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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很显然——顺儿认出林瑯,也是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再三确定眼前这个高了许多,脸上骨骼轮廓都利落了许多的男子,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少爷;这数十天来的辛酸突然就涌上了鼻头,刺得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管自己身上的泥泞,搂着林瑯的脖子就声嘶力竭地哭。

边哭还边心疼地喊:“少爷——你……你怎么……怎么……过成了……这样子……”

林瑯心想说:“什么叫‘过成了这样子’——你才该解释一下你怎么‘过成了这样子’……”奈何被顺儿勒得呼吸不上来,也松不开这个小孩子,只能安慰地抱住了顺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哭到声音都哑了的他顺气。

陈逆茫然的眼神从眼前抱紧的主仆两人身上移开,投向了唐玉树。

唐玉树解释道:“顺儿……是林瑯的贴身丫……小厮。”

趁陈逆还没转过脑子里杂乱的关系线,唐玉树又补了一句:“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小子。”

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林瑯的衣服,这才将将恢复了记忆里那个妖艳贱货的设定。

林瑯也大约弄明白了这个白痴出逃林府的来龙去脉,思忖着留下这个现世宝倒也可以,就是透过窗子看见后厨里——唐玉树拍着陈逆的后背,陈逆痛苦地扶着头——的画面,有点没忍住想笑。

“你这家伙……怎么在一天时间里就让人家对你死心塌地的?——你也听到了,他刚才求我的时候,都说了愿意把一辈子卖给我。”

“我没有。”顺儿矢口否认:“是他以为我是女孩子才对我好,给我吃的——我要是承认了,他不就不要我了,我不就找不回少爷你了嘛!”

……倒的确是有自己的一套理直气壮的逻辑。林瑯想:虽然这套逻辑听起来也不是特别通顺。

“那你怎么打算的?以后跟我在陈滩过苦日子?”

顺儿点了点头:“对啊!反正不回金陵去!”

“那……你就得和陈逆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自己想想,怎么给人家一个交代吧。”

“……我不管,他怕你,我看出来了——他要敢欺负我,少爷肯定不会饶了他。”

“我可不管——你来了这里,你就是个小跑堂,我只是你掌柜的——你和陈逆的事儿,是职场同事关系矛盾——我不插手,你们自己解决。”林瑯一幅看好戏的表情,还继续添油加醋:“他可是会耍刀的——真要恼了,我可打不过他。”

这下顺儿倒是皱着眉头害怕起来了:“……我惹事儿了……对不对?”

林瑯耸肩噘嘴挑眉毛,一整套动作以示“你自己盘算吧”,然后转出门儿去招呼起了客人:“诶——来啦,您要温酒还是凉的?”

顺儿紧张了半天,透过窗子看向后厨。

——陈逆好像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在那边帮着唐玉树打下手;接着是少爷进了后厨去,站去了唐玉树身边偷偷在唐玉树耳边说了一句话——说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少爷说完话走开之后,唐玉树就红了脸,反复抬起眼皮偷看少爷,心神不安失魂落魄的样子……

——唐玉树比陈逆要官儿大,他又打过仗,身材又高过陈逆许多——料想是比陈逆厉害些……少爷既然不肯替自己做主的话,机灵点儿去讨唐玉树的欢心,他总是可以帮自己吧。

——有了!

于是,来到点绛唇的第一天,机灵的小孩儿已然看清了势力分布局势,并且筹谋起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泪眼下两厢许情愿调笑间一言喻双关

照着回忆里的法子含含糊糊地腌了十来斤辣牛肉——本是想着做些新鲜的花样,客人才吃不腻自己家的馆子,谁料想竟然成了特色菜——昨天刚备好的,今晚眼看就要被点光了。思来想去唐玉树打算切下五两来,要留给林瑯吃。

刀刚窝在手里没下去,却见林瑯抿着嘴晃过了自己身边来。

以为他有什么事要交代,唐玉树手里的动作没停,却直起腰杆子来,把头微凑过去一些,等林瑯开口。

等了半晌林瑯愣是不肯吱声儿。

“咋个嘛?”唐玉树道。

白嫩的双颊像是被陈滩的天气给冻得,漾着丝丝绯红色。眼神来回转了好几圈,才与唐玉树的眸子对在一处去,却瞬间又移开:“那个……”声音压得很低:“顺儿来了……你知道。”

“咹。”唐玉树点点头,等后话。

“流浪了好一阵子,累坏了……虽是个小厮,往日在家里也没过过苦日子……所以……”

“咹。”唐玉树再点点头,继续等后话。

“我的床先给他睡……”

“咹。”唐玉树又点点头:“你要说啥子嘛?”

