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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四月到五月下旬之间,北境军在北方一线上成功控制了十三座外州。

第130章

四月到五月下旬之间,北境军在北方一线上成功控制了十三座外州。
西北于世族而言苦寒利薄,那些被指派到北线的世家旁支被视为“流放”,长洛的世家本家大多不把北线放在眼里,目前还能封锁住北线翻天覆地的消息。

直到七月,北境军耗费了不少人力才从狄族腹地挖出了一点点的青琉矿,全部小心地护送着交到了霜刃阁的影奴手里。

青琉输载到霜刃阁里时,阁里的匠师立即昼夜不息地忙活,十二口铸剑炉全开,研究怎样调配青琉造破军炮。

谢漆也放下其他投身其中,屏息敛气地等着第一炉破军炮问世。

中途出了一点小问题,十二剑炉中的一个炸开,幸好谢漆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一察觉到不对就扛起匠师逃出现场,才只受了点轻伤,而不至于损失一个重要的匠师。

不过轰炸时谢漆离得太近,他护住了匠师,自己则因耳朵比别人灵敏,在巨大的轰炸声里被震得短期的失聪。

听力还没完全恢复时,霜刃阁的第一炉破军炮就成功造出了。

谢漆在深堂里激动地转悠了半天,入夜时改了行程,吩咐身边的阁老顶替一天功夫,随即匆匆换了没有药味的衣裳,裹好两枚破军炮便兴冲冲地赶去了天泽宫。

彼时高骊正在远程处理西北防线的各事项,表情凝重得杀气腾腾。

掌控了西北十三州的北境军传密报来,发现西北的世家在多年里一直悄悄干着卖塞上女郎的勾当。

因西北与狄族近,人多混血,女人有不少高挑白皙、眼大鼻挺,体质也比中原腹地的娇小女子强健,是其他地区尤其东面男人最爱的“货物”。

世族下的官方多以遇狼遇熊等等禽兽的借口伪造失踪,用北境的人命换不劳而获的盆满钵满,北境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姊妹们则在悄无声息中被套上麻袋卖走。

无怪乎北境常年贫寒瘠苦。

高骊密报还没看完便难以遏制愤怒,大晚上喝了两坛酒压下了火气。

谢漆的到来就像是春雨,立竿见影地堵住了他的火气。

“陛下,第一批破军炮出来了。”

谢漆把出炉不久的成果呈在他桌上,克制着激动讲解使用的技巧,因着赶得太急,唇齿间压抑着颤栗和喘息。霜刃阁距离长洛七十里的路途,每次而来不是踏月就是奔月的狂奔。

高骊看着摆放在桌上的成果,楞了有好一会才箭步到谢漆面前抱住他,太过激动甚至把谢漆提溜起来晃了好几下。

谢漆被扑得踉跄几步,脚还离地了一会,喘息着嗅到了酒气,赶紧抬手轻拍了高骊脊背两下,顺大猫一样拉开了他。

他刮刮鼻子,看着高骊垂下的潮潮蓝眼睛:“陛下身上好大的酒气。”

高骊立即和做错事似的低头嗅嗅衣领,沾酒的缘故也没瞒着:“我今夜得到消息,北境的外州贩卖女郎,忍不住气成了河豚,这才喝了点酒压压火气。”

谢漆看着他的唇语,看出意思后唇边笑意凝固:“北境世族卖州下人口?”

高骊点头,把初步统计出的数字说与他听,随即看到谢漆白皙的脸青白交加,牙齿磨出森森响。

高骊立即抬手摸摸他发顶:“虽然领教过世家行事的作呕,却没想到他们比我们想的还要禽兽,谢小大人别气,已经铲除掉一批了。”

谢漆怒火止不住地往天灵盖涌,瞪着他唇形,缓了半晌才平复:“西北十三州易主,消息终究会被长洛的世族根系得知,到时陛下怎么办?”

