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杨荣道:“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
宣德听到这里,突然挺身而起,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目光疯狂,咬牙切齿地道:“对,攘外必先安内!朕就先除了这个家贼,让你们安心!”他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龙泉剑,大步走上前摘下,撇下不明所以的于谦和杨荣呆若木鸡,抬脚就行寝宫而去,只有黄俨猜到了原委,痛呼一声:“皇上三思!”他伸手去抓宣德的衣袖,却被宣德一脚踢倒。
宣德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寝宫,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是大片的黑暗,那些雕栏,假山,花圃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空旷荒凉。迷离而混乱一如梦魇,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追逐还是在逃避,他所有的希望已经被堵塞。
进入后院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有叮咚的琴声飘来,屋内一灯如豆,窗上映了一个正在抚琴的影子,是柳云若的声音,合着琴声低吟浅唱:“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芭蕉叶下挂着雨水,空气中有桂花的清香。
宣德只觉一股悲痛席卷而来,这一幕原本象征的安定与幸福,已在一个瞬间天翻地覆,柳云若再一次的欺骗,如此不留余地的背叛,如茫茫的黑暗一样让他无处可避。他心中燃烧的爱的火苗,对人世的信任,对未来的企盼,就这样被他一口气吹灭。
他一脚踹开了房门。
琴声嘎然而止,寂静如同黑暗的潮水,将宣德迎头覆没。
柳云若缓缓站起身,看到宣德的神情,他已明白了一切。
宣德“唰”得一下拔出七宝剑鞘里寒光凛凛的龙泉宝剑,指着柳云若走过去,他的脸色铁青,却又威严沉静地摄人心魄,当心中终于没有爱的时候,他便还原成了帝王的身份。
宣德暗哑着嗓子问:“是不是你?”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不知自己为何还要多此一问,或许是希望,他能辩解,哪怕是撒个谎,他会愿意相信。
柳云若什么也不说,他的头发还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落拓淡雅翩然出尘,让宣德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梦境。
“是不是?!”宣德嘶吼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
柳云若望着宣德,这个被他深深伤害的人,他想说对不起,却发现这是最无力的言语,他对自己的自私和残忍无能为力。他只能点点头:“是我……”
宣德的手颤抖起来,他的剑尖已迫近了柳云若的胸膛,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想说点什么,想让他给自己一个理由,可是那理由他已知晓,他面对着自己灵魂上一个巨大的伤口,心力交瘁,手足无措地疼痛。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柳云若脸上掠过一抹悲凉而奇异的笑意,让他的心刹那间冻结成冰,他慌忙要后退……猛然一股力量通过手臂传到心脏,柳云若抓住了长剑,整个身子扑了上来。
“不!”宣德狂喊一声向后夺剑,抽出的剑尖上有鲜红的血液,柳云若的身体似乎寒冷般得战栗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依然望着宣德微笑。
“云若!”宣德冲上去抱住那个缓缓倾倒的身体,恐惧如黄泉里钻出来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圈圈缠绕,迅速抽枝生叶,让他无法呼吸。他全身颤抖,发泄地大喊:“你这个疯子,你干什么!我没想杀你,你为什么要死!”
柳云若轻轻咳了一声,长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觉得多痛,只有一些冰冷的感觉,然后这冰冷从胸口扩散开来。他缓缓抬起捂着胸口伤处的手,大朵的红晕迅速扩散,在白衣之上显得特别醒目,如同一簇充满生命力的杜鹃花凄艳地绽放。
他的手沾满鲜血,他就用这只沾血的手轻抚上了宣德的脸颊,那样的缓慢,那样的爱惜珍重。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声音微弱但异常清晰地说:“皇上,对不起,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补偿你……”
“我不要你这样报偿!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席卷而来的恐惧让宣德彻底崩溃,这个人刚才还抱着他说“我爱你”,他们约定的三十年……宣德咆哮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泪水打在柳云若胸口的血迹上,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柳云若的眼神迷离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清明,他轻轻摇头:“我太累了,皇上,今世我欠你的,来世,来世吧,我去找你,好好爱你,一定,一定好好爱你……”他的声音渐渐凌乱模糊,很多话他来不及说了,他对他的珍惜和渴望,深情与歉疚,只是他们真得到了分别的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么便期盼来世吧,期盼来世能够再遇到他,每天早上醒来,能握住他的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脸像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
