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不问
或许因为看不见, 景平比平时神经紧绷。
李爻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胸前揭开,擎在脸颊旁轻轻蹭,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呼吸和温度。
他吻了吻景平的指尖。
温热的吻暖着年轻人指尖的冷。
一连串亲昵的小动作, 没有索取的攻击性, 安抚着景平放松下来。
景平勉力和李爻对视片刻, 终于松一口气, 任由对方拉他到椅子上坐。
李爻还是没提郑铮的事。
这于皇上而言已经不是单纯的事件了,更像是那位自证掌控权柄的执念。
李爻不希望景平去碰赵晟钻到头的牛角尖,事情在官面上走不通, 就走歪门邪道呗。
他办事向来嘎嘣脆, 安排妥帖便可暂时告一段落,不值得让景平跟着忧心。
“皇上的毒解得了吗?”李爻问。
景平极聪明,知道李爻跳过了诱因,想寻个结果。
“辰王没下死手, 他的毒和你日积月累的不一样,消谢下去就没风险了。只是有些损伤无可逆, 比如你伤了肺,我医术再高明,也得用十年、二十年去悉心养护你, 换它复原如初。”
他说着, 从怀里摸出针囊, 眼不顶用也能针法如神, 认穴极准地在李爻手臂落针, 帮对方疏散气滞。
这臭小子眼下善言敏行, 夸赞自己医术高明, 又顺带说了句体己情话。
李爻淡淡地笑:越来越有我的风采了。
“赵晟怎么了?为什么在乎他能不能好?”景平问。
“他疯疯癫癫的。”
“只有这样,辰王才好一步步取而代之, 算盘子真是打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么,现在人也升天了。
李爻沉默不语。
景平见他始终不说原因,不再问了。
对方惯于这样,哪怕现在他们两个关系变了,李爻那独自面对的陋习依旧刻在骨子里。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景平想知道自有办法。
能让李爻说出“疯疯癫癫”四字评价,足见赵晟癫得可以。
“晏初,”景平语调正经,声音低沉,几不可闻藏着亲近的松弛,“你相信我吗,我不会违逆你的坚守。”
李爻一怔,景平曾经冒出过翻天之心,被他用辞官归野抚平下去了。
近来又经过诸多事,不知闲心何时能实现,更不知朝堂会乱出一副什么样子。
景平旧话重提,李爻没了当初的慌乱忧虑。
“你相信我好吗,”景平见他没反应,紧握了他的手,“再继续这样下去,满朝忠臣被他杀光、天下百姓被他祸害,我想让朝纲归正道,你要护天下万民尽管去护,我来护你。”
他暗下决心:史官一支笔,写我是倒行逆施的佞臣也没所谓。
年轻人心里有个非常跳脱的计划,若是得逞,或可兵不血刃,纲常得正,四海安泰……
只是或许要背个骂名,但只要对得起他的晏初,对得起晏初不愿辜负的天下苍生。有什么关系?
李爻看着他,见他那双朦胧的眼睛里闪出从不曾见的坚定。
话题严肃、重硕。
第一次,李爻不想问景平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将手背、胳膊上扎满的针一股脑拔了,单手抚在景平脸上,拇指轻柔地刷过对方眼睛,隔着睫毛触碰如宝石璀璨的光芒。
景平眸色暗闪了闪。
突然李爻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调笑道:“手感不错。走吧,我帮你洗洗头发。”
他跳出句不着边际的话。
景平任由地无奈,不恼对方破坏气氛,附赠出个恬静的浅笑,轻声应道:“好。”
有的事情,心照不宣,不必挑明。
李爻即便不赞成,也不再像曾经那般戒备担心,怕他为痴妄爱意做出祸害苍生的事。
不问已是给了景平最深沉的底气。
两日之后,景平的眼睛恢复如常,从乔璞处得知郑铮出事了,旁敲侧击地磨着李爻问需不需要帮忙,李爻笑着答说暂时不用。
景平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八成已经动手了,便依二皇子传来的话,独自去城南。
城南最好的客栈叫翠峻阁,景平说明来意,很快有人恭敬请他上楼。
天字一号房外堂的大窗前端站着位五十来岁的先生,见景平背着药箱进屋,叉手行礼。
只要不面对李爻,景平待谁都是那副“你欠我三万两”的冰冷模样,还礼之后拿出大夫“望”的功夫——对方面色红润,身材匀称,气色尚好,除了几分愁容,没大毛病:“在下受人之托,未知病人在何处?”