高骊眉眼生动地朝他示意桌上的破军炮,弯腰让谢漆看清楚自己:“小大人祭出最好的武器了,我们会用好它的。”

谢漆点点头:“那……您需要更多的破军炮军备,不知北境军能否多采集一些青琉?现在阁里摸索出法子了,军备越多,陛下铲除世家时越顺利。”

高骊伸手,以手背轻蹭过谢漆手背:“这第一波青琉是与赤狄私下谈的交易,后面还有两轮,再往后的开采就不简单了。谢小大人,你们看着办,我们的后背就交给你了。”

谢漆猛地点过头,点得太用力,竟然一瞬头晕目眩,站不稳地摇晃起来。

高骊瞬间一手搀过谢漆,一手捧起了他的脸,指尖直抖:“烟毒……犯了?”

谢漆在他掌心里眯着眼摇头,面颊蹭到他虎口的粗粝,片刻就红了半边脸。

他费劲地想掰开高骊的手,肚子忽然发出轻微的三声咕,人顿时僵住了,蚊蝇似地咳咳:“您先松开,卑职只是饿了。”

高骊松了口气,松了手却低头贴着他额角轻蹭:“小大人几天没吃饭了是不是?轻得像风筝了,一阁之主也会忘记照顾自己吗?”

谢漆侧耳也还是听不到,嗯两声偏过脸,泥鳅似地远离他,然而高骊对他的反应极其敏锐,不过片刻即察觉,大手攥过他手腕,掩口看着他试探道:“老婆,我做过一些噩梦,梦中你我身份倒置,你为君我为将,我在床上使劲欺凌你,后来你、你死了。我曾吓得魂飞魄散,你想想办法,怎么把魂魄召回来?”

高骊嗓音哑得不像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漆在这番话前的反应,很快在他强作镇定的茫然眼神里看出答案。

于是这场到来的春雨变成了冬雪,北境之怒与眼前之悲交织在一起,高骊眼里肉眼可见地涌起了一层泪珠,但又憋住了不掉下来,于是当真如他此前所说的,气成了只河豚。

谢漆:“……”

两人干瞪了好一会,谢漆终究是先破功,不时看他两眼,不住地笑起来。

高骊被他笑得眼泪簌簌:“你还笑?你听不见了你还笑!”

谢漆看清了他重复的唇形,原地比划着憋笑:“陛下是九尺的河豚,刚用酒腌过的河豚。”

高骊憋着眼泪隔空给了他两个屈指的敲栗子:“谢小大人,我看你是饿到冒烟了!在这别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谢漆一闪拦到了他面前,手指着自己耳朵,解释了短暂失聪的缘由,神情不自知地像哄大猫一样柔和:“陛下,卑职耳朵没事,小内伤不足挂齿,医师亲口道不出一月就能恢复过来,您别和被偷了五百万两一样如丧考妣。”

高骊还是像河豚:“你受伤比被偷了五百万两还严重!还小伤,带伤就别乱跑!”

谢漆诚恳道:“拿到第一手的破军炮时十分开心,原打算让其他人把喜讯和成品带来,可思来想去忍不住兴奋,还是迫不及待地来和陛下分享喜悦了。”

“……迫不及待到忘记吃饭了?”

“是的。喜悦与成果送到了,您别半夜忙活了,卑职回去了,等耳朵听清了再来向您汇报诸事进程。”

谢漆说罢抱拳一敬扭头就要闪走,谁知高骊身法也快得很,一转身薅住了谢漆……的衣角。

谢漆比他更快,袖间小刀飞转着往后一划,准确无误地隔断了被拽住的衣角,风一般翻身飞出窗去了。

徒留高骊猝不及防地捏着片漆黑的断袖衣角怀疑人生,好气又好笑。

现在的老婆就跟个送子观音似的。

不对,是送断袖观音。

*

谢漆离了天泽宫后没有立即返回霜刃阁,而是到长洛城的东区去,与扎根在东区的阁中影奴联手,清洗了一阵周边。

天亮时他易好容,换过布衣伪装成微微驼背的清瘦中年人,捋着一把略微花白的假胡子到东区的小摊前吃早点,吃到一半等到了一个背着柴的少年经过,便吸溜完剩下的面条,溜溜哒哒地跟上。

