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潜云
变化潜藏于暗潮,明面上一切如旧。
司天台的道童依然照着监正吩咐,午后轮着去监正殿中背诵经文,宁恙也不例外。
自那日终止于不愉快的谈话过后,宁恙收敛了许多,虽然平时也爱乐呵呵地同其他道童相处在一处,但笑脸中总带几分愁绪,说不了几句话,脑袋就要往监正殿偏一下,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同伴拐了他一下,提醒道:“元善,发什么呆呢,一会可轮到你去背书了。”
“我早背熟了。”宁恙扭回头来,忽而吸了吸鼻子,秋桂那股香甜气暖烘烘地绕着人,非要勾勾扯扯地往心里钻。
已经三个月了啊。
踏入监正殿的宁恙如此想着,视线也不由得看向正在案前处理公文的张玉庄。
秋阳洒他一身,大逆不道地在这个冷峻的皇子身上镀上一层柔色。
宁恙不自觉心虚了一阵,他总想着要往前去看看这个师兄,不择手段地把他那张嘴掰开让他好好说实话,可无论他如何想要试探和靠近,那个人总像冰山一样,冷冷地在他们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距离。
“开始吧。”张玉庄声音平淡二冷漠,听不出一丝情绪。
“弟子宁恙,今日背诵《玄元经》……”宁恙彻底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脚尖背诵起来。
秋风扫过窗棂,送来几片红叶悄然坠地。
直到朗朗诵声入耳,张玉庄才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握笔而绷紧的手背才卸了些力气。
在宁恙背诵经书的声音中,张玉庄思绪飘向了朝堂。
百日。
在过去这百日之间,他以惊人的速度在朝廷中站稳了脚跟。
起初,他会在朝堂上提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建议。张玉庄始终能记得,在他第一次主动开口时,高位之上,皇帝目光越过众臣饱含深意地朝他看过来那一眼。
惊讶、审视、甚至还夹杂一丝期待。
张玉庄刻意绕过深刻敏感的话题,只讲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改进边境驿站的运转效率,或是优化粮仓的储存方法。这些建议虽小,却总能切中要害,在关键处为朝庭节省大量人力物力。甚至,许多提议还能调和朝中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
虽然只是几句谏言,于朝堂之中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可这足以证明六皇子思维何其巧妙,布置又是如何妥帖。
很快,一些眼光独到的大臣注意到这位年轻皇子。张玉庄自然捕捉到了那些流连于他身上的视线,会在下朝之后“偶遇”这些大臣,交谈简短却富有洞见。他会在言谈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于家国大事的深刻理解,让这些大臣刮目相看。
张玉庄尤其注重笼络年轻有为的官员,他在司天台专门设置一处殿堂,称为“星象研习”,名义上是邀请列位对五行又兴趣的臣子来研习甜文,实则他会通过对谈筛选可用之人。
他想要在司天台周围布置隐秘法阵,用作预警甚至关键时刻张开成为屏障。为避免引人耳目,他甚至在司天台连办了几场祭天大礼,借此机会将一些关键咒诀伪装成祭天法器,安置于司天台周围。
之后,他又以“保护国之重器”为由,向皇帝请求增派侍卫。同时,他在这批新入司天台的人侍卫中,秘密挑选了一批人,培训为私人卫队。
他的心腹,大多出身低微却能力出众,张玉庄给了他们崭露头角的机会,他们自然也投桃报李,忠心耿耿。
张玉庄始终是那副进退有度正直高雅的模样,却润物无声地将自己在这个王朝的地位一提再提。
等其他皇子和大臣意识到时,六皇子在朝堂上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被认真对待了。
然而,他依旧千寻低调,仿佛一切未曾改变,甚至几度压下更换太子的奏书。
百日。
他落实了许多。
“弟子背完了。”
宁恙的声音将张玉庄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与宁恙相遇,四目相对一瞬,宁恙眼中闪过期待和紧张,但张玉庄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好,你可以走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脚步声渐渐远去,张玉庄才允许自己靠在桌边,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要在这王朝的权力中心追求平衡每一步都需要走得万般精妙。
皇帝因着少年征战落下许多病根,身子大不如从前,几次起了改换太子的心思。
是以,张玉庄不能再进一步了。
他需要将自己的势力维持在一个刚好的平衡点上——再往上,就必然卷入夺嫡之争,成为他人必须要拔出的眼中钉;再往下,又无法确保有足够的权利来扛起“保护”二字。
张玉庄的目光落在墙边书架上,那里有个精致木盒,里面装着一封早已写好的密函。
他一直在暗中寻访名医,绞尽脑汁地为张怀安调理身子,每一次见到太子身体有所好转,他都会暗自松一口气。
张玉庄知道,只有确保张怀安能够顺利登基,他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真正的计划。
挑选进司天台的道童中不乏天资聪颖之辈,日后也能挑起司天台大梁。
除开这些原因,张玉庄清晰地意识到,若是再往这权力场前进一步,他就要彻底脱离修道之人这个身份了。
他始终记得师父说的话:“止恶,适度,平衡。”
等到张怀安登基那天,张玉庄就可以带着宁恙温和退场。
这段时间里,他还去见过皇后。
他和皇后久违地面谈,她充满敌意。
张玉庄开门见山:“臣来是为了太子的事。”
“哦?”皇后语气中带着嘲讽,“你现今呼风唤雨好不痛快,怎的突然关心起太子来了?”