宣德全身颤抖,他就要死了……如果这个人死了,他该怎么办?他在那一刻无法想象,对柳云若的爱早就如同长长的丝线,束缚住了他的灵魂。
屋内的亮光忽然摇晃了一下,那盏灯骤然熄灭,只剩下浓重的黑暗与绝望。宣德一把抱起柳云若,向着门外跑去,脚步踉跄,像是背后有无数的鬼怪在追赶他。
赶过来的杨荣于谦黄俨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皇帝抱着胸口染血的柳云若,在寝宫里毫无方向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传太医!传太医!”柳云若静静地躺在宣德的怀中,长发垂落,在风中飘动,千丝万缕,仿佛牵绊着许许多多的感情,却又柔软得什么也挽不住。
他们轻轻打了个哆嗦,夜色凉如水,他们都觉得渗入骨髓的寒冷。
四十、短兵相接
柳云若没有死,因为宣德的一个回夺,剑刺偏了,离心脏只有一寸。宣德明白柳云若把剑插入胸膛时是何等的决绝。
柳云若性命无碍,宣德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处理最紧迫的问题,两个藩王同时起兵叛乱,郑王直逼北京,朱高煦叛军直指济南,这是自己回京必经之路。自己回不了京城,张辅手上没有兵符,北京就成了空城,北京一丢,太后太子落入他人之手,自己孤悬在外,就算不让位,天下人也不会再承认他这个皇帝。宣德明白今日他所面临的危机,要远比当初即位时更严峻。
天时地利把握如此之好,够准,够狠,不愧是当初汉王手下第一谋士。眼睛看着地图,宣德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逐渐缩小,收紧,变冷,是他把他逼迫到这样的地步,他问自己是否还能够再相信什么。
宣德端起桌上的浓茶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稍一蹙眉顺手泼在地下,黄俨忙上前给他斟了杯新的。他抬起头,已经是一日一夜不眠了,却还看不出丝毫倦怠之色,双眼散发着冷厉的光。几个大臣和他一对眼神,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同时又觉得安心,国难当头最怕的就是皇帝先乱了阵脚,宣德如此镇静,大有乃祖之风。
宣德十指交握,看着几个近臣,淡淡道:“说吧,众位爱卿都有什么主意。”
杨荣道:“倘若古北口的兵力不能动,京城能够调动的兵马不过一万左右,张辅怕是难以支撑,需速调各省兵马救援京师。”
宣德先摇头:“不行,西南兵马鞭长莫及,调动需要时日。而山西河南的兵马尤其不能动,瞻飐和朱高煦一起兵,晋王宁王等人必然蠢蠢欲动,他们之所以还在观望,一来是朝廷和叛军胜负未分,二来也是因为诸省均有兵马钳制。所以要传旨山西河南各路扼守总兵,几个藩王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擅离封地一步,有违抗者,就地擒拿!”
南京兵部尚书周瑞心情沉重,低声道:“那只有安徽一省的兵马可以调动了,只怕……”
“怕什么?”宣德冷笑一声,“朕即位之后数次加强凤阳防卫,凤阳现有七个卫的兵马,够不够与朱高煦一决高下?”
几个大臣猛然抬头,吃惊地望着这位还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皇帝,他们约略都风闻过皇帝加强凤阳防卫的事,但连杨荣和周瑞都不知道凤阳已经五万兵马。看来宣德早已防备到几个藩王可能会出事,凤阳向北可拱卫畿辅向南可支援南京,他们也不得不佩服宣德的心机深沉。
唯有巡抚曾宪成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皇上,纵有兵马,可是粮饷从何而出?江南从去年起两次蠲免粮税,这一番地震大灾,更是将库中钱粮耗尽……”
宣德面色一沉,他知道曾宪成还有没说出口的。自己南巡,江南为了接驾花的钱怕也近千万,已经是寅吃卯粮,现在陡然要供给五万将士的粮饷,实在太过困难。他站起来在室内踱着步子,于谦忽然踏前一步:“臣有办法!”
宣德回头,目光炯炯凝望着这个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喝道:“讲!”
于谦神色镇定,朗声道:“皇上,两次蠲免钱粮,致使库中无钱,但也是好事,钱在百姓手中!江南多富户,虽有地震天灾,但朝廷花大力气赈济,百姓元气未伤,可由皇上亲自出公告,向江南乡绅借贷,何愁百万之数!”
周瑞皱眉道:“主意倒是不错,但藩王叛乱的消息不日就将传开,百姓必定惊惧混乱,民心浮动之下,只怕乡绅们不会愿意捐助。”
宣德仰天“哈”得一笑,道:“笑话,朱高煦等人不过蚍蜉撼树,至于就动摇民心?于谦之计可行!杨荣,替朕写下借据,凡是捐助军费的,待朕平定叛乱后以三分利归还,再免三年粮税。朱高煦他们不是占了天时地利么,朕就占人和一条!朕就不信,在天下人眼中,朕会不如朱高煦!”
宣德最后那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他负手望天,凛然而立,冰冷的眼眸散发而出的,是绝对的,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气。这样的自信,这样的豪迈,似乎拥有扭转乾坤的力量,让原来心情惶惶的大臣们都感到无比的安心。
只是他们都看不到,在宣德的内心深处,正被嫉恨的荆棘缠绕,滴下血来。冥冥之中似乎是朱高煦嘲讽的笑容,就算你得了天下民心又怎样?那个人的心是属于我的,你永远也得不着,得不着……
几个人正在商议,一个太监湿淋淋跑着进来,捧上一封火漆文书,说道:“皇上,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大将军张辅的奏折,还有皇太后的亲笔书信!”
听说是京师的军情,宣德拆信的手指都有些抖,他先看张辅的奏折,看着看着,慢慢地坐回了椅子,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左手紧紧地握拳。
几个大臣不知张辅写了些什么,面面相觑,只听见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杨荣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京师情况如何?”
宣德缓缓抬头,声音有些低沉:“赵王趁宴会之际囚禁了山西总兵,为郑王叛军打开城门,保定知府集三千兵马抵挡,全军覆没……”
几个大臣像挨了闷棍似的,都懵了,保定距离北京不过百里,为京师门户,现在业已丢失,北京真成了兵临城下的局面!
阳武侯薛禄忍耐不住,大步上前拱手道:“皇上,刀以及颈,臣愿意提凤阳兵马救援京师!”