语音却因刻意地压低而平添几分暧昧:“今晚我不得已要去你床上挤一晚……行吗?”

唐玉树差点儿把自己的手剁了。

“行行……那那那我早点儿去准准备一下——我我那儿……乱七八糟的你你……不介意就就行……”因强行掩饰着结巴却反而把话说得更一片狼藉,本就黝黑的肤色平白又染了几分红。

平静下心神来林瑯已经跑出了后厨去,唐玉树觉得眼眶羞得发烫,闭了眼,刚才林瑯耳语时吹近耳道里面的热气又撩得痒痒。

又是过了子时才送走的客人。

那顺儿看起来就是个机灵的小孩儿,半个晚上就把跑堂传菜之类的活计学得有模有样;偏偏是平时身手利索的陈逆,今日却有点混沌不清的样子。

唐玉树倒也能明白——捡来的漂亮小姑娘,乍一下就变成了个小子,脑子转不回来弯儿也是能体谅的。

一面思索着觉得那两个小孩儿好玩儿,一面擦抹着桌椅板凳。又想起方才林瑯同自己说的话,手里做事儿的动作不明所以地迅速了好些。

——虽不是第一次同榻而卧,可不知怎地,就是心尖儿处跳得厉害。

近日来自己总是这般胡思乱想——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林瑯,从那双清冷却明亮的眸子开始,到俊秀精致的鼻子,下巴蜿蜒流畅的线条,后颈窝……每一个画面都在脑子里被自己反复回忆起来,满满当当地撑着头脑发胀;像是脑子里的一条弦绷断了,耳朵里声音也一并没了,只剩下全身热流涌动而起,冲得自己鼻梁骨发酸。

一声微弱的“嗒”便弹在桌面上。

——又流鼻血了。

唐玉树晃了晃脑袋让自己迅速恢复清醒,潦草地用抹布擦掉了自己因胡思乱想而留下的狼狈不堪的痕迹。身旁突然幽幽飘起一阵清脆的声线:“唐少爷?”

唐玉树猛然转过头去:“诶,顺儿?”

“我来帮您?”话是询问的话,可却已然抽走了自己手中的抹布工作了起来:“我在家的时候就总帮少爷擦书桌,这点活儿对我来说很轻松!”

“是嘛。”唐玉树应付着笑了笑,看着顺儿在那里拿着抹布拍桌面。

“少爷跟我说你了——说要我多帮你,讨你欢心——少爷说你人好,往后一定会护着我。”一通胡诌之后顺儿面不改色,斜眼瞟见唐玉树的嘴角已然翘起老高。

“他还说了啥呀?”

看似像是闲谈问起,却也不懂得把眸子里呼之欲出的期待给藏一下。顺儿心头暗笑:是个傻子。嘴上却叫得甜:“唐少爷——我们少爷还说你……老实……可靠!对。”

这个小家伙心思玲珑——因偷偷看到好几次唐玉树看林瑯时不同于他人的眼神,于是早把唐玉树的心思摸清了七八分。提前筹谋了许多诓他的话,再放在此刻不经意地抛出话头来投其所好:“我们少爷跟我讲你打过仗——跟我炫耀的时候,眼睛都发亮——说你……呃……”磕巴了一下,还是挑着唱词儿里学来的话糊弄过去了:“说你——却是冲天铁头,销金黄罗抹额,七星打钉皂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御赐踢雪乌骓,使两条水磨八棱钢鞭……总之就是英武伟岸,不由心生爱慕……”

“……他又没见过我打仗。”早被冲昏头脑的人倒不觉得此话多么不合理,只一个劲儿笑着。

“是啊!——他又没见过唐少爷打仗!”顺儿机灵起来倒是什么话茬都可以顺下去:“……却给我讲得跟真的似的——你就知道他多爱慕你了!”

唐玉树这下合不拢嘴,就连那顺儿拿抹布拍桌面的工作能力,看在眼里竟也顺眼得多了。终究还是克制不了少年郎惯犯的飘飘然姿态:“以后别怕有人欺负你,唐少爷——”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护着你!”

“你说的!”

“我说的!”

