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夜空里悬着一弯带着雾气的月亮,两头尖尖的角上罩着一层濛濛的光晕,像洒了糖霜的蜜糖角,到嘴里就软乎地化了。
谢暄轻抿了下唇,口中似乎已泛起那许久不曾入口的滋味。
皇嫂那儿总是有一盘子蜜糖角的,但谢暄发现她并不爱吃甜,最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只是每每吃下几个后,皇嫂就会盯着他拿白菊水反复地漱口,最后还必须喝下一杯,说这点心火气大,吃多了要生病。
谢暄有点不明白,心里虽抗拒却也乖乖喝下,可再长大些他慢慢知道,皇嫂口中那个吃多了蜜糖角会生病的,应该不是自己。
谢暄再走几步,待抬头又望时,薄雾已被含着暑气的风吹散,月亮终于露出了两端锐利的弯角。
他仰面,忽然抬起左臂,五指张开,在黑夜的虚无里轻轻一握,右手手指微曲,向外缓缓拉开——
“皇嫂!我猎到了好些呢,您没看到谢祎那张脸,都绿了,他就是笨!”
“皇嫂,我这把弓也太小了,我想换一把大的!”
“皇嫂你看月亮像不像一把弯弓,等我长大了,我就要月亮做我的弓,一箭下去就能射穿一百个西羯贼子,让他们再不敢来犯!”
“你来了。”
仍高举手臂的谢暄一怔,有些害臊地放下,唇角自然地勾起,“皇嫂终于肯见我……”
转过身来的谢暄愣住,两颊刚泛起的一阵热在这夏夜里倏然褪去,“您为什么……”
为什么会穿这样一身衣服。
不是该有的绫罗绸缎,这是一身连月光也照不亮的青灰色布袍,三千青丝皆挽在帽中,未施粉黛,不见珠翠,可那双永远如枯井般的眸子却漾着光彩,是谢暄从未见到过的光彩。
霎时间,谢暄的鼻子里嗡嗡地酸着,那皇嫂二字滚在唇边,却不知到底该不该叫出口。
“当皇帝的人了,还这样爱哭。”皇后笑了,掏出帕子,抬手替他擦去眼泪,“你比瑁儿爱哭多了。”
听到这个名字,谢暄呼吸一滞。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在透过你看瑁儿?”皇后微笑着摇头,将帕子揉进手心,“其实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你啊,可比他骄矜多了。”
与生于颠沛之中,敏感寡言的瑁儿不同,天资的聪颖和先皇的宠爱养出了谢暄这般骄纵的性子,但他有资格骄矜,建安帝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半分。
锋芒太露必招人嫉恨,更何况他的身份是扎在每个人心中,不除不快的尖刺。
谢暄眸色迫切,急欲说什么,皇后却忽然退了一步,垂眸颔首,轻声道,
“如今见了皇上一面,心中尘愿就已了尽,还请皇上赐我一隅清净,待下次相见……”皇后抬眸,浅浅的泪水润湿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不舍渐渐化为了决绝,“下次相见,若皇上愿意,就请替我扶灵,送我一程吧。”
“你在说什么?”谢暄好像没听清楚,不确定地近了一步,“皇嫂,你若想清修,我让人在宫里修一座佛堂,若是不想留在宫里,去朝露寺也行,那里最清净……”
“今日得见,我已无憾。”皇后的步伐很慢,却一寸一寸,退进宫殿飞檐的阴影之中,退到了月亮也照不进的地方,“阿暄,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有些累罢了。”
“累了就休息下,我会下令让所有人都不得随意靠近咸宁宫……”
“不必了。”
“皇嫂……!”
伸出的手臂悬于空中,指尖颤抖着回握,仿佛是想抓住什么,可谢暄知道,他什么也抓不住。
十几年的养育,那一朝一夕的相处都如这指缝中逝去的风一般,化为了乌有。
他不是瑁儿,哪怕在膝下十余年,哪怕他再不舍都换不回她一步停留,一瞬犹豫。
“我知道,我就知道……”
皇嫂已替她的孩子屠尽了仇人,她了无牵挂,可——
“可我呢!”忍不下的眼泪翻涌而出,“你凭什么说不见就不见,你欠我的呢,你怎么能无憾!”