宣德猛然站了起来,咬牙道:“不行——!”
薛禄急道:“皇上,再不救援京师,就来不及了!”
宣德没有答话,他负着手,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步履带着风声,长袍刷刷地响。
杨荣心中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来,当初陪着成祖打靖难之役,在战局最艰难的时刻,成祖也是这样负着手在营帐里走来走去,晃得他眼花。都说高煦像成祖,现在宣德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和当年的朱棣一模一样!
他知道这位青年皇帝在被一干至亲之人背叛,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也终于走上了他祖父的老路,为了争夺江山权力,而摒弃了最后的一丝亲情。杨荣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心酸。
他还在感慨的时候,宣德已经猛然转身,看定几个大臣,神情镇定道:“原先的计划不能变,这支兵马还是赴山东与朱高煦决战。他们这是围点打援,就是要骗朕千里奔袭去救援京师,到时候朱高煦尾随而至,而郑王掉头,朕一支孤军立时就成了腹背受敌的局面!郑王围困京师不过是诱饵,他们真正的兵力在朱高煦那里,拿下朱高煦,郑王独力难支,必然归降!”
于谦与杨荣一对眼色,也知道宣德说的是实情。只是倘若山东一战不能速战速决,打成胶着的局面,丢了北京,宣德不败也败了,这样一场没有退路的战役,谁都没有把握。
他们还在犹豫,宣德已沉声命令:“杨荣拟旨,回复张辅,让他一切机宜请示皇太后,朕封他为英国公,他给朕守住北京一日,这公爵一位朕许他的子孙承袭一世!朕再赐他免死铁券,即使北京守不住,他只要能保皇太后和太子无恙,他依然是大明功臣!”
杨荣忙去铺纸写旨意,宣德才想起来还没有看母亲的书信,打开薄薄的信纸,只有几个字:勿以我为念。熟悉的字迹显示出写信人的心情沉稳平静。
宣德暗叫一声:“母后!”心头腾起一个滚热的浪头,差点儿滴下泪来。他却深吸一口气将泪硬逼了回去,他知道现在不能哭,不能示弱,他是皇帝,他的江山,他的一切,要靠自己的力量夺回来!他所受的伤害,要让这些人连本带利地归还!
孟老夫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话真是有道理,宣德亲自宴请江南的乡绅借军费,结果好得出乎原先的预料。
所谓天下财赋半出江南,永乐年间成祖在安南和瓦剌同时用兵,军费粮草都靠江南源源不绝输送,宣德即位后停了这两个战场,江南百姓都大感轻松。再加上因为皇帝即位、贵妃生子、立太子三件事,连续三年减税,百姓都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现在皇帝亲自开出宴席来,众乡绅依然是受宠若惊,席间宣德轮番敬酒,和他们聊着风土人情,亲切和蔼地如同家人,这些人早为他的气度折服,原先笼罩在心中的恐慌和阴翳烟消云散。即使还不了解北方的战局,也觉得皇帝必然能平定叛乱。
宣德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利息高不说,还能免三年粮税,但凡家中有钱的人都心痒难挠,唯恐轮不到自己,有的甚至当席就让人跑回家去拿银票。仅仅一顿饭的功夫,捐资的数额已经达到了六百多万两白银,几十万石的大米,就算要打一年的仗也尽够用了。
杨荣一边记下捐资人的姓名,捐资的数额,一边听着宣德在酒席上谈笑风生,从那爽朗愉悦的的笑声里,这些乡绅们怎么也想不到,两天之前他还在雨夜里泪流满面,一天之前他接到叛军兵临城下的战报。爱人的背叛和可能失去皇位的危机,两日两夜来不眠不休的疲倦,被隐藏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杨荣望望这个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心想劫难真是最好的教材,宣德经这么一役,比跟他们读十年的书还有用——这个皇帝,算是成才了。
从酒楼上出来的宣德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竟泛起一股寒意,轻轻吐了口气,抚了下肩,早就预备着的黄俨忙把一件披风给他披上。他望向远处的码头,一车车捐赠来的粮食正在装船,准备运往凤阳,昨日薛禄已经先赴凤阳整顿军务,军费筹来的如此容易,那么到凤阳一两日内就能提军北上与朱高煦决战。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只是现在他连醉的时间都没有,万千机宜等着他决断,大明江山的命运系于他一身。
点点渔火闪烁着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如同在一江秋水上洒落的星辰。他忽然想起那天和柳云若一起坐船回宫的情景,他们相拥而立,身子随着流水温柔的起伏,甜蜜的气味,温暖的亲吻。
这就是皇帝的生活,昨天还在吟风弄月,一个转身就是金戈铁马,上一个时辰还高高在上受万民膜拜,下一个时辰可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比戏上唱的还要荒唐热闹,老百姓们都跪在他脚下,仰视的目光中自然看不到他的疲惫与苦痛。
但他似是认命,或者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终于不再沉溺于小孩儿过家家的感情,他这一两日来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坚强,要果断,他已失去了爱,不能连权力也失去。疲惫和绝望到了极致也就成了麻木,他觉得自己已无坚不摧,不管再遇到何种打击,都不会再感到恐惧和痛楚。
他轻声问杨荣:“先生,朕是不是非杀柳云若不可了?”
