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怒海
秋光慵懒,斑驳光影之间,一个身影灵活穿梭,带着桃子甜香。
虽说初春时他也冒雨去摘过桃子,但那是皇宫中培养在温室中的品种,不合时宜地结果,怎么吃都不得劲。
要说吃桃,需要秋后隆重结果的才汁水香甜。
宁恙不时回头张望,确保没人瞧见他往司天台外跑。
这么一路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御花园遇荷池。
他对这处旧塘古亭有独一份的执念,大概是因为入宫后第一次在这和师兄相遇,之后那人总是冷冰冰如寒川,浑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进。
可彼时猝不及防相遇,师兄看起来分明落魄得不行。
好似只有来到这处,宁恙才能想起师兄本来该是什么样,而不是如今那个高高在上的监正,亦或是朝中新贵六皇子。
他躲去亭子后头,靠着那棵老银杏,把桃子在道袍上擦了擦,动作甚至带了几分虔诚,恍若手中是件稀世珍宝。
当他终于咬下第一口时,随着甜美多汁的桃肉在口中化开,他满足地喟叹一声。
他仰着脑袋对着蓝天白云发笑,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一口桃子变得美好不已。
所有美好,又尽数凝结于这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瞬间里。
少年人颜丹鬓绿,夭桃秾李,叫人看得莫名无措,又无法挪开眼。
吃完桃子,他又四下张望,确定无人路过,才站起身对面前这棵老银杏呵呵发笑,甚至有模有样地拜了拜。
他在银杏脚下挖了个坑,将桃核放进去,用松软泥土盖起来,最后轻轻用脚踩实了土地。
“好好长大哦。”宁恙小声嘱咐。
做完这一切,他才满意地拍拍手,性情大好地蹦蹦跳跳走远。
宁恙哼着小曲往司天台赶,没留意到自己方才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张玉庄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他原本是来散心的,朝堂纷争让他无时无刻疲惫不知,而这个僻静角落却总能给他带来片刻宁静。
谁知还没绕出假山,就瞧宁恙蹑手蹑脚地绕去亭子后面。
起初,张玉庄停步的理由十分正当。
他身为监正,要确保宁恙不是来这惹麻烦的,见他鬼鬼祟祟过来,自要多瞧两眼。
但瞧着瞧着,脚就迈不动了。
身处算计宫墙之中,宁恙纯净得几乎刺目。
一个桃子一片蓝天就能满足,这种纯粹几乎叫张玉庄羡慕。
张玉庄深知,自己对宁恙的情意早已远远超出同门师兄弟。
他需要宁恙存在。
他们这段强按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里,离不开的人是他张玉庄。
其实,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脆弱。
只有看着宁恙,他才能记得自己还有初心,他才会记得世上并非只有尔虞我诈和无休无止的背叛猜忌。
他才能在旋涡中有可以牵挂的锚,不让自己这一芥小舟脱离修道之人的本分。
他才能记得,度化苍生是他的责任。
他才能说服自己,他如今追求权力,是为了让更多的宁恙能有如此自在的时刻。
张玉庄想着这些,缓步来到银杏树下,久久地注视着那块微微隆起的土地。
他想了许久,久到沉默快要变得冗长刺耳,张玉庄才做出决定,他调动体中灵气,淡光从他指尖溢出,如丝如缕,将许多私心温柔地洒到那个土包上。
“你要长命百岁。”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张玉庄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小小土包,转身之后为自己戴上冷峻面具。
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树叶,轻轻盖下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
司天台上,张玉庄召集道童观星,星光闪着碎光,斑斑点点萦绕在旁,俯仰之间,恍若伸手可探,氛围难得愉悦。
“不必拘束。”张玉庄缓缓开口,“今夜观星,为明白自身与天地的关系,放开心神,如此才能见平日所不可见之景。”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中的宁恙,一触即离,态度缓和几分。
“今夜,说什么都可以。”
道童们围坐一圈,兴奋地交头接耳。
监正贵为六皇子,虽平日里过于冷峻了些,但大家并不畏惧他。
道童们心里清楚得很,厨房会为刻苦修炼的孩子们准备宵夜,起风或是雨凉时,宫侍们会为每个房间安排碳火,甚至在生辰时“赐下”珍贵丹药。
这些事,若非监正下令,谁能做这么精细?
