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空中之湖, 平静得没有一丝微澜。但那片湖水之中，怪物一窝蜂地钻出来。
悲怨之声响彻天地，它们似在哭诉, 又好像在诅咒。听到那样凄惨的声调, 明媚的阳光也显得雾蒙蒙。
那些畸形的器官, 扭曲的肢体, 像雨后的杂草，悄无声息地从空中之湖钻出来, 以一种令人憎恶的恶心姿态延展着, 伸向黑塔七。
高梦棠躲在角落里。七座雕塑破碎, 黑塔里空空如也，连个掩体的东西都没有。
窗户外，贴满重瞳眼球、起脓包的皮肤。怪物随时会冲进来。
高梦棠质问：“离陌, 你到底让我做了——”
离陌化作人形，他大片皮肤呈烧焦状。
“——你没事吧？”高梦棠收了声音, 小心翼翼地问。
离陌没有理会，而是陷入回忆, 面容上蒙了一层迷离的雾：“圣主听到我的悲声, 带我走进分离之城……割开魇与梦, 间隙中复生……”
高梦棠：“什么意思？”
离陌：“我不知道。”
高梦棠：“……现在这样的情况, 你最好知道。”
离陌从回忆中抽离：“迷梦宝石的强度, 与黑塔息息相关。里世界已成废土，黑塔得不到信仰, 奄奄一息。带黑塔来到表世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
“嗯，或许。”离陌波澜不惊地说，“我也不知道, 黑塔能不能在这里扎根。但哪里都比黑塔零附近强。”
高梦棠：……你过分。
为了见你的创造者一面，你自己赴汤蹈火也就罢了，干嘛拉上无辜人。高梦棠紧紧抱住裴加纳，两人哀怨地瞪着离陌。
如果黑塔不能在表世界扎根，会发生什么？外面的怪物会不会冲进来？
高梦棠在心中呼唤，十二鬼影，你们可看清楚了，我没想死，这次算自杀。
*
“那是什么东西！”
“拍照拍照！”
隗维眯了眯眼睛：“好像是，黑塔。”
“黑塔能出现在我们的世界？”
“躲远点！躲远点！”
人流推推搡搡，喧嚷不止。赫仑蓦地大喊一声：“林里的预言！盲者将携诸神降临！”
想到那则预言，他们冷静了一些，各个驻足仰目。
从空中之湖探半个身子来的诡异生物，难道就是来自里世界的诸神？！
黑塔有一半埋入土地中，一半露出地表。埋进土的部分被称为【根系】，和露出来的部分几乎一模一样。两座塔底面相对，塔尖相反。远远看去，像一个梭子。
忽然之间，倒悬的黑塔塔尖已触碰到地表，黑塔忽然裂成几个长条，往土地中一刺。
高梦棠脸上能明显地看出崩溃，此刻，他往外面一瞧，更崩溃了：“不要扎根在这里——！”
很可惜，他没有选址的机会。
根系刺穿他父母的坟，高梦棠眼睁睁看着那块整洁干净的白色小墓碑，被压成碎片，四处飞溅。坟前一圈漂亮的小花，被碾出汁液、混入泥土。
“……”
“我应该被写入二十四孝的反面教材，二十四笑。”高梦棠一脸麻木。
黑塔稳稳当当地立在高氏祖坟原址，这座歪歪扭扭、乌漆嘛黑的奇怪建筑，像一株巨大的通天毒藤。缠在黑塔外的怪物，化作黑雾，被地球的气体溶解。空气中还回荡着它们的呼啸声。
巨浪滔天，眨眼间变为风平浪静。
围观群众还是不敢凑上来，他们像一只只被吓傻了的鸭子，呆愣愣地张着嘴。
高梦棠从破败不堪的王座厅走出来，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
“我对不起你们。”
他蹲下身，一只手摸了摸龟裂的土地：“对不起你们……”
5分钟后，“盲者携诸神降临”一事，黑塔玩家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百米高的建筑从天而降，如此大的阵仗，非玩家也不是瞎子，看得一清二楚。
在场的上百人都拍了照、录了视频，有图有真相，还有现场几百位目击证人。
此前，还有部分人对“盲者是古神”“盲者是福灵”“盲者是贤王”之类的说法嗤之以鼻。他带着黑塔来到表世界后，再也没人质疑其真实性。
