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天高风咏，赤色飞扬
和初代的记忆接轨时，楚轩躺在房间外面的草地上。
他的四肢紧贴着坚实大地，黑暗拥抱着他，星星的光辉像母体内细腻柔软的羊水，包裹住他破碎的心灵，将它们掬在手心，万般爱怜。
那是遥远的，又太过汹涌巨大的记忆，将他冰封的感情都碾碎，瞬间揪紧了他狂跳不止的心脏，曾经的幸福和欢笑，太多太多的美好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澎湃地涤荡过他颤抖的心湖，他被这股回忆的潮水冲刷，又渐渐失去它们。
他沉默地仰望广袤的宇宙和另一个自己，仿佛在默认自己的渺小。
有一些琐碎的记忆浮现出来，和他小小的自我一样脆弱，却不可磨灭。
父亲带他看星星的那一天，他看到了世界最真实的面貌，还有那份人性的温暖，在宇宙的漆黑中闪耀着的久远之火，有时会被黑暗吞没，有时会自己熄灭，但还是努力散发出自己的光芒。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快要承受不住内外的压力，但他还是自我折磨般唤出另一段更加深刻的记忆，让他无法放弃的理由。
废都，沙尘，腥风，奄奄一息的人。
十夜静静地望着旭日初升的天空，明澈的红映着透明的蓝，温暖的晨光照耀着世界，他闪烁的眸光流露出纯粹的情感，如此留恋，和热爱。
不够。初代冷酷的声音宣判：你背负的东西，我也有。世界的真理，远在你能认识的范围之上。
楚轩突然微笑起来，不是为了对抗任何东西，也不是为了掌控未来的战局，只是放松了自己，让不属于自己的过去和属于自己的经历全部涌入脑海，在混乱中平静地呼吸，抓住了那些珍贵，让他感觉安心的温暖。然后，不再挣扎，全身都放松了，那股遏制他的力量也消失了。
为什么？初代复杂地看着他。
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荡漾着无尽的波光，灵魂已经溶解在量子化的深海中，再也无法挽回。
“因为……没有选择，我也要选择。”漆黑的眼瞳像夜晚的海，浮动着比星星更美丽的光辉。
心中自然流动着一种幸福的宁和，他已经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你得到了什么？你的量子化比我还彻底，你连灵魂都没有了。
我看到了十夜看见的世界，我知道了怎样去爱。
他爱什么？
生命，和孕育生命的世界。
……你想要做什么？初代不解，全知的他第一次困惑，只因为看不懂另一个自己。
楚轩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动作生疏而笨拙，一点点离开世界的怀抱，又好奇地触摸它们，从双唇流泻出的低语，也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再活一次。”
再活一次？
“我们本来……就不是人类，他们在……世界的包容中，能够改进的错误中……学会修正，不是我们用智慧推理，这是……我们欠缺的部分，成长……不可怕，残缺……也不可怕，我……要去面对。”
初代静默良久，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潮汐般的离子在宇宙中波动——你没有机会了。
就和他一样，犯过一次错，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
“机会，有的，因为我就是你的机会。”楚轩再度微笑起来，感受着困扰另一个自己的罪恶感，“而且，也没有什么真的对，真的错。”
“无论是在轮回世界，在现实世界，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需要选择。世界的真理太高，渺小的凡人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而不成熟的智者，在用杠杆撬起时，害得整个世界坠落。所以，在尚未成长时，努力成长吧。”
“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正确，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错误，你想得太多了……伙伴固然重要，爱人也很重要，但是身为领袖却不可以将自己放在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能力越强，责任越大，你负担的是所有队员的安危，该抛弃什么，该坚持什么，都要由你来抉择。”
