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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金缕衣

第130章 金缕衣
季瑛的脸上挂着让人不舒服的微笑, 身上深紫色的官袍绣着的蛇虺纹随着动作微微摇动,仿佛狰狞的蛇纹成了真正的活物,准备着给猎物来上饱含毒药的一咬。

“好诗,”他轻声说, “秦公子果然大才, 此诗虽同样写春日, 但和秦公子此前的那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格迥异, 不由得让我想起当时之事。”

秦桑芷没想到他会提起那时的事,游刃有余的表情稍稍僵硬了一刻。季瑛戳到了他的痛处,一件他以为自己敷衍过去的事情。

那是在去年的春日,朝廷举行宴席, 地点定在一片开得烂漫的梨花林中。

当时他看着满眼玉雪玲珑的梨花,急着作一句诗来体现他的才气无双, 来不及等到翻阅系统的《诗集》,便脱口而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 这句诗分明不是写春日,更不是真写梨花。只是他根本不喜欢诗歌, 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一时不注意自然出了疏漏。他身边的人依旧记下了秦公子的诗, 几位大人物也听到了,他不想让自己出丑,便按下不提, 还硬生生改成了:“正是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句诗用来咏梨花,实在看不出什么高妙之处,算是秦桑芷辉煌的诗歌创作的一处败笔, 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到它。

秦桑芷咬了咬牙,面上仍旧是不与奸佞同日而语的清高。季瑛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轻轻绕过这个话题,转而笑道:“秦公子这首《春江花月夜》写的甚妙,只是我只听吟咏,有些字实在听不分明。若秦公子愿意赐教,便在纸上铺墨写成一张,岂不是一件美事?”

“你什么意思?”

秦桑芷面上隐约浮现出怒意。

季瑛佯装惊异:“秦公子为何不愿?我并无恶意,只是心有疑虑,想要好好讨教一番。”

他突兀的提议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哗然。众人议论纷纷,彼此态度一致地认为这个佞臣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思,但仔细琢磨,却也品不出这个请求到底有什么问题。稍有文学功底的人都能大致听出秦桑芷这首诗的用字,这岂非只能暴露季瑛的无知?

秦桑芷明知对方来意不善,却难以推举,终于皱着眉说:“季大人何必用如此态度说话?我确实不愿在你这等小人面前自证清白,你——你话里话外,不过是污我写的诗不好,或者暗中质疑这不是我当场创作的,对不对?”

季瑛又笑了:“秦公子何发此言?”

至少到现在,季瑛的这番话虽然阴阳怪气,但还听不出这样明确的意思。只是秦桑芷自己做贼心虚,所以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所以不禁露了马脚。然而此时秦桑芷在明,季瑛在暗,众人的心思自然是跟着秦桑芷走,对他的说辞颇以为然。

场面上仍旧议论纷纷。楚怀存微微移过视线,看向面前的季瑛,终究觉得自己心中一动。和那时候一样,在宫宴上,他也独自一人站在众人之中,万夫所指,百口莫辩。

但自己的心境却又变了。

他既想将季瑛拉入麾下,便不愿看见他这副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在场说话分量最大的人终于开了口。楚怀存神情冷淡,视线如冰雪,落在人的皮肤上,只一会便会让人感到仿佛被冰雪冻伤般的痛意,他先是看向季瑛:

“季大人明明是来‘闻过则改’的,却平白无故要求秦公子做事,不知是何图谋,岂不知秦公子富有诗才,早就被世人认可,怎容得任何质疑?”

季瑛方才还一副和谁都能争辩上几个回合的模样,此时却像被针刺中一样,面色僵硬了一刹那,才若无其事地掩盖掉阴郁双眼中翻涌的情绪。楚相始终维护着秦桑芷,他早就猜到会这样,但明明两个人的关系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缓和。

季瑛扯了扯嘴角:

“楚相的心是偏的,我今日算知道了。”

楚怀存没等他阴晴不定、意有所指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向秦桑芷。少年的表情还来不及松懈,便骤然被楚怀存如谪仙般的气质所摄,一时间竟绷紧了心弦:

“我想秦公子将方才此诗以纸笔记录下来,倒也不坏。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反而能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诗清清白白,岂容得无关人等随意质疑?只这一次,便能一劳永逸,我会让所有人都清楚你的才华真材实料。”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处处替秦桑芷着想。秦桑芷恍惚间想要回绝,却找不到理由。一心向着自己的楚怀存自然无比信任他的才华,但这无异于把他推到了最凶险的风口浪尖。

《春江花月夜》,他是必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写在纸上了。

秦桑芷觉得自己犹如被放在热锅上的蚂蚁,此时从脚尖烫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挑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匆匆离开。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见身边的楚相略一垂手。身边的侍从捧上毛笔,细细地展平纸张,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眼皮一跳。他咬了咬牙,搜刮了自己空空的大脑,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正眼看过这首名诗,只是略略浏览了释文。