一声又一声,回应他的,就只有大殿那扇厚重的大门嘶鸣着打开,再呻吟着关闭,敬年跪下,用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年的声音颤声道,
“皇上,请回吧。”
“她凭什么就抛下我,她欠我的,为什么不还!”
“皇上!”敬年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可娘娘她,从不欠您分毫啊……!”
“她不欠我?她怎么可能……”谢暄突然哽住,所有的不安叠加着,蔓延着,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艰难,“你为什么这么说!”
“皇上可还记得那年秋狩之后没多久,您突然生了重病,娘娘她几乎不眠不休,整整照顾了您十余日才得以脱险。”敬年泣道,“您可知道,那并非生病,而是您被人下了要命的剧毒,若非娘娘精通医理,衣不解带,您第二日可能就……”
谢暄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记得,他当然记得,可他一直以为那是皇后……
“娘娘清楚是谁做的,可娘娘与皇上早已生了嫌隙,她怕保不住您,就只能选择隐忍不发。毁了您身子的从来都不是娘娘,是她那一碗碗的药将您从剧毒之中救回来的啊。”敬年佝偻的身影摇摇欲坠,每一个字都拧得生疼,“这么多年,娘娘独自忍了这么多年,她故意让所有人都误解,就是怕他们再对您下手,她如今报的,从来都不是小殿下一个人的仇……”
周围忽地就静了,头顶的那弯月,在深青的夜空里偷偷移了位置,谢暄此时才后知后觉,那从大殿中飘散而出的不再是熟悉的伴月香,而是常伴青灯古佛的悠悠檀香。
“皇上,老奴跟了娘娘三十年,心比谁都疼啊……”敬年的声音荡在空空的咸宁宫,“皇上,您就成全她吧,她真的……真的太苦了……”
谢暄在这一声声乞求中僵硬地转身,每一步都沉沉地陷着,陷在那些恨,那些妒,那些他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里。
哪怕只有六岁,他也清楚那是他的皇嫂,可还是偷偷地,试探地唤了声母后。
他记得皇嫂那一刻的怔仲,也记得她向他伸出一半却又迟疑着收回的双臂。
他因为偷偷倒掉药挨了训斥,一时生气就藏进荒殿之中,可没想到天降雷雨,反倒被吓得躲在游廊下哭泣不止。
皇嫂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像是要被大雨吞噬一般瘦弱,找到他的那一刻终于不再顾忌叔嫂之嫌,而是将谢暄紧紧搂在怀里,哭得比他还厉害。
谢暄不解,已经找到他的皇嫂为何还会哭到歇斯底里,仿佛在这无人的荒殿里,在雷鸣暴雨掩盖下,她才可以瘫坐在地上,用尽全力地恸哭。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反而站起来,将皇嫂搂进了自己小小的胸膛上,小声地哄着她。
像是一场梦一样啊……
离开咸宁宫的这条甬道很长,每每走在这高耸的宫墙之间,谢暄都会产生一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他曾在这里蹒跚地跌进父皇的怀抱,被他高高举起。
也曾奔跑着冲进母亲怀里,拉下她的脖子亲昵地蹭一蹭。
舅舅在这里拉着他的手追过月亮,夏修贤背着不肯睡觉的他来回地摇晃。
还有他跑到一半又停下,老老实实地走到她面前,规矩地唤一声,
“皇嫂。”
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可那尽头等着的他的人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不见。
只有月亮和……
那深处,一盏散着暖光的灯笼忽地恍进眼中,遥遥地摇摇着。
谢暄站定,看着那盏灯,摇摆的幅度不大,是随着拿着它的那个人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那光明明柔和,却一下撕开他的惘然,呼吸骤然轻促,就连额间都微微出汗。
昏黄的灯火终于笼上了面庞,傅行简缓下脚步,伸出手,用拇指轻扫过仍泛着红的眼尾,“见到了是吗?”
