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从小养成
荆榕成为执行官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遇到有人这么认真地告诉他不要落单。
还是时玉这么小的孩子,
时玉眼里是特别认真的担忧和凝重,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发梢,荆榕把外套脱下来,给他披在头顶,随后说:“好,我们一起去。你是我的搭档了。”
时玉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有点着急,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荆榕居然答应了下来。
“是这条路吗?”荆榕走在前面,指了指围墙后的偏僻小路。
时玉点点头,接着他都没看清,荆榕就已经不借任何辅助地翻了上去,随后沿着围墙壁高高地坐下,向他伸出手。
荆榕身后就就是灰蓝色的雨幕,这一幕忽而不显得阴沉可怕了,反而让人深深地记住了。
时玉拽着他的手,努力了几下之后,也上了墙,随后被荆榕带在怀里,一起跳到对面。
时玉说:“你为什么可以跳得那么高?”
荆榕开始胡说八道:“我从小练习武术。”
时玉依偎在他身边躲雨,拉着他的手,不无羡慕地说道:“我也想练习武术。”
“好啊,真的想学?”荆榕问到,“想学的话我给你找个师父。”
时玉点头,“嗯”了一声。
围墙背后什么都没有,一条直通污水厂的小路,旁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最开始的地方还有一些学生过来探险的脚印,还有今天调查人员来过的痕迹,但雨一下大,这些痕迹也很快消失了。
这一段路大概几百米,并不弯弯绕绕,周围也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倒是有一些废弃的旧瓦房,看起来是十几年前附近居民搭建的雨棚和仓库,等这一片地搬走,学校周边建设起来之后,周围自然也没什么人了。
两人沿着路走了一个来回,并没有找到异常点,这条路没有问题,他们又重走了一遍,时玉过了一会儿,忽而捏紧荆榕的手指。
“你有没有闻到……”
时玉说,“一些特殊的味道。”
荆榕也停下来,和他看向同样的方向,那是空旷的荒草堆和废旧野地。
时玉说:“煮面的香气。”
那种味道似乎很熟悉,但又很遥远,时玉在努力回忆,但是想不起来。
荆榕握紧他的手:“我知道了,我也闻到了,在那边。”
在他们不远的地方,乌云似乎有所聚拢,又在后退和离散,风里捎来某种意识的气息,让人瞬间如同置身梦境。
气味,只有气息可以将人一瞬间拉回过往。市井错杂的小楼烟火,热腾腾的水汽,路人手里的包子香气,凝在杯壁的凉的豆浆,灰扑扑泥泞的水泥小路。
一个无形的领域在他们面前展开,荒草从中,慢慢涌上了灰色的雾气,在雨天里并不显眼。
有雾,像是在被风吹着走,但是只走了一段距离,就在他们面前停下,还有微微后退回缩的趋势。
“是这个吗?”
626问道。
面前涌起的是白茫茫的雾,荆榕说:“是。”
“先不要动。”荆榕说,“它也在犹豫。”
如同动物的试探和本能,既想远离危险,又垂涎于猎物。
“没有意识,智商不高,救出来概率很大。”荆榕握着时玉的手,目光平静地说,“你的卡牌带上了吗?”
时玉说:“带上了,哥。”
荆榕说:“现在我会松开你的手,往后退一步,小朋友。”
时玉深吸一口气,他明白荆榕这么做的意义,他说:“好,我不怕,我去找他。”
“不,你可以进去,但是要找到家回来。”荆榕还没有松开他的手,他微抬起手,从路边一颗低矮的枣树上摘下一枚叶片,在手边擦了擦后,给时玉展示了一下。“家是新鲜的,鲜活的,不会困住你的。有不会重复的旋律。看过盗梦空间吗?”
这一年《盗梦空间》还没有上映。
时玉好奇地看着他。
荆榕于是用这一片叶,放在唇边,吹起一首清越的旋律,音调极高,极其悠长,几乎像鸟鸣。
他这时候松开了时玉的手,在他视线范围内,往后退了一步。
叶笛的旋律持续着,随心而动,灵动而温柔,这旋律不是世间任何一首曲子,它是即兴发挥,流水一般的韵律中,时不时还插入一两声俏皮的音调,一个往上翘,一个又往下落,惟妙惟肖的“时~玉~”
时玉一下子就笑了,好像在听树梢的小鸟叫自己的名字。
果然,只有荆榕往后退去了,那雾气才慢慢往上涌入一步。
时玉保持匀速,往前慢慢走去,荆榕的曲子在身后仍然跳跃着吹奏着。
雾气越来越浓,灰青色的雾好像伸出了肢体,围绕着时玉探索、确认着什么,直到他彻底被雾气包围的那一瞬间,荆榕瞬间一起冲入了雾气中,和时玉一起消失在了这片荒地里。
雾中是另一个世界。
时玉听见了荆榕跟在身后的声音,但他睁开眼时,周围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一片灰蒙蒙的雾中,记忆在飞快地消退,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周围不再是枯黄的荒草,而是青绿的,带着早晨微凉的水珠,雾气也融入了早餐店的雾气和水珠。
早餐店的老板在忙碌着,老板炸完油条,忽而带着笑意往下看,随后惊讶道:“呀,这不是小时玉吗?今天放假了,你去哪儿呀?”
