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虚无之境 (1)
几乎是顷刻之间, 虚无之境大地上那些未被玷污的白沙和浅水便已经被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那原本清朗明透的天空也被厚重的云峦重重遮蔽, 间有骇人的奔雷闪电翻搅着蓝色红色的电光四处奔走,骇人的战鼓声响彻四面八方。
这几乎是一场单向的屠杀。天兵重重叠叠列在那些虚实难辨的云堆中间, 宛如无穷无尽的金色云霞,数以万计。他们降自离恨天, 个个都是成仙数劫的神将, 手中拿着圣光万丈的种种神兵。当天极门打开,波旬的信徒们如潮水般涌入的瞬间, 他们便踏着金红祥云, 如潮水一般扑向了那些下五道不堪一击的敌人。
医仙派聚集到的信徒中有些神通的人类和妖怪若是对上普通天中的小仙或还可一战,但是一旦对上离恨天紫微上帝座下的天兵, 便如豆腐撞上千年寒铁一般不堪一击。第一个勇猛地冲出天极门的是一只体型巨大全身覆盖着纯黑皮毛的强壮狼妖,他的利爪可以在瞬间穿透数寸厚的钢板, 尖牙可以将人的头颅咬得粉碎,然而他雄心勃勃刚刚踏上虚无之境那湿润的大地, 便被从天而降的炙热火雨击中,瞬间全身的皮毛都燃烧起来,他尖叫着满地翻滚, 但这尖叫没有持续很久便停止了,水上一片黑色的灰飘散开来。
一条全身披着刀枪不入的鳞甲的巨蟒试图绞杀一名冲向他的天兵, 然而下一瞬却已经被那天兵的银色长刀剖开腹部,脏器和肠子如面条一般流了出来。另一个白须白发修行了一百多年的剑仙老人手中原本叱咤天下的长剑在撞上天兵的长戟之后也断成了数截, 那无坚不摧的钢刀从空中劈下,将老人从头顶劈成两半, 内脏的横截面那般整齐,连血都没有流多少。还有那御剑而飞的少年,才刚刚飞出天极们,便被一道仙法集中,整个人如鼓胀的气泡一般爆炸开来。另有几个信徒只因为看到了天兵身上散发的灼目光芒,眼睛便已经被烧成了两个黑漆漆的洞,满地惨叫打滚。
血和器官像雨一样纷纷扬扬洒落,和那天兵降下的火雨冰雨一道,撕裂这洁净而虚空的世界。人类和妖怪们惨叫着、哀嚎着,恐惧地奔逃,却也逃不出天罗地网,被从天而降的霹雳烧成焦炭。也只有修罗还可凭借超出人类和妖太多的神通力以及骨血中的那种勇猛与天兵战上几回合,然而离恨天天兵身上的光芒终究太强,光是碰到就已经要被烧伤了,更别提去抵抗那些神兵利器。
颜非冲入虚无之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堪比地狱的残酷景象。他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忽然看到这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还是呆住了。
在蓬莱岛上,他们被保护的很好,所以没有看到人类和妖怪与天兵厮杀的惨烈景象,可是这一次,他刚一进来,就有一片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难以分辨是人还是妖,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看不见。哪里还能辨认出他梦中那宁静纯洁的大地之镜?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么……
此时身后一股温柔而坚定的白色光芒包裹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另一只柔软却不容抗拒的手抓住,转过头,却见是一身白衣戴着面具的阿须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边。
阿须云和颜非一出现,顿时空中电闪雷鸣,恍惚中有一道威严无比轰鸣如钟的声音喝到,“诛杀魔神者,当直升离恨天神座!”
一霎那,所有的攻击都聚集向颜非和阿须云。一道骇人的闪电从云中降下率先劈向颜非的天灵,速度快到来不及反应。颜非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眼前一暗,竟然是一名狐妖挡在了他面前,那细瘦的身体瞬间就化为乌有。阿须云口中吟念咒语,一道纯白圣光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形成一圈圈环绕的急速转动的光圈。那些火雨冰箭撞到光圈上,便立刻气化,消散无形。阿须云大喝道,“保护上神!”而后便拉着颜非,一路向前疾奔。
整个过程中,不断有烟尘血液溅在阿须云制造的屏障之上,爆炸产生的浓烟遮蔽了视线,惨叫声如噩梦一般包裹在四面八方。颜非跌跌撞撞跟在阿须云身后,被眼前的景象震慑、被那些信徒为了他不顾一切赴死的决绝震慑、进而心中那如岩浆般沸腾的愤怒和憎恨便越来越浓。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可以生在离恨天那样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要报复,要让这些天兵尝到同样的恐惧!