“嗯。”谢暄敛下双目,“见到了。”
一阵窸窸窣窣动静,谢暄身后原本跟着的宫人们撤出了丈余,周遭又暗了许多,傅行简将手中灯笼向后背去,俯身轻轻吻向谢暄的额头,
“出了这么些汗,回寝宫吧。”
并肩而行,低语湮没于暄风虫鸣之中,灯笼里的烛火忽然跳了两下,一闪而灭。
谢暄的话止于此刻,也到了结局。
他们回头,远处跟着的宫人们站在一簇光亮里,向他们迈了几步,又犹豫地停下。
熟悉的气息靠近,谢暄同时抬起双臂,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离开我呢。”谢暄闷着自己,生出一阵惧怕,“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永远不会。”
他听到了头顶呼吸那一瞬的停滞,也听到了耳边忽然震耳欲聋的心跳,谢暄被瞬间收紧的手臂勒得喘息,却又缓缓松开。
谢暄肩上一沉,是傅行简弯下腰,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他的颈间。
“这世间的一切都如同潮汐一般,有人会来,也总有人会随着潮水退去,但无论发生什么,哪怕逆天而为,我都不会离开。”
溽热的夏夜里,谢暄似乎觉得颈窝里有些温热的潮湿,他抬起双臂,手指轻轻抚在傅行简的发间。
“兰时,那个失去你的噩梦,我不想再做了……”
一场于谢暄而言如同转瞬的重生,却是傅行简三千多个,连一场梦都寻不到的日日夜夜。
“不会了,再不会了。”谢暄微微退开,仰面去吻上那双唇,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等承泽养到独当一面时,我们就一起去做退去的潮水好不好,我不做皇帝了,做皇帝好累。”
说着,谢暄想到自己盘算了无数遍的事,忍不住轻咬着傅行简的嘴唇笑,呜呜咽咽地说,“我没事就赏你东西,你都留好了,以后咱们也能衣食无忧。”
“你……!”
压在头顶的乌云如风般随着这话消散,傅行简吻得愈发用力,让谢暄再也顾不得笑,腰背都禁不住向后弯折——
“你们为什么要吃嘴巴呀?”
一个娃娃的声音在身旁骤然响起,两人同时一惊,谢暄一把将傅行简推出去,几步从树后揪出了那个探头探脑的小鬼。
“谢承泽你书抄完了吗,就乱跑!”
“抄完了。”
谢暄一口气噎了回去,结结巴巴道,“那,那也不能乱跑。”
这就是高似为他自己精挑细选,在宗室里找着的最合适的孩子,却是皇后为谢暄在这条路上铺就的最后一块砖石。
“皇伯伯。”只是不到六岁的谢承泽,根本不知道他的皇伯伯早已经做好了跑路的打算,还仰着小脸好奇地问道,“嘴巴好吃吗?”
“朕才刚过了二十岁的生辰,都把朕叫老了。”谢暄虽臊着,却还是蹲下来,语气颇为严肃地道,“你不许和人吃知道吗。”
“那你为什么可以?”
“因为……”谢暄终于找到了当皇帝的好处,“因为朕是皇帝。”
傅行简实在听不下去,笑着弯腰抱起了谢承泽,起身的瞬间又当着小孩子的面亲了亲谢暄红得连黑夜都掩不住的面颊,
“因为我与你皇伯伯是互相喜欢的人啊,以后承泽遇到喜欢的人就可以亲亲。”
“吃嘴巴也行?”
“行,就是你还得再长大些。”
“傅行简,有你这么教孩子的吗!”
“我觉得我教得挺好。”傅行简忽然停下,看向拳头都捏起来的谢暄,眨了眨眼,
“看我教得如此之好,皇上不赏赐我些什么吗?”
谢暄一怔,继而微笑,是一个这世间,只有他们才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