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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抵巇谋国

第132章 抵巇谋国
裴潜回头见我吐血,立刻勒住马缰,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伤了哪里?”
我软软伏在裴潜身上,勉强出声道:“没关系,大概多日没有进食,有些体虚。”
裴潜又惊又怒:“南越人这些天都不给你吃饭?”他急问身边随从士兵,“你们谁带了吃食?”
我止住他:“别急,离开历阳时吃过一点。”
裴潜更加怒不可遏:“就算坐牢也没这样过!那里不是有你的亲人吗?为什么比对仇人还狠?”
我闭了闭眼,方才一口血自胸中喷出,只觉几日来强撑的气力尽散,忍不住便要向后倒下。裴潜顾不上再生气,惊慌地回身拉住我:“我们立刻就近住下!”又问随从道,“离这里最近的城是哪一座?”
一人回是巢县,裴潜便命那人进城去寻辆马车来。我尽力搂紧他,低声道:“我还撑得住,先到巢县也好,咱们尽快赶路。”
裴潜担忧道:“你真的可以?我们其实不必很急,太子殿下正在合肥与南越交割土地,想必很快就能赶来。”
我缓缓摇头:“不是急着见他,我有密奏要写给皇上,只怕迟了太被动。”
裴潜这才醒悟,急忙驱马前行,只是由于担心我随时栽到马下,在路途中不停回头。
到得巢县,县令听到消息急急迎出,裴潜将我扶下马,把越王府令牌递到他脸前,正色道:“请县令大人立刻准备饭菜与住处,再找一名大夫。越王殿下身体不适,需要借住几日。”
县令不敢怠慢,急命衙役抬来轿子,向我道:“耳闻越王殿下来东海郡赴职,不想您为国操劳若此。下官府上粗陋,只要殿下不嫌弃,尽管住下,一应物事只须吩咐下官操办。”
我有些无力应酬,只微微笑道:“多谢。”
乘轿来到住处,发现那县令果然麻利,不但准备好饭菜,连大夫也早在房内恭候。那大夫看到我的脸色,又切了一会脉,拱手道:“大人连日绝粒,心肺脾胃皆已虚弱,先几日需食清淡,并少食多餐。小人此处为大人开几味补品作辅,以利您恢复元气。”
裴潜命随从跟去抓药,按照那大夫叮嘱为我端来一碗清粥。我靠在床头喝了几口,总觉心事沉重,便放下道:“小潜,拿纸笔火漆来。”
裴潜心知我要写密奏,虽然照做,却又忍不住道:“吃完再写不好么?”
我把碗筷递给他,却把纸笔接过来,侧身就在床边,提笔叹道:“饿得太久反而吃不下了。割地对北魏来说无异辱国,不知要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万一皇上为平息局势收我兵权,岂不是糟糕之极?”
裴潜凛然:“那样岂不是更无法抬头?连证明自己能力,将功补过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微笑:“孺子可教。”落笔道,“说说这几日水军训练情况罢。”
裴潜听我问话,本来着急的神色转为尴尬,神色躲闪道:“这……训练刚刚开始,主要由赵将军负责,还不知收效如何。”
我笔下不停:“你有事瞒我?”
裴潜脸颊涨红,憋屈了好一阵,咬着嘴唇道:“大哥,我说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
我想着如何向江德奏报,不觉分了一回神。虽觉裴潜有事,却并没在意,边写边随口道:“好,你说。”
裴潜犹豫良久,似乎难以启齿,直到我卷起纸张封入铜管中,他终于鼓起勇气:“大哥,我……”
我将密信交给他:“拿我的令牌,派人直接送入宫中。”说话间忽觉后背一阵熟悉的寒意袭来,手里的笔竟不觉掉落。
裴潜吓了一跳,急急扶住我:“哪里不舒服?”
我闭目向后躺下:“我休息一会。你马上去办,不得耽搁!”
耳听裴潜迟疑地问:“要不要再叫大夫?”