他出来一天,还打算接触那位取得了云仲信任的先六皇子高琪。

此前霜刃阁借着睿王遗体之事把云国的死士撅了七八成,据罗师父传回来的盯梢汇报,云国又给云仲输送了新的死士,这一回来的死士比先前那一批难对付数倍,可见云国图谋者不小,像是要砸下血本了。

谢漆不远不近地跟着高琪,看着这位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宋家后人,在东区的街道上迈着与菜农无异的稳健步伐行走,他在路过的小摊前买下个最便宜的包子揣在怀中,寒酸又自在地走去关顾便宜的茶馆。

谢漆也跟着进了茶馆,捧着热茶痨病状地在高琪隔桌坐下,边喝茶边看台上说书人的唇语,余光里能看清高琪的一举一动。

高琪也与他一样易过容,不至于改头换面,只是要遮掩左脸的罪字刺青,伪装作寻常少年人。

此时他坐在这里,身上再看不出半点出身豪族、贵为皇子的影子。他掏出怀里热着的包子满足地咬着,不时探头看看放在了茶馆门口的柴,双手皮肤像冬来皲裂过度,春来翻皮快速的树皮,布满了不少浅白旧疤。

乍然一眼过去,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贫户砍柴郎。

谢漆对高琪这个名字的感觉不好不坏,情理上知道他曾躺在宋家作威作福的“功劳簿”上,宋家祸国祸都的罪匀出一勺浇在他头上,也够他被淋进地府上三层。

高琪的影奴是绛级的罗海,要看影奴秉性可看其师,谢漆自继任霜刃阁以来,阁老之中最安分的就是罗师父,是沉默木讷到令人疑心是不是脑子缺根弦的程度。

此前也听方贝贝讲过几句同代影奴,玄级的张忘刀法轻盈,人却是有些笨重的一根筋,罗海则是人如重刀,不仅脑子笨重,为人还拙。

谢漆一边想着一边眼观六路,与周遭市井融为了一体,台上说书人在讲些市井逸事,拼桌喝茶的三个贫穷书生在附和。

这本是茶馆常事,只是说书人讲完了市井怪谈,歇息片刻后便说起了过往野史,说了短短几段远史的舞弊要案,几段精炼言语把一出荡气回肠的悲剧给讲完了,惹来台下强烈的反应。

好底色的故事寥寥几句便能扎进听众的心窝,因是不见天日的悲剧,台下有人痛斥,连说书人都被挨骂了,也有人希望说书人用口舌改变那讲过的悲剧末梢,改成出喜剧。

听众大清早地来茶馆捧场,不过是想在一日之计的开头听几出时事和欢喜话。

谢漆发现拼桌的三个书生便是在这看官中“拱火”的,一言出周遭附和热闹,台上说书人的反应也有趣,神情丰富地作凄怆状:“不可改,继往开来前后路,嗐!不可说也,还是说下段话本为妙。”

故事是掀过去了,拱起的情绪却遗留了下来。

谢漆环顾一圈,明白了这是在为何事造势,现在是七月,距离秋考不远了。

说书人说起了另外的逸事,这回讲起的是东宫。谈到两年前狄族作为战败族进长洛的情形,座中都还历历在目,而那位狄族圣女便是其中最显眼的“战利品”,原本是打算充入皇帝后宫,但陛下不愿,今年初圣女进了东宫成太子良娣,刚产下了一位混血皇孙。

谢漆知道此事,问过青坤东宫局势,回答无甚改变,狄族圣女依然不得宠,摆件似地让冷落在东宫的一隅,那不知是否投对胎的小皇孙也没得到高瑱的多少关注,甚至隐隐引起了高瑱的反感。

