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夏日。
李承乾信手挥退了服侍的內侍,对紧跟身后的赵节说道:“来同我比试一场。”赵节掂量着现在太子殿下的情绪,应当算得上高兴。
“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赵节笑眯眯地问道,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承乾的身后。
此时正是夏日炎炎,放眼望去皆是绿意。宫墙探出了郁郁葱葱的枝头,在带来微风的凉意时,又洒下斑驳的光影色彩。在那底下行走的人身上缓缓流淌着日光的暖意。
李承乾宽大的袖袍一甩,端得是酣畅风.流,抬眸一笑便是眉眼如画,“怎么?是觉得我近来的脾性暴躁,生怕遭殃?”
赵节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是听晋王殿下说过,那日您一直压着魏王殿下打,我掂量着我这身子板怎么都比不上魏王殿下孔武有力。”
孔武有力……
李承乾淡笑着摇头,若是他这话被李泰听到,必然是要给那小气鬼给记恨上。李泰自来是爱风.流倜傥的文人风雅,虽然开始卖力锤炼自身的武艺,不至于通体肥硕,可若是要有这孔武有力的评价,他怕不是要当场发作?
在演武场,李承乾捡了顺手的兵器,也不大在意到底是何。赵节看得出太子殿下只不过是想活动身子,故而情绪倒也稳定,只做平常处置,与殿下战在一处也不必收手。
就在场中身影交错的比斗进行时,晋王李治正沿着宫道被內侍邀进来。
他听说大哥与赵节在演武场,这心中有些宽慰。
太子大哥的身体渐渐好转康健,这无疑是件好事。
他下意识瞥了眼在演武场旁伺候的几个內侍,安然在一旁站在观赏着场中现在的情况,不知不觉中就看得入神,久之没回过神来,还是等到太子抬手在他额头敲了一记,这才捂着额头倒退了几步,微红着耳根说道:“大哥。”
“怎么过来了?今日的功课可完成了?”
李承乾温和问道。
长孙皇后这些时日一直抱病在身,圣人在年前就揽过了教养李治与晋阳公主的职责。这不仅让李治备受关注,也无疑昭示着晋阳的受宠。
晋阳是自古以来第一位由帝王亲自抚养的公主。
而圣人对儿女的教育也很是上心,李治的功课甚重,轻易不会在这时候来东宫。当然对太子殿下来说,这短暂的比斗也算是忙里偷闲。
李治轻声说道:“阿耶给我布置了一道题目,可我有些不懂。阿耶便让我来请教大哥。”
李承乾眼眸深邃,闻言眼底闪过笑意,“那便随我来。”
他问过了李治题目为何,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让他一同参与东宫的议事。东宫需要处置的事务也不算少,有些是陛下给予的考校,有些是成为惯例,还有的是太子自行的私务,此番种种不一而足。
而那些面孔也多是李治有些眼熟的。
东宫议事的时间并不长,又或者是每人说话都很直接,少了拐弯抹角的耗费,在太子殿下的掌控下可谓是畅所欲言,就连李治看得出来在属臣中地位尴尬的贺兰楚石也算是直抒胸臆,话中有得用之处就会被人记下。每一项事务成与不成,决断都是在最后由太子发话,而不管事前的争辩如何激烈,一旦一锤定音,双方便各自消音休息,等候下一个需要讨论的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李治少有参与这等议事,不由得仔细听着诸位的说道。
而除了一开始有属臣对晋王殿下不可避免的关注,在随后的议事并无人提起此事,只是在最后结束的时候,赵节调笑地说了几句话,也便是了了。
等太子散去议事,他才低头看着与他在一处坐具上的九弟,轻笑着说道:“可有和想法?”
