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当天晚上, 安寻自然没有再离开,与穆迁在床上相拥而眠。
沉入梦乡后,穆迁又做了个梦。
这个梦境是上次的延续——他在寻找安寻的过程中, 从山坡上跌落,被尖锐木枝刺穿了胸口, 等醒来后, 发现自己重生了。
时间倒退回了他成为“穆迁”的第一天,在经历完最初的混乱和震惊后,穆弃很快冷静下来。
有过“上一次”的经历,再加上和安寻梳理过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的穆弃已经不再是那个屈从于彷徨和痛苦的迷途者了。
他一边应付着哭泣的母亲,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包括现在的自己——他发现, 这具身体的情况似乎比上一次好了一些,虽然依然无法说话和下地行动,但至少可以轻轻移动下四肢。
也正因如此,他发现——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出现了一条红线。
它一端缠绕在手腕上,另一端则沿着手臂朝上蔓延, 一直蜿蜒至自己的胸口, 插入皮肉没入心脏。
——被抓住了。
他脑中没来由得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穆弃试图揪出它,发现这根红线无法被触碰,不过也没有带来什么痛苦,更没有像其他人的丝线那样, 会扯动和约束自己的行为。
它的存在, 更像是一种标志,标志着穆弃这个“漏网之鱼”终于被那个不知善恶的“至高意识”发现了, 这张由无数命运丝线编织成的世界大网,终于将穆弃这个“BUG”给捕捉并标记上了。
很快,现实印证了这一猜测。
穆弃试图再像上次一样,通过“自杀”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但他失败了。
每当他实施这样的行为,总会有人闯入发现,几次尝试之后,他不仅没死成,还把身边人吓得够呛,他的母亲更是差点哭晕过去,泪眼婆娑地追问他为什么要想不开。
毫无疑问,“自杀”这个捷径BUG也已经被修复了,若他一意孤行,只怕身边的人要先被吓出事,穆弃只能放弃。
要忍受半身不遂的残废身躯固然煎熬,但让穆弃更痛苦的是——他和安寻就此失联了。
他非常想知道安寻如今怎么样了,也幻想过对方会不会和自己一样重生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没有从自由联邦传来任何消息,这意味着,安寻肯定没有再保留上辈子的记忆。
穆弃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现在的自己对安寻而言,就是完全的陌生人,不,连陌生人都算不上,对方可能都不知道炽红帝国还有个四皇子,他和对方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完全为零。
穆弃左思右想,发现唯一一丝渺茫的希望,就是让“穆迁”这具身体恢复行动力——只要他可以自由活动,无论是去那个边境小城守株待兔,还是直接去自由联邦“邂逅”安寻,都是可以尝试的办法。
于是,在周围人眼中,原本“一心求死”的穆迁殿下,突然就迸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开始全力配合医嘱,积极进行复健治疗。
如此过了半年,虽然距离彻底康复还遥遥无期,但穆弃上肢的灵活度总算恢复了一些,闲暇之时,他开始频繁地刷星网,浏览重点是关于星洲星族的所有信息,以及自由联邦的星河会官网,乃至自由联邦官方医疗系统的一切动态也没有放过。
终于,某天他点开自由联邦医疗系统的官方星博时,看到了一条新闻简讯——【恭喜来自星河会的安寻先生(星族,18岁)成功跨越二次觉醒的门槛,跻身联邦SS级疗愈师行列!……】
穆弃眼瞳骤缩,立刻点进去查看详情。
疗愈系能力者要觉醒成为SS级疗愈师非常不容易,自由联邦官方医疗协会对这名天赋异禀的星族新星显然寄予厚望,用了不小的篇幅介绍他的来历生平。
页面里配有一张安寻的证件照,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穆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定定地凝视了良久,良久。
他还在。
他过得很好。
他还没有逃婚出走,还没有踏上旅程,更没有消失在那个清晨的山洞口,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去不回头。
看着看着,穆弃眨动湿润的眼睛,轻轻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天开始,穆弃在复健治疗上更加刻苦了。
这是一个很考验耐力和毅力的过程,每当他想要放弃时,就会看看安寻的照片,一想到这辈子两人还有再度重逢的那一天,他就有了无限的斗志与动力。
这期间穆弃也时刻追踪和关注着安寻的动态,星河会对星族人的管控严苛得近乎变态,连星族成员开通星博的权限都没有,好在安寻身为备受瞩目的SS级疗愈师,成长速度极快,很快表现出了惊人的实力,越发得到了自由联邦官方医疗系统的器重,其身影频繁出现于各种官方活动现场。
穆弃将安寻的所有信息都汇总收藏了起来,包括但不限于涉及对方的任何新闻,照片,活动视频,乃至评论区里与之相关的讨论,他都没有放过。
在外人眼中,穆弃的种种行为就像一个狂热上头的粉丝,无所不用其极地收集着自己偶像的各种讯息,痴迷到了近乎变态的程度。有宫人偷偷将这件事告诉了皇后殿下,这位极度疼爱儿子的母亲观察了一阵,发现的确如宫人所说,她的迁儿似乎十分钟情于那位远在异国的星族疗愈师。
当年为穆弃和穆迁取名的那位老国师早已去世,但他的亲传弟子仍在为皇家效力,皇后殿下找到对方,询问此事,对方卜算一番,突然面露喜色。
“恭喜皇后殿下,这位安寻先生是穆迁殿下的命定贵人,两人亦有姻缘之相,若是能成就这件好事,穆迁殿下会越来越好,且再无性命之忧。”
因为这番话,这位炽红国母瞬间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促成这门婚事!