系统念一句,他就跟着读一句。

在他面前,浮现出的是一个乳白色的光幕。只有他看得见这光幕,而它也总是贴心地出现在秦桑芷的正前方。借助这个光幕,他能够查阅诗集,也能让诗歌的字字句句浮现在自己眼前。这个功能现在反而变成了阻碍。

他要写字,就得低下头。

秦桑芷将毛笔蘸饱了墨水,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延时间。但他在心里几乎要尖叫起来。没错,他要求系统将光幕移开,但糟糕的是,光幕是不透明的——现在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望向纸张的目光。秦桑芷的字写的本就拙劣,在这种情况下更是会漏洞百出。

若是稍微宽裕一点时限,或许……

但季瑛步步紧逼,楚怀存的信任反而使得局面更加棘手,秦桑芷不得不把系统的光幕重新调回面前。

他的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迹便出现在洁白的宣纸上。他安慰自己不打紧,只要自己照着系统念的写下去,偶尔抬一抬头看看字,总是没问题的。但是,直到落笔,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养成了提笔忘字的毛病。

秦桑芷没读过几本诗书,胸中更无几多文墨。就算是早年间义务教育的一点知识积累,也在漫长的荒废中被遗忘了个干净。

这个字的繁体该怎么写?忘了,只能抬头看一眼。那个字本就生僻,只能照着一点点描下来,甚至连比划的顺序都弄不太清。有时想当然地写了错字,他便干脆决定将错就错,总不能把自己创作的诗涂涂改改,一副自己不确定的样子。

就算如此,他还是频频抬头,一首诗写的断断续续,毫无方才一气呵成的风采。

倒像是读幼学的孩子,现场看一句默写一句。

曲水流觞宴中,受邀的士子们不由自主地噤声,瞪大眼睛看向在人群之前“默写”的少年,心底的疑虑一点点膨胀着。但他们没有一个出来打断那荒诞的一幕。

只有季瑛含着不明不白的微笑,绕过楚怀存时刻意收敛了余光,直到在秦桑芷面前站定。他知道楚怀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锋利,于是担心与对方对视会使他失去勇气。他俯下身看他面前的纸张,在上面投下了一小片暗淡的阴影。

他就知道。季瑛想,他赌对了。

他数不清自己观察过多少次被称为天才的秦桑芷脱口成诗。在少年吟出那些惊人的诗句时,季瑛却终于找到了古怪的共性:他的视线总是直直地停在面前的某一点,直到吟咏完才会移开视线;除了简白的几首五七言,他也极少当着人的面写下自己的诗。

季瑛不信怪力乱神,明知自己想法荒诞。

但死死压着他的,大概就是那一股深入骨髓的不服气。

“秦公子为何频频看我?”

季瑛笑意危险,外袍上的虺纹簌簌地抖动,择人而噬。他刻意站在了秦桑芷面前的那个位置,那个他所推断的,让对方能够说出那些精妙无比诗句的位置。他略有点睥睨地望下去,秦桑芷的笔悬停在空中,他像个刚读幼学的孩子般,迟疑着如何落笔。

这两个人离自己何其之近,以至于楚怀存触手就能触碰这一幕荒唐的图景。

在无人注意之处,楚相曲起手指,无声地叩了三下面前的青石。

末一下敲击声方收起,便见秦桑芷果然忍无可忍,带着怒意抬起头看了季瑛一眼。但那眼神中有掩盖不掉的惊惶。他只能用那浮光掠羽般的瞬间尽可能记下更多的字,复写在纸上。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实在煎熬,满是破绽,而且,季瑛如附骨之疽般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看他。

秦桑芷隐忍道:

“有那么多位置,季大人为什么偏要站在这里?”

“站不得么?”季瑛却声音低低地反问,像蛰伏的蛇,“难道说,秦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愿被人知道?”

秦桑芷无言,只好恨恨地看了季瑛一眼。

楚怀存却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

他眉目清冷如霜雪,仿佛一尊判明是非的神像。但此时此刻,和他距离更近的,反而是那个素来不对付的季瑛,而非他一向袒护的秦桑芷。秦桑芷抱有一点获救的希望看过去,却见楚怀存对他表露出了充足的信任,连视线也没略低一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困窘,只是替他反驳道:

“季大人好好看清楚,秦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脸颊都烫了起来。现在还只有站在面前的季瑛能真正看到自己拙劣的默写成果,若是之后呢——若是在场诸位都看见了,他们会不会产生什么想法?

