”
江原用探究的眼神看我:“你的水军在魏军中也有细作,应该知道赵誊不在建康。假设让他听到你回宫的消息,得知赵焕与你一番谈话,也许会更加坐不住。这是你早就打算好的?”
我微微眯起眼眸,望着黑茫茫的江岸:“从梁王那里看到的海上蜃楼,还有三弟的话,都表示南越其实在积极备战。过去赵誊一力主和,那是因为我在的缘故。现在他已得势,就算有你暗中贿赂,除了暂时蒙蔽银贵妃这样的人,已经不能令赵誊像对待晋王一样对你。如若接受,只能说明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此时离开建康奔波于各大将军处,拉拢过去的主战派,就是在谋求支持的明证。”
所以我不但来探望母后,断去最后的牵念。还一定要见到父皇,不如此便不能分散赵誊的注意。只是没想到父皇的表现远远超出我预期,甚至连让出皇位的话也不假思索地说出口,真像陷阱里垂死挣扎的野兽,叫人看得难过。”
说到这里,我不由笑了一下:“有些可笑,当听到父皇期待我回去的那些话,明知虚幻无比,还是情愿多听几句,舍不得就此戳破。只不知道皇兄听说后会不会立刻急得篡位?”
江原抓紧我湿漉漉的肩头,肃然道:“凌悦,如果我早猜到——”
我抬眼:“你会不答应?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进军南越的正当理由。因此你要跟来,动用在南越秘密力量增加胜算,我才没有坚决反对,虽然你做得招摇了些。”
江原沉声道:“如果我不在,或者没有在宫中安排接应以备万一,你觉得自己可以安然离开?”
我转身不看他:“你看到了,银贵妃不难对付,武艺也并非多么高强,连你都能几句话将她骗过,我要脱身并非难事。一旦有变,我要控制她或者控制父皇,都是易如反掌的事。要不是你拦着,我也真想将这女人挟持出宫门,抛进江里喂鱼。”
江原面色不悦道:“幸好我对你不够放心,否则岂非由着你胡来?”
“太子殿下,”我对他扬扬下巴,淡淡道,“我是否胡来只存在假设中,可是你招摇的结果现在已经来了。”
江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一人一骑正向江边远远驰来,看服饰轮廓,此人竟穿着南越军中铠甲。江原神色一凝:“难道楚尚庸口风不严?只是如果我们行踪已暴露于宫外,为何只有一人。莫不是还有埋伏?”
我细看来人,放下心来,把江原拉到身后:“不会,这人我认识。”
这是名身形瘦长的青年将军,虽然夜色暗昧,还是隐约看得到他白净睿智的面孔。青年将军驻足在我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见过殿下!”说罢立刻起身,微妙地向一侧退离了半步。
我看着他:“冯栩,你现在宋然麾下?”
冯栩看我的眼神中掺杂着矛盾,然而语气却很坚定:“是。末将幸蒙宋将军青眼,自从攻赵之战后便担任他帐下副将。”
我点头:“以你的能力,前途当不止于此。我过去曾有心提拔,可惜没来得及,宋然能识你。”
冯栩神情微动,半晌抱拳道:“末将受殿下栽培之恩,至今不敢忘。”
我一笑:“尽职而已。宋然如今替代宋师承镇守建康,可有什么话命你带给我?”
冯栩从怀里捧出一封信件:“宋将军言道,他要说的话都在这封书信里。”
我拿在手中,直言问道:“他知道我潜入建康,却不打算扣留我么?”
冯栩道:“宋将军请殿下尽快离开,两国开战之前,最好不要再冒险渡江。”
江原略带诧异地从旁插嘴:“两国开战,谁说两国要开战?魏越两国早结秦晋之好,连魏国公主都已下嫁,何来战争之说?”
