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赵淩觉得, 只要宋家心里面有点数,就该装成小透明,起码自己在象州的这段时间里尽量装自己不存在。
这也不难。
毕竟宋家在象州府的清河县, 两地交通按照现在的水平, 骑马都得两个时辰。
所以在上元节当天, 他看到找过来的宋家人, 是真的无语。
他真的没法理解畜生的想法。
“大外甥!”宋燕看到赵淩, 简直欣喜若狂。
他回去之后,跟父母说了见到宋巧娘的儿子, 着重描述了赵淩的衣着是如何华贵,如何同知府平起平坐。
宋贵夫妻果然和宋燕一样的想法。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 结果是好的。
甚至他们觉得,没有他们把宋巧娘卖掉, 哪来的赵淩的锦绣人生?
再说,宋贵再怎么说都是宋巧娘的亲爹, 有着生养之恩。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就算他把宋巧娘卖了又怎么样?
天底下卖儿卖女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宋家人一番打扮之后,兴冲冲就到了府城,直奔知府衙门。
通报的小吏进门来说是赵淩的外家,知府还觉得奇怪:“王长史来就来了。”
王延虽说致仕了, 但老头到底在象州多年, 进门让人通报就有些奇怪,更别说报的名号是赵淩的外家。
然后他就看到一家子不认识的。
哦,其中有个青年看着有点眼熟。
“你不是上次在街上被偷了东西的苦主?怎么说是赵直院的外家?”
别说, 还真别说,眉眼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
只不过比起赵淩那样犹如绝品瓷器的样貌,眼前这几个仿佛是什么土窑里烧制出来的劣质仿品。
宋贵赶紧说道:“长女年幼时走失, 多年寻找一直没有踪迹,如今见到了长女的儿子……”说着,他掏出帕子掩面哭泣起来,像极了一位忧心女儿的老父亲。
知府只是冷笑:“哦。你怎么知道那是你长女的儿子?你长女在何处?”
宋燕急忙说道:“我问了赵……直院,他说自己母亲是清江县宋家村人,名字也确实叫宋巧娘。”
这一下别说知府了,就是在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其他府衙官吏都在内心翻起了白眼。
谁家走失还能知道具体地址的?
退一万步,当初哪怕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分别多年,现在赵淩都已经活蹦乱跳在象州府了,要是想认亲,早就自己去宋家村了,还用得着他们找过来?
知府能够做到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对民情一无所知的人。
对这些人能干出什么事情,心里面一清二楚。
赵淩是赵家庶子,嫡母是王家女。
只看这两点,中间有多少“故事”,他都能想出八百种。
真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卖儿卖女的,肯定不至于闹到他这儿来。
瞧这家人的样子,也不像是过不下去的。
知府让他们留下姓名,答应帮他们找人,随即就将人打发了,打算让人调查一下其中的原委,看看能不能卖赵淩一个人情。
好巧不巧的,今天赵家一家到王家来。
王延作为曾经的象州府长史,又不差钱,购置的宅子就在府衙附近。
宋家人出了府衙,赶巧就碰上了赵家人,自然就见到了其中的赵淩。
他们冲到赵淩面前,被窦荣一挥手就拨开了,就跟拨开一只小猫小狗似的。
宋家人都没反应过来。
宋燕没脑子多想,只是一脸激动地继续冲着赵淩喊:“大外甥!我把你外公外婆带来了,我是你舅舅啊!”
赵骅小声询问:“这谁?”
赵淩的外家是王家,哪里冒出来的外家?
赵王氏倒是想明白了:“应该是碧荷的……亲人。”
她当初在王家被深深影响,一心想找个跟自己一条心的绝色美人来拉拢未来夫婿的心,巩固自己的家庭地位。
人牙子给她带来了几个,她都不满意。
姑娘们倒不是不够漂亮,而是脑袋空空的,一看就容易被人忽悠的不知道谁是主人。
她是要培养成心腹的,可不是培养一个随时会背刺自己的傻缺。
她的价钱给的好,宋巧娘当时被卖的时候已经能够看得出长相的出众。
人牙子当时被特意交代要把宋巧娘卖到青楼,但人既然已经被买下来,去处和卖家就没什么关系了。
赵王氏给的价钱好,人牙子自然是先把人带到她这里。
要是赵王氏不满意,那到时候再卖去青楼也没什么损失。
宋巧娘当初母亲在的时候,请过女先生,在家上过几年学,人长得漂亮又懂规矩,被赵王氏就留了下来,改名叫碧荷,之后成为自己的陪嫁丫鬟,一起去了赵家。
宋巧娘被卖的时候年纪不大,但也知道了一些事情。
赵王氏当初还是王家一名庶出的姑娘,听了宋巧娘的经历后虽然也感到气愤,但也没能力做什么。
后来她常年在神都生活,加上碧荷没几年就去世了,只是跟赵淩简单讲了讲她的事情。
现在她看到宋家人竟然敢腆着一张脸,声称自己是赵淩的外家:“呵。说自己是我儿的外家,当我武州王氏是死绝了吗?”