就连公认的人类最强玩家尹明乌，都没能迁移黑塔，盲者却做到了！
看热闹的人群，数小时后才散去。
设计师捧着画板，望着黑塔，一脸呆滞：“隗先生，这栋……建筑正好，额，出现在规划的主体建筑位置。现在咋办，这玩意能拆么？”
不能拆，也不想拆。
黑塔当大本营的主体建筑，多有排面！没有任何建筑比黑塔合适了，相较之下，黑鸥的市中心写字楼，寒酸得没眼看。
好好修缮一下，到时候，其他阵营成员住在普通的钢筋混凝土楼房，月幡成员，可是住在黑塔里！
气派、恢弘。还省钱。隗维喜形于色，三两句话把设计师打发走了。
黑塔内部，空无一物。高梦棠等人，沿着墙壁上的楼梯，登上黑塔高处的阳台，深吸一口气，向下俯瞰。
嗯，黑塔的空气，都比别的地方更加精神污染。
裴加纳还是有点不开心，想起里世界死气沉沉的样子，祂也没什么精神，趴在塔楼里碎碎念。
“怎么能变成这样呢……”
“不该是这样。”
段颂：“我去开导开导祂。”
高梦棠：“你还会心理疏导？”
“那当然。别小瞧了我。”段颂踌躇满志，走到裴加纳身边，嘭的一声，空气中出现五大桶炸鸡。
炸鸡落在地上，堆成小山。段颂大手一挥：“吃吧。”
裴加纳：“嗷？”
祂凑近闻了闻，很香。
恐惧之源的名号，说出去排场很大。但其实，祂只能抢玩家手里吃剩下的食物，或者……翻垃圾桶。
无论怎么化形，祂身上必须有长毛毛。总不能变成狗，走进kfx，口吐人言，点一顿炸鸡套餐吧？
裴加纳警惕地尝了一口，酥脆焦香的外壳还很烫，咔嚓咔嚓咬碎后，肉汁在口腔里爆开。鸡肉柔嫩入味，每一丝纤维都浸润着油香。
这就是珍馐玉馔吧，贤王每天会吃的美食吧，太好吃了！
裴加纳狗吞虎咽，起初还呸呸呸地吐着骨头，吃到后面几桶，直接连骨头一起嚼碎，嘴巴旁边的一圈毛沾了油，湿成一绺一绺的。
二十多只眼睛亮晶晶，此前的失落低沉一扫而空。
“还有肥狗快乐水。”段颂把一大桶可乐放在旁边。
“多来点，”裴加纳嚼着骨头，口齿不清地说，“我八条舌头呢，吃得快。”
高梦棠：……好吧。
物质上的满足，果然比什么精神鸡汤都有效。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高梦棠从物品栏取出卜小庭的U盘。
“裴加纳，泡泡已经碎了，你可以回家了。”高梦棠说，“之前的种种，我让你不开心。非常抱歉。”
裴加纳嘴里还叼着半只炸鸡，听到这句话，炸鸡啪嗒一声，掉了。
高梦棠继续说：“这枚U盘可开启窄门，这些天，我试一试，把你传送回去。”
裴加纳还是没说话，二十只眼睛都瞪得溜圆，差点从眼眶中掉出来。
“唔，或许，你作为暗影生物，能自己开启窄门？”高梦棠摸不清祂的心思，“怎样都行，你自由了。”
裴加纳终于缓过神来，缓缓低头，瞅了一眼满地的骨头。
这是一顿……断头饭？
祂嗷呜一声哀嚎，扑到高梦棠腿上，蹭来蹭去，二十只眼睛一起流泪：“主人，你不要狗狗了么？汪，我不是你的小狗了么！”
高梦棠：“你不是想回里世界么？”
“不想！”裴加纳蹭得更用力，“狗狗只想陪着主人！”
里世界那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对，都没有鸟。
裴加纳闯进黑塔零时，更失望了。没有金碧辉煌的殿堂，没有手持法杖的侍卫，只有一个浑身长满手臂、似人非人的怪物。
更可气的是，贤王十三见到祂，伸手就打。吓得裴加纳掉头就跑。
传说是骗人的，贤王十三对暗影生物一点也不友好。
贤王十三还不能给他炸鸡。
“主人，主人，你那个盆呢？快把盆拿出来。”裴加纳急得上蹿下跳，8条舌头把高梦棠的裤腿舔成镂空款。
高梦棠拿出冰瓯：“在这儿呢。你要干什么呀。”
裴加纳咻地跳进冰瓯，变成泡泡中的一个微缩影子。
高梦棠：……
“我又进来了，主人不能抛弃我！弃养是违法的！”