“臣一直关心太子。”张玉庄平静地说,“这段时间,太子用了我送来的药方,身体大有好转,相信您也瞧在眼里。若臣是别有居心,何苦劳动那么多医者不辞日夜整理典籍?”
皇后表情稍有动摇,但很快恢复了冷漠:“那又如何?”
“怀安东宫正嫡,颇有富贵储君之德,前些日子听他同我讲在和太傅习治国之道,大有进益。”
提及太子,皇后敌意更浓:“你到底想说什么?”
“儿臣想说,那个位置最好的继承人,只能是怀安。”张玉庄直视着皇后的眼睛,“臣会尽力保太子继位。”
皇后恍若听到了什么笑话,眯起眼讽刺道:“六皇子这是在和本宫说笑不成?”
“您信不信,并不重要。”张玉庄冷淡地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信,毕竟,在那之前,若是皇后娘娘再有逾矩,臣也会还手。”
“同样的。”他及时出声打断了皇后的话,“若是臣有任何伤害怀安的举动,娘娘亦可发作于我。”
“不过,臣相信行动足以证明臣的诚心。”
说罢,他恭敬行礼退下,路过宫檐一角无人处,朝树上树荫浓密处吩咐:“这处之后再有风吹草动,立马来联系我。”
皇后心中埋着恨,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消散的。
果然,没两天,递来的密信称皇后近日一直往外递消息找一名云游道士回宫。
张玉庄笃定,那名在风雪中来治好了张怀安的道士和司天台招了宁恙过来必有关联,立即下令只要有类似的角色冒头,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抓过来。
窗外,微风又垂吹落红叶一片。
也是这段时间,他极为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做成什么,势必要有高于这个结局的能力和纵局之力。
他在朝中力保太子的手段既隐蔽又高明,甚至用司天台的影响,在民间大肆传播利于太子的预言和传闻。
张玉庄每一次都走得极为谨慎,既不让人察觉自己的真实意图,又确保太子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
几番周旋下来,他已将皇后残留党羽清除大半,隔三差五就去东宫检查张怀安学业。
最开始,张怀安对于六哥到访还是会有些紧张,每次见到人,总不自觉地缩在椅子里,甚至还会借身体不适躲开。
但这个过程很短暂,张怀安意识到自己身体是因为六哥送来的药方逐渐好转,并且六哥忽地对于他在治国之道上的学业严肃起来,有时候比太傅还要严格。
但张怀安并不反感这样严肃认真的六哥,少年经此苦病一场,成长了许多,虽不知六哥为何如此,但也明白那些苦心。
兄弟关系日渐平和,相护信任和欣赏着。
步步为营,时刻警惕,他总是那个挑不出错的六皇子。
最重要的,他是那个没有软肋的六皇子。
好几次,他从朝会脱身,又被皇帝召至殿里敲打到深夜。
更深露重,星光遥遥,将归人每一步都照得无比沉重。
一场接着一场无声的博弈,几乎耗尽他所有精力。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所谓为国为民,他这一腔才干总能为家国黎民有所贡献。
他想过让宁恙自己离开,但又念着至今不知皇后为何耗尽手段也要把人召进宫,也丝毫没有找到那个所谓云游道士的音讯。
他不能冒险。
若是在自己眼前都护不住,去外面又如何能护住?