我想抬手告诉他不用,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就这样昏睡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天放亮,我起身后便叫裴潜,吩咐他准备启程。
裴潜还是一副心虚的模样,跟着我道:“大哥果真没事了?还是多住几天,把身体养好……”
我径自跨上马,对他道:“我们也去合肥看看!”
出了城,策马向西,不知为何心里急躁得厉害,总觉路途遥远,前面茫茫不知何时到尽头。急行半日,抬头发现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为首的却是江原。他渐渐走近,也看清了我,叫道:“凌悦!”策马奔来。
我不语,暗暗蓄力,等他走近,突然从马上飞身跃起,抬脚便向他踹去。江原吃了一惊,毫无防备地滚下马来。我随之落地,挥起手中马鞭向他抽下。
江原急忙滚向一边,我毫不留情,立刻跟进又挥一鞭。江原被迫满地乱躲,怒道:“凌悦!你疯了!”
我发狠,边抽边道:“教你对别人信口开河!教你爱我慕我!教你为我死战!”
江原躲闪不及,翻身揪住鞭梢:“住手!”
我回手一扯,忽然肩头剧痛,头晕目眩,无力地栽进江原怀里。
江原紧紧抱住我,叫道:“凌悦!凌悦!”
我被他叫得烦躁不已,猛地一挣,张开了眼。
天色将明未明,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感到面前有人,手却被人握住。我动了动,身边的人立刻低下头,轻声问:“醒了?”
我猛然睁大眼睛,脱口道:“江原!”
江原凑近我,埋怨道:“你是什么投胎?还在昏睡之中,就对我又抓又咬!”
我皱眉思索了好一阵,才不得不承认方才是在梦中。又试着动了动,全身依旧有些无力,只有左肩感到的丝丝疼痛似乎并不是幻觉,闷声道:“我梦见你了,可惜不是真的。”
江原将我抱起来,靠进他怀里,笑道:“想我了。”
我朝他翻白眼:“梦见把你抽得死去活来。”
江原又笑,不以为忤:“先吃些东西,有了力气再抽不迟。”
我被他喂了几口,觉得肩上痛楚越来越真切,止不住微微颤抖。江原立刻察觉,问道:“哪里难受?”
“或许是江边潮气太重,过去中箭的地方……”
江原迅速剥下我衣服查看后背,脸上扮出的笑意全无,似乎在强压怒火:“有些红肿。幸好我已命凭潮火速从洛阳赶来,大概天黑前就能到了。”
我问道:“割地的事安排好了么?朝中怎么说?”
江原似乎不愿提起:“朝中能说什么?割多少地将来都要预备收回的。三城中都留了部分兵力,让他们扮作平民混在城里伺机而动,去年交割那六座城时也是如此。”
我摇头:“哪能真这样简单?南越接管之后,必会大肆搜捕奸细,且不论怎样周密安排,收回总要付出代价。这次我私自去南越,导致北魏割地,只怕朝中大臣对我愈加排斥,将来领兵南征便要受阻。”
江原笃定道:“父皇明理,必不会被谗言左右。”
我低声道:“江原,你知道我被逐出赵氏皇族了?”
江原似乎一愣,低声开口道:“刚刚听说。”
我平静道:“我昨日只是一时气血攻心,你不用怕我难受而故意不提。其实早就知道会在南越身败名裂,只没想到来得这样措手不及罢了。”
江原沉默片刻:“是我大意,想不到霍信竟能密不透风,直到今日才知你所受折磨。”
我淡淡一笑:“霍信谍战经验丰富,这一点还是可以做到。”
他手指在我衣内轻轻触碰,终于忍不住切齿:“我也高估了赵誊,为尽快使他答应条件,亲口承认你在心中之重,不想却成为他羞辱你的缘由。割地的条件是不能伤你一毫,他竟想出如此歹毒的做法。无衣无食,一囚七日。如此阴刻小人,他日魏国铁骑攻破建康,我一定将他游街示众,碎尸万段!”