“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事儿就这么样成了。只把手里的抹布随便丢开,哼着小曲儿雀跃地跑走了。

留下唐玉树在原地,还在反刍着“心生爱慕”这几个字儿,笑脸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且说顺儿这厢得了唐玉树这道“保命符”,倒是对“会耍刀”的陈逆没了怯意。

两人在东厢房里各自睡下,直到虽丑时将过,顺儿才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望陈逆所在的方向溜过去——顺儿睡的是林瑯的大床,但陈逆才来馆子不久,一直都只是就地打个地铺。

冬日里地下还是寒冷的,光脚踩着都有点难堪,料想……即使是隔着一层褥子,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吧。

陈逆背对着自己面朝着墙,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就着月光看——前日里替自己打跑山间豺狼时被狼爪子拍伤的疮口才刚刚接了痂。

——“既然碰着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被狼吃了呀。”

向他表达谢意时,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轻轻拔开药膏的封口,用最纤细的小指伸进去挑些许出来,在指尖覆上陈逆的疮口时,陈逆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就算你是个小子,我也会救你的。”

顺儿的动作被吓得停滞了好久,才又继续:“我可不信。”

陈逆没出声,身体却很克制地战栗了一下。大约是疼吧——这药是西域的猛药,敷上会刺痛,不过好得也快:“你忍一下,我就给你上好了。”

陈逆还是没出声。

“我们家少爷觉得我傻。在府里的时候啊,我总跟他闹着说笑,我会跟他说——顺儿往后是要嫁给少爷的!然后他就会被我吓到,觉得我是个傻子。”疮口摸起来有很多疙疙瘩瘩的血痂,顺儿力道很温和,所以刺痛感似乎也被抵消了很多:“可我其实心里一清二楚的:我怎么会嫁给少爷呢,我嫁给不了任何人啊。我涂胭脂着唱着小曲,世人见了都觉得我是个现世宝,都笑我疯笑我傻……我这种人啊,不敢说没有喜欢的东西,但我从有意识的年纪开始就明白一件事儿……”

抹完了药膏,话也停顿在了这个节点。

陈逆还是没转过身子来,只在漆黑的夜里等过一阵空白,才听到顺儿混着一声“淅沥”的颤抖呼吸。

顺儿说:“很多我喜欢的……其实……注定就拥有不起。”

字尾哑然。顺儿用力地抹了好几把眼睛,才能就着微薄的月光将药膏的封口重新阖上。

蹲着有点久所以脚发麻,起身后退时,却被一个力道拉回了身子。

少年粗重的呼吸里三分激动七分紧张,只隔半寸的距离,顺儿听见陈逆极低沉又极清晰的声音,问他:“你喜欢我,是吗?”

没敢作答。

“我就问这一次——你告诉我,你喜欢我是吗?”

顺儿点了点头,换来一个措手不及的灼热拥抱。

被扎实地环抱着身体,顺儿听到少年笃定的声音:“以后别怕了——等我长大,就娶你过门儿。”

翌日的陈滩天气晴朗。

打着哈欠挑着两桶水往馆子走回去的时候,陈逆伸手过来打算替唐玉树分担一桶:“玉树哥没睡好吗?……昨晚上……”

“不用管我,你顾好你的那桶就行。”唐玉树缓住了脚步稳了稳身形,继续走:“昨晚你林大掌柜算账算到很晚,我也没法子睡。”

“是需要陪他算账吗?……还是,等什么……”

唐玉树被这问题搞得莫名红了脸:“没等啥子……就,那个……亮着灯灯我睡不着……”

“哦。”陈逆几步小跑先到了馆子门口,进门前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唐玉树说了一句:“玉树哥你得加油了……小弟我……都已经超过你了。”

唐玉树没明白陈逆在说什么。

但唐玉树觉得他绝对不是指“跑过了你”这么简单。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义父子重聚市集下 把兄弟再上公堂前

虽说进了腊月,隆冬料峭的寒意并没有遮蔽掉财神府的前浓烈的烟火气息。

点绛唇馆子的红火生意,使得原本就热闹的财神府市集变得更加拥挤,人来人往每天都像是在赶集一般。

不再向聚仙楼供应酒水后,阿辞本以为会折扣掉大半的买卖;不过就近日的生意来看,虽确实少了一些,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锐减;反而听说聚仙楼,虽被那狡猾的孙掌柜使计圆过了投毒之谋,但生意确实折损了不少。

胖姑瘦娘两姐妹的烧鱼买卖因为味道的限制(……),并没有过多增色;可是每日收摊时分,卖不掉的鱼都会被点绛唇馆子收走去煮火锅里,于是总的核算下来,成本风险减小了不少。

说起来——就连王叔的面摊都一样,每日卖余下的面,也会被唐玉树悉数抱回馆子里去——“客人们说面也可以煮,也很好吃!”