冯栩扫他一眼,目光蓦然犀利起来:“阁下,贵国虎狼之心,凌王殿下在时我等已一清二楚,何必还装模作样?贵国擅自取消进贡、恢复帝号,是我皇心胸宽宏不予计较。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越国百万雄兵挥鞭北上!”
江原沉声笑道:“好不留情面的话!可惜贵国皇帝乃是自顾不暇,否则以他的心胸气量,早就打过长江兴师问罪了。南越如今声势早衰,不过一摊死水而已。我看你还像有点才能,何不归顺我魏国,兴许能早干出一番事业。”
冯栩闻言色变,握剑连退数步,似乎耻于再交谈下去:“我冯栩身为南越军人,怎会做出卖国求荣之事?阁下最好速速渡江,免得末将鞘中长剑无眼!”他向我重重一抱拳,“殿下,末将告辞!”跨上马踏尘而去。
我这才展开宋然那封书信,仔细地看过,然后慢慢叠起来。
江原抓住我的手,警惕地问:“他说了什么?”
我皱眉,并不想展开让他看见:“他说对不起我。”
“还有?”
“他让我放心,以后他会替我守住南越。”
江原面上不知是讥讽还是不屑:“什么叫替你?”
我叹道:“也许他知道,我始终对南越存有不忍。既然我已不能回去,不如放下不忍,由他来代替过去的我守卫南越。”
江原听了冷笑:“他还真是体贴入微。这么拐了又拐的心思,不愧只有这样心思阴沉的人才想得出来。那么到了战场之上,他是代替过去的你来杀你了?”
我瞥他一眼道:“太子殿下,你不要一遇宋然就变得刻薄可笑。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理解我,这有什么不好?”
“他若真理解你,不如多带一些南越将领投诚,免得你多费力气。我或者可以宽宏大量,甚至为此赏赐他。”
我不理会他冷嘲热讽,自顾沿着江岸前行。江原跟过来,顺手把我拉远,潮水便溅不到身上。我回头指着稍远处的一座山城道:“那是石头城,扼建康之要,这一段江流湍急,旦夕潮起,也是彼处有峭壁山崖所致。将来要破建康,必须先取此城。长江天险,像这样易守难攻的城池很多,需要做好艰难对抗的准备。”
江原思索道:“那名叫冯栩的将领居然一不询问你来由,二不质问你去向。明知你已属魏国,依然恭敬如常、不露声色,果然有过人之处,回头你将此人秉性详细说给我听。”
我想了想:“南越像这样的将领其实不少,只看有没有得到重用。他在我帐下时只是一个偏将,能够单独指挥军队的机会不多,个人武艺十分出众,人也机智,但说到性格及用兵特点,我还不了解。”
江原道:“罢了,眼下还是造船训兵更急迫,南越将领的情报还需要多费时日搜集,你有空也可以多作补充。”
我忽然停住脚步,眼睛悠悠望向建康城中,听了一会,小声道:“宫里丧钟响了。”
江水的浪涛里夹杂着时断时续的钟声,江原也静下来听着,叹道:“梅皇后至少临终前见了你,她应该很满足。”
我涩然一笑:“其实我忍不住想,母后这时去了也好。起码不必让她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与倾慕一生的丈夫反目,不必让她亲眼看到儿子血洗南越,而我也能更彻底地舍弃过去——母后……终究还是疼我的。”
江原默然,直到钟声停止,他拉我道:“走罢!我们还要趁夜渡江。”
我道:“江原,你回去问莫衍,能不能为我特制一种箭,与他上次打造的那种类似。我要他在箭身上烫一个‘越’字。”
江原回头,眼中有些类似光芒的东西,握我的手又紧了许多:“好!”
我们加快了步伐,不久到达来时的码头。江边却无人等候,只剩黑色的江水拍击着岸边的破旧木板。我看看江原,江原猜测道:“夜黑望不到对岸,也许还在江那边。”
我指着下游远处的一点火光问:“那又是什么?”
江原看了一会道:“渔火?”