我微弱地挑挑嘴角:“他不算伤我,只是当众剥了我衣服,宣告了叛国罪名,然后将我永远逐出南越。其实也好,让赵誊以为我不过是佞臣,以为你为情痴迷,正可使南越放松警惕。”
江原抬起我的脚踝,怒道:“还没伤!难道刑具留下的不是伤,被诬蔑侮辱便不是伤?让全天下传你是我的禁脔,难道你就甘心?就算从此不为赵氏族人,也是我江氏皇亲,遭此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
我警觉地看他:“你言下何意?你这么快就赶来,难道已经把城地交割完了?”
江原冷笑:“赵誊如此背信,还指望白白得到土地?反正此事也是暗中进行,并未在两国朝中公开,趁着接替未稳一举倒戈,任赵誊也无处申诉。”
我总算套出他真实用意,惊道:“你原来未及告诉皇上,想先斩后奏!”
江原道:“除非赵誊实在精明。我本便倾向于假意割地,等你回来后即收回城池,免得引起朝中波澜。”
我肃然道:“不可!此举冒险过甚!”
江原重新为我端过饭碗:“南越不足惧。只要土地不失,最多被父皇责怪鲁莽,我们在此处多住几日,等你调养好身体再一同去洛阳领罪。”
我头疼地推开他:“哪有时间多住几日?没想到如此大事,你敢擅自决定!我给皇上的密奏已在路上,你猜他会作何反应?”
江原显然没料到我已给江德写了密奏,也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片刻便神色如常,故意想了想道:“也许会急怒攻心?”
我差点再次喷血,怒道:“我才是要急怒攻心!”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江原按住我:“你再急也没用,难道能追回来?”
我沉脸道:“我要赶去解释,免得皇上乍闻割地的消息不能接受!”
江原不客气道:“我看假如你累死在半路上,父皇才更不能接受。”说着将我塞进被里裹住,“无论什么事都等养好身体再说!”
我还想要挣动,他做了个要点穴的动作相威胁。我不甘心,瞪住他道:“不让我赶去也可以,那你自己必须打消立刻收回三城的念头。”
江原眉毛扬起:“为何要打消?三城尽占淮河上游,拱手让给南越,等于江淮之地失去一半,扬州合肥等重镇便要受制。这样的事,你觉得父皇和朝中大臣们谁会答应?再者赵誊囚禁你本就是无理之举,不让他得一次教训,还道我魏国软弱无能。”
我皱眉:“且不论我的身份问题。你既然知道要害所在,就不该以这三城作条件,现在答应了又反悔,必引起南越反击。魏国刚刚结束对北赵用兵,军民疲敝,无论朝野都需要休养,实在不适合仓促迎战。”
江原微微冷笑:“许以优厚条件,只是打动赵誊的手段,即使如此他还做出这等卑劣行径,否则还不知怎样对你!要对魏国用兵,赵誊有这个准备和胆量么?他沉醉权谋,一心夺位,单单南越国内就够他应付了。”
我否定他的说法:“赵誊固然心思狭隘多疑,但他步步为营走到今日,终于大权在握,岂是无能怯懦之辈可以做到?我在南越声名已毁,他心腹之患已除,自然更能放开手脚巩固权势。此时如有可乘之隙,未必不会借机宣示北上决心,以进一步拉拢主战派。”
江原把一勺稠粥塞进我嘴里:“我不与你争论,不过可以追加一份密奏向父皇陈述始末,看朝中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我差点被他噎住,好容易才将饭粒尽数咽下,含混道:“不论支持多少,两国邦交,当以信立,否则怎能服天下众?”
“那么挟人质以欺凌他国,又是正义?”
“对方失义,就该失信相报?所谓兵不义不举。今日落人口实,将来灭国之战,何以正义自居?何以令百姓归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者必遗后患……”
江原又一勺将我口中塞满,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罢。晋王夺位之乱刚刚平定,梁王才有归附之心,正是需要重振朝野士气的时候。真的割了地,引起国中恐慌愤懑不说,又会有多少流言蜚语指向你?自己先失人和,还有什么立场领兵?”
“……”我又费力地将粥咽下,干脆抢过饭碗,怒道,“你这是什么饭?要将我噎死么?”