“诸位皆能畅所欲言,各有思量,可也能克制己身,收敛情绪。”李治赞叹地说道:“是大哥御下有方,不然不会有这般氛围,少了那些无谓的拐弯抹角后,反而显得通畅自然。”
言及此处,李治有些困扰,“不过在其中也有些不太好的杂音,不知大哥是有意,还是……”
李承乾原是安静听着,待李治提及这处,他的眼里流露出赞赏的笑意,“不错,凝结成块的属臣们确实是大有助益,可也容易让他们互成掩护,纠缠不清,继而欺上瞒下,使得我们耳目不清。往往此时就需要放进去几头横冲直撞的鱼,让一潭死水活起来。”
李治的题目,为用人。
“制衡说得容易,但是想来也不简单。”李治鼓了鼓脸,“若是一着不慎,反而容易此消彼长。”
李承乾颔首,拍了拍李治的背脊说道:“用人需制衡,却也不能事事都如此。不然轻易被看透了想法,便容易被反制。”若君主为上者一心只沉迷制衡之道,久而久之摸透了脉络的臣子自然知道要如何应付。
这君臣之道,从来都是此消彼长。
万没有轻便的道理。
“不过刚刚有人提到的泉州府一事,是怎么回事?”李治的一些困惑被解答了,那神色自然也软和了下来,开始想起别的事情。
李承乾信手端起茶盏,茶盖微微掀了掀茶叶,袅袅茶香沁入心脾。这悠悠飘起的薄雾让人瞧不清楚他的眼神,“还记得当初长安搜捕过一阵子的贼人吗?”
李治隐隐约约有点印象。
“那些贼人并不死心,当初长安的探子被根除后,我派人一路追到山东,被断尾求生溜走了。旋即花了好些时间探到有些踪迹在泉州府附近。”李承乾把茶盏放下,把玩着腰间佩戴着的一个鼓囊囊的荷包,“虞玓去岁在泉州府的南安县做县尉,误打误撞探到了点东西。”
李治总觉得大哥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但是看现在李承乾那温和笑着的模样,又好像是他自己的错觉。他摸了摸脖子说道:“虞玓会去那里,并非意外吧?”
李承乾淡淡地说道:“是也不是。”
他敛眉:“吏部里头有四弟的人,当初给虞玓的安排不是在西北便是在岭南地界。虞世南出面做了主。”
“虞公出面?”李治蹙眉,只觉得这不符合他对虞公的印象,“难道是他要让虞玓留京?”虽然李承乾在说的是兄弟些许摩擦龌龊,但他的态度把李治放在了一个平等对话的立场上,这让李治在听着尴尬的时候却还能继续说话,不以为是不妥当。
毕竟大哥在讲述的时候是不带任何情感的描述而已。
而且他也认为……虞玓不管是科举还是科目考都在头名,这要是还给指派了个外官,确实有些不妥。
“不,他敲定了南安。”
李承乾摇头,尾音不经意透着些许愉悦,“肯定是赤乌去请了虞公出面。”
“他……自请去做外官?”李治有些惊讶,他与虞玓的接触不多,闻言倒是诧异,“按他的成绩,若是留在京城,或者是京畿做县尉都是大有可为,去了那偏远的县城……这可真是自行流放了。”
李治此话不假。
岭南那地界总传言有瘴气,而北方过去也的确会时常有水土不服者。因而朝堂也经常把岭南之地当做是流放罪官的地方。
“这或许也是藏身在泉州府的原因。”李承乾的眼眸幽深,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后,才对李治说道:“刚才你问泉州府的消息,是赤乌在南安县因故搜出了铠甲……我倒是想知道,这上头的买家究竟是何人。”
太子殿下垂眸,笑意犹在,语气却渐渐低凉下来。
李治一直板正着腰身听着,直到这个时候脸色也是彻底绷不住,“铠甲……难道大哥一直死咬着那批贼人不放,是因为……”
太子殿下呼噜了一下李治的脑袋,温和笑着说道:“要多想想,这天下之大,敢在长安扎眼线……不是在老虎头上动土吗?”
