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把他还给我
怀钧听着白狼一声声穿破云霄的质问,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何尝不想抛下一切、与仙道彻底翻脸,可晏伽曾经对他说过,无论何时都要保全越陵山的名声。
他身后还有一干同门与师长,晏伽死前没有给他留下半句话,他如今只能接过师父手中的重担,一步步再往前走,别无他路。
那一年,小狼尖利的獠牙努力对抗着天道和俗世的不公,却被折断利齿,自始至终唯无人理会他的愤怒。他第一次懂得世上的炎凉冷暖、人走茶凉,方知连曾经的司正之官、执掌裁断的狼王也有求不得的公道。
林惟竹见顾年遐的样子,心中未免生疑,她展开额头的天眼,仔细将那白狼从头到尾看了个真切,却是没发现任何异样。
唯独白狼额头上似乎总有朦朦胧胧一点迷雾似的遮蔽,林惟竹每每想看清楚的时候,都觉得被旁的东西分了神,实在难以辨认。
若浮俶长老还在,此刻三眼全开,便能看到顾年遐的额头上盘踞着一团漆黑的秽物,恰好将狼王之印尽数挡住,血红双瞳带着渴望与狂热,正顺着顾年遐脖颈的剑伤向里钻。
“这北境狼族的身躯……绝好的炉鼎……给我,全都给我!”
顾年遐越发狂躁,嘶吼着跳上一座矮峰,俯身朝低处的灵修扑去。怀钧带着越陵山弟子列阵抵御,却很快发现这头白狼居然能分辨出他们的玄鹿羽衫,并且从不会主动攻击越陵山众人,哪怕御剑停在半空,白狼也不会瞧上他们一眼。
“它为何对仙道有这么大的敌意?”苏获不解,“而且似乎没有要与我们过不去的样子。”
“它是为了师兄而来的。”林惟竹道,“真是可笑,仙道对他恨不得杀伐干净,却唯独这魔族不顾一切地为他讨说法,我们竟是连这魔狼也不如。”
天边滚雷渐近,顾年遐充耳不闻,怀钧却意识到什么,转身急匆匆问前来助阵的唐嶷和臧琼云:“长老,你们看这天色骤变,无端电闪雷鸣,是何缘故?”
唐嶷神情难得凝重,他和臧琼云不动声色地彼此对望了一眼,同时道:“天雷之罚。”
“天雷一说竟然是真的吗?”怀钧诧异,“据说千年前的人魔大战,便是云中降下雷霆天劫,将率先作乱的魔族劈得灰飞烟灭,这才平息下去。”
“据古书所载,雷劫之罚落下,必得是因为魔族主动伤及人族。”臧琼云道,“这白狼来得蹊跷,孙焕尘又这样急着逼我们动手,怕是有问题。”
“若天雷真的劈下来会怎么样?”怀钧问道,“它会死吗?”
唐嶷道:“自然会,哪怕杀死一个人族,都会被天雷劈至神形皆灭。上一个遭到雷劫之罚的魔族是东海鲛人,据说他们生来便有浑身坚硬鳞铠,却连一道落雷都抵挡不住,在那次雷劫中尽数灭族。”
“那它岂不是找死?!”怀钧大惊失色,“不行,那白狼若死在越陵山,北境狼族必不可能罢休——师叔,师伯,快来助我拦住它!”
寒冰依旧疯狂地向着四面的山峰攀爬,怀钧确信如果无人阻挡这白狼继续发狂,整座越陵山都会被这些寒冰封住。
没有任何活物能耐得住这千年冰魄的寒气,在天雷落下之前,白狼一定会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飞沙走尘间,孙焕尘率先带领剑宗弟子一拥而上:“杀了它!”
“北境狼族和那个叛徒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就说他们必不会真心围杀晏伽,只是为拖延时间罢了!”
“天雷要落下来了!众神在上,降此神雷,将这恶狼劈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再兴风作浪!”
“停下!快停下!”怀钧急匆匆地和越陵山众人一同展开结界,试图在顾年遐彻底闯下不可回头的大祸之前拦住他,“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
顾年遐正要往前冲,忽然有人将一个物件重重丢到他面前,落地清脆作响。他被那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却发现是半截断剑,一股熟悉的法力残留其上。
顾年遐猛地停了下来,低头过去小心地嗅了嗅,一瞬间心如刀割。
断剑上还萦绕着晏伽的气息,以及浓重的血腥味,顾年遐觉得心冷了下去,他并未想太多,只是扑过去护住了那把断剑,眼泪汹涌而出。
林惟竹三眼瞪大,难以置信地盯着被白狼护在身下的残剑,喃喃道:“那是师兄的剑,不是应该在剑冢吗?”
怀钧低声问身旁的随侍弟子:“我师父的剑为何会在此?”