正说着,那“渔火”由一点变为数十点,不多时竟渐渐连成一片。江面被照得透亮。隐约中,有不少黑点往江中掉落,似乎是逃生的人众。
江原的表情也渐渐惊异,我与他对望片刻,几乎异口同声:“偷袭!”
确认江原不是作伪,我皱起眉头:“不是你安排的?”
江原神色不善:“越王殿下,这是你的辖区,把军队布置到边界的是你不是我。”
我被他明显有所指的眼神看得烦躁:“你别这么看我,我不会这么冒失!”
江原转过眼看对岸:“不管是不是你的军队干的,至少我们知道无人接应的原因了。”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那边岸上也冒起了红光,喧嚣声渐渐增大,几乎已能听见士兵们相互传话的声音。我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却明白多半是守在边境的军队作祟,眼看着火势越烧越旺,心中不由忐忑,喃喃道:“这是哪个混小子干的好事?”
谁知江原见到火势增大,反而没了脾气,一边在码头边的木桩上坐下来,一边对着我笑:“这可真是隔岸观火了,越王殿下何不一同坐下静心观赏?在南越地盘上成功偷袭,其实也算立了大功。”
我见他笑得伪善,冷冷道:“太子殿下,就算是我治军不力,你也不用这样幸灾乐祸。假若这火烧得越军报复心起,看你这泥菩萨如何过江?”
江原一把拉过我,调笑道:“那时我们就亮明身份,等父皇派使者来谈判,也许凭我二人能值得半数国土?父皇若舍不得割地,你可以想办法做回越凌王,我只好去仪真那里白吃白住了。”
我横他一眼,:“如此不求上进,我不如把你按进江里,再找一个合适人选辅佐。”
江原搂住我不肯撒手,坏笑:“越王殿下,一遇变故便始乱终弃,最是要不得。”我无语,正想将他踹进水里,江原已经把我推转身,肃然道,“我觉得过江的机会来了。”
几点火光从江对岸飘来,漆黑的江面上,越军的船只好像一条巨大的游鱼。我一见之下,急促地跳起来,回头在江原身上翻找:“你带的易容药丸呢,还有没有?”
江原任我翻腾一阵,慢慢道:“没了。”
我急得几乎怒吼:“你怎不早说……”
江原摊手,嘴角却往上弯:“早说也没用,只有兵来将挡。”
“说得轻巧!”我心中无限悔恨,咬牙狠狠道,“太子殿下,你如今是万金之躯,万一有了闪失,教我如何担待得起?”
江原看上去一点都不操心,他用不合时宜的眼神盯住我,忽而表现得像个情种:“凌悦,假设你为我担心时,不再把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挂在嘴边,我会比现在更高兴。”
我忍住将他暴揍一顿的冲动,冷然看他:“太子殿下,记得不要再考验我的感情。如果你不是太子而只是个普通人,我根本不用为你瞻前顾后。”
江原听了微怔,接着便笑,这次笑得很温和。两手便抓进我潮湿的头发,很快地揉了几下,温声道:“凌悦,我不担心,因为你从来都是一员福将。”
我心里莫名一动,情绪竟被他感染,呆了呆道:“我还从没听过这种夸赞。”
江原挑挑眉:“你居然也有没听过的奉承?传闻越凌王为人张扬,素喜部下逢迎拍马,难道都是假的?”
我淡淡地笑:“原来我过去的名声是这样的。”
江原故意追问:“你不知道?”
我微笑:“提起来难免怀念,如今都快忘了当时的心情。”
刚才那艘南越战船行至江心,经过我们眼前,向着下游驶去,显然是为援救走水的船只,并没发现这边岸上有可疑人物。
江原于是大胆起来,动手揉捏我,嫉恨道:“那时你很得意,我很失意。提起越凌王的名字,直想将之碎尸万段!”