对身边人筹划的事,穆弃一无所知,直至有一天,他发现身边的宫人突然喜气洋洋地开始张灯结彩,将自己的寝宫布置得格外喜庆,面对穆弃的疑问,前来探望他的母亲高兴地说。
“迁儿,我已知你心意,特意去自由联邦替你求娶到了那位叫安寻的疗愈师,再过两天,他就会随我们的使团前来炽红皇宫,国师说你俩是金玉良缘,这可是一门天大的好婚事啊。”
什么?
穆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婚事?
他要和安寻成婚了?
这个惊天巨变打乱了穆弃的一切计划,他在震惊的同时,还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自己居然……感到了一丝欣喜。
母亲罔顾他和安寻的意愿,强定下这门婚事,这本应是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的事,但穆弃发现,在经历完最初的震惊后,他竟一丝抵触的心理都没有。
甚至还很高兴。
不仅仅是为能提前与安寻相遇而高兴,更为有人替自己做到了自己想做却根本不敢奢望的事情而高兴。
也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安寻的感情,早已不同寻常。
那……安寻呢?
安寻对这桩天降的姻缘是什么态度?
穆弃不敢奢望对方也同样喜悦和高兴,但既然对方同意了这门婚事,应该……应该就代表安寻对自己,也不是很反感吧?
时间过得飞快,两人大婚的日子,转眼到来了。
虽然穆弃一直在努力复健,但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别说下地行走,连坐起身都很困难,说话更是模糊不清,纯纯废人一个。
如此残酷的现实,让穆弃一度被喜悦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完全不敢想,当安寻发现自己的新婚丈夫是一个只能瘫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残废,会怎么想。
心中的忐忑和担忧,在新婚之夜宫人揭开星族少年头顶的红盖头时,达到了巅峰。
坐在他面前的人,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美得令人惊艳和难忘。
对方坐在宽大的红色喜床上,穿着精致华美的皇家喜服,脸色却无半点喜色。
那双漂亮的水蓝色眼眸明显有哭过的迹象,眼尾也红的不正常,当两人四目相对,穆弃瞬间就明白了——
安寻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接受这门婚事,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抗拒,但碍于炽红帝国的威势和强逼,不得不背井离乡,硬着头皮来与自己成婚。
先前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痛苦,而更让穆弃痛苦的是——他看清了安寻身上的丝线。
和上辈子不同,现在安寻身上的丝线明显多了很多,它们不再懒洋洋地垂着,而是和其他人一样,根根竖直挺立。
曾经能压制它们的蓝色光束不见了,这些丝线不断地拉扯揪动,而它们朝向的,全部都是自由联邦的方向。
穆弃立刻就意识到,和自己一样,安寻也“被抓住了”。
那个“至高意志”不仅标记了自己这条漏网之鱼,也发现了安寻的“异常”,于是释放了更多的丝线去控制他,在那个“至高意志”的剧本里,安寻现在应该还待在自由联邦里,但他因为自己这个“变数”,不得不来到了炽红帝国。
若安寻还存在着自由意志,将他带离原本既定的命运,或许是一件好事,但现在他明显也变成了丝线的傀儡,那些丝线拼命拉扯着他,让他向往和渴望回到自由联邦,也让他在炽红帝国的每一天,都变成了无尽的痛苦和煎熬。
宫人们都退下了,穆弃看到那双怯生生望着自己的眼睛,突然染上了一丝惊讶和不知所措。
“殿下,您……您怎么哭了?”