“好好好，不弃养。”高梦棠无奈一笑。
裴加纳：“也不能把我送回里世界！”
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故乡么！高梦棠苦笑：“不送。”
彩色绒毛被泪水打湿，二十多只眼睛一起哭，场面特别震撼。
“说准了？”
“嗯嗯。”
“拉钩。”裴加纳伸出一条舌头。
小拇指被舌头缠住，晃了晃。裴加纳还哭唧唧，高梦棠又给他塞了两个鸡腿，才堵住祂的眼泪。
裴加纳抽搭着：“今天太伤心了。主人，狗狗伤心是要吃十斤炸鸡的。”
高梦棠：“……给你二十斤。”
裴加纳又来蹭他的脸，眼泪汪汪：“呜呜呜，主人才是最好的贤王！”
*
当天晚上，和盲者有关的帖子挤满前五页，黑鸥发布的《人事组招新》《舆情组招新》和《杀手部招新》，沉到没人关注的角落。
#盲者黑塔#
#第一座矗立在表世界的黑塔#
#月幡黑塔一日repo#
#理性讨论盲者什么时候统治世界#
公共聊天室内，以往最受关注的黑鸥招聘信息，此刻无人问津。
：话说，黑塔迁移后，盲者为什么要抚摸土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我在现场，黑塔压碎了一座坟。我猜是盲者家人的坟墓[捂脸][苦笑]，盲者和家人说对不起。
：哈？成地狱笑话了。
：耶稣也不想看，但他别无选择jpg.
暗黑鉴赏家（柳烟旗ID）：庸俗的理解。
：这不是阅读理解满分大佬么！稀客稀客。
柳烟旗是中高层玩家，还是五大阵营之红营【丝绒画廊】的骨干，她不经常在论坛和聊天室中露面，最近几次出现，都和盲者有关。
暗黑鉴赏家：盲者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时，感知到的，不是指缝间清爽的气流，不是皮肤上柔软的阳光，不是十年间从嫩绿到沧桑的茎，而是触碰被时间磨碎的砂砾。
：翻译一下，盲者为什么不摸着微风/阳光/树干说对不起，而要摸着土壤说。
：因为他爹妈埋在土里，没埋在微风/阳光/树干里。
柳烟旗缓缓摇头：夏虫不可语冰。人类的伦理，会成为盲者的羁绊么？
：翻译，盲者不在乎他爹妈的坟。
：啊这……还是要在乎一下的吧？
暗黑鉴赏家：我们生长在哪里？土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盲者触摸到的，是一块普通的土壤么？当然不。
：他触摸到的，是埋在土地中，人类无形的根系！
：我竟然觉得有点道理。
：盲者作为神明，应该不会像凡人一样眷恋父母，也没有凡人的情感。埋葬、追悼，是人类的礼仪，神不会理解。盲者不会这样做的。
高梦棠正在为毁了父母的坟而闷闷不乐，他把给离陌的备注，从“月光画卷”，改成了“冤家画”，刚要把手机放回去，看到几个@他的消息，点进去一看。
就看到公众聊天室里这样的发言。
什么叫“不会这样做”！当年他父母双亡，哥哥失踪，他爹妈不是他埋的，墓碑不是他立的，难不成他们自己跑土坑里躺好？
暗黑鉴赏家：黑塔降临那一天，盲者只关心人类。祂这句对不起，是对人类说的。
高梦棠：……？
：盲者为啥要对人类说对不起？
暗黑鉴赏家：抬头看看吧，这苦难的世界。
这句话还真不是矫情、夸张。眼下的世界，当真在苦难中挣扎。
黑塔副本中的怪物，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现实中，已有20多座城市封城，北洲甚至谋划着建起高墙，筑一座幸存者基地。
暗黑鉴赏家：作为贤王，盲者在里世界是主宰。我们总在猜测，祂为什么到表世界来。诚然，祂受过伤（可能是在篡位之战中，被宵小陷害），需要借助黑塔副本恢复力量。
：得到力量之后呢？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盲者要拯救世界。