就连李祐都没这个胆子。
李治若有所思地点头。
等他打算告辞的时候,看着大哥的手指还勾在荷包上的手指,不由得问了一句,“大哥,这荷包看起来当真是别具一格啊……”他好似看过好几次了。
太子笑意更浓,手指戳了戳胖乎乎的荷包,那硬邦邦的模样显然里面还藏着些许物什,“自然是因为别具一格,才会时常带在身上。”
他看了眼李治,“时辰不早,我与你一同去探望阿娘罢。”
李治站起身来,叉手欠身,“谨听大哥吩咐。”
…
“谨听吩咐。”
南安县开始有了些变化,一年前百姓若是有了冤屈,那是从来不会往那官府去,就连身上有点家底的普通商人也敬谢不敏,唯恐被官府捞了钱财去。
而至今一年有余,大开的衙门如墙外剥落的墙灰褪.去了钱味,那每日开堂审问的时候可真是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直到最后不得不每次都只放进去几十人,其余人等都不能入内,这才缓解了那踏破门槛的压力。
令吏方元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万没想到……
他悠哉悠哉地揣手出了门去,这心里的满意与快活仿佛要溢开,就连脸上都飘着高兴的色彩。
再有两月,郑明府就要开始准备交接的事宜,而到了这个关头,他也懒得去揽权做事,大多的事情都一应交给县尉去处理。
新调上来的主簿出乎意料,不是六房的任何一人,而是由明府做主选的贺寿。
贺寿原本是里正,同衙门里的人也算是熟悉,虽然他的空降让有些人着实不满。但这是郑明府的命令,而在明府后半年即将要卸任交接的时候,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而现在郑寿铉还没走呢……在这节骨眼上若是因此开罪了上官反而是找罪受。
散发着兰花幽香的屋舍内,虞玓有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花了一月有余的时间,他与郑寿铉一齐或明或暗地清理了一遍县衙内的官吏。
南安县衙一贯都是野蛮生长的姿态,自上而下都没有贯彻过所谓的律法条例,且人情世故的观念甚重,遇事就爱走个关系求个情面,哪怕是在普通百姓中也是常见的事情。
说是放纵,也是自然。
以往但凡能出现“被自杀”的官员,那往往是卷入了甚大的案件,官员彼此的争斗……买凶只会让自己留下更大的把柄。
一旦伤及人命,总会引来上峰的关注。
若是换作了京畿附近的县或者是州城,像刘家兄弟那种赤.裸裸的□□实在是下下等的选择,又或是不该出现的选择。
之前刘实再一直让他的人去接触徐庆等人,而徐庆反顺着摸清楚了县衙中大抵有哪些人属于不可饶恕,有哪些人是墙头草,又有哪些是有能为却一直被打压的如方元等人。
前者已经被剔除干净,自此衙门的风气一清。
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税银不可沾染。此事虞玓与贺寿一齐盯着,倒也颇有成效。
“郎君是在担忧什么?”此时已经暮色,白霜挺着个肚子走进来,惊得虞玓立刻站起身来,忙扶着她坐下。
虽郎君这一串动作看起来还是面无表情,但是在白霜眼里如何能看不出来那些许的担忧。
白霜笑着摇头,“徐庆说郎君额间的皱痕都能夹死蚊子了,我倒是想来看看郎君何时生了皱纹,可是最近太过劳累了?”
虞玓幽幽说道:“他这个月的月钱别想要了。”
白霜扑哧笑出声来,眉眼温婉:“您私下补贴给他们的月钱可是双份。”她先是小小吐槽了虞玓的面冷心热,这才低声说道,“若是心里不畅快,郎君自可说出来。”
白霜知道其实在这南安县内,虞玓并无多少能说得上话的人。
徐庆和程二丁等人虽然得用,可到底他们一直把自己的心态摆在侍从,从不敢逾距。而那偶尔来去匆匆的方田间又带着密命,更是不可相交。如郑寿铉等人,说话更是牛头不对马嘴,唯独有个贺寿还算可行,碍于两人都是冷淡的脾性,却也止步于上下级的地步。
这一一罗列出来,让白霜对郎君更加怜惜。以她的敏锐,自然发觉郎君其实……已然有心悦之人。可在家中,从虞陟的语焉不详的话语来看,怕是早就有了定数。
世事如此,从孩童到成年自是需要蜕变,可虞玓还不满二十,又是白霜亲眼看大的,这种担忧的长辈心态总是抹除不去。
“白霜姐姐,我只是在想,现在县衙的改变是好,还是坏?”虞玓没有坐下,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不紧不慢的步伐很是从容。
白霜笃定地说道:“从前的县衙与现在的县衙相比较,难道还有人愿意回去吗?”话罢,她笑着摇头,“或许除了那些只知敛财的家伙。”
“那等我离开南安县呢?”虞玓回眸看着白霜,神情淡漠,语气却有些难以觉察的困扰,“等下一个人,再下下个人,若是个聪明向上的,倒也无妨。若是再轮到一个如刘实再者,那不过是再度轮回。”
白霜语塞。
他道:“果然治官如治国,成与不成,还需得看人。若是如此,可有法子能创造出一套规章来?”