穆弃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濡湿一片。
一切早已和上辈子不同了。
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安寻也不再是那个能和他一起抗争命运的同路人。
如今的安寻并不抗拒他的“命运”,他有属于他的命定轨迹,自己不该打扰他,而是应该顺应他的本能意愿,让他安稳走完属于他的一生。
“对……对不起……”
就连道歉的话,这具病弱的身体都说不清楚,想到正因自己丑陋的私心,才让安寻遭受了无妄之灾,被迫嫁给一个半死不活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废人,穆弃的心宛如浸泡在灼热的岩浆里,痛苦得近乎裂开。
是他害了安寻。
他干涉了安寻的命运,断送了一个天才治愈师的光明未来,如今木已成舟,对方只能困在不见天日的皇宫里,陪着自己这个残废终此一生,对方本该拥有的一切大好前程和未来,都被自己毁了。
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哪怕是上辈子最迷茫绝望的时刻,穆弃都没有流过如此汹涌的泪,泪眼朦胧中,他感到有人在用丝帕轻柔地擦着自己的脸。
“殿下,您不必向我道歉的。”
对方帮他擦干泪水,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的,是皇后殿下听信了我能保你性命无忧的传言,才非要你娶我为妻。我不怨你,也不怨皇后殿下,你们已经给了我想要的东西,一报还一报,我是自愿来的。”
穆弃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对方努力牵动嘴角,冲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既然我来了,就不后悔,穆迁殿下,我会好好照顾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妻了。”
安寻说得坦然而真诚,但穆弃知道,对方内心远没有表面这样从容平和。
那些丝线还在不断拉扯着他,妄图让他修正回原本的命运轨道,但安寻抵抗住了这种折磨和煎熬,安稳地留了下来。
他顺从地接受了自己新的命运,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个残废皇子的王妃。
后来穆弃才知道,当初母亲前往自由联邦说亲,也是费了很多波折的——安寻原本有一个未婚夫,虽然上辈子安寻说他不喜欢那个人,但这辈子在丝线的控制下,他不再抵触这份婚约,全心全意期盼着与之携手共度余生,所以当母亲表明了求娶的意愿,安寻一口回绝。
但炽红国母岂是那么容易被劝退的,这位发誓要让小儿子后半生幸福无忧的偏执母亲,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和关系,开出了数个让星河会和纪家都无法拒绝的诱人条件,最终让纪家解除了婚约,季宇亦说服了安寻,让他为了家人和星河会的未来,自愿嫁入炽红皇家。
知悉了这些事情,穆弃在面对安寻时,更加惭愧和心虚,可安寻从未表露过不满,完全遵照了他的承诺——“既不怨,也不悔”。
他很快担起了王妃的职责,帮穆弃料理起殿内的诸多事务,同时也参与到了穆弃的复健治疗中,帮他调理起身体。
安寻虽然是SS级疗愈师,但炽红皇家并不缺高等级的疗愈师,连他们都对穆弃的情况束手无策,安寻亲自上阵,治疗效果也并不显著。
但他没有放弃,想了很多办法,还自学了古法医针,药膳理疗,每天都钻研到深夜。安寻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在他的调养之下,穆弃这具身体奇迹般的一点点好了起来。
若说之前穆弃对安寻的喜欢,更多是朦胧的好感和天然的吸引,而这一次,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更长久的温情陪伴,这份“喜欢”有了实质的支撑,渐渐变得更加坚定和深厚了。
但穆弃越是喜欢安寻,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就越是强烈。
这么好的人不该待在自己身边虚耗生命,他理应离开这片牢笼般的宫墙,去更广阔的世界里发挥他的才能和价值。
这种愧疚和自责,在发现安寻仍牵挂着他的前未婚夫时,彻底爆发了。
那时安寻已与他成婚满一年,两人相互扶持,相敬如宾,彼此从未红过脸,是皇宫内人人艳羡的“恩爱伴侣”。
但穆弃知道,安寻并不喜欢自己,对方只是出于责任,才如此精心地照料自己,不过穆弃并不贪心,他不奢求安寻的爱情,他甚至想过,等以后自己身体好了,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他可以说服母后,让自己与安寻和离,然后安寻就可以离开皇宫,自由自在地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他半夜醒来,发现安寻没睡,对方坐在床边,不时抹一下眼角,像是在默默流泪。
穆弃心里一惊,不等他出声询问,突然看到了安寻面前的东西——他手中的电子光屏上,有一张男子的照片。
——纪泽辞。
这位安寻曾经的婚约者,穆弃对他自然也调查过,知道他和安寻感情极好,只是迫于家族压力,两人才被迫分手。
安寻来到炽红帝国后,从未提起过这位前任,于是穆弃自欺欺人地认为这段感情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安寻显然还未忘记这段旧情,至少他凝视照片时眼底流露出的遗憾和哀伤,是穆弃从未见过的。
……不过是丝线的作用罢了。他忍不住这样想。
那并不是真正的喜欢,这辈子安寻的旧情难忘,仅仅是命运丝线的作祟罢了,自己根本无需在意。
谁没个前任呢?同床异梦的夫妻大有人在……但纪泽辞到底哪里好了?若不是丝线的作用,他凭什么能让安寻对他魂牵梦绕,旧情难忘??