那人道:“正是鄙人。”
景平念他或许是个“善缘”压着脾气道:“尊驾要行考验之道吗?您心有愁绪,身体尚算安康,若我能将病人医好,或许可解尊驾哀愁,若尊驾信不过,我告辞了。”他说完转身要走。
“留步留步!”对方慌忙叫景平,两步追上来,重新礼数周全一番,“是我失礼了,”他示意景平往里间去,“小女重病,四处求医无门,几经周折得贵人引荐,只是没想到先生这般年轻,若先生圣手回春,我必倾尽所能重谢。”
这人不着金玉,衣料却低调地考究。他暂没报家门,似是也不知景平何许人,但能攀上皇后的关系,必不简单。
景平淡声道:“未敢称圣手,我先看过令嫒再论后话。”
时间一晃到了傍晚。
景平步履轻快,进王府大院见李爻正摆弄个盆栽——半死不活的观音竹对着李爻苦大仇深一张脸。
景平失笑:何必彼此折磨?
李爻见他回来,抖楞着满手泥浆凑过来,上下打量他:“心情不错?”
景平没答,打开个小纸袋子,不知捻出块什么喂进李爻嘴里,笑道:“尝尝。”
那东西像是果子干,果肉很厚实,没有果核,又极有嚼劲,味道预料之外的浓郁。
“杏?”李爻舔了舔嘴唇,扒头往纸袋子里看,“路上买的吗?”
“喜欢么?”景平又喂他一块。
说李爻嘴馋,也没那么馋,主要是他很讲度,万般好吃都有节制。
杏干能得他连吃四块,已算颇为青眼:“哪儿买的?挺不错的。”
景平笑眯眯的:“不是买的。”
李爻:啊?你晒的,还是去打劫了?
“给人医病报酬的……利息,往后还有。”
李爻这才想起来,皇后娘娘要景平给人医病:“去城南了?对方是谁?”
景平摇头晃脑,高深极了:“是个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
四日之后,李爻还朝以来第一次上大朝。
皇上上殿先给了鄯庸关、信安城乱局中的护国将领们封赏。他将这事一直压着,刻意等李爻上朝才说。
紧接着他对李爻好一通吹捧,从十几年前人家入朝做暗卫时讲起,到安稳江南、平四夷,驱羯族、服胡哈、攘除鄯庸关外患、与搁古签订免战协定、保护信安城平安……
大小军功念经似的细细数了一遍,念得李爻听紧箍咒似的脑仁疼。
最后,慷慨总结王爷功高,但往后的路还很长,如今再行赐封往后要封无可封了,只得暂时给个虚名,让皇子、公主尊康南王一声“王父”,以示王爷与皇上情同手足。
李爻恭敬谢恩,低着头想:古来“相父”多是难得好死,这一声“王父”,真是晦气。
给李爻顺完毛,赵晟调头帮景平将“撑腰”进行到底。
大骂已经被阉了的前大理寺卿逼迫忠臣自证,申斥侍政阁对景平莫须有的污蔑委实可恨,直接以“整肃”之名,跳过前几天试行法令的步骤,将侍政阁正式从尚书台迁出,彻底交给景平归整管理。
赵晟本以为景平定怕摆不平坊间的商贾、文人,更怕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精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沾到李爻,好歹会推诿一番。
没想到,对方一句“臣定不辱命”,接下了这烫手的烂山芋。
赵晟看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只得静观其变。
时至此时,于皇上而言前面两出都是点心。
他跟着端上主菜——借兵部尚书之口提出征兵百万,每户只允许留一名男丁。
这风声其实早传出去了,但多数人以为是捕风捉影的谣传,今日大伙儿眼看兵部尚书满脸是皇上“逼良为匪”的苦涩,又不得不碍着皇上的威逼利诱,将话讲完。
终于信了。
话音落,群臣哗然。
“陛下,”户部尚书任德年出列,“日前大索貌阅,蜀中、幽州、秦川等多地收成不好,已传匪患横行,若是征……”
“诶,”赵晟打断他,“到军中来吃公粮,岂非是朕对他们的恩赐?”
“陛下,粮作收成不好,除了天时地利还有人和欠缺,农户本就产力不足,若再将男丁大规模征走,农田无人耕种,我大晋岂非要举国饿肚子……”
任德年向来左右逢源,今日八成气糊涂了,话说得很不客气,就差明言质问“陛下脑子瘸否”了。
群臣难免为他捏一把汗。
不想赵晟乐呵起来,道:“任爱卿所虑确实。但朕非要让男耕女织的世道变一变。我南晋将男征女耕的日子过上十年,疆域定能扩充一倍。眼下四夷八荒多国内乱,敌人孱弱之际不一举拿下,更待何时?”他说到这看向李爻,“哦,对了,朕已经发出调令,让常健将军还有江南、鄯州、北域十三道的守将陆续还朝述职。晏初,这事朕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李爻站在前排,眼皮都懒得掀,像个木头桩子特别没有存在感。
可皇上不让他将站桩进行到底,非要叫他。
他只得叉手一礼:“陛下英明。”
赵晟垂眸看他,轻轻笑道:“但你似乎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觉得朕行事疯癫、毫无计划?”