对于这种火热的场面,林瑯结论道:陈滩人是真的爱吃……

且说这日中午时分,陈逆替馆子里的客人出来与胖姑买几条烧鱼。

站在胖姑摊位前一面望着铁架上滋滋冒气的鱼,一面发着呆等待,蓦然眼前的鱼就随着胖姑一声尖叫消失得不知所踪。陈逆迅速将散漫的神识收拾回来,一抬头,只见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抓起还没烧好的鱼来,就往嘴里放——大概是太过饥饿的关系,一口酒咬掉了半条,也不顾腥膻气味,直往肚子里吞。

光吞还不够,只见这老乞丐一手把着烧鱼,一手揪着胖姑的胳膊不肯放,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而惊恐的胖姑早已被蒙蔽了本就不多的理智,接连不断地发出极度高频的尖叫声,引得整个市集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抢吃的不说,还耍流氓。

陈逆三步跃去,一个扫腿就将老乞丐放到在地,手里的烧鱼掉了出去——这一跌,加之方才吞咽得太急,老乞丐伏在地上直作呕;刚下肚的口粮就这么又被吐了出去。

方才听得动静,从馆子里跑出来的唐玉树也围了上来:“啥子事?”

好凑热闹的顺儿也跟在唐玉树屁股后面,学着唐玉树说话:“啥子事?”

“老乞丐抢圆芳姐姐的烧鱼——还摸人家胳膊,被我放倒了。”昂首挺胸地邀功请赏,高高挑起的两条乌黑短粗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望着顺儿不肯移开的炫耀眼神。

顺儿害了羞,躲进了唐玉树的后背里去。

这厢胖姑渐觉事情古怪,绕到老乞丐前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神从恐惧突然变成犹疑,似乎是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才唤道旁边的瘦娘来:“你来看看,这人……是不是……咱……”

“——爹?!”

认清老乞丐面目又脱口喊出声的,却偏偏是顺儿。

一时间整个财神府的人都头痛了起来。

经过县太爷和顺儿两张嘴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众人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只说那陈滩辖区窄小且治安优良,县衙里除了个县太爷,只有一个哑巴捕快——当日财神府房产争夺一案,算得上是陈滩百年一遇的大案子了。哑巴捕快打小没出过陈滩,县太爷怕他出去被人欺负——于是收了双方证据北上京城去核验真伪的差事,无论如何也只能自己来做。

这一去近两个月,路上辛苦不提,回程时还把贴身的钱囊和官印弄丢了,不得已流落至沿街乞讨的地步……甚至走着走着走偏了路,拐到了东边的姑苏城。

捡到顺儿就是在姑苏的事——再说顺儿逃出了林府流落在街头,有日被小混混欺负,幸得花大小姐相救,从花大小姐口中得知:少爷去了成都开馆子。这成都距金陵天高路远,顺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却就决定要去成都投奔少爷了……可从小也没出过金陵城,又不敢与生人打交道,这一路混混沌沌地,也一并摸瞎寻到了姑苏城去。

这沦落为乞丐的一老一少,于姑苏城下相遇,结了个伴儿认了个义父义子,讨来食物对分,寻着屋檐一同躲;一起望西边走,却在烟塘附近的山里迷了路失散了开来。

自此相别后,顺儿就遇到了陈逆;而烟塘又算是自己的辖区,县太爷也就一路寻着回了陈滩来……行路波折,见到女儿后欣喜不已又实在饥饿——抢烧鱼和揪着胖姑的胳膊不肯放的行为,就有了解释。

爷儿俩相见分外亲切,抱在一处哭了好久,倒是胖姑瘦娘晾在一边呆住了。

好容易才将顺儿从自己爹怀里拉开来,两女第一次如此同仇敌忾站到了一处儿去,尖酸刻薄道:“出去了一趟还捡了个小子回来?”两人言语间的酸楚如出一辙:“捡个小子能怎么样,可没料到人家是个二尾子吧。”

顺儿先是愣了一下,却见陈逆上前一步:“你们怎么说话?”