是以,道童们敢在他面前活泼些,总归不要放肆成元善那般就好。
宁恙哪管这些,他就坐在不远处,一双眼亮得像是缀了星星,目光始终追随着师兄。
在同伴忙着窃窃私语时,他悄悄挪动身子,一点点向人群中央靠近。
张玉庄自然能察觉到那笨拙不已的靠近,低头浅笑一瞬,装作无事发生。
“监正。”一个小道童鼓起勇气发问,“您觉得哪颗星星最亮?”
“勾陆。”张玉庄眸光悠远,让人轻易无法辨认这道视线落脚何处。
“它永远在那,它是星辰恒常,维系整个星象的平衡。”
他从未用这般语气描述什么,是以。这番话在道童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猜测监正大人话中深意。
最终得出结论:监正此言定是在说太子殿下。
毕竟,谁能比未来君王更像那颗守护天地的勾陆星呢?
宁恙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此话似乎另有所指,但又说不到哪里不对。
干脆不做深想,继续自己的靠近计划。他趁着大家讨论,又挪近许多,现在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师兄身上的沉檀香味。
这是自道场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师兄。
恍惚叫他回到从前。
其实,自师父去世之后,他失了倚靠,加上那些世家子弟卷土重来愈发过分的报复 ,他日子并不好过。
来到宫里,尽管周围人都和善,但宁恙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此刻靠近师兄,他才惊觉自己有多么思念那份熟悉的温暖。
他想,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地方。
师兄本来是那样温暖的一个人,如今变得冷冰冰,一定是皇宫的错。
他想,只要能陪在师兄身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是他都能坦然面对。
这种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依恋,却是他茫然之中的唯一慰藉。
张玉庄瞥见宁恙被挤在后面,钻不进来,正苦恼地挠头。
于是发问:“说说你们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道童们立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向监正汇报自己的梦想,有人想成为国师,有人想要游历天下,还有人想参透天机。
年轻的声音风铃一般清脆,在星夜下将美好憧憬成串奉上。
张玉庄静静听着,嘴角勾起笑意,“不经意”侧身,给宁恙让开一块空缺,好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
道童们热切成片,这微小一挪在喧嚣中几不可察,宁恙双眼一亮,立时循着空缺钻了进来,又很快把视线从师兄身上移开,故作镇定地拉着周围一个同伴就唠起嗑来。
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背后,是师兄,他们离得很近很近。
张玉庄专心聆听其他道童的梦想,嘴角笑意更深了些。
道童哪里见过他们监正这般笑过,眼瞧着冰山初融,几乎能窥见寒川下那些暖流。
他们不知道,暗礁怒海中,两朵昙花静默间悄然靠近。
不远离。
不逾越。
宁恙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师兄衣袖,如此逾矩,本不应该,那他却没有立即收回手。
张玉庄顺着衣袖看下去,却没斥责,出奇地沉默。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正想同宁恙说些什么,未料一阵眩晕汹涌来犯,瞬时冷汗直冒,脸色苍白。
“师……监正。”宁恙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搀扶。
但张玉庄直接抽身离开,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他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事。
道童们争相询问,将宁恙挤得更远了些。
“没事。”张玉庄摆摆手,“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要紧公务。”
说罢,他不等众人反应就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留下一群道童困惑不已。
宁恙呆愣原地,感觉心口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道背影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手指绞在一起,失落自语:“你就那么讨厌我。”
在宁恙看不到的地方,张玉庄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
预知卷土重来,将他折磨得冷汗涔涔。
他看见自己高高在上落座监刑台,何等威严肃穆。
刑场上,老臣垂首跪地,苍白头发沾污染诟,那是当朝老臣,太子之师,国之栋梁。
太傅,赵醒安。
张玉庄对这位老人向来有着绝对的尊重,彼时他初入朝堂,曾多次蒙太傅指点,帮他避开现今。
老人见识过人,常能洞察时局,提出真知灼见。
张玉庄喜欢亲近这样温和智慧的老者,因为这会让他觉得那个睿智慈爱的师父还在身边。
可是预知中,这位长者落魄不已地跪在自己面前,等待审判。
张玉庄听见自己冷冷地说:“赵醒安,你欺君罔上,勾结外敌人,证据确凿,可有何言?”