杨荣眉头一皱,他满心怕的就是皇帝这次再袒护柳云若,但那天他亲眼见识了皇帝的失态,知道柳云若对宣德而言绝不是普通的宠嬖,模棱两可地说:“偷用玉玺的事情还没查清,臣难下论断。”
宣德摇摇头:“不必查,他都认了——”
他话一出口杨荣和黄俨都是浑身一颤,但反应不同,杨荣是松了口气,黄俨却是心中一痛。宣德对内阁大臣亲口承认了柳云若的罪行,便是表明了态度不会再袒护,柳云若这一次真的是必死无疑了。唯一让他们不明白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男宠,为什么铁了心连性命都不顾去帮一个失势的王爷?是爱,还是国士之节?可一个宦官佞幸,又算什么国士了?理学名士杨荣摇了摇头无法理解。
他劝宣德:“皇上,不管是什么罪,都要等平定叛军后回京下司法决议,就算要杀,也要明正典刑。不如将柳云若羁押在南京,待圣驾返京后再送入北京审讯。”杨荣对杀不杀柳云若倒无所谓,只是这人留在皇帝身边是个隐患,现在国难当头,可不能再让皇帝为了感情纠缠不清。
宣德自然明白杨荣的弦外之音,冷冷一笑:“先生还是对朕不放心啊!朕再怎么昏庸,也不会因一个太监误了军国大事,先生用得着怕他?就带着他,上山东!朕要让他亲眼看见朕怎样荡平叛军,怎样将朱高煦鼎煮油烹,挫骨扬灰!”
他的瞳仁在夜雾中幽幽闪烁,最后一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虽然不大,其中的恨意却让杨荣禁不住打个哆嗦。他觉得宣德的的恨不是磊落坦荡的帝王对叛逆的憎恶,更像是小孩子在赌气,这样一场黎庶的浩劫,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和朱高煦争夺男宠……
杨荣连忙拂了下额头,想赶走这个不敬的念头,他现在只后悔,当初柳云若勾结赵王案发的时候,内阁应该和刑部联手,一口气硬到底让皇帝除掉这个妖孽。现在眼看着皇帝在一场离经叛道的孽缘中沉沦越来越深,只怕回京之后,仍然无法将柳云若置之国法!但是现在他没法劝,一来时机不对,不能再让皇帝为了感情分心,二来是他清楚地感到,这个皇帝已经成长起来,他的心智和能力,都不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他心里隐约升起“廉颇老矣”的悲哀。
现在唯一能希望的,是皇帝不要再陷入个人的感情纠葛中,若让后世记一笔这场战争的契机竟然是因为一个男宠,那宣德的名声真连周幽王都不如了。
粮饷预备完毕的第二天宣德就北上凤阳,在凤阳誓师犒军。宣德将六百万两银子一半留下军用,一半一次性发作军饷,每个军士得了五十两——真比阵亡的抚恤还丰厚。
凤阳的五万将士是宣德从即位初就开始训练的,有两卫还是从天策卫里拨出来,当年跟成祖上过瓦剌战场,每个营都有火枪大炮,端的是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他们在凤阳苦训了三年都没用武之地,正寂寞呢,现在看着皇帝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走过校场,说是给他们升官发财立功名的机会,又是重赏之下,激得满校场上万的兵都炸了窝,高呼着要跟皇上杀上山东,似乎荡平叛军是小菜一碟。
宣德对众将士高昂的士气很满意,他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嫌水路慢,干脆走旱路直扑济南——济南已是在高煦大军的围困下支持两日了。
因为巡抚叛变,山东各道官员有的投降有的自尽,再加上高煦英勇善战的威名在军中仍有较大的影响,有人甚至传言高煦机变不测,用兵如神,众多官员都采取观望态度,高煦一路毫无阻碍杀到济南。谁知济南总兵郭登却是誓死不肯降敌,皇帝的旨意还不到,他就自己打开官仓犒军,学政曹鼐自请为监军,两人组织三千军士,还有一千多民兵抵挡叛军,连曹鼐的老母夫人都亲自上城给将士们送饭,虽是困守危城,却也挡住了高煦洪水一样的攻击。
济南城没有丢,宣德大松了口气,进城当日是曹鼐带着大小官员接驾——总兵郭登还在城头巡视。宣德见曹鼐袍子都磨破了,满脸尘土烟灰,几乎辨不出面目来,想起这是他两年前钦点的状元,也是风流倜傥一个世家少爷,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没想到国难当头居然有这样硬的风骨。宣德心疼地搀起这位烧火工一样的学政,温言道:“爱卿辛苦了……”
曹鼐这两天心一直在腔子里,早就存好了城破殉国的心,没想到皇帝这样快就亲提了救兵来,看着皇帝身后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心中的激动和苦闷再也忍不住,也不顾君臣礼仪,攀着宣德的手臂失声痛哭出来:“皇上……吴成反了!布政使刘文瑛不从被杀,青州、德州、东昌几十名官员,都殉难了……”
宣德眼眶一热,强忍着泪道:“高煦倒行逆施,天地不容,朕必然为死难的忠良之士报仇!”他抬起头看看围观而来的千万百姓,心中汹涌澎湃,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始皇以砖石砌万里长城,朕以天下臣民为万里长城,众位爱卿父老,你们为朕守住了济南,已是擎天之功,下来就静看朕如何收拾叛贼,朕必不令你们失望!”