江原总算笑了笑:“怕你不够,特地多加了米,再过一天大概就能吃肉了。我们此时也争不出所以然,还是等待父皇宣召罢。”他搂了搂我的肩膀,温声道,“凌悦,不论哪种决定都有得失,但是内政不和无以对外。”
我低声道:“我知道,所以更怕草率决定。”抬头看看他,“不过一旦最终有了决定,我会无条件支持你,希望你也如此。”
江原深沉的眸子盯住我,许久才点头:“好吧,看你有什么理由说服父皇。”
我笑:“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江原似乎还在想与我的分歧,随口问:“什么?”
“我既想抱你一下,又想把你踹走。”
江原听了凑到我面前道:“那亲一下如何?”
我瞥他一眼:“这是比喻。”
江原轻勾起我的下巴:“我却是当真!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急得坐卧不宁么?好容易把你换回来,还要与你无谓争论。”不等我开口,他已噙住我的唇吻了几下,又顺手伸进衣服摸摸我的腰,“好好养,别让我等得太久。”
我轻抖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有些感情用事。”
江原微笑:“那又如何,难道你不值得?”
“逞一时之快意,难道值得?”
江原捏我的脸:“越王殿下,我明白两国间情势瞬息变幻,机会稍纵即逝,走错一步就很难挽回。但也要纠正你,别忘了你自己也关系着两国力量对比。”他拿过我手中的空碗,又板起脸,“最快五天后动身,不要妄想早走一刻。”
我躺回床上,心道江原的想法固然是能够稳定朝内的最佳选择,也能将这次的事故大事化小,然而对外却一定会激怒南越。内外取舍该当如何?看来若不准备充分,回洛阳后也难以打动江德与其他大臣。
到掌灯时,凭潮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匆匆把了一遍脉后,面色不善地斥我道:“越王殿下,你没事去什么南越?”
我立刻为自己辩解:“谁说的?我是因为有事才去……”
凭潮哼一声:“你好本事!为做一件事,又顺带惹出了几件事等人收拾。箭伤复发了?”
我不敢回嘴,赞道:“不愧是神医弟子!”接着摆出苦脸,“不知是不是江边太潮湿的缘故,箭伤处突然会发冷,接着便疼得厉害。”
凭潮仔细查看我的肩头,正色道:“你此处伤口极深,本来三五年也难恢复如初。这次在阴暗潮湿处关了这么久,寒湿早已侵入体内,兼之五日没有进食,元气耗尽,气血两失,原先的伤处无以自养,自然便会发作。若不是你长年习武,这么折腾来去,哪里还扛得住?”
我赶紧赞同:“徐小神医说的是!我若料到后果如此,绝不敢没事跑去南越!”
凭潮研墨写药方:“我先给你调养身体,然后再驱寒去湿。过去开给你的补药也不能停,只要注意平日休养,你的箭伤还是没有大碍的。”
我看他没有拿出银针伺候,发自内心地毕恭毕敬道:“多谢凭潮小弟。”
凭潮吹吹药方上的墨迹,嘴角突然露出一抹抑止不住的笑意:“亲兄弟明算账,你如今已是越王殿下,咱们药方的钱自然也要涨一涨了。”
我一愣:“涨钱?”
凭潮不耐烦:“当初为你治伤,白吃了我多少药?现在殿下已贵为越王,还要与小人计较?”
我忙道:“我没有此意,你只说多少罢。”
凭潮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厚道:“看在与殿下交情份上,一张药方只要白银一百两,每煎一副药十五两,把一次脉五两,如果需要施针,再看难易而定。”
“……”我神色悲怆地看他。
凭潮皱眉:“怎么?还嫌贵?”