虞玓话到后段,已经渐渐陷入思绪中。
白霜轻声说道:“若是能创造出来,那自然是好。可若是不成,那也并不是郎君的责任。而要以一套能够让人互相制衡而不得贪婪行事,不得任意妄为……这或许有些高估了人性了。”
虞玓话语冷淡,继续踱步,“姐姐说得有理。不管是再如何得用的规章,终究是要套在人身上。而人性一旦放纵,从来都是贪婪无度的。”
“郎君近来,是不是看了些什么?”白霜试探着说道。
方才虞玓的话,隐约让白霜有了些熟悉而陌生的印象,就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好似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
虞玓道:“我把阿娘留给我的盒子打开了。”
白霜微讶,这才想起来好似在当初回乡的时候,郎君确实不知从何处带回来了一个箱子。她不由得说道:“那时候郎君不是说那个盒子是没办法打开的吗?”
虞玓仿佛想起了什么般摇了摇头,解释说道:“因为那盒子本来就不是用来打开的,而是钥匙。”
钥匙?
上哪儿去寻那么大的钥匙?
白霜不能理解虞玓的意思,只见他抬手示意,“阿娘给我留下的东西中,除开这个盒子,还有旁的物品。在这其中有一个大箱子,原本是盛满了各种册子与舆图。”
虞玓思忖要如何打开盒子的那些时间中,把大箱子放着的东西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再把所有的册子与盒子倒出来后,他在大箱子的底部发现了一个极其难寻的四道划痕。若不仔细侧光去看,只会以为是箱子本身的纹路。
稍加比划,那四道划痕自成一个方形。
虞玓取来那个盒子对准划线按下,只见在划痕与盒子对上的瞬间,盒子自身的重量深深沉了下去,而大箱子四面壁从中间往里面倒下,啪嗒啪嗒从夹层跌落了四本册子。
熟悉的无字封面让虞玓不由得掩面叹息。
是了,他阿娘的想法从来都是稀奇古怪的,就算是用言语误导他关于盒子的内容,那自然也是有可能的。
虞玓取走册子,对里面的内容难得有些好奇。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多,尽管微妙而细小,不容易被发觉,却也再不是当初那种冰凉无知的感触。
从老县丞所说的沉江,再到盒子其实是钥匙的蛊惑言语……徐芙蓉是个率性的女子,能让她用这样法子掩藏起来的东西,或许本身也是她自己矛盾究竟是否要让人知道。
虞玓在深夜闲暇的时间随手打开某一册,原以为还是那种他看不清楚门路的文字。却赫然发现大多数他都看得懂——只是有些缺胳膊少腿。
【贞观十七年,齐王起兵谋反,连累了太子李承乾被发现……】
这是他一眼望见的字迹。
紧随其后。
【上为正史,而按照小说的记载,贞观十七年,李承乾与李泰爆发极大的冲突,李泰性格孤傲颇得李世民宠爱,借此频频在朝堂上对李承乾发难,更是试图蛊惑李世民废除太子之位。李承乾本就因为严重的脚疾而性情暴虐,在李泰随李世民往九成宫避暑之日,借由两叛将(记不住名字)在路途中假意刺杀李世民,实则对李泰动手,李泰身中数刀,自此身体病弱……】
缺胳膊少腿的字迹辨认起来有些难度,但是在读通顺后,虞玓发现这其实与现在的文字同出一源,只是更偏向于用那些比划较少的简练文字。
只是这其中所记载的内容,又是如此令人诧异。
虞玓花了一.夜的时间粗略翻检了四本册子的内容,摒弃那些正史的内容,他大致看完了阿娘重复附在下面的所谓小说内容。
李承乾……小说……正史……
有一些话语在耳边响起。
“也不知道蓉娘是如何提前得知了消息……”
“她救了虞晦……”
“……往海边去是合适的选择。”
“勺儿,我来教你别的文字吧?”
“想不想听美人鱼的故事?”