他说得狠毒,我此时听来却觉温暖,勾唇道:“太子殿下,你只看见表面风光,可知道我背后压力多大?以当时形势,若不仗着军功大胆放肆一些,稍显得软弱谦逊,更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而且我表现越轻浮,越会让一些立嫡派倾向动摇,支持皇兄继位的就会增多。”
江原力道加重,箍住我腰间,似乎恨不能将过去那个我掐死:“越王殿下,原来更不争气是你!我没见过有人如此自毁。记得还有你淫乱后宫的传闻罢?”
我无奈地一叹:“那个是真的冤枉。起初是我逼着人夸,后来将士们投我所好,当然什么都说得出来,久而久之,连自己也习惯了。”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指挥襄阳军队出战时的情景,“只有几个特别耿直的怎样也学不会,还以为我是真的在意。记得过去每次集议,必先有人争相拍马,我在心里拼命忍住好笑。实在太过分了,宋大哥便出面……”
我立刻住了口,扭头对江原笑:“这些还是不提为好,其实你该庆幸我终于得到报应了。”
江原却收起笑容,深深地看着我:“凌悦,以后还会有很多真心敬服你的下属,却不会再有压制猜忌你的君王。”
我再扭头,把目光投向别处:“别迷惑我,这么好听的话,我也从没听过。”
江原转过我的脸,笑容里露出无耻本性:“那你准备如何回报?”
我一把推开他,却遥见对岸江面上又有船沿江而下,立刻重新拉过江原翻找:“火折!”这船体积略小,船上人数也少,是一艘用于巡逻的快艇。
江原很快从靴筒旁掏出一支细竹筒,点亮了里面的火折,朝我眨眼道:“越王殿下,你早该想到把船引来。”
我哼:“先前那是战船,上面必然有不少士兵,躲还来不及,这条才是我们要等的船!”
我接过火折,慢慢移动手臂,火光在黑暗里划出特定的轨迹。不断地重复动作,那艘船终于有了反应,开始调转船头向这边滑来。
船头上立着三两个下级将领,他们正擎着火把极力向这边探视,似乎想弄清岸上究竟。我整了下衣衫,不等船舷靠岸,已经先发制人,冷冷向船上喝道:“你们是哪个军营中人?属何人管辖?为何累本官等到现在?”
船上几人惊诧地面面相觑。船只靠上码头,他们匆匆下船,看清我和江原身上服饰后,其中一人带头抱拳道:“两位大人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我等奉命沿江巡查报信,并未接到其他命令。”
我冷声道:“既然如此,带本官去见霍信。我倒想知道,他还把皇上放在眼中么?”
几人闻言惶恐起来,小心道:“我等是萧忌将军属下,大人要见霍大将军,可能还需萧将军引见。”
我隐约想起萧忌好像是霍信麾下一名偏将,却实在不记得这人长相,于是问:“萧忌在何处?难道也在历阳城内?”
“不,萧将军接到下游偷袭急报,从陆上带兵驰援去了。”
“你们又往何处报信?”
“回大人,萧将军怕敌军从海路脱身,我们正要沿江而下,知会沿岸驻军驾船堵截。”
我与江原交换了一下眼色,肃然道:“我与燕大人在江边目睹了全部袭营经过,你可知道敌方从哪里来?人数多少?”
那将领如实道:“敌人来得突然,兼之我军忙于灭火,混乱中辨不清来人数量。据前线斥候来报,敌军应不足百人,只是个个身负绝艺,极难应付。萧将军认定这是东海魏军搞鬼,报我国暗中参与魏国争储之仇。”
我冷笑:“不足百人就能越过边界驻军,混入后方纵火,难道历阳守军全都是饭桶?赤冲本为密谍,却在魏国暴露身份,几乎全军覆没,皇上和太子殿下已对此大为光火,现在又出了这种纰漏。我看霍信不是受了北魏贿赂,故意纵容;就是沽名钓誉,尸位素餐!”