“老臣,无话可说。”
张玉庄看见自己亲手丢出令牌,刀光闪过,一代明臣就此陨落。
而后,血流成河。
皇帝站在血色中,亲自为张玉庄戴上金冠,封他亲王。
龙颜大悦:“爱卿为国除奸,功不可没。”
预知。
曾几何时,他深信这是上苍感念他勤以修炼恩舍而来一点奖励,可道场暴雨,乃至吴郡瘟疫。
张玉庄扪心自问,他是豁了命去阻止,可却将事态推向深渊。
好似,命运张开大网笼住这个倦鸟,捏住他高傲的喙,逼他泪眼瞧着将来不可更改。
它如此明晃晃告诉结局,非要叫人痛苦于无力挣扎。
为此,张玉庄不止一次陷入恐惧和犹豫。
如果什么都不做,是否能避免结局。
可袖手旁观何尝不是一种罪。
他艰难地决定,这回不直接干涉,而是选择从旁寻求解决之道,避免因为自己的介入而加速事态恶化。
自那日后,世道并不太平,或者说从未太平过。
一场瘟疫损耗不少国力,边境局势也就此紧张起来,北方游牧部落频繁入侵,朝中各派争执不下。
主战派和主和派在金殿内吵个没完,太傅赵醒安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派遣使者同游牧部落议和,同事暗中加强边防,以换取时间增强国力。
这本是权宜之计。
张怀安深以为然,年轻的太子急于在朝堂上展示才能,且十分同意老师这个提议,于是立即站出来附和:“太傅所言极是,此计既可缓解眼前危机,又可积蓄实力,实乃上策。”
然而,却不知此番早已落入彀中。
朝中不缺想扳倒这个太子的党羽,他们看准时机开始借题发挥,几番拉扯,前去接壤地带之人成了太子。
张怀安垂首领命。
燎原之火,其势汹涌。
却不想这此太子亲行却成为太傅赵醒安的催命符。
夜幕低垂,张玉庄动身前往东宫,宫内灯火通明。
“六哥。”张怀安放下手中奏折,抬头望向张玉庄,对视之间,眸光陌生不已,“怎的漏夜前来?”
张玉庄直入主题:“殿下,此时不可莽撞,你若出行,只怕凶险难料。”
他闭了闭眼,理清思绪后说:“外族若要真打,哪里还能给我们有商量的余地。只怕有人许了好处,届时你一去,便要扣个联合外敌的罪名。”
“我是本朝太子。”张怀安低眉笑道,“我没有必要私通外敌。”
“那太傅呢……”
张怀安却笑得不见异色:“六哥是来劝阻我的。”
“非是劝阻。”张玉庄斟酌道,“朝中暗流涌动,殿下此去,只怕要害了太傅……”
“六哥。”张怀安打断道,“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不等张玉庄回答,他继续道:“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还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哥哥。”张怀安起身,踱步到窗前,“我很清楚朝中局势,父皇轻视,兄弟阋墙,若我不做些什么,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多久?”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张玉庄心中隐隐不安。
“哥哥。”张怀安又如此唤道,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情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一年前,我卧病在床,听着宫人们窃窃私语,听到父皇的失望,也听见母后的后悔和叹息。”
“我才知道,作为太子,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张怀安目光变得深邃:“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张玉庄摇了摇头,却想得起来,彼时太子大病初愈,乍见自己到访,眼中那些猜忌与恐惧。
“我在想,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几个月,就觉得痛苦难耐,哥哥,你如此过了这么多年。”
不知何时起,张怀安悄然褪去天真浪漫,全身上下都流露出这般成熟与沧桑。
“我明白了,谁都不可靠,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你不是也很欣喜吗,看到我学有所成,你会夸赞我。”张怀安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为何如今我做出决定,也是你来劝我?”