这是张玉庄告诉自己的借口。
细想之后,又能从这些冠冕堂皇之中又能捡出几片可疑的贪心。
这些贪心会发作在每一个张玉庄疲惫回殿的瞬间。
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旁边放着一张刻意掩盖笔迹的字体:请多保重。
要么。
是一束新摘的野花无端出现于青瓷瓶中。
再不然。
是雨夜归殿时,踏上放着一套烘暖的干净衣裳,还有旁边燃着的小火盆。
张玉庄不会想到,这些不经意出现,甚至无足轻重的画面,会在将来何等残忍的方式,清晰又深刻地展现在他踟蹰独行的每一时刻。
而当下,他的理智在叫嚣,在警告,感情却寸步不让,拉扯得他几乎要散架。
他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六皇子,可防线总是莫名崩溃,叫他一再鬼迷心窍地伸出手。
像个偷吃糖果的稚子,紧张又期待地享受甜意。
这些简单事物能带来如此慰藉,张玉庄甚至自己都讲不明白其中的所以然。
他只是纯粹地,任由指尖探过那些尚带温度的物件。
几息过后,随着最后深深叹气,他再睁开眼,冷漠地叫侍卫进来,让他们大张旗鼓地去处理了这些东西。
动作闹得大,也能听着几句抱怨:“就让你别动这些歪心思,总想去亲近监正做什么?”
那个倔强的人听着教训,脑袋却怎么都不肯低下来。
闹过几次,侍卫都晓得了殿下的态度,宁恙也再没机会爬窗送什么进来。
虽是如此,但宁恙在司天台上的日子也算过得舒坦。
这份舒坦,除了张玉庄的暗中庇佑,更多的是出自宁恙心性。
宁恙生性开朗,脸上总是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让司天台这个严肃之所多了几分生气。且一同召选进来的道童们彼此年纪相仿,大家起初对他的热情乐天颇为不适应,尤其不喜欢他贪吃乱跑。
但这人好似浑不在意别人说他什么,若是责备他一句怎可胡乱偷吃,他居然笑嘻嘻地拉着你问要不要一起。
要是话说得难听了些,他也只是笑嘻嘻地不同人恼,转头见了难处还乐意来帮忙。
他总这样,乐观开朗得不像话。
时间一长,竟然挑不出不喜欢他的理由来。
而且,司天台如今虽是六殿下掌事,也有许多年轻后生从侍,以至于大家很容易忘了原先在司天台上的那些老人。
宁恙却自来熟得很,特别爱往老人堆里扎,他会耐心地听那些老人讲述往事,或是请教他们一些冷门知识,能说会道得特别讨人喜欢,那些老人们瞧着他,目光慈爱不已。
他实在太明朗,像一抹不该出现在这深深宫闱中的颜色。
要说宁恙好,他确实走哪都讨人喜欢,但就是一点,大家觉得他也太爱关心人了。
膳房送来点心瓜果,他像个小旋风似地忙于分发,好似叫别人多吃一口,他就能满足一样。
大家见他如此热心肠,自然欢喜。
只是,这孩子一根筋倔得很,照顾完大家还不够,每次都要一碗水端平,外头有的,他总要往监正殿里也给送一份。
这份送出去的热情,无一例外都被侍卫冷漠地丢了出来。
其他同伴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他说六皇子和咱们云泥之别,人家哪缺你这点关心。
宁恙总笑嘻嘻地挠头,说:“他或许不爱吃宵夜。”
大家见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何况宁恙从不做什么违矩之事,有时笑闹着不规矩点,多半也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看见了指责几句就能掀过去。
但他总是能做些出乎意料的举动。
司天台里有棵好几人合抱的古树,年岁太久,是谁人栽种已无从考察,只是站树下去甚至会生出这树要长到天上去的感觉。
它枝叶繁茂树荫遮天蔽日,是司天台中极为理想的休憩之所。
宁恙闲时总爱在这树荫下坐着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入神了得大声喊几遍他才能回神。
他会出现在这棵树下丝毫不令人意外。
但往上爬这件事就惊悚了。
起因是宁恙在树下发现一只掉出巢的小鸟。
他先是感慨这雏鸟生命力坚韧,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都没摔死。
随即决定,既然它这样都能活下来,那他要送它回去。
仰头望望树杈横生的老树,一时也分不清这雏鸟是从哪根枝丫上掉下来的,干脆不顾他人劝阻,三两步就爬了上去。
他的道袍被勾得东一道西一道的,沾满灰尘和树叶。
宁恙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小鸟,一步步往上攀爬。
同伴惊呼着让他小心:“元善!你本就手脚不大协调!千万当心啊!”