几万军士百姓潮水般下拜,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动了整个济南城。
宣德进城之后,便对杨荣吩咐:“先生替朕写三封信,一封给朱高煦,第二封给吴成,第三封给叛军将士,写完后让人多抄几份射下城去。如何措辞先生看着办吧!”
杨荣明白这是宣德攻心之举,先要离散敌军军心,他是玩惯了笔杆子的人,这三封信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忙应了一声,连饭也顾不上吃,在一旁研了磨就奋笔疾书。
宣德喝了口水便去巡城,见城上虽是民兵把守,却是布防得井井有条,心中暗赞,这郭登是个人才!济南城当初也是靖难之役时会战之地,打了一年才打下来,成祖得济南后重新修筑工事,城墙造得又厚又高,是以高煦虽有大炮,也没轰开了济南城。
连宣德都没有想到,自己能如此快地稳定局面,本是四面楚歌毫无胜望的危局,硬生生被他扳了回来。
以前只当破釜沉舟是史家夸张的故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在绝境中会爆发前所未有的勇气的潜力。只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必须咬着牙迎头而上,刀丛剑林中也要走出一条路来;知道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再累再害怕,也要咬紧牙关站直了,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给天下人看。
这就是皇帝。
当天晚上高煦的信使也到了,送来的是高煦讨宣德檄文,和高煦的一封亲笔信。檄文上列举宣德的罪状主要有两条,倒也冠冕堂皇,一条是残害兄弟荼毒骨肉,启用侮辱先帝的罪臣李时勉,对先帝不孝;另一条是更改祖制,致使上天降罚,南京凤阳地震。书信上是对宣德劝降信的回复,要宣德恢复诸王封藩,恢复他汉王的封号,送还柳云若,他立刻罢兵,否则一日之后便要攻城。
宣德看完,咬着牙冷笑起来:“这个朱高煦痴情啊,倒现在还记着一个娈童。好嘛,朕想速战速决,他比朕更急,那就明日一决高下!”
杨荣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其实高煦的要求并不高,现在最危急的是北京,应该从速了结山东的事情,提军北上救援京师,只要京师无碍,坐稳了金銮殿再回头来跟高煦算账更有把握。但是恢复汉王的封号好说,要归还柳云若……这个名字现在是禁忌。
曹鼐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精神立刻清爽了不少,他在山东为官,当然听说过当年柳云若和汉王的事,只是不知柳云若和宣德之间有更深的纠葛,诧异道:“皇上,朱高煦只想着恢复藩地,足见其胸无大志,与郑王也各怀异志。何妨暂且答应他的要求,若能让他退出济南,郑王孤立无援必然军心涣散,兵不血刃就可平定乱局。”
宣德眉梢一挑:“朱高煦数度反叛,朕这一次必然斩草除根!”
曹鼐一心为百姓着想,能不开战是最好的,他的书生劲儿上来了,大步迈出一撩袍子跪下道:“皇上!汉王封号不过虚名,柳云若也不过区区一个阉竖,以一人而换百姓免罹兵灾,这出入账何其划算!若是与朱高煦决战,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启动他北上之心,岂非——”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宣德念着他誓死守城的功劳,强压着自己不发火,现在终于忍不住,喝道:“住口!朕的江山由朕自己来守!他拥兵要挟,还要朕答应他的条件,朕岂非成了人尽可欺之主!薛禄,替朕传令三军,明日与朱高煦决战城下!郭登,给朕割了那个信使的耳鼻,告诉他,留他一张嘴,给朱高煦讲君臣大义!”
宣德一拂袖子站起来,大步走出了议事厅,剩下曹鼐还愣愣地跪在那里,不知皇帝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杨荣沉着脸走过来,拍拍曹鼐的肩道:“万钟(曹鼐字),起来吧,皇上这几日着实乏了,火气自然大了点。只是现在成了两军对峙的局面,若是不打,确实也无法维持皇上的颜面,我们还是商议一下明日的决战……”
宣德从厅里出来,一言不发往外走,一抬头看见路径陌生,才先想起来这里是济南总兵衙门,自己并不知要往哪里去。他静静地站住了,自己也觉得奇怪,刚才为什么就那样失态,会对一个忠直的功臣发火——其实这火真不是对曹鼐发的。
若高煦是要与他争夺皇位,他可能会不屑地一笑,但是他说明了要柳云若,就让宣德无法平心静气。起兵谋反动荡中原,只是为了要一个男宠,仿佛是在昭告天下,他是多么爱那个人,多么的情深意重!若是答应了他,用柳云若换来自己的皇位,那么这一场战争,自己还是输了,且这失败的结局,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
他不放,宣德紧紧握住了拳头,江山是他的,柳云若也是他的,他一样也不会放!
他转头去问跟出来的黄俨:“柳云若安置在什么地方?”