“哥哥,你不是站我这边的吗?”
张玉庄被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无法回应。
半天,只说:“太傅他,真心为你。”
“我当然知道此行风险,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但权衡利弊我也学得很好。”张怀安声音莫名低沉,他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若此行顺利,我乃大公。若有闪失,这局博弈的筹码里,太傅首当其冲。”
“无论如何,边疆却能因此而安宁。”张怀安目光锐利地说,“哥哥,我只有这一个机会来证明价值,帝王之术,我学得很好,你不该为我高兴吗?”
“怀安。”张玉庄严肃不已,“人命非儿戏。”
“心狠,也是太子这个身份的价值所在。”
“哥哥,你太仁慈,也太软弱。”张怀安目光如炬,“此事明显就是奔着太傅来的,若我再不做些什么,岂不让太傅枉送性命?”
他搁下棋子,缓步行至张玉庄面前:“你会怎么想我呢?你会觉得我不懂感恩,不明是非吗?”
“哥哥,我看得见太傅为我付出,然时局如此,不可违背。指望个人情意牵扯大局,与螳臂当车何异?家国大义注定湮灭真心,这是你我身为皇子的宿命。”
说罢,张怀安目含恳切:“所以,哥哥,不要再劝阻我,至少不要妨碍我,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不知要如何活得自在,哥哥,你是修道之人,你告诉我吧。”
张玉庄看着眼前的太子,沉默良久,才说:“保重。”
他转身离开,却如何也读不懂自己心中汹涌的震怒。
这回,他没有实际阻拦过,可依旧不可避免走向那个结局。
该要去怨谁,又能去怪谁,谁又会可怜谁。
他不知道。
未来无可更改,钝刀一样让他承受痛苦。
无可抑制的低落潮水般奔涌而来,将他牢牢困住。
它们汇聚成哀哀低语,告诉他命该如此,嘲笑他自不量力。
他仰头去望树叶间隙中那些星光,忽然意识到,自己许都没有真正安静过了。
奔波,谋划,无有改变。
夜色愈深,张玉庄闭上眼,开始回想自己的初心。
那个要度化众生,造福百姓的人。
那个人还在吗?
*
张玉庄破釜沉舟不管不顾起来,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无论如何要保住太傅,无论如何不能低下这个头。
他多方周旋,短短数日将自己熬得憔悴不堪。数次扶乩,皆落于一个死字。
每一次伸出手,都是饮鸩止渴。
事态依旧不可避免地发展下去,太傅赵醒安被指控通敌叛国,太子在北境九死一生压下内乱外敌,都不用他再做什么,已足够证明清白。
毕竟,若是沆瀣一气预备推太子继位,怎可让他险些有去无回。
乘势利用这个指控,展露自己的手腕以及决断。
甚至,借着调查太傅一案,顺手清除了大批朝臣,证据漫天飞,言语显得尤为薄弱。
秘密处决、严刑逼供、家族连诛、自杀图存。
血雨浓稠,一时间人人自危。
好似,太傅一日不认下这个罪名,杀戮便一日都不会停止。
张玉庄深陷燥热无措之中,在一个深夜悄悄潜入大老,月光透过窗棂,无论如何也照不亮老人消瘦的脸。
“太傅。”张玉庄低声唤他。
赵醒安缓缓抬头,瞧见来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殿下。”
“太傅。”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我送您离开,远走他乡。”
闻言,老人脸上划过一丝讶然,随即又归于平静,“孩子,该离开的是你。”
张玉庄抬起头,困惑地看着老人。
赵醒安继续道:“老朽看你如今斡旋于朝堂,你想改变,又不愿意沾染黑暗,你要保护,又不愿意伤害。你要明白,为了更大的善,必须要做一些看似‘恶’的选择,这不是背叛,这是承担。”
“若你留下,你要学会狠辣。若你做不到备受折磨,殿下,你该离开,去安静修行。”
“你放不下你对家国黎民的责任,你害怕因为自己离开而没能挽救更多苦难。”
“可是殿下,生之一事,苦自当头。”
囚笼中,老人同张玉庄说了许多话,他的面庞逐渐变成了记忆中的师父。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
张玉庄站起身,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一躬。