“就是,这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几声呼立刻吸引了一群道童和侍卫。
“没事的!”宁恙不忘笑着安抚他们,“我已经看到鸟窝了。”
司天台近来万事顺遂,兴许大家过得都有点闲了,一时间凑过来瞧他爬树的人又多了些。
张玉庄正疑惑这院子里为何吵嚷起来,过来打眼一瞧,一声宁恙险些破口而出,又在最后一刻强行咽下了到嘴边的名字。
他在袖中悄悄掐诀,一道无形法障就此展开在宁恙身下几寸。这道法障肉眼难辨,但张玉庄知道,它足以在危急时刻护住宁恙。
此时宁恙已稳妥地将小鸟送回巢穴里,脚下踩空,整个人失去平衡。
地下的人惊呼出声,好几个都张开手臂做好接他的准备了,张玉庄更是紧张得不行,手指一动就要操控法障。
千钧一发之际,宁恙灵活地扭身抓住最近一根树枝,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形。
都这样了,他还不忘朝树下咧嘴笑:“瞧你们紧张的,都跟你们说了没事!”
等他终于落地,张玉庄才收回受,法障就此消散。
他一步一步越过人群,走向中心那个少年。
六殿下身形修长,一袭玄色道袍衬得肤色苍白,那张脸上写满冷漠,眼眸深邃若寒潭,不起一丝波澜。
虽然他这张脸无论对谁都这样不带感情,可此时他步步走来,却叫周围人都感觉到莫名凉意。
——六殿下,好像很生气。
“元善,胡闹。”
冷冰冰四个字,将皇子威严体现尽致。
宁恙站在人群中央,身上的道袍因刚才攀爬而显得凌乱,脸颊也因为兴奋正微微泛红,一双大眼睛因为这句点名道姓闪着不安和心虚。
听见师兄当众说自己,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但又很快挺直脖子。
“可是,监,监正。”宁恙开口说道,心虚作祟,他有些底气不足,“我救了一条命,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一条命。”张玉庄声音低沉,“你可曾想过,若你摔下来,会有多少人为你担惊受怕?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宁恙察觉到了今天师兄带着怒意,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份怒意从何而来。
他抿了抿嘴,坚持道:“修道之人普度众生,这只小鸟自然也在众生之列。”
有人小心地揪了揪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再还嘴了。
张玉庄瞧了他许久,威压似寒霜一般铺开。
“普度众生不是叫你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张玉庄心中叹气,但面上依旧严厉得很,“若你因为一时冲动二手商,又如何去帮助更多需要度化的命。”
“监正也不必说话这么……”宁恙咬了咬唇,逼着自己咽下去最后两个字。
“你还顶嘴。”张玉庄眉头一皱,整个人更加冰冷。
“监正莫恼。”宁恙低下脑袋,声音翁瓮的,“弟子知错了。”
张玉庄还想说什么,又注意到宁恙手臂上道袍被划破了个口子,也不晓得可有伤到他。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后冷冷地说:“自己好好反省。”
宁恙目送那道背影远去,神色黯淡一瞬,又很快和周围伙伴笑闹在一处。
人群散去,司天台被还给寂静。
天色渐暗,监正殿内却时不时地响起几声咳。
起初似是监正清嗓子,断断续续地,后来竟是连串地咳起来。
殿外侍卫互相交换个眼神,其中一人敲门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召太医来看看?”