穆弃后半夜再未睡着过,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直到天亮了,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常,然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在嫉妒。
他在脑中不断地说服自己,不断地诋毁纪泽辞,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嫉妒。
他嫉妒纪泽辞能得到安寻的爱,嫉妒两人哪怕分手了,对方依旧能在安寻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自己怎么有脸去嫉妒?
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
在安寻的人生剧本里,自己根本不是他的真命天子,而是一个横刀夺爱的无耻小人,若不是自己的搅局,安寻和纪泽辞这对命运安排的爱侣,早就幸福地在一起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穆弃终于意识到: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高尚,那么大度。
他越是喜欢安寻,就越不想要放手,什么以后会放对方自由,会让安寻去寻找属于他原本的幸福,自己真的能做到吗?自己真的舍得吗?自己真的能克服爱而不得的不甘和自私吗?
又一次的,穆弃在分裂的矛盾和纠结中备受煎熬,或许是内心痛苦到了极致,当天晚上,穆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他站在一个虚无的空间中,身边不时流溢过蓝色的光芒,像是滑过天际的流星。
这些蓝光的色彩和感觉,让穆弃似曾相识,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上辈子帮助安寻对抗丝线的蓝光,不正是这样的吗?
在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一缕光束停在他面前,凝成了一个碧蓝的光球。
【我被你的愿力感召而来。】
那枚光球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它没有发出声音,穆弃却很清晰地知道对方传递来的讯息。
【孩子,你有什么愿望?】
梦中的穆弃并没有感到惊讶,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希望他能获得幸福。”
对方并没有询问穆弃口中的“他”是谁,继续问道。
【你觉得他怎样才能获得幸福?】
穆弃沉默了。
老实说,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知道,如果安寻继续待在自己身边,那必然是不会幸福的。
“他应该离开,回归他原本的命运轨道。”穆弃说。
那枚光球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好。】对方说。
【你会如愿以偿。】
然后天旋地转,地动山摇,等穆弃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
这里并不是“穆迁”的寝室。
这里是“穆弃”的寝室。
震惊之中,穆弃立刻去看墙上的时间,发现这并非重生,而是换回了身体——时间没有跳跃,还在正常延续。
他在没有“自杀”的情况下,竟然又回来了。
自己又一次成为了“穆弃”,那“穆迁”呢?此时那个躯壳中的意识,又是属于谁的?
一想到安寻此时还留在“穆迁”身边,也不知道那个来历不明的“新意识”会对安寻做出什么,穆弃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顾不得宫人惊愕的目光,匆匆披了件外袍,飞快地奔向迁安殿。
在迁安殿的门口,他遭遇到了侍卫的阻拦,理由是“你们兄弟两人不能相见”,但穆弃早就知道这条禁令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什么,自然不会忌惮——哪怕他又一次穿越回了“穆迁”的身体又怎么样?他必须要确认这个“穆迁”是否危险,他绝不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定时炸弹成为安寻的“新夫君”!
那天安寻恰好不在殿中,穆弃强行闯入殿内寝宫时,“穆迁”正独自在床上安静地躺着,像是在补眠。
穆弃上前想叫醒他,却在手碰上对方身体时,陡然一惊。
体温这么烫?
穆弃再去看对方的表情,发现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的“男人”,早已不复之前的平静,对方眉头紧锁,呼吸急促,一副突发急病危在旦夕的样子。
急匆匆赶来护驾的宫人见状,都慌了神——早上王妃出门时,穆迁殿下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了,怪不得老国师说不能让这对孪生兄弟见面,一定是穆弃殿下强闯迁安殿,打破了禁令,才害得穆迁殿下突发恶疾的!