当他离开时,听到身后老人平静地说:“告诉他们,我准备好了。”
“你是最适合的执刀人。”
杀戮止于六皇子呈上赵醒安的认罪书。
自监刑台下来,张玉庄仍压不下心中的恶心,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也在今日一同被杀了。
六皇子除奸有功,成了史上第一位道袍亲王。
金冠加身,诏词绕耳,一切都变得讽刺。
他再也看不见那个要度化苍生造福百姓的少年,反而他自己成了需要被度化的人。
秋日尽头,寒雨姗姗来迟,水幕朦胧。
六殿下屏退左右,也不撑伞,自己走回司天台,试图用寒意驱散心中的不适。
一步步走得缓慢沉重,金冠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自己化成漫天雨丝,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他痛恨这样的命运迷宫,又惧怕每一个拐角会带来新的痛苦和绝望。
他被命运折磨得不成人样。
身为修道之人,他自然晓得善恶从不分明,但却再也瞧不清何为正邪两立。
雨水模糊视线,也模糊了他曾经坚信不已的界限。
一个本该普度众生的修道之人,却亲手将无辜之人推上断头台,这是恶吗?
可若不如此,更多无辜姓名会葬送于这场动荡之中,这是善吗?
他细想往日修炼种种,绝望地找不出一个答案。
如此落魄之际,司天台外却聚集了许多人。
宫中今夜为张玉庄升亲王而设宴,但他提前离席,许多朝臣也就附庸而来。
他们打着华丽的油纸伞,脸上挂着兴奋笑容,争先恐后地向他靠近。
“恭喜殿下荣升亲王!”
“杀了那赵贼,大块人心啊!”
“正是,殿下真乃国之栋梁!”
张玉庄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某种声音在体内叫嚣,烧得他血脉沸腾起来。
面前这些人兴高采烈,仿佛不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洗礼,而是一场盛大节日。
怒火烧断每一根麻木的神经。
对真相无知,对正义亵渎,让张玉庄无比反胃。
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本用起来,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升起。
杀意隐隐冒头,迅速破土而出。
雨幕中出现一个身影,他们之间像是隔了千川万海,可是隔岸遥遥而望,又能清晰不已地看清那双眼里的担忧。
没有算计,没有猜忌,没有权衡利弊,没有地位考量。
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担忧,赤诚一片,亮得晃眼。
快要失锚的风筝被拽了回来。
何所为?
目的越来越清晰,慢慢缩小。
天大地大,凝成这一个宁恙。
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有地方可以汲取能量。
张玉庄还能找回曾经的理想和信念。
只要他还在。
就有人能原谅他灵魂上的裂隙,包容他的锋芒,甚至平息他的杀意。
只要他还在,剑鞘就能拢住一切崩塌。
*
秋夜的寒意无理入侵每一个角落,空气潮湿,密布凄凉。
深思倦怠地淋了场秋末寒雨,张玉庄没有为自己调动灵气护体,就这么沉沉地卧在塌上。
金冠被随意丢弃一旁,他眉头锁着,呼吸急促。
窗户被轻轻推开,宁恙悄无声息地翻进来,快步走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张玉庄滚烫的额头。
“师兄……”宁恙声音哽咽,再也无法控制,他俯下身,将那个摇摇欲坠的人抱住,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雨声交织在一处,砸出斑斑泪痕。
“我们走吧,好不好。”宁恙低语,恳求道,“不跟他们玩了,我看不惯你这么累。”
“你不该是这样的……”
烛光摇曳,人影跳动,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变小。
直到宁恙离开,张玉庄才缓缓睁开眼。
殿外有人叩门三声,之后便没了动静,似是在等着传唤。
张玉庄撑坐起来,一边调整仪容,一边调动灵气祛热症。
得到准许后,殿门开启,一黑衣人跨了进来,携带几丝秋雨寒气。
“殿下,寻到了那云游道士的踪迹。”