“……”
他合上了册子。
徐芙蓉率性洒脱,总是与常人格格不入的缘由,他想,他已经知道了。
只不过……虞玓按在册子上的手指略略抽搐了一下,这册子并未记载关于李承乾能化身为猫的事情,也从未有虞玓这样一个人物出现。
贞观十余年间,就算虞玓不甚在意,可他的身影必然活跃在就书中记载才是。
除非……
他垂眸。
自阿娘救下本该陨命的虞晦,便已经悄然改变了许多的事情。
包括最近方田间一路搜查下去的那批贼人……也是故事中本来没有出现过的波澜。
而在读了这几本册子后,虞玓再折回去理解当初那几十本的奇特文字的册子,才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那些所谓荒荡而不知其因的篇章,或许当真有其用。
比如那所谓能人人平等,生而自由的世间。
“郎君?”
“郎君!”
白霜不由得叫了好几声,把走神的虞玓唤醒。她看着虞玓越来越紧蹙的眉头,总算是觉得徐庆所说的话倒也是没错。
郎君这眉间蹙起的皱褶确实能夹死蚊子。
虞玓摇了摇头,从沉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有些事情所不可为,但是借鉴一二总是可行的。不过这就得看缘分了。”
白霜不解他所说的缘分是为何,虞玓也没有解释,只是低声把白霜劝回去休息,并且答应了自己也要好生歇息的要求。
这才轻吐了口气。
虞玓曾猜想过徐柳的幕后之人与阿娘的来处一致,可看着他在长安安插探子以及在泉州府的所为,当真算得上是在煽风点火。
他想作甚?
虞玓从徐柳口中挖出来的东西算不上多,却也有几点能得用。
一则是这泉州府确实是有他们的人;二来是这做买卖生意的……有些更是与他们牵扯不清。老巢的所在何处,徐柳确实是不清楚,但是大抵是在偏远少有人去的地方,才能够冶炼一些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
比如护身的铠甲。
刘家兄弟就是在徐柳的供述中被牵扯到的。
虽然徐柳不是负责交接的人,却也在随行做事的时候见过刘家兄弟与他们做过生意,也买卖过东西。他曾听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也曾经给卖出去过,但那些都是他们上头严令不能售卖的物什,故而小道消息也只能是小道消息。
那伙抢匪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下手又甚为利索。当虞玓怀疑起刘实再的时候,再与徐柳的消息一对照,就早早送信给了正赶来的方田间那对人手。
早在徐柳被抓住之前,太子就已经私下派了人前往。
而通信的渠道,也早早在化身为兽的时候告知了虞玓。
——虽然那天深夜有些吵闹。
能搜出来东西算是意外之喜,若是不能,虞玓也不会让刘实再直着走出去。
他敛眉,眼底有些晦涩。
那徐三石,也着实是枚好用的棋子。
…
烛光摇曳,屋内的剪影打在窗上。
县尉依旧端坐在坐具上伏案处理事务。
这让县衙巡逻的人不由得感叹县尉是个做事认真严谨的人,哪怕是现在的时间也总是如此严苛对待自己。
不多时,那道身影的旁边仿若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庞大而浓烈的存在感让人不由得畏惧。只是那轻巧跳进的身影总是让县衙内巡逻的班房有些害怕,再则就是好奇。
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兽究竟是如何走路的?
也曾有人怀疑过县尉养在身边的兽是否会伤人,又或者本就是鬼魅的存在,才会在深夜出现,白日却是不显。
只是在某日午间,县尉出外做事的时候,身后赫然跟着一头硕大的黑兽。
碎嘴的人低头看了看那明显的影子住了嘴。
恰是在那日,有外地的富商纵马,在街道上狂奔溅起一堆泥块,且有女郎在道路中间避之不及,那富商竟是片刻都不收敛速度。就在谁都纵身不及无法救人的时候,那头兽不知从何而出猛然扑了过去,沉重矫健的身躯压垮了狂奔的马匹,锋利的爪子撕裂了烈马的腹部,流淌出来的血液刺激着兽的味蕾,让兽瞳幽绿得彻底。
那富商衰落在地,爬起来的时候嘶声力竭叫嚷着凶兽伤人,只见那头兽无谓地盯着他片刻,在脚步声渐近中懒洋洋地迈开步子从死去的马匹下来,滴落开一地的血迹。
兽在一个瘦削俊秀的郎君身旁蹲下,着恼地用这郎君的衣襟下摆擦拭大爪子,甚至开始郁闷叼着袖口撕开,这场面让人好笑又生怖。
人与那般凶兽,怎能共融?