至于他关心的太子少师谢如月,据青坤观察,反而更得高瑱的亲近和宠信。

外人不知道高瑱在想什么。

说书人又讲完了一场,谢漆余光里瞟见高琪吃完了包子,认认真真地数出了铜板摆放在茶桌上,很快就要收拾着走人。

谢漆跟着出去,隐没在远处的小巷中目送高琪背着柴进典客署,约莫三刻钟后,眯着眼看到他拄着陈旧扁担出来。

高琪带着顶草帽,七月天热,此时天已大亮,他擦着脸上热汗活动着肩颈,晃悠悠地朝着谢漆所处的小巷走来。

深巷阴凉,是回护国寺的捷径,就是因是长巷,不经时就会踩中各种小宠物的排泄物,来一遭真正的踩狗屎运。

高琪看起来是不太在意的粗糙模样,进了小巷中便摘下草帽扇风,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中途,忽然被一个潜伏已久的黑影逮住,架住他两肋带着跳上了巷子上空,而后直接扔到了瓦房的屋顶。

高琪乍然被带着从地而飞,心跳虽然惊得飞快,却没有显露出本能的慌乱,左手扁担右手草帽还拿得稳稳的。

倒是绑了他上屋顶的谢漆感到惊奇:“被带飞竟不尖叫?”

似乎在他的直觉里,这位先六皇子高琪内里是个遇到指甲盖大的事,就会哭个不停的怂哭包。

现在高琪沉稳老实得与谢漆直觉中的影像截然相反。

“敢问壮士有什么事?”高琪吞咽了一口唾沫,“我就是一个挑柴的穷汉。”

“曾经坐拥宋家全部资产的六殿下,现在却自称穷汉,看来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了。”谢漆蹲坐在粗糙的老旧屋顶上,轻笑着捏正高琪的脸,好把他的口型看得更清楚,“六殿下不用看观察周围,这一片的云国死士被清空不久,此刻没有云国人盯着你,也没有吴家的影卫,你只需和我说说话。”

高琪眼神变了变:“你是谁?”

谢漆张口就来:“罗海的师父,一位霜刃阁的阁老放不下他那弥足深陷的徒弟,这才派我来的。”

高琪脸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如今世上剩下的,牵动他一切挂念的只有罗海了。

他脸上浮现了抓住稻草般的急切:“我听说……霜刃阁不会管已出师的弟子,除非那弟子是下一代的继任者,你真的是那阁里的人派出来的?”

谢漆看着他的口型,张口就把霜刃阁的解释以及罗海的过去相关大段大段地讲述出来。人一旦被拿捏住一身的七寸要害之处,脑子便不免生锈卡住。

高琪没过多久便把手里的草帽捏扁形,扁担也差一点就被捏成两段。

“我们知道罗海还有六殿下你如今在执行的是什么样的任务,照这条路下去,你们所走的路至少有九成是一条死路。”谢漆这会说的是实话,“阁老一直心系着罗海,始终没有放弃把你们捞出淤泥。此前云国的死士身手不如阁老他们,可是最近云国似乎换了一批新的影中人,十分难以对付。阁老再难以从暗中保护你们,焦急不已才忍不住跳出来,特令我到这里,斗胆向六殿下问一些典客署中的情况。”

高琪沉默半晌笑笑:“我以后如何无所谓了。只是罗海他,他到底和我不一样。他不是一出生就烙印了原罪的人,如今却被迫跟我一起在脸上烫了刺青,是我对不住他。若是你们阁中能让他以后平安无虞,让我以命换命我也愿意。”

“不用这样血腥。”谢漆抬手揉揉后颈,“也不必悲望,如今霜刃阁,倒是与从前不同。”