黄俨肩膀一缩,宣德自从到了凤阳,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柳云若,他知道这不是淡漠,而是压抑着的愤懑苦痛,拼命做事,几乎不眠不休,才能暂时忽略柳云若带给他的伤害。原以为他能坚持到平叛之后,没想到,他还是问了……
黄俨心中暗叹了口气,低声道:“臣把他安置在内衙,跟前有太医照看着。”不待皇帝吩咐,已是当先带路。
从南京带来的两个太医都在屋里,一个在灯下写东西,一个在打盹儿。他们疗伤时从柳云若身上搜出一瓶毒药,不但怕柳云若重伤不治,更怕他再寻短见,他醒后就几个人轮班儿寸步不离地守着。但柳云若似乎没有再寻死的心,喂药也顺从地张口来喝,拿来饭菜也吃一些,只是安静地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让这些太医怀疑,是不是他们救回了他的身体,却没救回他的魂魄。
宣德站在门边向里看,大约是柳云若的身体还虚弱,怕光,屋里只点了一盏供太医写脉案的灯,还离床榻远远的,屋内所见一切皆为朦胧。榻上是柳云若静静地抱膝而坐,一张苍白的脸显得飘渺虚幻,连五官都模糊,仿佛一阵风,就会散在空气里。
但还是他的气息,宣德即使隔很远也能辨别出来,这两年来时时刻刻围绕着他的气息。
柳云若忽然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转过脸去,似是震动中创口疼痛,房中的太医却各做各的事,没有任何反应,想来他这些日子时常咳嗽。宣德已经听太医说过,那一剑伤了肺叶,一年半载内嗽疾怕是免不了——一年半载,其实他并不知柳云若是否还有一年半载。每一次都是自己强行把他留下,可是时间越来越紧迫。
明日一战如果自己失败,当然不会把他活着留给朱高煦,若自己成功,回到北京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柳云若千刀万剐。自己硬是救活了他,却无法给他找到一条出路。
宣德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一些酸痛压制下去,他对自己说,他不会再对这个人付出感情,他不会再拿自己的江山做代价来宠爱一个人,这代价太高,他输不起。不爱的人才是坚强的,不爱,就不会受伤。
想起他第一次去牢中探视柳云若,和现在有些像,也是傍晚,也是远远地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只是现在的柳云若脸上已没了那种坚毅的求生欲望,自己也没了那个时候的冷酷决绝,恍如隔世的心境,其实也不过才两年。
柳云若依然在咳嗽,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可是不知为何,两个太医都听之任之,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问一问,或是给柳云若递一杯水。
宣德想到这几天柳云若一直是这样过的,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揪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大步踏进房去,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杯,递到柳云若手上。柳云若依然紧紧闭着眼睛,脸涨得通红,一条条流下汗水,他下意识地去接杯子,可是咳得手上剧震,连杯子都握不住。宣德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把水杯喂到他唇边,柳云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愿意放下身份来照顾的人,即使他已成了自己的死囚。
黄俨心里把这两个太医骂了千遍,咳了一声,两个太医抬起头才终于看见皇帝,吓了一大跳,忙跪下叩头。柳云若猛得睁开眼睛,望着近在眼前的宣德,眼睛一瞬不瞬,连刚才搜肠抖肺的咳嗽都奇迹般地止了。
宣德是真的瘦了,一小片灯光映在半边侧脸上,另半边脸就隐没在阴影里,深邃依旧的双目里布了血丝。果然是爱恨交织最令人消瘦。
“皇上……”柳云若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却猛然觉得胸肺间一股热气冲上来,大咳两声,忙用袖子堵住嘴,嘴里已是呛出了甜腥味儿。
宣德见他嘴角溢出的一点红色,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却嘎然而止,他在心里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先开口,或者只是养成的习惯,他无法对这个人的痛苦无动于衷。
只是他记得这个人给予他的耻辱,让他连一句问候都无法说完,致命的背叛,已经如一条巨大的裂缝,无声地横在他们中间,连原谅的可能都没有。
柳云若却像是松了口气,深深的呼吸两下,脸上的潮红褪去一些,黯然一笑:“肺间有一点残留的瘀血,不要紧的。”他接过宣德手上的杯子,慢慢地喝着,目光和宣德一碰,却又立刻移开。
宣德总算也恢复了镇定,眼角扫了一下两个跪在地上的太医,黄俨会意,忙向两个太医一挥手,引着他们退了出去。
宣德在榻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朱高煦的兵马就在城下,这是他写给朕的信。”他从袖子里取出朱高煦的书信递过去,眼睛紧紧盯着柳云若,想看有何反应。或者,他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说一句,皇上,我不离开你——那是他曾经给过的承诺。
柳云若怔了怔,轻轻打开信纸,久违的字迹让他身子一颤,但是越往下读,他的心中越寂静,所有的记忆早在他走出西内时破碎在风中。他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宣德:“皇上,让我去吧,我可以……”
“啪!”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耳光抽得偏过脸去,只听见耳朵里嗡嗡乱响,半边脸上是近乎麻木的胀痛。
宣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敢跟他提要求,还想回到朱高煦身边去!他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乱撞,猛地伸手捏住柳云若的下颚,用力将他的脸又扳过来,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带着冷笑道:“你以为朱高煦真的胜券在握了?你算准了时机,算得出朕在凤阳排布了五万兵马么?朕没有杀你,便是要你再一次看见朱高煦在朕手下一败涂地,要你看着朕怎样将他碎尸万段,朕不会放你,但也不会再善待你,朕……”