“我俸禄还没领,现在没银子付你。”
凭潮笑:“不妨,可以打欠条。”转身从药箱底抽出一叠早写好的欠条,“我填一下日期,你只要签上名字就好,银两最后结帐时再填。”说着早挥笔写就,递到我跟前。
“……”我看一眼凭潮诡异的笑容,落笔签下“凌悦”二字。
凭潮笑赞道:“字不错,把你的本名也签一下,大概能卖不少钱。”
我只得再写一遍“赵彦”,凭潮满意地收回字条:“越王殿下,我这就去煎药。”我愁眉苦脸地在心里算计,头一次发现俸禄太少。
在江原和凭潮的坚持下,被迫在巢县住了五天,我体力基本复原,也总算问清了裴潜支支吾吾的原因。
原来裴潜与燕七都是初次接触水战,在水兵训练中不得要领,被赵敦诚责备了几句。正巧谢广行需要去勘查南越战船形制,两人便自告奋勇一同潜入南越水军营偷师。谁知他们乔装出发之时,被落烟及手下的少年武士发现,几人正觉无所事事,于是也悄然跟去。
谢广行习惯单独行动,只专注于四处查看战船,无暇约束他们,很快便与裴潜等人分散。裴潜几人混进南越军营中,正打算天黑返回,却突发奇想火烧军营,由此将江边南越水军搞得大乱。
江原归来后得知经过,把裴潜燕七两人交给东海主将范平,落烟等人由自己处置。裴潜和燕七被停职,责令反省,落烟等人则被遣回洛阳,同样停职家中。直到这次与南越谈判结束,裴潜才被派去接应我,算是得到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听后看着裴潜涨红的脸,再看江原,笑道:“看来喜欢擅自行动的不止我的部下。”
江原低头看裴潜道:“这狼崽子少调失教也罢了,没想到燕七和落烟也跟着凑热闹。若不是歪打正着吸引住越军注意,也震慑了霍信,早该再将他送入牢里呆几天。”
我叹道:“霍信此人果然难猜,换作我也断不肯重用。”
江原微微哼笑:“所以能潜入霍信营中也算不易,没堕了我军威名。”
这时门外士兵前来禀报道:“两位殿下,马匹已经备好。”
我站起来,拍拍裴潜的头:“走罢!你带人在前警戒。”
裴潜方才抬头,应了一声,立刻出门。
巢县县令一直将我们送出城外,却见不远处有人马正向此处奔来,竟是南越军中使者。使者来到城下,下马拜道:“在下南越霍信将军帐下特使,请问越王可是要北上?”
我微微意外:“霍将军有何事?”
使者转身从马上捧下一只狭长木匣,举到我跟前道:“越王有随身物品落在城中,霍将军特命在下交还。”
我上前打开那只木匣,里面却是流采长剑和那枚储君玉佩。我慢慢伸手拿起玉佩,触手莹润温柔,只是这样一碰,便仿佛有无数回忆流淌出来,包括父亲,也包括我。我轻轻摩挲一下,忽然将玉佩高高抛起,接着抽出匣中长剑,飞身劈下!
金石相碰,发出清脆一响,玉佩跌落在青石板道上,已然粉身碎骨。我收剑回鞘,淡淡道:“替我向霍将军转致谢意。”说着在那使者瞠然的目光中上马,扬鞭向北。
离开巢县后,我与江原先在扬州停留,以查探水军经营情况。由于范平和赵敦诚脱不开身,只有薛相时和荀简得到消息后赶来城中汇报。两人见到我似乎都觉百感交集,一起下拜道:“殿下平安归来,魏国之福。”
我也不由感动,忙将二人扶起,他们才开始禀告水军情况。原来离开这半月来,东海水军已从各地征募新军三万余人,照此进度,再过月余十万新军就可望征募完毕。应征者除按一般标准选拔外,皆以善水者优先,以便能尽快适应训练,投入实战。凡新募士兵都已按籍贯初步编队,统一交赵敦诚安排训练。
我认真听着,又问:“这十万新军初训完毕需多久?”
薛相时道:“按范将军估算,至少需三月,不过赵将军认为七月底即可初训完毕。接下来便可根据各人表现,归入不同兵种。”
我皱眉:“赵敦诚此说有何凭据?虽然眼前情势需要迅速成军,但训练时间不够,岂不是拉低新军整体水平?”