时玉没有说话,但他知道自己要去一个工厂的办事处,因为家里的某个人在那里上班。那一年女人频繁地换单位,小学放假又多——因为是流感季,时玉刚上一年级,在家没有饭吃,只能先来找女人。
一个新开的建材厂,女人在那里做出纳,每天对着账本按计算器,办公室外面就是工地,两张正对的大桌子,一个厚重的台式电脑。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没什么人关注他。
他那天有点发烧,早餐店老板免费给他送了四个大包子,让他带给女人。但女人说忙,让他拿着,时玉就坐在待客的那张沉重的大椅子上,一个人等待。
女人从早忙到晚,中午还会跟同事说说笑笑地出去,然后过很久再回来,他像空气,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他也感到安全。
时玉发着烧,摸着已经冰凉的、满是水汽的装包子的白塑料袋。过了一会儿,女人回来了,她看到他,先惊讶地说:“你没吃饭?”随后又说,“你怎么不去吃饭?”但她也没有真正为这个问题思考什么解决法案,她继续在账本面前坐了下去,习惯性地忽略掉这个孩子,好像发现了就已经算作关心过了。
时玉小声说:“我身上没有钱了。”
他几乎没有零花钱,只有帮同学写作业可以赚点零花。
“两块钱也没有?”女人的声音,略带不耐烦,但情绪不强,这代表着时玉可以得到钱,同时不惹她生气,这样他就还不算一个坏孩子,女人也会给他五块钱,让他去街边买一碗方便面吃。那时候方便面两块五一碗。
时玉拿着这五元钱,同时开始考虑赚五块钱的办法,因为他的到来,让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充满痛苦,他想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打工。
时玉走在街上,握着那五元钱,漫无目的地思考着。他那时在小卖部的电视上看过三毛流浪记,他想和三毛一样,去有水有芦苇的地方流浪,一个人生活。这思考充满了一年级的时玉的内心,整个街道好像也变得一样茫然而平静。
但也在这个时候,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冒了出来。
他在想,自己不是可以跟着哥哥吗?
哥哥不会让他流浪,这是一个非常笃定的结论,自然到成为一个反问,对整个世界的反问。
想到了这一点,时玉停下了脚步,他想要走回去对女人说明这件事,但是世界的齿轮好像突然停摆了,或者像卡顿的游戏页面,所有人的动作都在重复和定格,好像被卡住了,无法再对他做出回应。
所有的真实感都在这一瞬间退去,时玉清醒了过来,他开始寻找这一片雾气的出口,更重要的是寻找自己走失的同伴。
“周光光!”
“周光光你在哪里。”时玉一边在雾气中快速跑动,一边叫着周光光的名字。他仅仅经过了一瞬间的思考,随后改变了策略,他开始说,“周光光,我是时玉,你们班有个人失踪了,我们一起去找吧!我们一起去找吧!”
“周光光,我是时玉,你们班有人不见了,你听说了吗?”
……
时玉一边跑一边喊,直到周围的雾气变淡,周围的景象飞快地消失了,他跑得气喘吁吁,直到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他吃痛摔落在一边,捂住自己的腿,随后在眼前看见了抱着膝盖的周光光。
周光光神思恍惚,身上的外套已经不见了,只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时玉也管不着那么多了,他上去就掐周光光的人中,大声说:“清醒一点,周光光,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记得自己怎么来的吗,你昨天在干什么?”
每一个身在梦中的人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周光光的神情明显出现了犹疑,但有了神情的变化,就说明神魂已经回了一半了。
时玉捂了捂被磕伤的腿,咬咬牙,把周光光扶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我们走,我们要出去,周光光,你为什么被留在这了?”
“火腿肠……炒……方便面。”
时玉听见周光光的喃喃低语,“我奶奶在给我做火腿肠……炒方便面。”
时玉不知道周光光经历的是哪段时光,又是什么过往困住了他,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鼓励地描画未来,因为未来是对抗过往的一种方式:“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马上可以考初中了,我们约了下个周末去书店看初中的教辅资料的,你说你对物理课很感兴趣,是不是?”
“初中?”