季瑛却磨了磨牙,假装自己对楚怀存的话显得满不在乎。

秦桑芷赶在人们怀疑的目光压抑不住之前停下了笔,复写一首“自己创作”的诗,他已经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停笔那一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看着面前满纸歪歪扭扭的墨迹,反而连自己都觉得面上无光。

“噢,”季瑛率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的大作,用虚假的关怀口吻说,“秦公子今日的状态大概不怎么好,诸位觉得呢?”

秦桑芷勉强还能维持着倨傲的情态,傲慢地看了一眼季瑛,至少不输了面子:

“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懂什么诗?”

但座下的其他士子也终于鼓起胆子接近秦桑芷,要来看看他耗时许久写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墨宝。那个名为梁客春的举子只是略一浏览,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咦”了一声。这声响太突兀,他又立刻闭嘴,显然是后悔自己的冲动。

围绕着秦桑芷的人群有意识地避开季瑛。

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对朝中鹰犬横眉冷对,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面前的诗稿吸引住了。秦桑芷的字一向写的不好,这在他过盛的才名下无伤大雅,但面前的字不仅毫无风骨,还出现了缺漏或是增加笔画的错误,这就让人满头雾水了。

而且,有些地方的字就像是错用了谐音。这点若是对刚开蒙的学生来说,很好理解。

但对于天下第一才子秦桑芷而言——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人群中一时间死气腾腾,到后来,几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诗稿移到秦桑芷变幻莫测的脸上,又从秦桑芷的脸色移到他后头的楚怀存身上。

楚怀存“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如雪的白衣流利地晃动着,就像是春日里明艳的剑光。他起身要看秦桑芷的诗稿,在过程中,却与季瑛擦肩而过。他们衣物的布料微微摩擦着,过于近的距离稍纵即逝,但他们曾更近过。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季瑛神色狠戾,借着两人擦身时衣料的掩映用力地抓了一下楚怀存的手。他表面上仍是那副众矢之的模样,脸色反而更差了些,却从齿间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来:

“……信我。”

楚怀存的脚步略顿了顿,在外人的眼里,楚相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季瑛,随后便抽身离开。他走到了秦桑芷的书案前,秦桑芷却自觉这个破绽绝不能再进一步加深自己的劣势。他在楚相走近时,便飞快地折起了面前的纸,连把它弄皱了也没留意。

少年若无其事:“我这次写的不好,就不给楚相看了。之后我专门写一份好的送到楚相府上。”

他将手中的纸拽得死死的,打定主意不再松开。

在场的其他人倒无所谓,尤其是那些攀附他的士子,仍旧需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真正需要瞒住的对象只有楚怀存,就连逼不得已开始默写此诗,也并不是因为季瑛的为难,而是被楚怀存为他说话的那套说辞所迫。

楚怀存怎会看不出他的打算。

不过,楚相比他看人更准。秦桑芷下意识认为这些受他邀请来的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连质疑的话都不敢说,他却清楚地知道若形势变化,这群秦桑芷此时看不上的人,自会将这个“微不足道”的破绽翻出来反复地探讨。

秦桑芷自掘坟墓,他当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替对方的行为买单。

楚相在面对眼前的少年时,语气终于稍稍缓和:

“秦公子不必过谦,在座诸位也看到了,你记录的诗当然没有任何问题,那些质疑都会不攻自破。”

这一句句话简直就是往秦桑芷心口扎的硬刀子,他差点维持不住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敢看身边围绕过来的士人的眼睛,只是含糊地应着楚怀存。楚相微微勾了勾唇,对着周遭的人又说:

“今日之事,已见分晓。还请诸位离开后,多多提起才是,也好为秦公子正名。”

秦桑芷窘得几乎要钻到地下去。

这曲水流觞宴进行到这里,算是彻底打消了在座众人吟诗作对的雅兴,人人都各怀心思。秦桑芷也只能勉强又饮了几盅,随后才强撑着为诗会作了总结,宣告了诗会的结束。结尾部分,七皇子依旧懵懂地在一旁坐着,他方才并没有随人群涌上去看秦桑芷写的诗稿,也不知是怀有什么心思。

季瑛在楚怀存开口后,便一言不发地退回了坐席。

他墨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又被他拨开了许多次。楚相坐回他身边时,挨的距离像是比方才更近了一点,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这些事情,又定了定神,想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确实搅乱了诗会,效果比想象中还好,那是因为楚怀存……

他的言行都仿佛陌生般冰冷,表面上又处处维护秦桑芷。

但是,但是。

季瑛垂下眼睫,眼神晦暗不明。他觉得自己的手心仿佛还在麻酥酥地发烫。

他方才拉住楚怀存,是出于大胆和冲动,说出“信我”后又觉得自己做的实在不像话,楚相一向在意秦桑芷,自己又如何能与他比?他今日来做这件事,便是做好了将与楚怀存方才弥合的关系重新摔裂的准备。