江原也插嘴表示怀疑:“少训一个月,根基怎么打得牢?
荀简解释道:“殿下,按赵将军的意思,他要打乱十万旧军编制,将老兵与新兵混杂在一起重新集训,强度增加一倍,最后用优胜劣汰法确定精锐。这样有了竞争之心,老军可以带动新军迅速进入状态,既可以重整老军队伍,又可以磨练新军。”
我听了沉吟:“赵敦诚这想法非常大胆。你们的意见呢?”
薛相时拱手:“惭愧,臣下对军中内务知之甚少,只觉得赵将军此举不失为一种创新。山东水军算是我国最精锐的水军,赵将军或许是看到旧军积弊才萌生了这种想法。若想令东海水军焕然一新,的确也需要对原有水军重新筛选。”
荀简道:“范平将军坚决反对,他认为原有水军战斗形制已成型,只须在此基础上加强训练即可,没必要推倒重来。这件事在军中争议颇大,臣也以为此举冒险,所以大家都在等殿下来决定。”
我看江原:“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江原事不关己道:“越王是东海统帅,比魏国任一人都通晓水战要领,何须再问他人意见?”
我知道他是有意让我独断,便笑道:“兵事相通,怎能不问?看来太子殿下也不能立刻决断,不如我们去实地勘查一番。”
江原起身笑道:“你自去军营,我要去淮河边看看。”我挑挑眉,带了裴潜与他一同出城。
东海水军平日的驻守之所都在淮河及其支流经过的平原上,这片区域水道纵横复杂,淮河的几大支流颍、淝、涡、泗都集于附近,算是魏国能集训水军的最佳地点。扬州城北的淮山是座低矮的小山,最高处不过七十丈,然而绵延数里,将淮河由此处改道向北,形成了较他处湍急的一段水流。
赵敦诚封锁了上下游的水陆要道,选中这段水域用以考验新兵水中功夫,平日训练则将新兵集结在淮山脚下方圆数里的平原中,相当隐秘地避开了南越耳目。
我对赵敦诚的做法有些满意,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只道:“听说赵将军要把东海原有水军并入新军?”
赵敦诚肃然道:“是。末将认为东海水军训练形制太旧,若不彻底更新,将无法适应强烈的水上对抗,最多只能在淮河中打转,根本冲不到长江!”
我淡淡道:“赵将军在山东安逸太久,难道忘记了士兵最忌更换上司?战场上士兵若不够信任主将,不肯在主将带领下冲锋陷阵,就对军队意味着灭顶之灾!技巧可以练,但这种毫不犹豫将自己性命交托在对方手里的信赖,不是靠短期训练可以练出来的。”我见赵敦诚沉默,拍拍他的肩膀,“走!与我去水军大营中转转!”
赵敦诚迟疑:“殿下,新兵这里……”
我笑:“燕七呢?把他放出来替你督导新军!你可不要小看了他,他和裴潜都是燕骑营中精锐,只是一时还不熟悉水战,只要赵将军肯耐心教导,他们一定会成为你得力臂膀。”
赵敦诚顿时赧然:“殿下,日前的事,若不是末将出言不当……”
我止住他:“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提起了。”回头命裴潜去找燕七,便拉着赵敦诚去了东海军营。
不想刚到辕门下,便有数名千夫长前来请命,他们当着赵敦诚的面,向我表示不服气他的治军方案,弄得赵敦诚极为尴尬。
我微笑着听完他们的话,故意问道:“诸位不愿接受赵将军的练兵方式,可是觉得强度太大?”千夫长听了微愣,立刻纷纷否认,嫌看扁了他们。我又问:“那么是害怕训练中落后于新兵,丢人?”
千夫长们生气地嚷:“笑话!咱们整日摸爬滚打,还比不过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笑起来:“既然都不是,那是嫌赵将军资历不够,无以督导大家练兵?”
一名千夫长不满地看看赵敦诚,抱拳向我道:“殿下!赵将军初来时在军中演武,大家无不服气他水战功夫。只是他一个念头就将大伙多年辛苦推翻,让我们还如新兵一样重新训练、接受选拔,这样做法难道不伤人心?”