李爻一惊,已经开始在大朝上无理取闹了么?
他来气:何止如此?我恨不能蹦起来给你一大耳光。
但他不能这么做,躬身道:“微臣惶恐,不敢、也不曾做此念想,不知微臣有何错漏,让陛下误会,还请陛下明示。”
胡搅蛮缠谁不会?
赵晟看着他笑眯眯地不说话。
李爻则低眉顺眼——以不变应万变,你不出声我绝对不再多说半句。
殿上寂静无声,诡异的气氛中暗藏较劲。
皇上待李爻向来宽和,刚刚还尊其为“王父”,转眼二人便又当殿僵持。
闹什么啊?
时间在过,却似很慢。
赵晟突然“哈哈”大笑:“朕开怀啊……”他好半天止了笑声,问道:“诸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开怀?”他问罢,环视群臣。
满朝文武,此时皆如缩尾巴鹌鹑,生怕皇上点到自己。
景平站在李爻侧后方,想起前几天陪他在茶馆坐,听说书先生胡说“要我说现实更可怕,诸位听小老儿说书,是听个逻辑,可现实呢?很多时候没有逻辑。”
当时,李爻听过笑而不语。
而在景平看来,这先生说得对也不对。
正如现在,即便疯癫不讲理如赵晟,也是自有疯子的逻辑。景平要做的是以疯子的逻辑抗衡疯子。
他侧跨出列,沉声道:“微臣斗胆猜测,陛下向来待臣、民拳拳赤诚,却不一定能得真心回报。人身居何位,做何事,哪怕如陛下是至尊之位,依旧不能完全自控。陛下开心,因为康南王待陛下令出必随。”
他嘴上马屁拍得利索,心里却想:我家将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理防线岂是你片刻的盯视就能撼动的?
赵晟听罢,眼角笑意浓几分,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见大殿门口有太监急引一人前来。
那人轻骑戎装,腰缠黄带,腰后插着金黄色令旗,是专呈加急文书的驿使。
这小小令官位同正五品武将,山匪不劫、官驿无阻,更有特权能直接入宫登殿。
驿使上殿行礼:“陛下,蜀中急信。”
刚刚,户部尚书任德年还说多地闹匪患,现在便来了急信。
不知是山匪肆虐了,还是扯旗造反了。
樊星接信,拆开递给赵晟。
皇上几眼看完,示意把信给李爻看。
书信言简意赅:郑铮由信安还朝,途径蜀中,夜遭匪劫不知所踪,与官军交手之人落下羽箭数支,剑柄上有“羽”字烫痕。驻地官军请令,是剿是谈,请陛下示下。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蜀中早有山匪盘踞,在蜀道山拢游走,自称丰羽寨,从前自称劫富济贫,更从不敢劫掠官军,而今居然敢劫持郑大人……”
赵晟叹了口气:“老师向来简朴低调,山匪劫他作甚?”
“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想劫了人以进为和,谋财或者谋求招安。”
赵晟想了想:“这不难办,速发急令给花信风,让他在还朝途中绕一小圈,将匪患清了,”他看李爻,“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他眼角总是含笑,似乎无言询问:郑铮因祸得福,若能大难不死,正中你下怀?
李爻只当没看见,躬身道:“陛下英明,花长史定不辱使命。”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心里明镜儿似的了:原来他是这番算计,一箭三雕,翻版了信安旧案。一来暂免郑铮受辱,从长计议;二来借口剿灭山匪;三来给皇上那让百姓受苦的征兵政策泼冷水,妙得很。
咳,他要是早动这种心眼子,怎会被赵家欺负得死死的。
这日下朝后,李爻就没影儿了。
景平傍晚回府,依旧没见人:但晏初没着人稍话,应该是回家吃晚饭吧。
他正想着,听见门口一阵犬吠,分辨滚蛋的叫声,是有生人来了。
景平迎出去,见门口有位姑娘,正与门房递腰牌。
那姑娘见到景平,笑着打招呼:“公子。”
景平不认得她的模样,却认得声音。
“松钗先生怎么来了?”景平迎上去,把人往内院迎。
松钗笑了一下:“王爷呢?我来向他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