楚怀存却为他停下了。

对方神色不惊,容颜仍旧如冰雪一般,却顺着被他拉住的动作,轻轻在他手心划动着。季瑛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仿佛解读神迹般一点点将那个匆匆划下的字拼凑在眼前。楚怀存很快与他擦肩而过,季瑛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信我,”他说。而他的回答是:

“好。”

*

在宴会散场以后,楚怀存单独揪出季瑛留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季瑛坐的宫轿里,轿夫的眼神令人不舒服,仿佛时刻窥探监视着他的行踪。他正好要上轿子,楚怀存便神色冷淡地按剑截下宫轿,一副要和季大人探讨些朝廷大事的模样。楚相这副样子很能唬人,整个人就像一柄锐利而方才出鞘的剑。

那轿夫还转着眼珠想要跟来,被楚怀存的一个眼神吓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我和季大人有话要说。”

语气是十足的敌意,那轿夫无论向什么人汇报,都会形容为一场政敌之间的交锋的。

于是季瑛得以中途被楚相拐走。

楚怀存稍微走慢了些,等他跟上。季瑛率先开了口,微微弯了弯眼睫,三月的春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在他的身边,而他和喜欢的人单独走在一片明媚的湖光山色之间,只想着晚点进入正题,多品味一下这段时间才好。

季瑛珍惜地停顿了片刻,才打破了寂静:“楚相找我做什么?”

青鱼湖畔没有什么遮蔽物,何况楚相的暗卫清了场,不需要担心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搅。楚怀存转过身去,这才从头到脚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问:“还疼吗?”

“噢,”季瑛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楚怀存主动询问他疗伤的事,“不,现在不怎么疼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我早些时候对季大人说,青鱼湖风景不错,可惜你没机会来。现在你来了,我想理应和季大人一同在湖畔走一走,否则岂非是我误导了季大人?”

楚相的神情稍有一点柔和,也收起了周身气质上过于沉重的锋刃,更多地像是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剑客。虽然天色还没有沉下来,但已经渐渐地到了薄暮覆盖之时。和他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逐渐贴近,脚步也快要并在一起,让他忽然想起了蛇类的狩猎形式。

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在它不注意的时候。

随后闪电般地一击必杀。

“是吗?”季瑛仿佛也只是就着他的话往下说,“说实在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花时间慢慢地在这样的地方闲逛。”

“季大人很忙么?”

“当然,”季瑛眨了一下眼睛,“忙啊……忙到没有空去做这些事,也没有资格去享受吧,像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

“楚相还是不要我复述一遍了吧,”季瑛笑笑,“你总听说过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我不喜欢通过他人的说法去了解一个人。”

楚怀存的声音和远处苍苍的天空给人一样的感受,仿佛没有什么能改变他。

“那楚相怎么看我呢?”

季瑛决定出一个稍微难一点的题目,“比如——我刚刚对秦公子做的那一切。”

“你不该——”

楚怀存说了一半,又被季瑛打断。好在他早有预料,只是微侧过头。季瑛却躲着他的视线,只是笑着:“怎么,楚相心疼了?”

“比起秦桑芷,会被为难的显然是你,”楚怀存顿了顿,“我不希望你冒险,在投入我麾下前,季大人应该学会保全自己。”

“在那之后呢?”

仿佛是一对好友的闲谈。暮色已经在青鱼湖上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他们彼此慢慢地看不清对方,气氛却因此变得从容。季瑛罕见地没有反驳,就像是他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然后他问,眼眸里藏着一点楚怀存看不见的微芒。

楚相平静地说:“然后我会保你。”

“说的就像真的那样,”

季瑛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声音听起来却轻了一些,像是被夜晚的风浸泡得柔软。他身边的人别扭地开心着,楚怀存知道对方会在几息之内试着拉自己的手。他移开眼睛,看向远处茫茫的一大片水,忽然想到,自己许多年没有在青鱼湖边好好赏一赏景了。

他看透了季瑛,却觉得不移开手好像也没关系。

两三秒后,他的右手食指果然被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含蓄的试探。季瑛不是个含蓄的人,他很快就顺着楚怀存纵容的动作得寸进尺,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干燥且冰冷的触感。

楚怀存面不改色,这样一个人本该高高在上,冰雪般的双眼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但季瑛知道他的步调随着自己而调整,手也与自己十指相扣。

“为什么?”季瑛问。

他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人,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楚相也喜欢上我了么?还是瞧我可怜,才这般待我。千万别顾忌我的感受,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你这副模样,我现在已经高兴得要疯了。若能泼我些冷水,岂非是善事一件?”

“不是瞧你可怜,”楚怀存顿了顿,“……那也还没有。”

“噢。”季瑛得了答案,即使是这样的答案,也流露出一点满足的情态。楚怀存觉得在他身边安静行走的季瑛竟有点罕见的乖顺模样。

他又开口问:

“那楚相还和什么人一同来过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