绝望的深情和受了伤害的自尊,驱使着言语化为漫天的飞舞的毒箭,伤了他也伤了自己。宣德说到一半,就震惊于自己的恶毒与失态,他不是天子么?不是在任何事情面前都冷静淡定么?为什么在他提到朱高煦的时候,自己会恨得连心都抽搐,恨不能捏碎了他,将那个人的影子从他心里硬生生挤出去。
想起来,说过要永远对他好,说过不会让他再受到伤害,他们两个,算不清楚是谁先食言。爱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回到了原点。
宣德说不下去,仓猝地别过脸,将柳云若扔在了枕上,听着他压抑的低声咳嗽,宣德感受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疲惫和孤独。若说物是人非是生命中莫大的悲哀,那么同样的两人终于从恩爱走到陌路,又是怎样的心情。
柳云若喘息了一阵,努力从枕上又撑起来,他怜惜地望着宣德道:“皇上,他已经不再觊觎皇位了,他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和尊严。让我去,我能够劝他退兵归隐田园,然后,”他低声笑起来,“我就自尽好不好?反正我现在罪无可赦,也许还能为您再做件事。”
宣德愕然回头,没有料到他竟然是这样一番打算,他说的不无道理,从信上看朱高煦确实志不在皇位,柳云若去了,或许真能劝他退兵。但他不能容忍放弃他,哪怕这放弃会平息战场,挽救上万将士百姓的生命。
如此说来,自己并不比朱高煦善良多少。面对一份可能一生才有一次的感情,有几人能顾及“善良”,若是能随便挥挥手便让他走,怕是开始便没有真心爱过。
只不过他是皇帝,又到了这一步,无法拉着他的手求他留下。宣德冷笑一声:“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倒是不错!现在自尽?那你两年来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柳云若苦笑一下道:“他想要一个机会,我不能不管他,但是,皇上,”他伸手握住宣德垂下的手,这只温柔又残酷的手,“你是这个世上我亏负最多的人。他派了人来南京接我,我没有走,就是想让你亲手处置我。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皇上,你明白我并不贪恋残生。”现在他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
宣德忍着内心的震惊,他并不知道高煦曾派人去南京接柳云若,那么那一剑,并不是他无路可走逃避刑罚,他确实是向自己赎罪……宣德毫不怀疑死亡对于柳云若来说是件太平淡轻松的事,他一直都在隐忍痛苦,以前是为了朱高煦,最后是为自己。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眶湿热起来,他的手稍稍动了一下,握住了几根柔软冰凉的手指。他想,也许他们还有希望,他可以想办法赦免柳云若的罪过,和众臣周旋也罢恳求太后也罢,不管多么艰难,只要撑过去,他们还是可以在东苑的竹林里吟诗弹琴,钓鱼放风筝,他们还可以回到那平和温暖的感情中去。毕竟他是皇帝,上天应该多给他一次机会。
他深吸了口气,语气生硬地道:“既然知道罪孽深重,就别再打自尽的主意,等着跟朕回京受国法处置吧!”他甩掉了柳云若的手,快步走出去,对院子里战战兢兢的太医大声道:“给朕看牢了他!若是他死了,朕拿你们殉葬!”
宣德不知道这是他与柳云若的最后一次相聚,是他留给柳云若的最后一句话,否则他一定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为了可笑的自尊而对他恶语相见。他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现在的冷酷,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来弥补,只要打赢了明天那一仗,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阴影,没有猜疑。
后来数年中,很多次的梦里,宣德看着柳云若向他走来,然后只是低着头,似乎在微笑,却又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宣德对他说,让我看看你好么,我很想念你,然后依旧是一片朦胧。
从梦里惊醒的宣德泪流满面,他永远无法忘记,最后的告别,是他不曾回头去看他。原来上天至为公平,给他的机会也并不比任何人多一点,错过的就成了永远。
终章、云散天边
两个太医受了宣德斥责,胆战心惊都睡不踏实,时不时蹑着步子来看一眼。每次都看见黑暗中的人影一动不动依然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只有那低低的咳嗽声让他们知道这人依然活着。时间在忐忑中一点点挨过,这一夜对他们来说格外漫长。
柳云若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一直睁着眼睛,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只有黑暗能把他封闭起来,将所有现实的人和事都隔绝,他可以暂时不用思考明天的种种可能。
脸上的烫痛已逐渐褪去,用指尖轻轻抚摸,肌肤在夜气中柔和清凉。他知道这一晚对他来说已是生命的边界,于是所有的艰辛苦痛都变得淡漠,亦不必再计较无关的得失。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断然不会再记得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伤害,沉淀在灵魂底处的只剩爱,因为有过美好的记忆,才会留恋不舍。
南京的旧屋,被雨水侵蚀的木门窗,青石板上丛生的苔藓,江面上来往交错的渔船。母亲艳丽而凛然的脸,如一株怒放的花朵,柳生拉着他的手,望着母亲微笑。汉王抱他上马的那只手,那么强健的那么炽热,还有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宣德的一个笑容,一句讥讽,一声叹息。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抚慰,他细细一想,发现原来自己得到的感情是如此的丰沛,他开始释然,对生命感恩。
一夜的时间慢慢过去,曙光渐渐透进窗子,远处传来嘹亮悠长又惊心动魄的号角声。柳云若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走到窗口,真的要开战了么?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听见一个太医问道:“你们是……”声音却被一声低低的呻吟截断,门呼得一声开了,闯进来一个一身铠甲的人。柳云若稍稍一震,诧异道:“李将军……”
曾经的陵寝守备李隆,柳云若只知他救驾立功后被升为凤阳参将,却不知他也跟着宣德来了济南。
李隆看到他惊喜地一步迈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柳公公,你还活着就好!”