宋家人兴奋的表情顿时一滞。
他们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陌生女人跳出来说自己是赵淩的娘。
在他们的简单思维里,赵淩有大出息,就是宋巧娘嫁给了大户人家。
至于宋巧娘一个被卖掉的没背景的小姑娘,在大户人家是什么角色,他们从来没考虑过。
想也知道这样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成为官宦人家正妻的。
赵王氏最恨别人跟她抢孩子。
以前太后跟她抢,她抢不过也就算了,现在宋家也敢跳出来。
宋家算什么东西!
赵淩眨了一下眼睛,拉住明显怒气槽已经快蓄满的赵王氏:“娘,您快回去吧,这儿我来解决就好。”
“别生气,淩儿会解决好的。”赵骅好说歹说,把赵王氏拉进王家。
这次是赵王氏许久回一次娘家。
不管赵王氏对娘家有没有感情,面子情还是要做一做的,带了许许多多的礼物。
宋家父子几人看着一车车的礼物送进门,看得眼睛发红,心口发热。
想到要是认下这门亲,自己家也能有这许多礼物,对赵王氏刚才说的话瞬间抛诸脑后。
赵王氏刚才搬出来的武州王氏,对于一直生活在清河县宋家村的小地主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赵淩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让跟在身边的常禾去府衙借了一些衙役:“走吧,去宋家村。我瞧瞧我母亲以前生活的地方。”
宋家人这时候已经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宋贵说道:“你回家去自然是好的,只是带这许多差爷做什么?”
赵淩笑了笑,并不理会他,对窦荣说道:“走吧。今天怕是回不来逛灯会了。”
“无妨,我们以后可以再来。”窦荣肯定是要跟着的。
宋家村距离府城比赵家村近得多。
清江县的位置也好,同样位于泸江边上,却是一片平原,真正的水乡。
哪怕这会儿是冬天,田里也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
同样是县城,清江县比起泸阳县要热闹得多,县城也大。
他们到的时候是半下午,因为是上元节,街道上人声鼎沸,街市上聚集了许多摊贩在叫卖各种商品。
窦荣看了看身边的赵淩,伸手握住他的手。
赵淩像是从睡梦中惊醒,有些迷茫地看着窦荣,随即听到马车外的声音:“到了?”
窦荣伸手拉住他准备掀车帘的手,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别难过,有我在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能有什么用,有一种无力感。
“我没难过。”赵淩是真的没难过,“我没有对母亲的记忆。”
毕竟是二世为人,上辈子他父母双全,不说宠爱有加,至少他不缺爱。
这辈子生母早亡,嫡母掌家,刚开始不说多疼爱,至少也没虐待,且处事公正。
父亲对孩子们也还算可以,不像别的家庭那样属于隐形人。
若是他没有被送去太后娘娘跟前,那他这辈子的目标大概就是平安长到成年,然后分家出去当个小地主,快快乐乐的当个富家翁。
他知道他生母的经历,但从来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什么。
在窦荣的眼中,现在的赵淩却像是被极大的悲怆所笼罩,显得整个人有些苍白。
窦荣感觉自己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说道:“清江县衙到了。”
窦荣微微松开怀抱,拉住赵淩的手:“要不,还是我来出面处理?”