这个变故让穆弃也措手不及,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寻回来了。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穆弃强闯寝宫的事,现在看到自己的“夫君”昏迷不醒,作恶者居然还赖在这里不走,当即就怒了。
“穆弃殿下,您为什么要不顾禁令,强闯我们迁安殿?!”
迎着对方宛如看待敌人般的愤怒目光,穆弃只觉得一头冷水当头浇下,彻底清醒过来。
“阿寻,我……”
“请您现在立刻离开!”安寻又惊又怒,气得浑身颤抖,“若再不走,别怪我们对您无礼!”
穆弃张了张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见所有人都面色不善地瞪着自己,穆弃只能讪讪离开。
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件事很快惊动了父皇母后,两人将他怒斥一番,责令他禁足三个月,不得再出门惹是生非。
穆弃无法再去和安寻见面,只能一直打听迁安殿里的消息。
宫人们告诉他,“穆迁殿下”的情况很不好,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皇家治愈师用尽办法都无法让其苏醒,安寻这位星族治愈师也倾尽了全力,甚至多次因透支精神力而晕倒,也依然没有让这位“五皇子”的情况好转。
穆弃听到这些,心如刀绞,等禁足三月的期限过去,他过去亲自登门道歉,安寻直接把送去的赔礼扔到了门外,根本见都不肯见他。
对方已经恨透了他,不仅是安寻,在所有人眼中,穆弃就是导致穆迁病情恶化的元凶。所有人都不明白那一天他为什么要强闯迁安殿,面对父皇母后严厉地询问,他也只能沉默。
“穆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除了安寻,其他人都已经默认了“无力回天”的现实。
但哪怕安寻以透支自己身体为代价,又强行为“穆迁”续命了一段时间,这具没有灵魂意识的“空壳身体”,终于还是迎来了□□死亡的那一天。
“穆迁”下葬的那天,穆弃没有出席。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元凶”,哪怕是体谅安寻这位“遗孀”的心情,都不可能让穆弃出现在葬礼上的。
穆弃也已经接受了安寻憎恨自己的事实,他知道对方恨自己,恨到连听到自己的名字都厌恶的程度,他决定不再出现在安寻眼前,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还要做一件事。
他去找了母后,请求对方放安寻回自由联邦。
炽红皇族恪守礼法,自古传下来的习俗和规矩几乎不容更改,安寻既然嫁入了炽红皇家,就要依循古制,必须在穆迁的墓旁守丧三年,穆弃在母亲的殿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换来一句轻叹。
“也罢。”
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小儿子,皇后殿下实在不忍再看另一个儿子如此憔悴,缓缓点了点头。
“那孩子本就不是我们炽红帝国人,如今他和迁儿缘分已尽,若他想走,那就随他的意吧。”
安寻离开的那天,穆弃亲自去皇宫城门口送别。
因为知晓穆弃在这件事上出了力,安寻对他的态度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
两人难得平和地说了几句话,期间穆弃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他知道:自此一别,安寻重回他的命运轨迹,两人永远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不舍和留恋是肯定的,但若安寻不再受到丝线强行扯动的煎熬,能安稳地走完属于他的命运剧本,这样无知无觉的“沉浸式人生”,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来接安寻的星梭车很快到了,在对方即将进入车内时,穆弃到底没有忍住,问出了那句一直让他如鲠在喉的疑问。
“你有对他动过心吗?”
安寻动作一顿,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听懂。
“你是否对穆迁动过心?”穆弃喉头发干,紧张地望着对面的人。
“你……你否爱过你那位名义上的丈夫?”
这个问题不仅突兀,还有点冒犯,好在安寻并未生气,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道。
“爱分很多种,如果你说的是心动的爱情,那没有。”安寻说。
“但如果是相依为命的亲情,应该是有的。阿迁他是个好人,对我也很好,我不后悔与他成婚,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能陪他走得更长更远吧。”
穆弃怔怔地听着,良久后,轻声喃喃道。
“……这样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但他知道,无论爱与不爱,对安寻来说,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哪怕是对自己的恨意,都将随着安寻回归他原本的生活,烟消云散。
望着那辆远去的星梭车,直至再也看不到,穆弃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
“……保重,阿寻。”
祝你幸福。
愿你回到自由联邦后,遇到真正令你心动的人,彼此携手,相伴到老。
请一定,要幸福啊。
这场横跨两辈子的暗恋,就此无疾而终,穆弃并不后悔,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安寻离开后不久,他竟然惊闻了对方身亡的噩耗。
安寻死了。
他死在了自己的故乡星洲,而害死他的人,是他最信任的弟弟夏仪,以及他爱过的前未婚夫纪泽辞。
穆弃难以置信,也难以接受,但所有证据都表明,这就是事实。
更让他震怒的是,星河会不仅封锁了这个消息,还大摆喜宴,庆贺夏仪和纪泽辞喜结连理。
怎么可以这样。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滔天狂怒都不足以形容穆弃的愤怒,他带人闯入婚宴,誓要为安寻讨回公道,可看到的,却是星河会众人的傲慢和不屑。
不光夏仪和纪泽辞百般狡辩,就连安寻的父亲,也摆明了要息事宁人,不肯追究凶手的罪责。
若早知如此……他何苦要让安寻回来?他为什么要让安寻回来?