高琪把手里的草帽展开整理好,点点头,不等谢漆再多言,轻声说起了自己的所知:“典客署确实之前就来了一批新的人,我也是直到近来,才取得了那位云国二皇子的推心置腹。我知道了他此前带来的死士,是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因为一次任务而死在了外头。这一回来的不一样,是他们云国皇帝特意派出的,千机楼的正楼主。这些人在此前是跟着云国的嫡长子,也就是他们太子办事的,可见那个云国皇帝对晋国的觊觎之深。”

谢漆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一来问,就能从高琪这里获知这样重要的情报。

“这些新来的云国死士办事比此前的要稳健的多,至少他们没有再策划着各种各样刺杀晋国高官的下作手段。对了,据我所知,之前皇帝陛下经过了好几十场刺杀,其中都有云国人在当搅屎棍。”高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有幸见过一面那个千机楼的正楼主,那人的气质看起来也和以前的副楼主完全不一样,我想这些人来,或许不是为了来听候云仲的差遣,更有可能是直接奉了云国皇帝的一手命令。”

谢漆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六殿下能看得出,他们云国皇帝的企图吗?”

“必然是算计着要来攻打我们了。”高琪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扁担,“之前云仲想直接从源头作祟,刺杀皇帝,让长洛内乱,再重蹈一次韩宋云狄门的内乱。这一回,我也说不好云国皇帝是改变了念头,还是只是短暂蛰伏起来。只不过,之前有几次听到云仲在谈话间,提到了东境和邺州。邺州有九弟……有邺王,这是众所周知的。”

谢漆指尖不住摩挲。

邺州不是一直有王爷,但却一直有梁家。

带高琪下去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吴宰相知道六殿下今天说的事情吗?”

“世子知道。”高琪答,“他在看着,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干预。”

谢漆抿了抿唇珠。

看是个无处不在的动作,看着是个不知多久的状态。

易让人心惊胆战。

*

长洛七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太子良娣顺利生了一个皇孙。

本代的皇室当中,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新下一代。

外人当中,大抵只有谢如月是真心祈盼着这位小皇孙的平安。

谢如月今年两头忙碌,既进礼部打杂又继续料理东宫,奔忙到两颊瘦削,不过眼神愈发有光。

阿勒巴儿产子此事,他尽其所能安排到最周到,皇孙诞生的那天,高瑱一如往常地处理朝务,并不把那意外的新生儿当回事,候在产房外的是谢如月。

谢如月在焦急里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一瞬,他腿软得险些栽倒在地面。

他跟着一众秩序井然的宫人,看到了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震撼从何处来,怔忡的眼泪在婴儿的啼哭里无声淌下。

他迎接了一个新生的,不被祝福的小生命。

那是主子的骨肉,也是他的小主子。

高瑱直到几日后才前去看看那新生儿,谢如月跟在他身旁轻笑说着皇孙的状况。

“小主子刚抱出来时皱巴巴的,嗓门很大,产婆说小主子比别的婴儿重些,想来是骨重,生来就是好体格的。睡了两日,小主子变得十分好看了,又白又肉嘟嘟的,不大哭了,笑的时候嘴里常吐出个泡泡,主子,您见了一定喜欢的。”

高瑱侧首看他:“如月,你很开心?”

谢如月比划着小皇孙的体型,笑容藏也藏不住:“殿下,这是您的第一个子嗣,小主子真的生得很可爱,以后长大了一定能随您的容貌……”

“不要称呼为小主子。”高瑱淡淡地打断他。

谢如月连忙噤声,他知道高瑱不喜阿勒巴儿,怕他厌屋及乌,走到一半还想挽救:“殿下,他真的生得很漂亮……”

高瑱轻笑,声音有些轻浊:“那他也像你一样唇边有痣吗?”