“呦——来护小女婿儿?……还是小媳妇儿?”两姐妹牙尖嘴利的步调一致。

陈逆气得涨红了脸,可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又不能怎地。

林瑯见了这场面有些讪然地打了个圆场:“——那什么……县太爷回来是好事,先回家收拾整理一下吧……这些日子以来路途奔波得累人,好生休息了再说别的。”说完便揪着顺儿的后领子把张牙舞爪准备和两姐妹吵架的小孩儿给拎回了馆子了。

唐玉树也揽过拗在原地对两姐妹怒目而视的陈逆的肩膀,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回去。

县太爷头痛不已,自是与胖姑瘦娘一处回了家,不再赘述。

且说中午那一场乌龙过后,馆子里的气氛沉闷的紧。

当事的两个小孩子情绪不好也对,两目睹了这一切的两个掌柜都心里有些疲乏。

闷声洗碗的时候,林瑯突然走了进来。陈逆这个孩子礼数向来没有差池,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林大恩人,怎地不休息休息……”

“没心思。”林瑯关上了门:“知道怕了吗?”

“怕什么?”陈逆不明白。

“怕人家口舌。”

“……”顿了片刻,还是笃定道:“不怕。”

“真不怕吗?——这才是个开头儿,往后的日子长远着呢,能扛?”

“能。”陈逆继续埋头洗碗,脸上的执拗表情却冥顽得可爱:“任她们怎么说去吧,横竖不是和她们过日子,被讥笑几句又不疼不痒的。”

“你不疼不痒,那顺儿呢?”

“他……!”话接得快,可续下去的底气却完全没有:“……我不知道。”

林瑯看着他表情,心头几分酸楚又几分羡慕,偷偷瞥了唐玉树一眼,他在另一边默默地收拾着灶台。收回眼神,林瑯道:“那你若是扛得住,顺儿那边自不用你担心——那家伙从小跟我到大的,别的我不知道,忠心是有的——认准了的人,他是万万舍不得放开的。”一面说着一面撸起袖子:“怕你听了别人的闲话,遭不住就不要他了,跟我那儿哭了好久——碗放下我来洗,你去哄哄。”

动不动就大动作——立刻又不住地鞠了好几个躬,咬着牙关跑出了后厨去找顺儿了。

陈逆走后,后厨里就剩唐玉树与自己两个人了。

气氛沉闷了许久,林瑯心里的算盘打来打去打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唐玉树突然冒失地开了口:“我也不怕!”

“……”林瑯回过头,那人两条眉毛拧着,睁着一双眼站在原地瞅自己。

林瑯没忍住笑了一声:“你不怕什么?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

唐玉树又结巴了:“我我……我是说我要是……要是……这么回事儿……我也不怕。”

“哦。”林瑯知道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嘴笨说不出来的他有些好笑,只用一句“闭嘴吧你!”搪塞了他过去。

这个傻子真要说出点儿什么话来,林瑯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容面对。

酉时过半的时候,县衙里派了人来传唤,说是要结“房产争夺案”。

接到通知的林瑯与唐玉树两厢对望,傻笑了半晌:“几乎忘记还有这回事儿了。”

简陋的公堂上。

礼节性地自报家门:“小人林瑯,表字庭之,金陵人士。继承下外祖父陈氏所赠、陈滩镇别院一间,慈别院位于陈滩七十二户。”陈述完毕,作揖示礼。

县太爷看向唐玉树:“你呢?”

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也学着林瑯一般自报家门:“小人唐玉树,单字羽,成都人士。曾在西南属地平叛,建功累累,战后朝廷赐了一处房产,位于陈滩七十二户。”陈述完毕,作揖示礼。

“居然有字了……”县太爷一句打岔,继而清了清嗓子正言道:“经户部核验——林瑯递交的房地契为真——唐玉树递交的派遣令亦为真。”

“诶?”林瑯和唐玉树面面相觑。

接着县太爷解释道:“只不过林瑯所持地契,是陈滩七十二户甲字院——唐玉树所持派遣令,是陈滩七十二户乙字院。”

“诶?”林瑯和唐玉树再度面面相觑。

“甲院坐南朝北,大门临东街;而乙院背靠甲院坐北朝南,大门临河。两个院子的结构完全相同,也由两个院子的正堂相衔接,一并组成陈滩第七十二户整个陈家大院。”

县太爷解释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

“……可是东街上哪有什么大宅院的门啊。”

“对啊,总路过东街,从来不记得那边有什么大门啊……”

“肃静——”拍了半晌惊堂木才换来安静,县太爷继续道:“陈滩镇发展迅速,七年前的东街早已不够行车走马用,所以沦为了一条小路,现在名叫元安巷——并不是如今的东街。”