他来得突兀,这句话更是离奇,柳云若道:“李将军,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隆又看了一下屋内,确定无人,低声道:“我是来救公公的!你换上士兵的衣服,扮作我的护卫,我带你混出城去!汉王的阵营就在两里开外,你去找他吧!”
柳云若讶然望着李隆,这个人过于耿直,虽然对汉王感恩,对皇帝也万分忠诚,要他叛乱必然不肯,是以他交给汉王的名单里并没有李隆。难道是汉王自己牵到了这条线?
他微微皱眉:“你是王爷的人?”
李隆摇头:“不是。”
柳云若倒奇了:“那你为何救我?”
李隆耸耸肩:“上一次公公大力扶持我,我无以为报,现在外面都在传言皇上要杀公公,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柳云若当时送他一件功劳,不过是为了自保,顺情而作,过后见他帮不了汉王什么忙,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他竟然感念至此,甘冒大险来救自己,心中震动,禁不住问:“那你怎么办?”
李隆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柳云若第一次见到他笑,这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笑起来竟有些憨厚笨拙。李隆笑道:“我救你出去,便是欺君大罪,当然会回来向皇上请罪。”他又看了一下窗外,催促道:“公公,还是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柳云若怔了怔,他也微笑起来,原以为上天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现在真的是太好了。他向李隆从容笑道:“将军,我只求你一件事,带我上城墙,好么?”
李隆不知道柳云若为何一定要上城楼,但既然他开口恳求,他便无法拒绝。他的品级比守城的武将要高,何况他以参将身份巡城也没什么奇怪,那些守卫不认识柳云若,竟然一路行礼,放他们上了城头。
十几丈高的城头,强劲的烈风在高空回旋,吹动柳云若的衣衫,整个人似乎要腾空而起。他向城下望去,汉王与宣德仅隔着一条护城河布阵,战鼓阵阵,号角齐鸣,大风卷起滚滚黄尘,双方都是整齐划一的队伍,龙旗宝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万千的刀枪中,他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两个人,都是黄金的铠甲,都是坚定不催的身形,气势逼人地对峙着。
一切都是他的错,不该在汉王失败后还一意孤行地活下去,自以为是地想要营救汉王,扭转乾坤;不该接近了宣德,对他犯下罪孽,却又贪恋上他的温暖。爱着,伤害着,只是他爱的两个男人终于走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无论这一场战争的结果如何,他都无法面对,无法承担。
那么就离去吧,没有了他,汉王也许会放弃争夺,宣德也不必再为难,这是他对他们两个的成全,对他们两个的爱。
柳云若的手抚在冰冷的城墙上,激烈的风声中听不见下面的战鼓,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眩晕的错觉中有个声音在耳旁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他轻轻笑了,他终于明白维系诺言的不是时间,也不是这肉体,若有爱,有记忆,诺言便会永恒。
他的手猛然用力。
城下的战场上忽然有了变化,宣德远远看见对面的士兵们一齐抬头,影影绰绰中是朱高煦扭曲变形的脸。一股战栗般的感觉,从心头悄悄如电般掠过,让他蓦然回首。
明亮得刺眼的蓝天下,白衣少年的身影翩然出尘,飘飘似要乘风归去,他的长发被风吹散,像无数黑色的蝴蝶舞动。他向宣德,向高煦,绽开一个风华绝代的笑容。
“云儿——————!”朱高煦嘶吼着策马冲过来,先锋薛禄一惊之后随即大喜,向身边的护卫一挥手,大声喝道:“快!围上去!要活的!”潮水一样的战马向高煦驰去,呐喊声、刀剑声,马嘶声混乱了战场。
宣德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那些杀戮都不再与他有关。他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掠过他的指缝,那个影子缓缓从城头飘落,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盛开,如一朵悠然的云。
他告诉自己,他也应该叫一声,云若。可是眼前闪烁而过的都是往事的片段,竹林中温暖的亲吻,秦淮河上少年月光一样皎洁的眼神,绯红的指印印在那苍白的脸上,他依然淡淡的笑着,他说,我爱你。
宣德的世界是一片寂静,那片白云无声地滑过,一切的喧嚣和纷争,终于归于平淡。
宣德三年十月,帝克朱高煦吴成叛军,同月英国公张辅集二万兵马与郑王决战于良乡,郑王兵败投降。
从济南归来的宣德帝赏赉三军,祭拜太庙,有条不紊地整顿朝纲,皇帝的神情一直静如止水,京城的官员们便无从得知那场战争的经过。宦官柳云若没有回来,皇帝又只字绝口不提,偷用玉玺的案子也只得不了了之,好在是平定了叛乱,起因和经过对他们来说便无关紧要。
也有些人在私下打听柳云若的去向,野史小说家们对那个中过状元又做过宦官的少年有无限好奇,传说中他有惊世才华,绝伦美貌,和皇帝之间有隐秘而微妙的关系,这些都是可以写入传奇的好素材。可是打听来打听去,却连他的生死都无从考证,有人说他在那一战中坠城而亡,有人说皇帝放了他离去,更有人说他亲眼所见,那日坠下城的不过是一只白狐。
荒诞也罢,离奇也罢,都是事不关己者的闲谈。那白衣少年在历史上留下的,也只是一抹温柔而苍凉的影子,像是天空的一朵云轻轻吹过,徒留下遐想,却永远无法追寻。
片云朝出岫,聚散了无因。
非得阳台下,空将惑楚君。
仅仅是传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