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楚都没有下雪,皇宫却覆上了满目的白。
温秀披着大氅站在金銮殿外,目光没在那些上下忙碌着挂白幡的小火者身上,而是看向了墙角一隙夹缝里,那刚刚冒了头的新绿。
毛绒绒的一片,娇嫩又倔强。
“温公公。”
温秀回头,恭谦地颔首,“佟指挥使。”
佟昭正走近道,“外头寒凉,温公公怎么站在这儿。”
“ 春日已至,还能寒到哪儿去?”
温秀虽远不及佟昭正身形高大威猛,却挺拔笔直,周身自有沉浸皇宫数十载而练就的气度。
佟昭正顺着温秀的目光瞧过去,微微一笑,“谁又能料到,刚入冬时还热热闹闹的皇宫,如今却成了这幅光景。”
温秀偏头,看向佟昭正的双目之中,同样含着不着痕迹的笑意,“佟大人是当真没料到吗?”
说着,他仰头,似乎是在看头顶的随风轻动的白帐,“佟大人想必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吧,让在下猜猜……”
他忽然转头,看进佟昭正来不及惊诧的眼睛里,“是不是在他入东厂南狱的时候?”
佟昭正怔忡了下,随即眉梢微挑,嘴角扬起了心照不宣的弧度,“也……?”
温秀低笑摇头,“咱们如今也算同一条船上的,我才出言提醒,选对了也不过是一时,他敢在那位毫无胜算的时候就找到你我……”
他微顿,“或许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人。”
佟昭正的笑意僵在脸上,眼神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游移。
“他很可怕,而那位也并不若表面上那般好哄。”温秀拉紧氅衣,微微颔首,“在下言尽于此。”
佟昭正这张天生不可一世的脸上,罕有地带上了不安的凝重,他沉吟片刻,拱手道,“谢温公公提点,潞王已近楚都,在下还要去忙,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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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暄掀起车窗帘,忽觉不知何时,这拂面的风已从割面的冷冽变为了和煦,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回来了。
只是已物是人非。
看着似曾相识的来路,他不可避免地想当初离开时的情形,也才明白了傅行简当时为何绑也要绑他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要让自己做的是黄雀,他要让那些人替他厮杀出一条路。
不止于此,傅行简去雍京,去虞县,也正是他本就知道那场天灾最终对大楚所带来的重创。
他要给他的,是一个盛世。
长长的,近百人的队伍鸦雀无声,谢暄忽然看到什么,微微一怔,喊停了马车。
不等荣德来搀扶,他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向一旁斜斜向上的岔路看去,
“本王要去一趟。”谢暄沉声道,“青柏,你随本王同行。”
“殿下不可,咱们还得尽快赶回皇宫。”荣德还欲说些什么,心却随着谢暄淡淡扫来的目光一跳,“奴婢,是怕……”
“放心,这里我也很熟悉,不会耽搁很久。”
这条路他是真的很熟悉,拐进去一点点便是那座独居于半山的房屋,再向上走不远,就是朔风台。
傅行简掌心断骨之深的疤痕,无力支撑的双腿,还有那座新修的坟茔,几乎出现在了之后每一个深夜的梦境中,醒来后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浑噩的恍惚。
所以他要来,一步一步,深深浅浅,每一声鸟鸣,每一脚踩下的窸窣,每一根刮过肩膀的枝条,都震耳欲聋。
他究竟是梦中的一缕幽魂,还是留在世间的执念,总要有个答案。
谢暄缓缓停下脚步,抬手,将那道挡住去路的枝条轻轻拨开,然后只消再转个弯,他就能看到在梦里反复来过的那个地方。
天光乍泄于眼前,此时此刻的朔风台像是一个在静静等着他的故交,平静的不见一缕风。
光带着翻飞的浮尘,如白浪溅来,洇染着他熟悉的每一寸。
树木,黄土,巨石,还有墓碑。
“你是谁?”谢暄止步,立在朔风台上,“为什么会在这里。”
“殿下回来了。”阳光笼罩中的清瘦身影回转,一袭轻垂白衣如同自己也在发着光,谢暄无意识地抬手微微回避,却听到他说,
“待到殿下回楚都之日,便是贫道见你之时。”
他呼吸一滞,猛地放下手臂。
“你是……”
这张脸他不陌生。
“静逸真人……?”