他明明是想救他,却还是害了他,又一次,又一次地,害了他。
他想让自己爱的人幸福,为什么每次他带给对方的,都是痛苦和灾难?
为什么!!
在所有人惊惶的目光中,穆弃大笑起来,宛如一个癫狂的疯子。
“他不该死得不明不白……他不该是这个下场!”
他狂笑不止,然后垂下嘴角,冷金色的眼珠慢慢转了过来,野兽般的金瞳中除了阴狠,还透着一股偏执的疯狂。
“害死他的凶手,一个都别想逃。”
“血债,必须血偿。”
自己固然罪不可赦,但这些害死了安寻的凶手,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在场无人是穆弃的对手,他轻松地掐住了夏仪和季宇的脖子,就在他想要了结他们性命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无穷无尽的丝线。
并不是附着在人们身体上的那种操纵丝线,而是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无根丝线。
它们像是深海的庞大鱼群,聚拢,汇集,游动,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钻入身体,融入血液,缠住心脏,然后陡然变成锐利的尖针,让穆弃在万箭穿心的痛楚中,不得不放开了夏仪和季宇。
他口吐鲜血,备受折磨,穆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但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还没替安寻报仇,就要这样死去,但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再抬起复仇的手。
奄奄一息中,穆弃恍惚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叹息。
——放弃吧。
——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因为你对抗不了它们。
这个瞬间,穆弃突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安寻的命运。
他注定要被家人和爱人背叛,惨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凶手们却可以高枕无忧,逍遥法外。
若是有人想要扭转安寻既定的”命运”,比如妄图为安寻讨回公道的自己,一旦介入,就会受到那些丝线的“制裁”。
——因为,这正是那些“命运丝线”亲自给安寻安排的人生剧本,它们的权威不容侵犯,它们的规则不容更改。
在了悟到这一真相后,穆弃心中的不甘和愤怒,很快变成了强烈的恨意。
为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安寻曾和自己一样,是这个世界的“漏洞”,所以被丝线重新控制后,安寻就要遭到报复,接受如此不公和悲惨的命运吗?
它们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肆意玩弄别人的命运!!
恨意的尽头,不是毁灭和疯狂,而是不屈的意志和抗争的执着,当穆弃在丝线的折磨中,流逝掉最后一线生机,彻底坠入无尽的黑暗时,一道荧蓝的光芒却于幽冥中浮现,宛如一颗突然亮起的启明星,低头注视着陷入深渊的男子。
【你想改变这一切吗?】
曾经听过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穆弃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哪怕你会变成一个“怪物”,被所爱的人憎恨,要忍受漫长的孤寂,承受无尽的煎熬和痛苦,你也愿意吗?】
穆弃没有露出任何畏惧的神情,他只问了一句话。
“我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吗?”
【可以。】那个声音说。【只要你不惧怕代价。】
“我不怕。”穆弃平静地凝望着虚空中的那缕光束。
“我该怎么做?”
那个声音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带了几分慈悲怜悯。
【好,我会来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
【但在这之前,我或许应该先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没有名字,你可以随意称呼我,但我仅存的一些子民,他们喜欢称呼我为——星神。】
…………
……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穆弃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头顶是炽红帝国风格幔帐,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草药味,身边是满面愁容的宫人,以及哭着喊他“迁儿”的母亲。
他又回来了。
穆弃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右腕,那里原本只缠绕着一根红线,现在却多了一条,变成了两条。
他的第二次重生,开始了。
不再有惊愕,更不再有茫然,想到自己在黑暗中听到那些话,穆弃平静的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已经明白,自己要走怎样的路。
哪怕这条路上布满荆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他也绝不会退缩。
为了自己爱的人,为了无数还在蒙昧中挣扎的人,也为了……让这个世界回归原本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