赵淩没拒绝他的关心,笑了笑:“不用,你陪我就好。”
有个人陪着,他感觉好多了。
尤其这个人是窦荣。
两人相携下车。
县令已经带领县衙中的官员等在门口相迎,看到无比年轻俊美的五品京官,感觉整个人都受到了冲击,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把人迎进了县衙。
赵淩的来意很明确,调查宋巧娘被亲父继母发卖一事。
遵循律法,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继父母,发卖子女都属于重罪。
只是这种事情,官府很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有些人家真的穷苦到要饿死了,实在没办法才把子女卖去给人为奴为婢,让子女好歹有口饭吃的,也没法真正处置。
其实就算是亲告,很多也不是苦主自己来告,而是苦主的亲人来告发。
苦主被发卖的时候通常年纪还小,在这个人均没什么法律意识的年代,苦主根本没意识也没能力来告。
甚至于让父母知道卖掉子女是有罪的这件事情,都没法让人理解,更何况接受。
现在人们普遍的认知是,子女就是父母的财产,父母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哪怕是已经成年的子女也是一样。
甚至于子女要告父母,那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甚至经历社会性死亡的。
对于未成年子女,父母更是想怎么做都可以。
宋巧娘什么情况,赵淩并不清楚。
但是就如同窦荣所说,宋家一个地主人家,肯定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女儿,更何况女儿已经快成年。
哪怕是最“经济”的做法,也应该是将貌美的女儿养到成年后,许配给高门大户,做妾室也好,继室也罢,这样才能给宋家争取来最长远的利益。
只是把女儿卖掉,能够换多少钱呢?
宋家真的就缺了这点钱吗?
距离宋巧娘被发卖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也就是二十多年而已,很多人都还在世。
譬如说当初从宋贵夫妻手中买下宋巧娘的人牙子,譬如说宋巧娘母亲的娘家哥哥们都还活着。
人证物证都很好找。
事情也很简单。
宋巧娘母亲姓穆,是穆家的幺女,也是唯一的女儿,上头六个哥哥。
按理来说,穆姑娘这样的娘家,绝对不会被夫家欺负,哪怕穆姑娘早死,留下的女儿也不会被苛待。
但问题是穆姑娘太受爹娘宠爱,嫁出去的时候带走了大量的嫁妆,让上面几个哥哥非常生气。
等老两口一去世,就和这个妹妹几乎断亲,妹妹去世都没到场,更别说是看顾她留下来的唯一的女儿宋巧娘了。
穆家人第二天被带到县衙,述说着陈年旧事,语气用词都经过了修饰,却还是能够听到其中的怨气和委屈,以及对自己出现在县衙中的惶恐。
随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张穆姑娘当年出嫁时候的嫁妆单子。
赵淩从衙役手上接过清单看了看,递给身边的窦荣。
窦荣的第一反应是:就这?
再一想,这些嫁妆来自于这么一个小地主家庭,可能已经是半数家财了。
嫁妆单上的财物,加起来大概有个三四百两。
赵淩是知道这些钱的购买力的。
想想管博澹一个三品大员的孙女出嫁,给的压箱底的银子也就二百两,其它嫁妆加起来也不足一百两。
三百多两能够在神都比较偏的位置,譬如慈幼院附近买上一座小院。
如果是用来置办田产,清江县这里的水田肥沃,价格比较贵,一亩地大概在十五至二十两之间波动,看着只能置办上二十来亩水田不算多,但这些田地一年的出息起码足够养活一个宋巧娘。
母亲去世,舅舅不管,只剩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只要这个女儿没了,那么这价值三四百两银子的财物,就能归宋贵所有。
不然的话,宋巧娘出嫁的时候,可以把母亲的嫁妆全都带走。
母亲的嫁妆由自己的子女继承。
穆姑娘不在了,那么她的嫁妆就归她唯一的女儿宋巧娘继承。
哦,对了。
“当初他们把我母亲卖了多少钱?”
人牙子一听,原本跪得还算端正的姿势,瞬间无法支撑,软倒在地。
谁能想到,他竟然经手了一名五品官员的生母。
“五、五十贯。”宋巧娘貌美且识字,年纪又是不大不小,适合带回去好好教导。年纪再大一些的想法太多的,反而不好教。年纪更小的容易哭闹。
综合算下来,人牙子给了个非常高的价钱。
当然,他卖给赵王氏直接就是一百贯。
这个价格对于当初的赵王氏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楚,县令很快就断了案。
宋贵和继室牛氏犯卖子孙罪,杖三十。
宋家侵占宋巧娘财产,责令即日归还。
宋家手头哪里有那么多钱?