他是祸乱朝纲,与高似同流合污的奸佞,他是用十颗金丹将皇兄送上黄泉路的妖道,谢暄还记得,他是……舅舅寻来的。
“与其说是周将军寻来了贫道,到不若说是贫道寻到了周将军。”
谢暄一惊,双目微微瞪大,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出了声。
静逸真人抚须微笑,忽用手中拂尘向谢暄轻轻一点,“殿下心口的那道疤是不是如血一般赤红,哪怕已经愈合也不见消退分毫。”
他怎么会还知道自己受过伤?!
的确,谢暄自小若是有磕碰,哪怕真见了血也不曾留下痕迹,可这一箭如同将鲜血刻印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贫道入世为的本不是殿下,而是建安皇帝,和楚朝必经之大劫,而殿下你所受的,也不过是此劫中一道必然的命数罢了。”生死劫难在静逸真人口中,说得宛如吃饭睡觉一般理所当然,“可殿下本该往生,贫道却发觉你的魂魄被一道执念死死缠住。你命格极为崇贵,若一直留在人间,就如同横亘在国运之上,于是贫道只好寻到了这里,看看究竟是谁在纠缠不休。”
“所以……你见到了那个傅行简。”喉咙里有一把刀在绞,谢暄咬的每一字都疼得发颤。
“对,那个。”静逸真人摇头笑了笑,像是重新想起了原本提起的那道疤痕,“无论是否重生,你命里都必须要受利刃穿心之劫,但如今心口这道伤痕就等同于破了此劫,痕迹不消,从今往后自是无虞。”
静逸真人轻抛拂尘,微微颔首道,“天命虽已重置,但这未尝不是天数,贫道已尽数告知,便就此告辞……”
“等等!”谢暄情急,竟一把抓住了静逸真人的衣袖,“我只求真人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的事。”
他们的交谈其实很短暂,那些傅行简不肯告诉他的事,在静逸真人口中,其实也不过是寥寥数语。
一直静得不见一丝风的朔风台,在静逸真人消失在山路上时突然山风大作,衣摆随着脚下的枯叶一起被抬起,猎猎作响中,谢暄微微失神的双眼随着那片枯黄的树叶盘旋,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带出悬崖之外——
“兰时?”
谢暄心脏骤停,他猛然转过身去,没有思考,近乎是本能地大喊,
“你别过来!”
傅行简准备踏上来的脚迟疑地放下,然而下一刻,他惊诧地瞪大双眼,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砸向他的谢暄。
真的是砸,后背都撞上了山壁,闷闷嗯了一声。
可谢暄还是不行,他那样紧抱着自己,用身体硬推着,也要将他推回到来时的路上。
只是一边推着他,谢暄那双带着惧意的双眼,却不断回望那道距他们几丈之遥的悬崖。
“怎么了?”傅行简拍拍他的后背安抚着,“我刚才快马加鞭往前走了些,遇到了佟昭正,知道前面部署好了便又赶紧回来,你这是……”
“你以后不许来这儿,再也不许来!”似乎是终于觉得安全,谢暄出停下来,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双臂收得几乎要将他勒断气一般蛮横,却又……好像在哭,“我也不来了,以后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皇陵看母亲。”
傅行简低下头,在谢暄急得发红的耳尖上吻了吻,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轻轻道了句,“那现在我们回家,好不好?”
谢暄不说话,闷了一会儿,将脸在他前襟上擦了个干净才肯抬头,傅行简笑着抹去他额上的薄汗,就当做没看见,拉起他的手,转身向下走去。
“你刚刚上来可曾遇着什么人?”谢暄问。
“什么人?”傅行简道,“你说青柏?”
谢暄怔了怔,步子慢了几分,向后看去,
“你说,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神仙?”
牵着他的人静了一瞬,抬手触了下树影罅隙间透下的一丝光线,
“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