而那郎君只是斜睨了一眼那富商,就让紧随而来的班房把人给押走。甭管其后他叫嚣着是如何的身份,径直去查看那两位女郎如何,见人没有受伤后,这才带着郁郁不乐的黑兽离开了。
县中早就有传闻县尉养着一头凶兽,只初次见面虽然确实凶悍,却是救了人。而那马血如此大的血迹刺激都不能使得这头兽发狂,如此说来怎么也算不得凶兽。
那巡逻的班房一想起那日看到的矫健身姿就有点羡慕,与同伴说道:“我若是也能如县尉那样驯服一只凶兽,那该有多好啊!”
同伴挑剔地看了他一眼粗笨的模样,摇头说道:“若是换你去的话,可能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凶兽给吞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班房郁闷地与同伴打闹了一回,提着灯笼走过。
而不多时,那亮灯的屋舍也总算是熄灭了。
在骤然的黑暗降临的时候,虞玓是看不清楚的。他的视野先是充满着浓郁的暗色,渐渐地才开始能看清楚屋内些许来自窗外的淡薄月光,而散落一地的银白并不能让他看清楚大山公子的模样。那身黑色是最纯正的色彩,在熄灭了灯火后与阴暗融为一体,难以发觉。
虞玓赤脚踩着毛绒绒的地毯,在寂静的夜中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
在察觉到有点绊脚的时候停了下来。
再摸索着坐了下来。
他靠近的位置原本是在后腿处,但是不多时虞玓就在窸窸窣窣的挪动中感觉到背脊也贴上了暖呼呼的软意。兽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露出肚皮给虞玓挨靠。
虞玓沉默着往后靠,当真卸下力道躺在身旁。
一刻钟,两刻钟……
兽低沉而温柔地吼叫了一声。
虞玓现在隐约能看得见形状了,他伸出手试图去摸嘴巴,却虚空抹了一把胡须。顺着刺挠的胡须往下摸,他总算是挨到了嘴巴,顺势还摸到了露出的獠牙。
尖利的獠牙能撕开坚硬的外皮,对比太子殿下那看似温柔实则充满戾气的性情,倒是有些相衬。
这些是如此真实。
他的手指从嘴巴摸到獠牙,再趁着此刻兽的片刻温柔偷溜进去摸到了粗粝的舌头。
灵活的舌头充满了倒刺,在假意吓唬他的舌头卷起来后,不多时又把虞玓的手给吐出来,兽头避开了还要蹭上来的手。
倒刺确实会伤害到虞玓,可那些刺痛是真实的。
虞玓摸着毛绒绒的毛发,从脖子到矫健的身躯,虽然在深夜中不可看清,他也知道那身融入到黑夜中的皮毛是多么光亮好看。
他在把兽从头到尾都摸了一遍后,再慢吞吞地把自己蜷缩成团,塞到了大山公子的腹部。
暖烘烘的腹部在夏日其实有点过热,但是虞玓呼吸间仿佛也能闻到李承乾身上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与虞玓自己的味道如出一辙,好像从来都没变更过。
今夜的虞玓不对劲。
在软乎乎的腹部塞着个一动不动的郎君,这是少有的亲近,却也让大山公子有些无名的浮躁。
虞玓的情绪不知从何而来。
而这难得一见的脆弱是外人给他带来的。
兽无声露出獠牙,狰狞的戾气在脸上渐渐浮现,他不喜欢。
热意蒸腾,形体无声地扭曲起来。
虞玓蓦然发现身后暖呼呼的触感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般。他悚然一惊,脸上虽然没有任何的神情,人却已经坐直了腰身。
旋即被身后一具身躯用力地抱在怀中。
沙哑而薄怒的嗓音在虞玓的耳边响起,“你在记挂着谁?”
虞玓讶异,他的手甚至还被捉住,几乎不能动弹。而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放松力道往后靠近,“若我说是在记挂着您,难道您会相信?”
“信。”拥抱的力道更紧,然后是靠在肩上的重量,“那让你劳神的又是何事?”