谢如月懵住,身体在向前走,魂魄仿佛在脚后跟拖着。

到了偏殿,宫人还如先前有序,寝殿中塞满了冷冰冰的金属人,只有摇篮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是活物。

谢如月魂魄归位,小心翼翼地看高瑱的反应,看着他走到那摇篮前停顿,背影有些许僵硬。

他亦步亦趋跟到了摇篮外,看着躺在里头吮着自己指头的婴儿,忍住微笑觑高瑱。

高瑱伸手进襁褓,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出婴儿塞在嘴里的指头,婴儿因这动作惊醒,睁开眼睛懵懵地环顾庞大的世界,看到床前有两个庞然大物,本能地便大哭起来。

高瑱看到了婴儿的眼睛,一身气息骤变。

寝殿的宫人没有一人上前。金刚一般站立,垂目如慈眉菩萨,却都似冷铁。

谢如月见婴儿啼哭心揪,伸手想抱又怕碰坏了娇弱的小生命,焦急地叫了两声乳母,身边的高瑱却抓住了他无措的手,拽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谢如月这才感觉到高瑱身上的低压,惶惑地低唤殿下,不得回应。

他脚下生风,逐渐远离身后金碧辉煌中的孤苦无依。

回到书房,高瑱松开狠抓着他的手掼上大门,待书房只剩两人,他把书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坏了。

谢如月惶惶地捡着地上的无辜器物,像是想拾掇那位小主子一塌糊涂的人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可他也不明白高瑱为何雷霆大怒,他以为初为人父是喜悦的,世上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那不震撼吗?

他是个局外人,是个影奴,听到小皇孙的啼哭时还是为那份新生落了泪,他不明白高瑱为何生气。

高瑱把物什砸完了才冷静下来,拉起跪在地上捡东西的谢如月坐在椅子上,抱着他低声解释暴怒的所在:“如月,他长了一双蓝眼睛,孤不喜欢。”

谢如月被迫坐在他腿上,还是不明白:“殿下,良娣是狄族人,小殿下生而混血,眼睛便是那样的颜色,皇帝陛下也是那样的眼睛……”

高瑱忽然掐住他的脸,拇指按紧了他唇边的朱砂痣,一双桃花眼里是失控的怨恨与哀伤。

谢如月这才明白了,噤声贴紧高瑱。

混血的小皇孙长了与皇帝相似的冰蓝眼,这便是不招生父喜爱的原罪。

那双继承了高瑱一半血脉的蓝眼睛似乎把他刺激得不轻,这夜谢如月久违地在床笫之间感到濒临死亡的窒息,但发泄过后,高瑱又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谢如月被他像个小孩似地抱在怀中摩挲,高瑱温热的手从他肩头轻拍到尾椎,再一寸寸抚回来,他感觉到了他的依恋。

“如月,那杂种出生,你这么比谁都高兴?”

谢如月依偎在他怀中摇头,请求他别那样称呼自己的骨肉:“因着您初为人父高兴,您是我主子,那便是我小主子。”

高瑱笑他傻瓜,声线温润地谈起不曾谈过的许多事:“为人父有什么好高兴的,我父皇对着少时的我,也不曾像你那样欣喜。是你有疾还是我父皇有疾?”

“那便是……便是如月有病。”

他不说幽帝坏话,那是高瑱的生父,在这事实上,他可以罔顾是非。

高瑱低笑:“不,是父皇有病,他当初一点也不在意我。”

谢如月感觉到了他的低落气息,偎着他安慰道:“先帝定是因为政务繁忙,才少了些对殿下的关心,但是后来不一样,您想,先帝若不疼您,怎会在后来想立您为太子?”