对方摇头:“这……弟子也不知。”
天雷已然凝聚在顾年遐头顶,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伏着身子,绝望地用鼻尖触碰断剑的剑柄,泪流不止。
怀钧和林惟竹等人见状都有些震撼,从未有人见过北境狼族的眼泪,据说魔族是最为无情无心之族类,他们高傲而冷峻,不为俗世停留,也不因红尘垂泪,更别说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人族而疯魔难抑。
越陵山众人不欲其死,除了思虑到与北境狼族的关系,更要紧的是另外一种私心——所有人都难以启齿的真相,甚至连越陵山都无法为晏伽剖白的话,都被这个魔族赤裸裸地说了出来,哪怕仙道对某些事都心知肚明,也抵不过这头白狼声嘶力竭地扯下在场每个人的遮羞布。
“你们,都去死……”
“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顾年遐不在乎渐近的天雷,只知道这把剑是晏伽留下来最后的东西了。他身上有着北境之王的血脉,轻易可以碾碎人族脆弱的身躯,脑海中更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诱惑他去复仇,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可是他即将毁去的,是和晏伽一样脆弱的身体,那是一丛开在乱石之上的花,顾年遐在魔族罕有的梦中见过许多次,上面有着令他迷恋的幽香。
今日之后,也只有在梦里。
远处似有古老的声音在唤他,顾年遐从迷蒙中渐渐清醒过来,耳边一片噪鸣。
寝殿里冰雪的气息围绕在他身侧,顾年遐呆愣愣地望了穹顶许久,默默抬起手,看到自己分明的五指。
这副身躯、这张皮相是曾经他最想变成的样子,事到如今,顾年遐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爱还是该恨了。
寝殿外面有什么人交谈的声音,顾年遐起身走到门口,看到有两个人背对他而立,对面则是冷若冰霜的顾醴。
“二位若无别的事,就请回吧。”顾醴道,“阁下应当知道,我向来不喜人族。”
“狼族究竟要干什么?”展煜冷声问,“晏伽是你们逼死的,顾氏少主却又到越陵山大闹一通,到底是何盘算?”
顾醴眼带讥讽地瞧着他和萧千树,道:“仙道已经誓要将他赶尽杀绝,原本就没打算留活路给他。若无始作俑者,旁人如何顺水推舟?如今反而成了我们逼死他?倒是你们——”
她视线从二人身上一一扫过,对方脸色的变化被尽收眼底,“口口声声说那是你们的至交好友,为何在他受人指责围攻时,竟无一人站出来替他辩白?哪怕稍作调停,暂且静下来查清此事,他或许也不会这般死无葬身之地。”
展煜和萧千树神情变得惨白,都说不出话来。
那时晏伽在仙盟众人面前穿着血衣被怀钧撞破,罪证确凿,看似无可抵赖,但并非所有人都看不出端倪。
他们当时也想站出来为晏伽作保,可是自己的父亲、师父却伸手拉住了他们,在一片叫骂声中,无言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起初二人也是身负义气、据理力争,想要劝服家族和师门站在晏伽这一边。然而压在他们肩上的是满门清誉,若非要与整个仙道逆势而行,无非是和晏伽落得同样的下场。
到那个时候,家族、师门一定会遭到同样的围攻,仙道中有许多人最擅挖人祖坟,哪怕是陈年旧事,无一不能将旧账翻个底朝天,再作为攻讦的借口,让人永世不得翻身。
众口铄金,以舌杀人,正是他们最得心应手之事,更何况这些百年仙道望族,多少都有着不能启齿的家丑。
毫无疑问,他们两个害怕了,门楣荣耀在一瞬间胜过了年少轻狂的义气,最终也没人站出来,连带着小书斋的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三天三夜的愧疚煎熬后,晏伽的死讯传来,一切都再无力回天。
“事到如今,愧悔也无用。”顾醴垂眼瞥视他二人,“对你们人族灵修而言,经脉被毁到那个地步已是废人,我们给他一个了结,对他也算是解脱。”
顾年遐听得浑浑噩噩,也不甚关心外面几人正在说的事情,只是转身离开,慢慢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听得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不远处了。
蘅宫已然落成了近万年,每一寸的砖墙片瓦都承载了太深厚的光阴,顾年遐指尖一寸寸抚过横纹密布的宫墙,忽然在一条长廊处停住了。
他看到长廊尽头立着一头白狼,就那样静静望着自己,接着一甩尾巴消失在拐角,似是引他过去。
等顾年遐追着那头白狼过去,发现它就卧在地宫深处的入口,印象中这儿是存放酒酿与珍奇宝物的地方,他甚少来。
白狼站起身,平静地看向他:“你来了。”
“你在这里等我吗?”顾年遐问。
白狼点点头,道:“一千年了,我沉睡至今,终于被你的叩问声叫醒。跟我来吧,我听到你的心里在问,也在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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