身后人不依不饶。
虞玓甚至能察觉到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的杀气。
他不得不说道:“是我阿娘。”
虞玓知道自己今日确实是有些不大对劲,只是他没想到大山公子会刚好在这一日出现。他靠在温暖的怀抱中喃喃说道:“我找到了阿娘留下来的一些记录,看完之后有些感慨罢了。”
李承乾有些沉默。
他对徐芙蓉和虞晦是有些怀疑的。
这些怀疑甚至涉及到方方面面,而在私下他也自然派人查探了一二。
虞玓当初送来的舆图自然有用。
或者单单是有用两字不足以形容他所发挥的作用。
对于疆域来说,一张准确到近乎可以直接对照的舆图,不管是对内,亦或者对外征战都无疑是绝大的妙处。只是要探出如此精准的尺寸,除开要亲自一步步丈量之外,还需要有更深一度的法子……而这些是连朝堂工部的人都无法做出来的精准。
而徐芙蓉与虞晦两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而在这其中,不知为何,李承乾更怀疑徐芙蓉。
只是不管原因是为何,徐芙蓉和虞晦早就已经入土,就算有再多的怀疑都无法思索。而他们所留下来的子嗣……虞玓在当时的岁数太小,纵然是从他身上下手,也未免有些摸不到路数。
只不过……
“我看完后,就把那些东西都全部烧得一干二净。”虞玓很平静,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人微妙的变化,他只是倚靠着,就像是真的要睡过去那般低低地说道,“不过那让我有些胡思乱想,倒是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湿漉漉的手指从后面探过来,捏着虞玓的耳垂蹂.躏,低沉暗哑的嗓音里满是危险的笑意,“我看赤乌是故意的。”
他们就像是不知道那些涌动的暗流。
虞玓摇了摇头,眼神定定地看着虚空处,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文字当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落笔既自成一方世界,书中要如何演绎一个故事,就算是主笔也无法掌控其思绪。”
“主笔者既是天,若是改动不得故事,那也不过是废物。”李承乾漫不经心地说道,在看着那耳垂变得通红后,才心情大好地开始把玩起虞玓的手指。
哪怕是这样的漆黑,他也能看清楚暗色的事物。
虞玓道:“若我们是故事中的人物呢?”
李承乾从鼻息轻轻喷出来柔软而无奈的笑声,手指缓慢而强硬地摩擦着指根的部位,昭然若揭的暗示让虞玓不由得偏头,“那自然是我命由我。”
虞玓轻声说道:“那您这样的说法,就只是依照自己的利益而变了。”
“从来都是如此。”李承乾道,“不论在哪一头做何事,行何举,若非为了自己,难不成还是舍己为人之辈不成?”
他笑起来,“倒是赤乌,怕是会伤及自身。”
虞玓的手指有点僵硬,手腕的伤疤也被反复的摩挲,若是现在能视物,怕是能看到那片皮肤已经通红的模样。虽然这般暧.昧的后果是他没有想象到的,但不管是现在环抱的体温,又或者是低低的嗓音,那湿润的汗意自从后背透过来……虞玓尽力软下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要在这样的状态下变成人,怕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吧?”
李承乾轻笑着偏头去啄吻虞玓的脖颈,“你说呢?”
这浑身的湿漉漉显然是不同寻常的。
虞玓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一声叹息到底是送给自己,还是为了他们现在的状况。
虞玓试图坐正了身子,与李承乾稍稍分开分毫,旋即他在这点方寸大小的怀抱中转过身去,耳朵仿佛能够听到轻轻的心跳声。
他抬头看着李承乾。
漆黑的眼眸好像能看得清,又好像是看不清楚,落在李承乾的眼里有些懵懂。
只听到虞玓好似笑了,那笑声很浅很浅,就好像是流窜在空气中近乎感觉不到,旋即他跪坐起来,抬手搂住了李承乾的脖颈,稍显用力的力道在此刻压过了此刻有些虚弱的李承乾,仰头啃上他的嘴唇。
说是啃,那确实切合。
在深夜看不清楚的暧.昧氛围中,虞玓吻上了李承乾。
他闭眼。
疼痛是真实的。
交缠的触感也是真实的。
不管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世界,怀中拥抱的这个人,自然也是真实的。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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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更后改。
(1:04修改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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