“那是他彼时爱我母妃。”高瑱没有了笑意,突如其来的泪珠滴在了谢如月的脸上,“其实母妃也不完全爱我,我是什么呢?我是助她靠近风印的一根凤羽,自小围在书城里的木偶,我是木头做的世家皇室,高高在上地唱群戏。”

谢如月被脸上的泪珠呆住了。

高瑱的喃喃自述还在继续:“其实生在帝王世家,已然是旁人八百世求不来的福分了,我一落地就瓜分一成天下,不必矫情地寻求常人的情愫,多庸俗与低贱啊。我本来不在意的……如月,我真的不在意的。”

他低头去亲吻谢如月的脸,与情人私语一般温柔:“可是你的玄漆大人带着你们来了。”

谢如月不敢出声,唯恐惊扰到他的半缕思绪。

他意识到高瑱眼下所说的一切的分量,那是与这两年来的皮肉之欢不一样的绝对靠近,高瑱把心魂袒露出来给他看了。

“他跟我的时候十六岁,比我高一个头。我幼时曾于黑夜中遭人暗杀,遭了些皮肉之苦,此后畏惧黑暗,初听他单名漆,先觉得不喜。后来托韩家查知他出身贱中之贱,娼妓之子,愈发不喜。他不是不知道。你也知道,文清宫的前两年,他只在我宫顶上的瓦片守夜。”

“那年中秋我到西区时,夜里遭了暗算,我在马车上觉颠簸,抬头看见车顶被一利箭半穿透,箭头有血珠滴在我脸上,片刻后那利箭就被拔去了。马车外风声和金戈声萧萧,半晌车窗外有敲击声,他隔窗笑着跟我说,‘殿下,可以开窗赏花灯了’。”

“隔年我随父皇出城春猎,皇子们多懒惰,让身边人猎了装模作样带回去便足够了。我少时重文治轻武功,也那样吩咐他,他先听话,再带我拉弓,哄我多练武,来年可以长高超过他。我说何苦我来长高,他把个头缩回去不就好了?他还是带我拉弦如满月,说‘卑职缩不回去,可以先憋住不长,等殿下身长如玉来超过’。”

“再一年,他似乎真的憋住了骨长,我长到了与他齐平。这一年他伴着我长大,自我身侧磨墨,暗地里带我练武,夜神一样守着我长大。那年冬天我得了极重的天花,你也有印象是不是?夜里总是他独守,不论何时我睁眼,总能见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御医说我幼时羸弱,少时练武筋骨才强健了不少,否则熬不过那年冬天。那年除夕,我在他提来的花灯里唤他谢漆哥哥,他在新岁的钟声里同我说,‘小瑱,新岁吉乐’。”

“世上没人那样珍重地唤我。”高瑱把谢如月抱得更紧了些,下颌贴着他的脸轻喃,“我有尊贵的父皇和四个皇兄,却在一个影奴身上领悟人之父兄的滋味,只有他一心一意地守着我的年少,唯恐我伤及一寸肌理。他为我挡过很多风霜,我心里爱着他,似进护国寺的香客爱神祇,我眼里也爱他,似饕餮爱美食一样爱他皮囊,爱他黑漆漆的名字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直到韩宋云狄门之夜,他不保护我了,我落下了重伤,不久,他还舍下我了。我还是很爱他,只是多了双倍的恨。”高瑱抚摸他的朱砂痣,“还多了你。如月,如月,他伴了我四年,你能伴我到几何?”

谢如月不知何时泪眼不止,一句“到此身尽时”磕绊不成句。

高瑱沉浸在自己的世间里,没听清他的回复,抑或是听了也不甚在意:“我做过一些梦。梦里谢漆不一样,他还如四年前一样守着我,除了多一身疤什么都没变。可是,真奇怪,我对着这样的谢漆爱归爱,放下时也瞬即就放下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边恳求让我接他回来,而我又喂了他一盏酒,把他扔回去了。”

“如月,我终究是生在帝王家的贵胄,常人的情愫于我而言或许并不重要。我父皇如是,我如是。”

“我的儿子亦当如是。”

“所以你……为此高兴是蠢笨的。”

谢如月从未有如此刻魂销目断,紧紧抱住他摇头:“不会的,我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您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填塞稻草的假人,我虽不能取代玄漆大人在您心中的分量……可我……我……”