穆姑娘的钱财,这么多年早就被用得七七八八。
本来家里的开支没那么大。
不幸的是,他们家出了一个赵大伯赵复一样的人物,就是眼前的宋燕。
宋家作为地主家庭,家中男丁肯定是会送去学堂读两年书的,不说读得多好,起码也得认字,会算账。
到宋燕这个小儿子这里,一来父母肯定更偏疼小儿子,二来宋燕小时候表现得很是机灵,让宋贵夫妻认为小儿子聪明,就一心想供他科考。
考到如今的岁数,连个县试都没摸到边,钱财倒是花出去不少。
他还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玩闹,在府城充有钱人家少爷,让原本宽裕的一家日子过得紧巴巴。
现在的宋家,三四十两能拿出来,三四百两根本拿不出来。
他们也不敢赖账。
要知道如今的官员对于百姓拥有绝对的权力,父母官不是白叫的,可不是赵淩上辈子的人民公仆。
宋家人挨了打,也不敢叫嚣什么不中听的话,只能求官府宽限几日,给他们卖田筹钱。
宋燕这时候毁得肠子都青了,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的事情可以说全是他折腾出来的。
到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赵淩说的“走动走动”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都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被哥哥们打死。
穆家人也非常忐忑,出了县衙的门,腿还是软的。
赵淩没马上离开,而是对清江县令说道:“劳烦您帮忙把我母亲的……财产,捐赠给本地的慈幼院。”
清江县令已经四十多岁,看着眼前还不到二十岁的五品京官,无比客气:“敢问令堂?”
无论是宋家人还是穆家人,没有一个问宋巧娘如今的情况,让他一个外人都觉得齿冷。
赵淩说道:“母亲早已离世。”
“节哀。”
赵淩淡淡一笑:“母亲能够离开那样的家庭,也是一桩幸事。”
清江县令把赵淩和窦荣送出县衙。
赵淩不想回马车上,跟窦荣说道:“陪我走走吧。”
“好。”
穆家人还在腿软,没走出去多远,看到两人走过来,期期艾艾地问:“小郎君是巧娘的儿子?不知道怎么称呼?”
赵淩一双天生带笑的眼睛看过去,声音也不大:“怎么?你们也想认我这门亲戚,好方便走动?”
穆家人比宋家人显然有眼色得多,一听这话,顿时连连摆手,只差给赵淩跪下了,话都说不出一句囫囵的来。
赵淩见状,觉得心里面一片茫然,也不想在街上转转了,直接回到马车上,跟窦荣说道:“回去吧。”
窦荣肯定没二话。
只不过这会儿回去肯定赶不上进城,他们只能在客栈里再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出发回了府城,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赵淩随便吃了两口,就重新回房去躺着。
他这幅样子,搞得赵骅和赵王氏都没心思出去玩耍。
赵茂更是指了指赵淩的屋子,问:“我去跟四哥说说?”
窦荣拒绝:“别去,让他一个人静静。”
他把离开这两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说:“水灵说他母亲能够离开那个家是幸事。”
“幸或不幸,不过是另外一种身不由己罢了。”赵王氏感慨,摆摆手道,“我也去一个人静静。”
宋巧娘这辈子没有一次自己的选择。
她被卖掉,被变成碧荷,被成为陪嫁丫鬟,并生下一个孩子。
如果她没早逝,那么活到如今,她应该能够凭借着赵淩,做一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可惜没有如果。
没人问过她的想法。
没人知道,没人关心。
窦荣看了看,说道:“爹,你和六弟出去逛吧。我去看看水灵。”
赵茂看人走了,拍了拍他爹的肩膀:“爹,你看翊哥,说着让四哥一个人静静,自己倒是过去了。”
赵骅被他拍得一愣:“他们是夫妇……夫夫,一体同心的,去陪着才是正常。”他看了看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你这是跟谁哥俩呢?”
赵茂莫名其妙,顺着他爹的视线看过去,嘿嘿一笑,把手拿了下来,突然说道:“我不羡慕四哥了。我娘虽然脑子有时候不清楚,至少人还在。”不像他四哥,娘都不在了。
家人虽然也疼爱,嫡母也待他很好,但和亲生母亲相比还是不一样的。
他小时候被书兰灌输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思想,伴随着踏出家门开始接触越来越多的人和事,懂得了越来越多的道理,知道了对错。
有些事情哪怕他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慢慢的也能想明白。
赵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官职也好,钱财也罢,都是身外物。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人活着,别的都好说。”
“嗯!”赵茂重重点头,抬手又哥俩好地拍到了他爹肩膀上,“爹,您给我点身外物呗?”
这次返乡,大哥三哥都不在,四哥自己有钱,五姐姐要备嫁也没跟着,他爹的私房钱应该能分他一点?
赵骅觉得小儿子的性格变化有点大,看来又一个到了逆反期。
平时明明瞧着挺稳重的一孩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颠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