我严肃起来:“谁说老兵要重新选拔了?千夫长还是千夫长,该带什么兵还带什么兵,本王何曾说过要有变动?大家为国流血流汗,身上的刀疤就是明证,何用重新选拔?”
千夫长们顿时喜形于色:“殿下,这么说,都不用变?”
我郑重点头:“本王令出如山。不信的话,要不要给你们立个字据?”众人急忙摆手,都道不敢。我嘴角一翘:“不过,不变归不变,老兵还是要接受训练!”一指赵敦诚,“从今日起,你们都要与新兵一起接受赵将军分配的训练任务,不得倦怠!等到初训结束,新兵老兵要按新战法试比高下,谁做得好,派谁做先锋进攻长江!”
千夫长们一阵欢呼激动,满口答应下来。
我笑对他们道:“千夫长是军队的骨干力量,冲锋陷阵时若没有你们,军心不齐;而赵将军是为军队磨枪的人,没有他训练,冲锋时就不够劲力,反过来被敌人制住!赵将军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到现在都没与妻子团聚,你们可不要合伙为难他!”
千夫长们大笑:“殿下放心!兄弟们再帮他找十个八个,誓叫他直不起腰!”
离开军营时,赵敦诚满脸感激,由衷道:“多谢殿下为末将铺路解围。”
我微微一笑:“赵将军,我知道你立功心切,只是太急躁了些。”
赵敦诚羞愧道:“末将只顾纸上谈兵,想得不够全面,没有仔细体察老军心中所想,险些酿成大错。”
我笑道:“不是大错,你的想法很好,那些老兵也的确需要强化。我看了你的计划,初训没有疏漏。但后面实战演练有几处需要改动,等我从洛阳回来再与你商讨。”
赵敦诚急忙谢过,又担心地道:“殿下去洛阳?末将隐约听说,南越……”
我坚定道:“不会有事。你安心训练新军,不必在意流言蜚语。赵将军,我给你四个月的时间,不但要让新军初步成型,还一定要从中挑选三千名出类拔萃的精英,宁缺毋滥,人数不够就再去征募。”
赵敦诚肃然领命,我续道:“至于原来的水军,你必须先集中千夫长训练,训好后由他们自己去训百夫长,一层一层,直至普通士兵,最后再由千夫长统一集训。如此不但节省你的精力,也能减少矛盾,令老兵更易接受。”
赵敦诚再次露出感激神色,我已经上马:“赵将军先回罢,好好指点裴潜和燕七。”
我沿着淮河岸边行走,很快找到沿河踏勘的江原。江原正站在一处较高的山石上,脸色凝重地遥望河水上游,察觉我的脚步声,只是转身望了一眼:“矛盾解决了?”
我抬头问:“你在想什么?”
“水。”
我跃上他站立的那块石,与他并肩俯瞰:“这里据说是淮河中最险要的一处,峭壁耸立,水流也最急。”
“险要?”江原哼一声,“与长江作比,这里简直如同儿戏。”
我一笑:“太子殿下不要小觑了人才之力,没有天险可据,未必练不出精良水军。”
江原面色稍缓,回身将我一把拉近,手指在我脸上轻抚,悄声道:“我几度涉江,每次都要感叹南越形胜得天独厚,更叹江南之人尽得山川灵秀。”
我弯起嘴角:“你想起韩梦征了罢?”
江原已经把手指探进我胸口,听了狠狠一揉:“正是!我对着眼前江南造化之极致无动于衷,偏偏对他思念不已。”
我不觉打了一个跌,推开他道:“不嫌恶心!你与赵誊谈判时说了什么当我不知道?你是觉得我还被人唾弃得不够罢?”