漫天天兵如蝗虫一般俯冲而下,将前后左右都堵得水泄不通。保护颜非的人类和妖怪都几乎已经死伤殆尽,唯有修罗们还在拼死战斗着。那些三面六臂的半神此刻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俊美神圣,一个个都化作恶鬼一般,浑身浴血,挥舞着手中握着的数个兵器。他们杀掉了不少神兵,样貌凶残,将那些金色的头颅砍下、硬生生扯下一些瘦弱天兵的手臂、修罗刀卷着烈火向着四面八方燎原而去,倒也真的烧死了几个天兵。可是相比起来,死去的修路却多得多。
这是一条用血祭出的路。
四周的天兵越来越多,阿须云忽然脚步一顿,大喝一声,身上散发出万丈金光,就连颜非一时也难以承受,痛苦地叫着用手臂遮掩住面容。那光芒炽盛胜过骄阳千倍,如无数利剑撕裂了那些围绕着他们的天兵的身体。天兵们惨叫着在光芒中蒸发气化,只留下一些尚未被融化的神兵和盔甲落在地上。
一瞬的爆发后,通路被打开了。阿须云穿着粗气,道,“快走!”
颜非震惊于阿须云的实力。原先见到他,总觉得他那样瘦弱,且说话气力也不是很足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羸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这般可怕的力量。
已经能看到非想石了。它就如梦境中那样,在一圈圈严密的咒语和法阵的封锁下,静静等待着。
就在看到的这一霎那,颜非忽然感到胸口一痛,有着什么焦虑的东西在头脑中涌动。他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安和躁动,耳中忽然传来压倒一切的嗡鸣,直刺他的脑海。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一种难以压抑的渴求瞬间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渗入他的每一根血管之中。说不清是疼痛还是酸麻,有些像是听到用指甲刮擦青石板时那种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手脚酸软的感觉,却更加强烈。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得到那石头里的东西,才能摆脱这种令人发狂的渴望感!
接近了,接近了。然而就在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觉忽然降临,巨大的阴影弥漫过来,驱散了原本剩余不多的光明。
一个女神,一个极为恐怖的女神,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全身披挂着龙骨制成的铠甲,黝黑的皮肤包裹着强壮而优美的肌肉线条,她原本的面容是极美的,但是在战斗中,她的五官会改变形状,眉骨突出、皮肉纠结、嘴拉长到耳根处,似乎永远在嗜血地微笑着,露出好几排鲨鱼一般尖锐的牙齿,凶残狰狞恶鬼一般的面容。她的黑发奇长无比一缕一缕如蛇一般舞动着,而且可以随意变长,将猎物缠裹其中,被尖锐的发丝切割成无数碎片。她的双手各拿一柄烛龙巨斧,却似乎毫不费力,那尖锐的指甲如爪子一般,尚且染着血迹。她那样高大,甚至远远超过摩耶鬼的身形,如深沉的巨塔一般伫立在他们面前。她身上不像一般的离恨天上神那样散发着炙热的光明,相反,她仿佛是一个可以吸尽无数光的黑洞,一片无法反光的黑暗,只是站在那里,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恐怖、一种永恒的死亡之气,便已经在四野弥散。
阿须云似乎也紧张起来,低声道,“女魃!”
毁灭女神女魃,三十三天第一战神,当初摧毁涅槃塔六合归一阵的便是她!
女魃张开那似乎可以垂到胸口的血盆大口,喝道,“阿须云!在人间流离三百年了,你还是执迷不悟!”
阿须云沉默片刻,而颜非却在自己脑海中听到他在对自己说,“一会儿我会缠住她,你什么也不要管,只要冲过去。”
颜非立刻在脑中说,“可是我接近不了啊!有法阵!”
“……你可以的!颜非,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
话音一落,阿须云身上忽然发生了某种迅疾的变化。他的身形在变得高大,皮肤变得更加莹白,几乎像是半透明一般,白袍丝绦凌乱飞舞,无数丝绦如蛇一般扭动在他身后。他的身上再次开始迸射那种可以在瞬间将人的眼球融化的炙热圣光,面具脱落,露出一张颜非在记忆碎片中见过的清丽容颜。
颜非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向着女魃身后非想石的方向,拔足狂奔。
与此同时,阿须云摔向向女魃发动攻击。无数白色丝绦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卷向女魃。然而女魃巨斧几下挥舞,轻而易举地将之全部削断。她一斧劈向颜非,却被拔地而起的一颗巨树的枝干硬生生挡住。那坚硬无比的神树建木就算是天庭神兵也无法劈断,却在阿须云的咒语中如灵蛇一般舞动着,不断阻碍女魃对颜非的攻击。颜非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两个巨人之间挣扎求生的一只小小蚂蚁,左冲右突,猛然间低头,那巨斧便堪堪在头顶掠过,削掉了他几缕长发。
然而阿须云原本在战斗方面便不是女魃对手,如今在人间消磨三百年时光,没有离恨天地气的滋养,神力更加衰退。很快女魃的巨斧上劈出的一道紫色煞气他没能挡住,正中胸口,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颜非一惊,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他此生从未用过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脑子里空白一片。
师父悲伤的眼睛出现在记忆里,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东西。
此时另外数十名修罗也冲了过来帮助阿须云围攻女魃,为首的便是毗迦罗将军。他挥舞着长戟和玄铁宝刀,极其勇猛地冲上前去,其他已经伤痕累累的修罗也怒吼着,仿佛不要命一般扑来,钳制住女魃的手脚。女魃虽然有通天神力,一时竟也甩不开。阿须云此时又洒下数枚建木之种,瞬间催生,另那坚固的枝干缠绕住女魃的手脚和腰身。
毁灭女神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大地也在她脚下颤抖起来,卷起一层层不安的浪涛。
颜非终于跑到了非想石面前,可是他才冲过去,便被那重重的法阵撞飞数丈。他顾不上去管身上散架了一般的疼痛,再一次冲过去。那种令人发狂的渴望折磨着他,令他几乎丧失理智一般。
他需要得到石头里的东西……有了那东西……他才完整……
为什么……为什么过不去?!