“然后，在下了决定，犯下错误后，连那后悔也一并承担。”
生命无价。初代说。
这是用挚爱的性命，他曾经想守护的一切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是的，世界也无价。”楚轩呵出白烟，两手护住，像呵护着小小的火苗，身体在夜晚的寒冷中轻轻颤抖，“另一个我，你还不懂，世界是仁慈的，它甚至宽恕了你，不然，你如何能在虚空中创造出五个宇宙？无法毁灭的信息，就是世界永远的馈赠。但它也是残酷的，命运从来没有重来或补救的机会，它只能让我们在错误中学习和成长。”
初代难以置信地问：你感受到了宇宙的意志？
这是他在漫长的量子化思索中，也把握不到的东西。
楚轩露出微弱的笑意：“另一个我，我不比你幸福，我们拥有同样的东西，但是我比你幸运，因为有人教会了我一些重要的事物。”
银发的使徒将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伸向他，共同担负起最终的命运。
「楚轩，我的心念之力是‘神音和传达’，在最后的毁灭来临时，我可以保护住生命，但世界，就要由你来守护了。」
「这个计划有太多疏漏和不确定因素，你知道索拉恩为什么不杀了我，而是让我做使徒？」
「我不知道。有些问题，除非面对，否则你永远得不到答案。既然得不到答案，倒不如不去思考而坦然面对。」
「那你知道心智和感情如何提升？」楚轩深沉地吟咏，这是进化的秘诀。
「人类对于自身的认识，其实和对宇宙的认知一样浅薄。」伍德笑道，「楚轩，你首先得了解自己。」
「如何去做？」
「你的心灵之光是‘自然与构造’，放开胸怀体会吧。」孔雀蓝的眼眸浩瀚美丽，倒映着世界的风景，「‘希望’在每一个角落。」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的心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整个世界改变了，就在一瞬间。
风儿将他黑色的短发一点点托起，再温柔地放下。
“旋律是风演奏出来的，因为风里有信息，风感觉到演奏者的灵魂，把它们化作音符，传递给其他人。”
浪花轻轻的将他的脚踝打湿，再缓缓退去。
“节奏是水敲击出来的。水在人的身体内鼓动，令人们体会到生命的内在。”
树叶一片片自枝头落下，落在他的肩头，又被风带到水面上，顺流而下。
“音符是生命本身吟唱出来的，万物的不同咏化出了不同的音色，让灵魂产生共鸣。”
风的流动，海的涛声，无处不在的生命脉动所散发出的奇妙音色，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勃勃生机。
摊开《第七书》，他用笔抒写出那些颤动的音符，一个个音符化作一段段旋律，衍生出世界的脉搏。
这个世界，活了。
「蝙蝠发出超声波，海豚用回声定位，花香引来授粉的昆虫；当含羞草被触碰，叶子会卷起；一株桉树的叶子被啃食，附近的桉叶都会分泌出剧毒……这些‘语言’无处不在，听到它、驱使它、将它聚拢在自己的意识里……」
「这样体现万事万物规律的语言，名为‘自在法’。 」
他行走在一个个平行宇宙，跨越无数的空间和时间，体会着不同世界的信息，将它们书写成能令一切复苏的“御命诗篇”。
拥有压倒性的绝对力量的人，既可以创造悲剧，也可以终结悲剧。
也就是说，选择的权力在于人。
人类历史的整个过程，有时候可能真的取决于一个人内心中的某个变化——取决于这个单独的灵魂与自己的斗争，最终哪一方会获胜。
而什么也不懂的澄明境界，比起勘破一切的通达心境，终究是太过脆弱而不可依托了。
智慧的积累没有取巧之道。
那个时候，他真的没想到，会从亚当那里得到援手。
他承认，他从来没将那个孩子放在眼里，包括昊天。在龙隐基地时，他只知道，第二代实验体中有一个生存着，而美国那边有个盗取了他基因的存活个体，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也不关心。
曾经他以为，复制体才是能和他并肩的智者，然而最终让他意外和瞩目的，是他的孩子。
金发的智者站在他面前，澄清的蓝眸投来不同于以往的目光。
「世界的命运对我和你来说太奢侈了，尤其是你这样自大的家伙，就当作合作的条件好了，我把王牌押上，你也来一场倾家荡产的赌局。」
「成功率多少？」
「你说呢？」亚当冷笑，「怎么算都是零！但是零除以零的话，就算是无限大了，要不要拿这个做安慰奖？」
楚轩为儿子挑衅的话语笑起来：「你获得了救赎？」
亚当的眼神安静下来：「没有什么救赎。」他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现在我知道了答案，我还是要宣战。