“元安巷”这三个字林瑯和唐玉树并不熟悉。

——但身后人群忽然涌起的议论声让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元安巷确实有一处与财神府市集结构非常相似的地方:三面环着高高的院墙,一面着临街。临街处还有一排不知是何人修葺的一排松木长椅,供过路人歇脚。可时间太过久远,久远到让人们早已忽略了那个被堆满草芥与杂物的院墙背后有什么,所有人都只记得那块空地上,有一个市集,卖蔬果河鱼,卖骡马鸡鸭。

“没错。”县太爷道:“就是如今的东市。”

“那就是说……”唐玉树迷迷糊糊的。

林瑯默契地替他续下后半句:“以后早上去买菜不用再绕一个大圈子了。”

☆、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七回廿尺楼偏作忘情处一柄剑竟换共梦间

点绛唇火锅馆子的地皮就这么唐突地,被翻了一倍。

“原是你住错了……”一面“吭哧吭哧”地搬着蒙尘的杂物,唐玉树一面和林瑯说笑:“也不晓得是哪个——推开我家门儿就劈头盖脸地把我给骂了一顿。”

林瑯也在正堂里一起收拾着,脸上灰一片黑一片的,衬着白白嫩嫩的脸蛋更可爱了几分。

听罢唐玉树的玩笑话,林瑯脸上有几分尴尬——自己手里的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甲院,可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这个注脚;当时冒失地推开了唐玉树的院门,还把人家拖去了公堂之上,甚至一度豪不客气地用各种“骗子”、“小偷”之流的字眼羞辱他……如今真相大白之后,曾被自己血口喷过的人,却只笑嘻嘻地揶揄了几句而已。

林瑯只觉一阵没脸,翻了个白眼道:“那怎么样——现在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吗?”

当然林瑯说的也是句玩笑话,可那话音落上唐玉树的心头,却“咯噔”一声凿得他心口闷闷的疼。

——对啊。

倒是真相大白了,可是……那摆在另一边宽大敞亮的甲字院,不就得让林瑯去住了吗?

之前林瑯住的是东厢房,自己住的是西厢房;每天只消把窗子偷偷拉开一个缝儿,就能瞟见油灯影子勾画出来的林瑯在做什么——或埋头算账,或撑着脑袋发着呆。

几日前顺儿来了馆子里后,为了给他腾地方,林瑯就搬来了西厢房与自己同起居。

终日可以与林瑯共榻而卧,唐玉树打心里觉得这样挺好的;馆子里生意好得紧,闲来也总没力气出去再多打一床棉被,于是林瑯也不得不终日与自己同衾而眠。

前夜林瑯睡下的时候,还打趣道:“当初你不是说这被子是你娘留给你,让你娶了媳妇儿盖的吗?若你娘的在天之灵知道你如今被子里盖了别的小子,岂不是会哭?”

唐玉树被林瑯逗得哈哈大笑,脑子里转出一句“那下次烧香的时候,我就诓我娘说——你是媳妇儿”的玩笑话,在将将脱口前,又迅速地刹了车闸。

每日都总有些可以说道的小趣事……可现在生生多出一个院子来,像是被猝不及防地腰斩了继续挤在一起的理由。

迟钝的唐玉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太愿意林瑯搬过去。

见自己一句玩笑话让唐玉树陷进了沉默,林瑯也有些心神不宁。

有几分想要躲开唐玉树的动机,于是穿越过正堂里飞扬的烟尘,林瑯迈开步子去,绕过粗壮的房梁,顺楼梯上去,在拐到二层时,去处被铁打的栅栏挡住了。

“诶……?”林瑯透过栅栏张望向里面,各种家具一应俱全,只是乱堆在一起。

似乎有一柄剑,被斜斜地丢在地上。

很面熟。

林瑯还没转过脑子来,只听见唐玉树的一声闷喊。

“怎么了?——”

迅速问了一句,林瑯侧耳静待楼下的反馈,半晌才换来楼下一句磕磕巴巴的欲盖弥彰:“哦……没啥子事。”

林瑯放心不下,下了楼,只见唐玉树揉着脑袋在那边支起身子来。

“方才跌倒了吗?”林瑯问。

“丢人了撒……”唐玉树笑着自嘲:“枉我上过战场的英明,居然被绊倒了。”

林瑯瞅着满头大汗的唐玉树,满满扬尘的大正堂,一地乱七八糟的旧物件……再想起楼上锁着的铁栅栏,那副急性子又按捺不住了,一股无名的恼火冒气,三步并作两步走了来,抄起唐玉树的胳膊就正堂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