高瑱以亲吻止住他的话,温柔地抚摸着谢如月的后颈,桃花眼里映着人,可他看的不是人,是超乎人身的世间潜行法则。

他和摩肩擦踵的人们走在活路上,是没空在意擦肩而过时的行人面目的。

*

长洛九月秋考,十月再放榜,秋榜上的文试结果还是与之前一样。

然而这一次出了问题。

有代闺台的士子敲登闻鼓泣血鸣冤,声称听到了有世族不学无术的人在楚馆间对着相好的歌姬吹嘘,声称他的榜上之名是买来的,家中花费万两,买了一个榜上五十名进退的名次。

士子只把矛头指向礼部不公,痛斥把持礼部的韩家暗地中卖官鬻爵,请求皇帝与内阁再次批卷,或者将目前名在榜上的所有人的考卷公之于众,让天下人品鉴上榜人的真实才学。

登闻鼓只敲到百声,隆隆鼓声被闻讯而来的官府军队制止,士子当场撞鼓之骨,登闻鼓不倒,士子血溅倒毙。

紧随其后的七天,官军围守染血的登闻鼓,其他的寒门士子不能敲鼓,身着布衣在外围嘶世家不公,官军以事无定论士子诬告庙堂为由,抓获十二人回官衙看守,当夜十二人破指血书狱壁,留血书、长鸣夜、尽自尽。

舆情本自酝酿,此番轰然炸开,民间庶族群起激愤,秋考的武举中人为万民出头,赤膊怒眦官衙前,要礼部还以公道。

事态逐渐发展成长洛东区动乱,数百年来安分守己的平民经怒火的煽动、异国不怀好意的添火,几欲聚武力冲西区。

秋考舞弊不公的事很快变成了皇帝、宰相、内阁对礼部的施压,大学府被有意地撇之一旁,帝相将所有压力扣在了礼部上,确切说是摁在韩家上。

母族出于韩家,素来有仁德之名的太子在几夜之间声名狼藉,万人唾骂。

高骊和唐维在事态严重开始前,先把母妃是姜家人的公主高白月召进天泽宫作势密谈了许久,之后再三召姜云渐进天泽宫,瓦解礼部韩家和吏部姜家的结盟。

姜云渐昔日对何卓安的何家千万般扶持庇护,这一回轮到韩家,谈妥了利益要害,很快就和韩家撇清了关系。

利来而聚,利散而弃,世家的常态。

如姜云渐此前对何卓安那样的情衷才是异态。

折下姜家这一翼之后,各方冷眼看韩家收拾这烂摊子。

结果梁奇烽为首的刑部彻查了礼部一轮,揪出了涉嫌科考舞弊的罪魁祸首。

却是太子少师谢如月。

就像以前何卓安能在明面上,把何家侵吞晋国的十年亏空账目抹平一样,大理寺掘地三尺地彻查,也仅仅只能查出今年九月秋考的纰漏。

去年的,及今年春考的放榜结果已经搜不出任何作假的证据链,礼部早已把以往的考卷与答卷全部焚毁。

科考是所有世家的获利,那些卷子必须“焚毁”。

而这场被寒门撞得血液横流的秋考结果,韩家一早就准备好了,推出一个妄图揽权、聚财,贪得无厌、恃宠横行,且同样出身于底层极庶之族的谢如月就足矣。

高骊得知这个结果时出神了许久。

在外人眼中,谢如月一个四等影奴,相比其他影奴,比之谢漆、方贝贝等人实在是存在感稀薄,虽然一直领着太子少师的腰牌,却始终难以引人注意。

他此刻想起这么个人,第一印象也先是他与谢漆的关系,他以前是谢漆手下的十六个小影奴之一,如果当真出来背这巨大黑锅,谢漆定然会伤心。

高骊这头在想办法怎么挽救那个可能被推上刑场的影奴,结果刑部那头十分迅速地呈上了结果。

谢如月对秋考的黑幕与舞弊等重罪供认不讳。

自愿一人认韩家罪。

也即世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