这场关系到世界能否存续、每个人的未来的战争即将打响，那两个因造化而受伤最深的灵魂都参与，我没有理由退缩。
索拉恩称我为“愚者”。初代淡淡地说，其实有道理。
有些错误注定无法弥补，有些悔恨注定无法磨灭，有些选择注定无法被原谅，有些眼泪注定无法被拭去。
楚轩将目光投递到深邃的夜色中，那是一种沉淀了无限历史和巨大责任的清澈目光，当世最强的智者所背负的，不仅仅是常人看得见的担子。
一双眼睛在虚空中光华隐现，像宇宙一般幽暗没有尽头，也找不到泪水的痕迹。
就和他一样。
“另一个我，对于知识的继承者来说，超越一切的决心和意志并不等于狂妄，只是知识不代表一堆数字和概念，它是古老的文明，是生命的延续，是时间之中的巨大存在体。正因为对世界有着清晰的认识，我必须以最虔诚最谦卑的心态来面对，敬畏是最基本的素质——然后超越。”
敬畏。
敬畏知识，敬畏感情，敬畏生命。
不以心追求，自然不可能理解天道规则，得到承担一切的力量。
楚轩轻声说：“智者守护的骄傲，是愿执乾坤于手中的不悔。另一个我，我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不能由我给你，但是我想告诉你，守护本身是没有过错的。”
十夜……初代喃喃念着那人的名字，不知道该怎么办，情绪的控制在他而言是个陌生的学问，他只懂得自我克制。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从来不想要生存。但现在，我觉得只有活着才能做一件事。死了虽然是解脱，但是死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做任何事。无论是哀伤也好，还是赎罪也好，即使是痛苦，也要活着才能继续痛苦……
“我明白。”
想真正的活着吗？
这句问话并非虚妄，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生命焕发出豪情，被诠释出最真实的定义。
那些一起度过的战斗和牺牲的日子，不管最后生死与否，都成为心中永远的珍藏，以此祭奠忘不了生命最本真色彩的自我。
无论是当初的新人类小队，还是如今的中洲队，都因为他们的不同，而让智者的我们不同。
不是利益的捆绑，也不是彼此算计猜疑，而是真心的喜爱和珍惜。他们珍视每一个队友，真心容纳每一个伙伴的缺点和优点。在战场上，将后背托付给对方，连同生命一起守卫。
这种信任和被信任激出了无限勇气，成长和蜕变就这样一步步产生。一起抗争、流血、奋斗、成长。
“感情是难以分析的东西，就算我已经量子化，也无法将它量化出来，更难以用几率去描述，它会成为负担，却使人完整，令人刚强。”
前几代的他们，有的败于骄傲，有的选择不爱，有的与感情擦身而过，那又如何，这一代的他活着，那样的智慧野心和风华就会再现，坚强的走自已选择的路，去挑战和打碎，去摸索和追寻，去终结和开创。
“你……是愚者的话，我也有愚者的一面。智者犯错比普通人更可怕，因为我们比普通人更轻蔑世界。智慧，让我们站在高于一切的悬崖上，一步之遥，就会坠入深渊。”
正如复制体和现在的他的分别，一念之差，就是天渊。
愚者之意，是赤子之心。
所以，要尽量避免犯错，只有蹒跚走进重新认识世界的荆棘之路。
萧宏律曾问他，为了得到对抗这盘棋的力量，你付出了什么？
其实他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在这场漫长而艰辛的人生之路上，他准备好了一切。
从某个意义上，你已经没有自我了。初代叹道：你的自我，映射在了宇宙的能量海中，一滴水珠融入了大海，就再也找寻不到它本身。
楚轩的唇角轻轻一抿，凝固出如冰霜般亘古不化的微笑：“通过忠实地映射宇宙来隐藏自我，是融入永恒的唯一途径。”
那么灵魂呢？
“如果我没有灵魂，我就为他铸造灵魂。”楚轩淡淡地说。
初代说，你的心灵之光为什么是永恒之城？
爱一个人是爱他所在的世界，因为世界永恒，爱才永恒。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好像整个宇宙都慢慢变凉凝固，漫长到光线走了好远，回到起点又变回一个圆圈。
一刹那，仿佛开启了宝藏的大门，《第七书》不起眼的漆黑封面上，流泻出耀眼的银色光华，在纸页上交织出美丽的字迹。
完成了。
楚轩合起书。
只要他站在这里，天地就成为最悠远的存在。
十夜拉着小提琴。
仿佛平地里迸发出瀑布，铿锵有力的强音不断拔高，激烈到顶点时，眼前铺开无数血色的花，那颜色一点也不惨烈，如同生命浓厚美丽的颜色，蜿蜒的红炫目蔓延，在水中飞扬盘旋，共振出凛冽而激昂的乐曲。