周光光还是神智不太清醒,似乎在梦与现实中做着选择,时玉一边拖着他,一边在脑海中盘着他们的位置。
往前往后都是浓雾,他找不到位置,也不知道荆榕去了哪里,他尝试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卡牌——漆黑的大怪物,但不知道怎么用。
他把周光光护在身后,亮出卡牌,给自己壮胆:“走开!不然我放它出来吃了你!”
繁复漆黑的怪物卡面带着荆榕的笔锋,是完全不同于任何黑暗的一种黑色,纯正的、凛然的黑。雾气稍稍散去了一些,时玉拉着周光光飞快地跑,凭感觉判断雾气更淡的地方,直到他再次被绊倒——低下头时,时玉方才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枣树横生出来的树根绊倒了他,他的手死死拉着周光光,已经出了汗,膝盖上也流满了血。
树下还有他和荆榕两人站立过的痕迹,时玉心脏仍在狂跳,他拉着周光光,不知道要不要独自返回,再去找荆榕,但周光光的情况让他放心不下。
他不能一个人把刚救出来的同伴留在这里。
时玉急中生智,又想了一个办法,他拉着周光光坐下,开始唱歌。
他也要制造不重复的,荆榕没有听过的新鲜的声音,他不会吹叶子,但看过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里面的主题曲他都会唱。他觉得冷面男士可能不会看电视剧。
*
“哥,走太深了,我的感应失灵了。”626说,“会不会我们一辈子走不出去?”
“不会,只是要花点时间。”
灰蒙蒙的雾气里,荆榕怀里两个背上一个,扛着两个之前已报失踪的孩子,他们的失踪时间都已超过五天,几乎只剩口气。
还有两周前失踪的孩子,撑不了这么久,已经去世了。荆榕将孩子的遗体也带了过来。
“是能短时间制造次元裂隙的生物,它们可以用类似梦境的空间困住人类,让他们的意识留在这里,从而肉体也一直被困在这里,等到人体能量消耗干净,步入死亡的时候,它就能获得壮大的能量。”
荆榕在持续的灰雾中走着,“完全不入梦,走不出来,但完全入梦了,也走不出来。”
626说:“哥,你也会被困住吗?”
荆榕说:“当然会。”
“会吗?”626回忆了一下,“没看见呀,刚刚有吗?”
在626的视角里,荆榕只是很平常地走着,越走越深,然后碰见了那两个还活着的孩子。
“有。我也是会做梦的。”荆榕说。
“好梦吗?”
“不算好梦。”
只是很平常。
荆榕进来后看见的是大雪,冰原,高处的木屋,寂静的堡垒和宅院。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当然很平常,因为几十万个世界时里,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孤身一人。
直到他想起,自己已经遇到了另一个灵魂,迷境才算不攻自破。
灰色的雾气滚滚涌来,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点愤怒。
荆榕读出了“它”的愤怒:“生气了?因为到手的猎物跑了吗?我家孩子已经出去了?”
“好,那我们也出去。”荆榕说,“下午我还得带他去单位吃深海大龙虾。听说有国宴大厨现做的拿手菜。”
荆榕随口吹着口哨,是他吹给时玉听的那一首即兴的曲子,清越的哨音发出了和这个低速的维度根本不同的频率,雾气很快被撕裂了无数条口子,透出外面的光和声音来。
隐约有清脆的歌声传来,小朋友的歌声。
唱的居然是燃情版《临江仙》,正唱到“青山依旧在”,十分的有气氛。起码看了一百遍三国演义才能有的熟练感。
626激动地搓搓手,外壳旋转起来,开始发射七彩光芒:“天哪!是小孩哥的声音!他在等我们!”
荆榕也笑了,他加快脚步往声音来源方向走去,直到雾气彻底抵抗不住,退缩散去。
灰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怨毒地看了他们一眼。
626:“哥,我们好像被一双怨毒的眼睛盯上了,这是诅咒吗?”
荆榕说:“没事,我身上一万个诅咒了,债多不压身。”
荆榕出来时,没有被枣树绊倒,他很稳地从异次元的出口跳了出来,凭空出现在了时玉面前。
时玉已经开始唱第二遍“青山依旧在”,看到他时,歌声戛然而止。
荆榕现将两个昏迷的孩子放在一边,然后快步走过来,把时玉抱进怀里:“宝宝。”
时玉本来想要向他诉说自己经历的事情,想要和他讨论这一路的惊险,他知道冷面男士强得可怕,但当他看到荆榕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时玉所有的话都变成了哭腔,他钻进荆榕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他毕竟还是一个三年级的小朋友,他不知道荆榕还会不会回来,他只能相信这件事,然后一直一直等待下去。
荆榕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谢谢你担心我,我听着你的声音找到了路。我回来了,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