他们问得犹疑,因为殿下从不是一个乐意大张旗鼓的人,他虽为修行之人体格优于常人,但人食五谷难免有个头痛脑热。
往常这些时候,殿下总扛到翌日下朝自己动身去太医院。
没想到这次,殿下很快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多时,太医来到了监正殿。
“殿下似是肺经有热,兼有些气滞,这是秋燥之症,容易引起咳嗽,老朽这就给殿下方子。”
张玉庄在心里苦笑,想着这些肺热气躁都是被那个小白眼狼气出来的。
面上却对太医恭敬平和:“您辛苦来一趟,听医者此言,倒叫我忧心起来。”
太医哪里敢让皇子忧心,连忙问询。
张玉庄抱歉地说:“我才学浅薄,但也晓得这秋日虽是养收之时,但也最容易伤肺伤气,不怕您笑,我说句自负的话,连我这样年轻力壮的人都挡不住秋燥之气,更何况司天台上那些年迈的老者。”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虑:“虽说司天台也有太医来按时问诊,但我身为监正,难免挂心得多些……”
张玉庄欲言又止,太医连忙问可有他能为之事。
“我本想辛苦太医也去为那些老人家们瞧瞧,但又怕太过劳烦您。”张玉庄还是那样君子润朗,玉面之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毕竟您身为太医,我这要求恐怕有些唐突。”
太医听罢,哪有不肯的,连忙自请前往看脉。
心中更是对六殿下的体贴和谦逊赞叹不已,想这般仁心仁术,日后必成大器。
太医欣然应允实乃意料之中,张玉庄连声感谢,并全程陪同,看着太医为一位位老道士诊脉,直到最后一位老人笑呵呵地说:“我们这些老骨头倒是硬朗得很,要说此时需要太医的,这司天台上恐怕当真有一位。”
太医面露疑色,望向六殿下。
后者只是在长辈面前恭顺谦虚,问道:“是有谁病了吗?”
那老人哈哈道:“病了倒也不至于,就是小元善他今日爬树刮了手,起先瞧不出来,没过一个时辰就肿了,还硬撑着等明日再去找医师看呢。”
张玉庄心下一紧,虽有意压着,却也无端露出几分焦急:“可是伤了筋骨?”
“我也不清楚,就听那些娃娃闹嚷嚷的。”那老人见状,干脆直接开口道:“监正,可否劳动太医给那小顽猴看一看?毕竟手足之事,可耽误不得,我替元善求您嘞。”
眼见他说完就要下跪,张玉庄连忙扶住他:“您说的什么话,这些道童都是用心培养的人才,将来必有大用的。”
至于要如何,却不再往下说,只是将视线投向太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讲自己不乐意去看那真是没眼力见。
只是,太医面上浮上一丝疑惑——六殿下方才那个神色,似是有点紧张。
紧张谁?
那个道童吗?
这些太医都是常年混迹皇宫的老姜,即便有疑惑也只敢想想,资历再深一些的,光是冒出个念头就要压下去。
但太医方才略一疑惑,就被张玉庄尽收眼底。
他低头轻叹口气:“这些道童都是别了父母家乡来到我这司天台,岂有不看顾的道理。”
此话言之有理,太医点了点头。
张玉庄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柔和了些:“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对他们格外上心。说来惭愧,听闻他们之中有人受伤,我难免……”
言至于此,太医已经了然。
他想,六殿下和太子的兄弟勤奋果然如外面传言那般,这是何等的关爱之情啊。
皇室之中能有这般情意,实在难能可贵。
“殿下放心。”太医恭敬地说,“老朽这就去为那道童诊治,定会认真对待。”
“今日先谢过太医。”张玉庄点头道,“希望日后我或者怀安都能有为太医分忧解难之时,那才能了我们这份心意。”
太医听得内心一震,他没想到六殿下不仅对自己如此客气,还暗示了一份皇子金口玉言的恩惠,甚至巧妙地将太子爷纳入其中。
他连忙躬身,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激动:“殿下言重了。能为两位殿下效劳,是老朽的福分。殿下和太子如此关心百姓疾苦,实乃国之大幸。”
他心中暗想:六殿下不仅仁善,还如此懂得礼数和人情世故,难怪如今朝堂之中忠臣对他尤为青睐。
目的达成,张玉庄微微一笑:“会有侍卫带您去道童居所,我就不陪同了,您辛苦。”
*
“为了让人给你看看手,绕这么大一圈。”谢逢野瞧着张玉庄远去的背影,啧啧称奇,“你们那个时候的人,都管这种做法叫讨厌?”
他想起先前宁恙信誓旦旦地说张玉庄如何讨厌自己。
彼时听得有多么真切,当下看得就有多么荒谬。
土生是个特别容易入戏的家伙,此刻瞧得连连摇头。
“这样活着也太累了吧,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是算计,这谁能受得了?”
他感慨得真情实意,没注意到身边的天帝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