象牙色的琴键流淌出同样澎湃的旋律，海上狂风巨浪，海下潜流奔涌，一个个听起来似乎温柔的音符却像大锤一样敲打着心腑，让人忍不住感到一阵悲伤，又油然生出一种豪迈的情怀。
琴弓横拉，如同苍茫原野上的滚滚雷声，不断回响在群山间。钢琴呼应，云端下起伏如浪峰的山峦，悠长的颤音下是行将喷涌的火山，火云升腾，飞到蓝色的天际。
“十夜，太棒了。”
银发青年停下按动琴键的手，孔雀蓝的眸子漫出春日湖水般的暖融，温淳地笑了。
一旁的沙发上，金发智者捧着书无言赞同，第一次承认这个少年有和爱人不相上下的造诣。
那样的琴音，已经不能用音乐形容，是令灵魂震颤的音符。
“嘿，修曼队长，彼此彼此。”十夜绽开灿烂的笑容，他身边总是流淌着流水般的快乐，好像连他这一方的空气都分外纯澈干净。
“《命运》，不过对如今的我们而言，太沉重了。”
天神队队长宁静地微笑，指尖流泻出另一首曲子，如春日的溪流般，携着阳光，欢快地一泻而下。十夜拉起小提琴，蜿蜒盘转的小溪，千回百转，令人心旷神怡。
亚当也忍不住放下书本，仔细聆听。
不复杂的即兴旋律，悠扬醇厚的嗓音像碰触流水的羽毛，带着一种奇特的单纯，像要把人带入云端，莫名地想要虔诚，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变得鲜明起来。
十夜想起了一句歌词：你是空气，但是好闻胜过了空气，你是阳光，却能照进半夜里。
深沉的永夜里，他唯一拥有的是清冷的月光。光变换着温柔的影，为人指路，那影子，来自月亮的爱情。
“不过我们俩都比不上楚轩吧。”伍德笑道。十夜也笑起来：“不一样的，我的小提琴和你的钢琴弹奏的是灵魂的音乐，而他的自在法是咏唱世界的真理。”
下午的明媚阳光照进玻璃窗，木拼地板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光晕，调制好的红茶倒在薄胎白瓷杯中，浅褐红的茶水慢慢散发出阵阵清香。
花园里，主人精心种植的欧石楠盛开了，白的紫的粉的小花一串串倒挂在枝头，微风轻轻拂过，带起一阵花的涟漪，灌木丛间是斑驳的碎光，幽淡的花香隐隐飘来。
秋日的午后，他们愉快地合奏，宛如回应着世界无声的节拍。
“亚当，不来一曲吗？”十夜打趣，“就算不学你家亲爱的高歌一曲，也可以敲敲打打嘛。”
“难不成要我拿三脚架伴奏吗？”亚当咬牙，他可不会音乐。
“哈哈哈！”伍德和十夜放声大笑，笑声久久回荡。
十夜揣着点心盒推开房间的门：“楚轩，我回来了。”
黑衣的军人坐在窗边看书，双眼透出太多的时光，侧脸在光线下勾勒出安谧的轮廓，鬓边的发丝描绘出风的轨迹，他的思维徜徉，气息却宁止，像一个无法侵蚀的世界。
原木地板铺着暖暖的光芒，十夜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静静走向那个人，心尖柔软起来，一股沉静的幸福流淌开来，隽永如时光流水。
楚轩合起书，黑发反射着淡淡的日辉，异色双瞳有着历经流焕不变的宁静深邃。
“回来了。”
“嘿嘿，我拿来了下午茶。”
茶杯碟盘的轻响在静谧的氛围中敲击，就像每次战事结束，他们默默相对，不用太多话，沧桑又平静。
温暖的阳光变换着角度，找到了窗帘的间隙，朝屋里照进来，十夜被晒得全身发热，心也暖和起来。
散发着香气的花草茶，美味的甜点，摊开的书本，原木地板，毛绒绒的织锦地毯。
他们十指紧扣交颈而眠的身影，几乎融化在秋日的暖阳里。
“楚轩，我爱你。”
楚轩弯起冰消暖融的笑眸：“我也爱你，十夜。”
爱，只有这个词能囊括至今他走过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同样是断章，十夜和楚轩就简略得多，因为他们在正文已经足够圆满，这篇只是叙述一下楚轩的心路历程。
曾有读者形容，楚夜之间的感情像水，单纯、澄澈，或脉脉无声，或湍流不息，纵千难万险而不悔。爱情的味道淡了，不是消逝，而是混合着亲情友情一起升华了。
而德亚之间的则像酒，有痛苦，有悲伤，更有负担与执念，他们不会无论彼此相隔多远只要对方还在就无比安心，他们不会无视对方的实力与意愿而执拗的将对方收入自己的羽翼独自撑起一片天，他们之间有小猜忌，小顾虑，也有小担忧，但更会在身陷黑暗时找到彼此的手，紧握。经历了磨难之后的爱情不会有太多亲昵的表现，但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皱眉就足以让人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如酒至醇至纯至烈至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