几个将领惊慌失色,大概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直斥霍信,同向起火处望了望,不敢多言。还是那名为首将领试探道:“大人想往何处?属下这便护送您过江,霍大将军只怕此时也不在历阳城中。”
我这才放松语气:“罢了,事已至此,还是眼前救急要紧。你只须把我们送过江,自去下游执行军务便可。我们奉皇上之命视察边防,不宜宣扬太过,你们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我二人行踪。等到霍将军回到城中,本官自会去拜见。”
那将领诺然称是,把我和江原恭敬地迎上船,接着吩咐桨手重新向对岸划去。
我见蒙混成功,便不再故作严厉,开始和颜悦色地询问越军近来的防务与战备情况。几人见我态度转变,似乎都在暗自庆幸,生怕再次触怒我,对许多问题知无不言,回答得很是详尽。末了那为首将领奉承:“大人看上去这般文雅,居然能熟悉军中暗语,又对我军军情如此了如指掌,连我等常年在军中者都自叹不如了。”又不忘向江原道,“这位燕大人虽不苟言辞,想必也是极为内行。”
我笑道:“他长于分析魏国情势。”那将领忙作了然状。
这一段江面宽约三里,真正要横穿江面却须斜行,船只逆流而上远不及顺流迅速,待到达对岸码头,远处的军营已是火光冲天,丝毫不见减弱迹象。几名将领匆匆告别:“二位大人,末将等只能送到这里。”
我点头:“军情要紧。”
他们又抱拳,恭送我们下船。即将迈下甲板,江原突然回头,冷冷道:“依我看,诸位也不要走了。”
一名将领乍闻此声,惊了一跳:“什么?”
寒光闪过,江原手中长剑已经刺进他的心窝。其余几人大惊,一人高呼道:“你是何——”也被江原一剑刺倒。
余下那名为首将领反应过来,他急忙退后一步抽出斫刀,怒喝道:“魏国奸细!”船上划桨的四名士兵也反应过来,纷纷执起手边长矛。
江原冷笑一声:“还想报信?也要问我手中长剑答不答应。”纵身一跃,已经欺到那名将领跟前。
那将领惊觉上当,又见两名同伴猝死,陡然间凭着狂怒之气与江原扑打起来,竟然一时不落下风。
几名士兵也纷纷围拢来,挺起长矛便向江原刺去。眼看江原遇险,我不及多想,飞身上前,挥剑击在一名士兵的矛杆上。长矛断折,我一脚将那士兵踢落水中,再一回身,伸手握住了另一杆长矛。
我手腕抽送,矛尾重击在士兵胸口。我乘机夺过长矛,也远远掷进江里。忽听江原喝道:“小心身后!”我向后横劈一脚,余下两杆长矛飞上半空。
转身之际,江原已把龙鳞剑送进最后那名将领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得我眼前一花。
幸存的三名士兵不敢再上前,却又都抽出腰间佩刀,防备江原突然出手。江原冷冷一笑,慢慢甩动剑身,似乎觉得这些小兵不值得他一剑。但他仍是挥了剑,迅速击向面前两人,而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士兵忽然狂奔向船尾。
“凌悦,他想报信!”江原剑已落下,却来不及阻止第三人。
我心念闪过,挺剑追至船尾,那士兵正从怀里掏出报信焰火,我的剑只比他快了一瞬!他手中的焰火掉落,抬起漆黑无神的双眼看我。他慢慢倒地,我却愣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仿佛能映出我此时脸上的冰冷。
江原抽出剑道:“还有一个在水里,你会甩箭么?”
我从地上拾起半截长矛,运足了力。那个挣扎着上岸的人影扑然倒地,栽进江水之中。
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江原正在紧紧抱住我,而我浑身僵冷,不知是因为湿透的衣衫,还是因为终于与南越彻底为敌。
眼前的江水如利剑斩断重重牵绊,从今后,我不再为过去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