他的意识退到了最基本的状态,几乎是如动物一般在冲撞着。他怒吼着,眼睛通红,如野兽一般喘息着。
他忽然想起了柳玉生说的,在红无常第三场试炼中,他曾经唤醒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因为阿伊跶在他头脑中挖的太深了……
对……托梦术……自己对自己用托梦术!他祭出引魂铃,席地而坐,默念师父教给他的宁心咒。忽然间,近在咫尺的杀伐打斗声似乎都消失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自己吟念咒文的声音。
渐渐地,他感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静的可怕。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地间一片安宁,立在他面前的,是一袭青衣的檀阳子,一如过去十年记忆中的样子。
颜非感觉眼眶湿润,心脏剧痛,种种强烈的情绪涌上喉间。他想要冲过去,想要抱住师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不能动弹。
檀阳子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淡淡地笑了。
“颜非,你在干什么?”
眼泪溢出眼眶,颜非的嘴唇颤抖,“师父……我……我好想你!”
“傻瓜。”檀阳子的表情在淡淡的金色阳光中那样温柔,就算是原本冷硬的线条,也那样柔和好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一霎那,终于再也无法压抑,颜非痛哭失声。
自从师父死去,他一直都没有哭。
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
他感觉心像是被掏了一个洞,觉得魂魄已经被从身体中抽离,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连眼泪也失去了意义。
“师父,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仿佛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八岁的孩子。他用手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觉得羞耻又委屈,一边想要控制,一边又想要撒野。终于,那只温柔的大手落在他脸颊上,替他轻轻拭去泪滴。
“这么大人了还哭得这么难看,像什么样子。”檀阳子轻声斥责着,眼神却那样心疼。他认真地凝望着颜非的面容,低声说,“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要一切好起来,我只要你!师父,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檀阳子不说话了,悲伤地望着他,似乎也不知道答案。
“答应师父,好好活下去。”终于,檀阳子轻声说。
师父的触摸变得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感觉不到了。颜非发现师父的身体在渐渐变得透明,变得如烟雾一般摇晃、不确定起来。他绝望地用手去抓师父,可是抓到的只有烟云。他无助地摇头,大声喊着,”师父!不要走!!!我会变强,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不要离开我!!!”
可是师父还是渐渐如烟一般消散了,脸上始终挂着那有些悲伤的、遗憾的微笑。
这一霎那,颜非终于真正明白,他是一个人了。
这身为颜非的自己,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师父想要他活下去,他能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便是重生。
作为一个强大的、足以向天庭复仇的神重生。
他要改变这荒谬的轮回秩序,他要所有那些像师父一样不值得被命运如此对待的生灵得到解脱,他要那些占尽福报却还不停掠夺的无耻生灵失去一切……
他从来都不伟大,他的那些所谓的慈悲,也不过就是裹着一层好看的外衣的私心罢了。最初想要去地狱,想要救地狱众生,是为了他的养母九天娘娘。后来,则是为了他那幼稚的可笑的骄傲。他蔑视秩序和规则,不相信既成事实,看不起那些沉溺于福报、权利和享受中的上神。而现在……
现在他只想复仇。
他要让地狱的烈火,在离恨天上肆虐。要让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开遍整个天庭。
他抬起双手,朝着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挖了下去。
鲜血和剧痛中,他一层一层地扒开自己的意识。他看到那些恶臭的欲望和憎恨,看到所有那些丑陋黑暗的东西。他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宛如在剥开一颗洋葱那样耐心、却又残酷。
忽然,疼痛停止了。透过血红色的视野,他感觉有一个人环抱着他的肩膀。
洁净白皙的手,如玉一般光华剔透。金色光芒从皮肤中渗透出来,如雾气一样蔓延在天空中。
他的心一片平静,不再有一丝怀疑。
终于……找到了。
阿须云受了女魃一斧,整个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几乎支撑不住时,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宛如凤凰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啼哭。
与此同时,三界震动,一道开天辟地般的金色圣光纵贯天地,刹那间便摧毁了所有囚禁着非想石的符咒。那道金色光芒如流星一般划破女魃制造的恐怖黑暗,摧枯拉朽,撞向那沉睡了三百年的非想石。
可就在此时,有另一道被其他所有更加沛然的喧嚣声吞噬的绝望嘶喊穿过那满地残骸的战场。
“颜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