江原不放手,反而将我搂进怀里,狠狠道:“恶心?我哪一句说了假话?他人不识瑰宝,弃之如草芥,我告诉天下自有人懂得珍惜。可笑赵誊还以为我不惜割地,皆因我沉溺你色相,把你想作祸国之殃,将来能为祸北魏,真是歪打正着!”他发完狠,又将手滑到我后腰乱动,低语道,“凌悦,天下人都是受蒙蔽的,你不语,他便人云亦云,你态度强硬,他或许又觉在理。”
我被他摸得燥热,猛按住他:“江原,小心我忍不住,在这里扒光你衣服!”
江原喷笑,手在我臀上更加放肆:“求之不得。要不要叫水军将士们来观战?”
我满脸滚烫,不禁恼羞成怒:“滚开!”狠整一下衣衫,迅速步下山去。
江原跟在后面坏笑:“越王殿下,何必如此羞惭,就当这里是入夜之后的床帐之内。”
“抱歉,前途未卜,我还不想把名声变得更坏。”我上了马,忽然也对他坏笑,“既然太子殿下想象丰富,不如随便在山上找块石头抱着睡,爱当作谁就当作谁。”
江原听了憋气半晌,突然学陈显骂了一句:“屌!恁狠毒了。”
我大笑,扬鞭道:“太子殿下注意风度,慎言慎言。”
江原追上我:“父皇又来密信询问你伤势,我们不能在扬州多留,必须明日启程。”
我偏过身,问到他脸前:“你还是立场不变?照你前面说法,此时割地,正可以进一步麻痹赵誊。”
江原冷然道:“不变。”
我点点头:“好,回朝再议,或许能找到折中之法。”我说着拨转马头,“趁还有时间,再去谢广行那里看看。”
我与江原到造船场地时,谢广行还在埋头绘制战船图纸,半月之后他便要带领数千工匠进山伐木,寻找适合造船的木材。能工巧匠似乎都有一种通病,就是只顾做事,沉默寡言。因此我只向他简单交代了一下,没有多作过问。
第二日一早起身,我和江原都换回原有坐骑,只带了少数护卫,日夜兼程赶往洛阳。两日后的黎明时分,我们乘着最后一丝夜色进入洛阳雄伟的城门,匆匆回各自府中换了朝服,再一同入宫觐见江德。
进了宫门,早有内侍跑来传谕,引我们去江德书房。我和江原都有些紧张,迈入书房后便齐齐跪地行礼。江德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卷,犀利地将我们二人扫视一遍:“回来了?”我俩都不作声。只听江德又问我:“越王,对南越的心结可已了去?”
我拜道:“启禀陛下,臣去南越,并非只为私心。”
江德扬扬案上密奏,淡淡道:“你信上所写,朕已看过了。越王,如此大事,没有先行请旨,行动失之鲁莽,致使自己身陷敌手,举国被动,你可知罪?”
我垂手道:“臣知罪。”
江德又肃然转向江原:“太子,越王冲动,你不及时阻拦,反而一同涉险。割地谈判,事关国家社稷安危,居然也敢私自裁定!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利!”
江原叩首道:“儿臣要说的也尽数在密奏中写明,只要越王无事,儿臣愿受责罚。”
江德烦躁地起身,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依约割地,朝野难以接受!毁约收地,只怕又激怒南越!你们说该当如何?”
“割地。”
“收地。”
我和江原都低头看地,几乎同时开口。
江德骤然止步,俯视我们良久,抬起剑鞘分别点戳我与江原的肩头:“你们啊你们!何时能让朕放心?”
我抬头:“陛下,臣认为魏国多年来一直韬光养晦,对南越采取骄兵之策,当初既能忍辱称臣,忍痛奉送土地,今日就该将此策奉行到底。魏军南下时机尚未成熟,还需要争取准备的时间。”
江原立刻道:“父皇,越王为国思谋固然有理,然而我国击破北赵,刚刚恢复帝号,正是国人激奋之时。如果骤然听说割地,就算朝中大臣,也会对越王生出怨言。口耳相传,若朝野都将矛头指向越王,于国于军都有影响。”
江德看我们一眼:“政见不齐,无以谋划长远之策,你们二人的罪责暂且一放。张余儿摆驾,今日小朝会,只议一件事:究竟该不该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