高梦棠：……真的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不是自视甚高的人，算命时，摊主总要问他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世界如此浩瀚无垠，个人终其一生能做的全部，不过是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一朵别致的浪花。
暗黑鉴赏家：你们想啊，盲者为什么一口气撬了黑鸥三个人？
：他缺人吗？多少人想加入月幡，不乏比那三个更强的。他故意和尹明乌作对？这太荒谬了，当盲者的对手，尹明乌他配么？
：只有一种可能，在【游园惊魂】副本中，盲者进一步发现，被称为“引航鸟”的黑鸥，被称为“灯塔”的尹明乌，也不过如此。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希望。
暗黑鉴赏家：盲者决定，取而代之。
：有道理呀，透过黑鸥那四个人，盲者看到这世间的苦难。黑鸥成员尚且如此，普通人的情况只会更差。于是他带走了活着的人，出了副本，第一时间把黑塔传送过来，开始拯救世界。
：来晚了，世界有救了？黑塔游戏会结束？
：我们的救世主，降临吧！
：呜呜呜隗维换了个地方，还是那么冷血无情，我6次申请加入月幡，六次拒绝。再申第七次，集齐了召唤神龙。
：黑鸥的别在这儿发广告了，没人搭理你！再发把你踢出去！
*
高梦棠关掉手机，就看到冤家画在他眼前晃。
“迷梦宝石修好了。”离陌递给他一块巴掌大、淡紫色的宝石，“你拿着。”
拥有迷梦宝石的人，在别人眼中，会变换形态。或是对方最想见到的人，或是对方恨之入骨的人。
高梦棠握着宝石，默默无言。片刻后：“怎样？”
离陌摇摇头：“没变化。”
“什么意思，宝石坏了？”高梦棠用掌心把它捂热。
“盲者阁下，这些邮件还请您拨冗回复，在下看您也不怎么——忙。”隗维推门进来，如遭雷劈似的，愣在原地。
他端着笔记本电脑的手一直在抖，电脑差点掉下来，半晌后才说出一句：“你们怎么在这儿？”
高梦棠：“这是我的卧室，我当然在这儿啊……”
“你们已经死了，”隗维合上笔记本，拿出烟斗，“这是谁的法术？”
高梦棠这才回过神，他还握着迷梦宝石呢。淡紫色的雾气萦绕在他身边，隐约是几个人的轮廓剪影。
他把石头轻轻放在桌子上：“别紧张，一点幻术。现在正常了吧。”
隗维如梦初醒，双目空洞地盯着他：“嗯。这些邮件，您回复一下。”
放好电脑，隗维默然无声地离开房间，但任何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大好。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触动颇深。
宝石没坏？
“那我为什么，在你面前没有变化？”高梦棠问。
离陌翻来覆去地查看一遍宝石：“可能，黑塔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迷梦宝石不能完全起效，迷惑得了凡人，迷惑不了我。”
高梦棠没再纠结，他输入密码打开电脑。
滑动滚轮的手指忽然僵住。
刚才，隗维说的是“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已经死了”。而不是“你”。
其中一个人，应该是顾康。剩下的呢？
叮。
收到邮件的提示音，唤回高梦棠的思绪。
这封邮件，竟然是以阵营【暗渡闪蝶】的名义发过来的，他们邀请高梦棠和月幡其他成员，去参加秦戏霜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